內容提要 語境的轉換對“大眾”與大眾文化研究具有時代的生成性和價值意味。通過對“大眾”概念的流動性、復雜性與大眾文化語義悖論性的辨析,在厘清“大眾”概念的當下所指中,洞悉了大眾文化的用意與訴求。面對大眾文化語義的悖論性,簡單的道德主義或精英主義批判顯然是錯位的或無效的,但對大眾文化的研究保持批判意識和現代視野是必要的。
關鍵詞 大眾 大眾文化 語境 流動性 悖論性
〔中圖分類號〕G1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1-0107-06
隨著時代語境的變化,文化研究面臨著重新語境化以及語境轉換如何可能的現實問題。在實踐中,語境轉換對“大眾”與大眾文化研究更有其時代的生成性和價值意味。基于對中國當下語境的深刻認知,本文通過對“大眾”概念的流動性與大眾文化語義的悖論性進行辨析,在厘清“大眾”概念的所指中,洞悉大眾文化的用意與訴求。
一、時代語境的深刻認知
經濟全球化帶來的文化的全球互動和文化思潮的相互激蕩,使得大眾的日常生活越來越具有全球意味和文化色彩,這種變化深刻改寫了文化的版圖和形態;互聯網的廣泛應用和跳躍式升級及其泛在式的傳播和消費特性,深刻改寫了文化發展的格局。就深刻性而言,新媒體不是傳統媒體的延伸和發展,而是反過來,傳統媒體要在新媒體的發展格局中獲得定位。就文化而言,不是從文化的傳統格局中看互聯網給文化(生成方式、存在形態、傳播與消費方式)帶來的變化和沖擊(新的文化業態和全球文化市場的形成),而是要從互聯網的視域中看文化的生成發展,文化要在互聯網的境域中重新闡釋,文化要在新視野中重新獲得理解和發展定位,才有可能獲得它的話語權(如網絡中英語的優勢,無形中鞏固了美國的文化霸權)。網絡世界是虛擬的,但它生成的力量是現實的,會深刻改變現實的版圖。同時,網絡既是文化全球化的推動力,也加劇了文化的社區化和地方化發展趨勢。這種時代語境帶來理解文化最切近的一個變化:文化觀念的變遷。從文化一元論(高雅文化、精英文化、社會主義文化)到多元文化觀(差異性)的確立,其直接的后果是大眾文化作為新興文化、流行文化甚至作為文化產業的核心構成部分受到重視。
其次的一個變化是,大眾文化從被批判的對象(文化工業、原子文化、社會水泥),到成為消費社會主導的文化形態、類型受到發達國家普遍的倚重,成為廣大市民在文化市場中消費的最主要產品類型,正是經由大眾的文化消費,它展示出實實在在的文化影響力。其實,這種文化“軟實力”凸顯的背后邏輯是文化領導權的變化,這是一種更內在的深刻影響。作為亞文化類型的大眾文化從昔日被壓抑的邊緣狀態,到成為后現代文化的表征融入社會主導文化形態,作為商業娛樂文化裹挾著消費主義意識形態與社會主導文化的互動交融,共同推動著社會的建構和發展,從而走入大眾的日常生活中,形塑了大眾的價值觀。
面對時代歷史語境的深刻變化,需要一種文化的認知,所謂認知就是一種領悟,是一種與時代對話的新形式,在文化發展戰略中,也是一種政策制定者合法化的新形式——新的管理形式。具體到大眾文化研究來說,須明晰它已從理論旅行的話語層面,到當下擔負推動社會發展的新文化經濟的引擎功能,被賦予了多維的經濟價值、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
二、“大眾”概念的流動性
通過對大眾文化的社會學洞察,可以發現“大眾”不是一個始源的固定的概念,而是一個在特定語境中生成的流動的不確定的概念,但又是一個有特定價值指向意味的概念。大眾概念是在其參與活動中被建構出來的,他離不開與之互動的文化實踐。在全球化的大眾文化的互動中,西方文化語境中的“大眾”與中國當下語境中的“大眾”既有內涵的相通性,又有差異性。
當下中國語境中的“大眾”與“大眾文化”,早已脫出世俗規定而有其特定意味和內涵。所謂“Popular Culture ”(大眾文化)之大眾絕非世俗意義上的“the masses”(民眾或群眾),它不是革命話語中或革命史敘述中作為歷史主體的“人民大眾”;也不是傳統意義上被主流排斥或邊緣化作為草根階層的“底層民眾”,其確切所指應該是市場經濟下世俗化日常生活中“涌現”出的特定消費群體。據中國社科院社會學所等單位的社會調查和統計,自1990年代以來,一個擁有社會中大部分資本的強勢群體已經成形,他們在社會秩序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并左右著整個社會的發展走向。這個強勢群體的構成有三個基本組成部分,即經濟精英、政治精英、知識精英。這個成形的群體盡管就其精神旨趣、價值追求和人數是“小眾”的,但卻占有了社會上主要的文化資源,雖然還可以進一步的分化和細化,但其中的大部分在文化消費的趣味上,主要表現為“大眾的”,當然不乏高雅文化和精英文化的愛好者和創造者。值得注意的是,在時下的流行中,出現了高雅和時尚漸趨融合的趨勢。 可以說隨著歷史語境的變化,大眾的內涵在流動中已變得日益復雜和微妙,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大眾的涵義不斷獲得確指,并有力地配合了社會結構中一個以中等以上收入為主的新富群體的崛起。盡管就全國而言,新崛起中間階層的人數相當有限,但在當下中國都市中,中產階級的人數還是占相當比例,而且具有很強的消費實力。在此,別有意味的“大眾”作為“成功人士”的表征,不僅具有經濟學更有著社會學、文化學的含義。這個群體的生活方式已顯現于都市空間中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各個領域,在消費主義意識形態主宰下,“新富人”階層被奉為生活偶像,并對社會其他階層產生強大吸引力。就此意義而言,“大眾”這樣一種命名事實上有著一種價值判斷的意味。
回顧“大眾”概念的流動史,就會發現“大眾”的內涵不是自明的,它在一定閾限內的有效性有待闡釋。其實,“大眾”的涵義從來不是一成不變,就像約翰?費斯克所理解的,“大眾”并不是一個固定的社會學范疇,它無法成為經驗研究對象,而是在跨越不同社會范疇、時間內頻繁流動,以變動的效忠從屬關系來凸顯特定意味。在不同研究者視野中“大眾”的含義迥異其趣,在法蘭克福學派如阿多諾等人的視野中,“大眾”(mass)是現代社會組織和意識形態將公民非個性化、統一化的結果,是一種固定不變、單質的群體。而英國伯明翰學派則吸收了法國羅蘭?巴特、德塞圖等人的思想,堅持認為“大眾”的內涵不是固定不變,也不是單質的整體,它代表的是一種價值、一種相對的立場,所謂“大眾”實際上包含了各種各樣由具體利益關系、政治立場和社會聯系形成的群體,是一個雜多異質的關系組合,為此他們用“people”來代替“mass”。在北美學派的費斯克眼中,“大眾”是一個積極的能動的受眾,是一種“集體性對抗主體”和“流動主體”。第一,“大眾”是一種“下層族類”身份,總是處在社會權力關系的弱者一端。盡管一切現代官方權力都必須以代表民意來爭取合理性和合法性,但這些人往往處于給權力墊底的被壓迫(sub-altern)位置上。強調大眾的下層性,似乎與阿多諾把“大眾”看成受統治意識形態控制并不矛盾,但費斯克要說明的是“大眾”的自我意識,它并不注定是統治意識形態的奴隸,其下層性和文化實踐決定了他們必然會有反抗意識,大眾文化的基本結構就是大眾和權力集團的對抗。大眾文化的消費者不能控制它的生產,但可以控制它的消費。他們可以通過某些策略,從占支配地位的文化體系中奪取某些局部勝利。第二,大眾是一個由不同群體不斷變化的親疏離合的多層聯系構成的關系總和,他們之間的各種關系極為雜多異質,具體的人群喜歡誰或不喜歡誰,與誰的利益一致或不一致,總是處在不穩定狀態,其間復雜交織的利害關系不是“對立”能定位的,這就形成了大眾主體的流動性。流動的主體因不斷變化的需要而構成各種不同親疏離合關系。他們不僅關乎與誰一致,更關乎與誰對抗。因此,在理解“大眾”的命名時,“對抗”而不是“受控”的意義更為關鍵。可見,“大眾”固然是抽象的受眾,但卻是一個積極的能動的群體。同時,在內涵的流動中大眾又是一個復數的概念,在消費實踐中因價值認同的差異不再是一個整體,而形成不同的群體甚至成為單子,如當下手機的廣泛使用,就把大眾分解為一個個松散的單子,在此語境下出現了大眾的個體主義立場,這種個體化的立場有可能使其缺乏歸屬感,因為其個性和生活方式以及認同大多來源于電影、電視、網絡新媒體等大眾文化產品的形塑,也就是說,大眾離不開大眾文化產品及其價值意味的規訓和召喚。隨著電視手機等移動電視介入大眾的日常生活,它是進一步分離了大眾還是重新把松散的大眾鏈接起來?可見,隨著語境的變化,“大眾”的概念不斷流動——固化——再流動,正是在這種動態的變動不居中,大眾展示出不同語境下內涵的復雜性。
在當下的中國,“從民粹主義、啟蒙主義到社會主義的文化圖景構思,一大批政治家和知識分子不斷提倡走向民間,深入大眾。對于許多作家說來,民間、大眾、人民這些概念無不象征著文學的真正方向。但在商業社會的語境中,人民大眾常常被界定為文化消費者。大眾身份的重新界定證明,強大的市場體系正在深刻地改造所有的社會關系。”南帆主編:《文學理論新讀本》,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29頁。 市場的沖擊重構了社會結構的版圖,伴隨市場凸顯的別有意味的“大眾”契合了新階層的崛起,表情復雜多樣的“大眾”獲得新的規定性,它是時尚的、流行的、動態的、匿名的、非實指的、游牧的、年輕的又帶有某種不確定的具有主體意識的消費者,它以價值設定的平面化、復制化、肉身化和動感化等追逐于定位“現在”之當下的時尚,它以追求引領生活時潮和“審美”趣味為表征,在被形塑和被制造的“消費意識”和“視像”中求證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形象。在現實性上,“大眾”是被知識分子、藝術家、文化媒介人和市場依據當下現實存在“生產”出來的,但這種人為“生產”和“制造”卻與現實中中產階級自我想像和欲望訴求相吻合。就此而言,“大眾”的命名雖有特定性,但不特指固定的某些人,其內涵與“大眾文化”互動生成,指在某一特定時刻是否受到所謂“大眾文化意識形態”(消費主義意識形態)支配為評判尺度。也就是說,在一定意義上“大眾”和“大眾文化”具有生產的互為性,價值的相互指涉性。只要此際參與大眾文化實踐都可以被視為“大眾”,在此意義上它又裹挾了那些俗文化參與者意義上的“民眾”,并在一定程度上也滲透到高雅文化的精英層面。因而,我們所理解的“大眾”因其特定意味就不同于時下某些人認為的“普通民眾”、“廣大群眾”或不知、不懂高雅文化的消費群體。“大眾”之當下主體恰是那些所謂的“成功人士”,這些為消費主義意識形態所滋養的群體以其欲望訴求和巨型想像在取得經濟優勢后,又極力在文化上、審美上取得“合法性”明證,以遮蔽其僭越行為和行使解構主導文化價值觀的游戲策略。
“大眾”概念的流動性和當下所指,表征著經濟社會轉型中新階層(新富階層)的崛起——以中產階級為核心的中間階層的出場,新階層高揚“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旗幟,通過對審美共通感的僭越,以審美公正性的正名,試圖以經濟上的合法性獲得文化上的認同。饒有趣味的是中國當下語境的大眾文化的“大眾”就人數而言是“小眾”,盡管其絕對數量龐大,以幾千萬為內核而裹挾了數億人,但相對中國13億多人,這個龐大的群體仍然是少數。但在消費旨趣和價值觀的形塑上,它對應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中產階級,而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中產階級在其社會結構中是一個大眾的概念,他們恰是西方大眾文化的生產和消費主體,盡管西方的大眾也裹挾了下層民眾,但并不影響整體的判斷。這和中國當下的“大眾”盡管有內涵的相通之處,但卻有著價值訴求的差異。就特定內涵而言,當下急劇擴張的中國大眾文化主要是中產階級形構的消費主義意識形態的外化,一種爭奪權力話語的微觀政治學,它擔當了為其取得文化和審美“合法性”的辯護功能。一定意義上,大眾文化就是新階層的巨型想象與欲望修辭的文化守夜者,是新階層經濟政治意圖的文化訴求。獲得經濟合法性的新階層必然要在文化上獲得明證性,進而通過文化影響力和涵攝性,經由文化消費認同獲得一種話語權,其中寓含著微觀政治學的訴求和政治權力的某種渴望。“大眾”概念的流動性和廣泛涵攝力使其獲得了“大眾化”的形式,這種貌似大眾化的存在形態和消費方式遮蔽了它原初的或特定的內涵和意味,以至于在文化實踐中遺忘了它原初的內涵,而追隨或甘愿處于被裹挾到時潮中。通過洞察“大眾”概念的流動性,分析“大眾”(實際上是“小眾”)披著大眾化外衣以獲得文化合法性的用心,原本是小眾的“大眾”通過大眾化的“造神”運動獲得了普遍性的消費認同,從而賺得了大眾的明證性。在此境遇下,真正的大眾(底層民眾)是沉默的群體的集合,那么誰是這群大眾的代言人呢?他們自己能說話嗎?底層文學、底層藝術、底層文化能表述他們的存在狀況嗎?能表達他們的立場嗎?大眾文化研究中真正大眾的缺失,對“中國學派”的文化研究來說,始終是一個致命的問題,從而影響到學術社會力量的有效性。這也是世界文化研究共同面臨的問題,但在全球理論旅行和漂移中,文化研究也走向了分化。 厘清其當下確切所指,意在剝離附著在這個概念上的偽裝,通過洞悉其本質,領會它何以打著大眾化的旗號越出其界域,借以掩飾它的政治經濟學訴求的用意。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對“大眾”概念流動性的分析,不是盲目地為之鼓與呼,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大眾文化逐利的市場邏輯,無須振臂也會發展得很好,關鍵是如何通過引導和提升有效化解當前文化一元化和多元化之間的矛盾。西方的大眾文化積極的受眾以游擊戰策略對主流文化發起沖鋒,抑或本身在社會層面就是漂浮的主導文化,卻給了下層民眾一定的想象空間。但中國當下流行的時尚的大眾文化在與主流意識形態的“合謀”(各種嚴肅事件的娛樂化)中,卻對底層民眾顯示出冷漠無情甚至排斥蔑視,它披著大眾化的外衣,卻把真正的大眾排除圈外置若罔聞,這就是“大眾”概念的復雜性和大眾文化語義的悖論性所在。
三、大眾文化語義的悖論性
隨著消費主義意識形態的蔓延,大眾傳媒主導下的文化消費也是文化生產,甚至對大眾文化產品的抵抗、批判也成為大眾文化意義再生產的組成部分,它以對立的姿態成為流行的大眾文化的一部分。在多元文化語境下,抵牾、駁雜、糾結成為大眾文化流行的斑斕色。大眾文化絕非鐵板一塊。作為文本形式的大眾文化與作為活動的大眾文化實踐并非一致,而是顯現出不同的價值向度與認同祈向,大眾既可能被淹沒而臣服,也可以尋求自己的主體性而抗爭。不但“大眾”概念是流動的,作為文本形式的大眾文化也隨著語境的變化具有流動性,顯示出大眾文化實踐再生產的環節過程和意義。電影《康定情歌》中,如作為文本的“康定情歌”從達娃為修路的解放軍歌唱,到六十年后在當下市場經濟中為游客演唱的演藝業,盡管流動的是同一個文本“跑馬溜溜的山上”,但其價值意味是不一樣的。一個是自我娛樂和娛樂他人的情歌、民歌(俗文化);一個是為了賺錢吸引眼球的有著靚麗服裝和表演裝飾性商業化的大眾文化,成為按市場配方制造的產品。正是在文本的流變中,發生了價值趣味的變異。在不同語境下,生產的“大眾”是一個經濟的概念,消費的“大眾”是一個文化的概念,作為“生產”的主體與作為“消費”的主體并非同一,大眾的文化的經濟的內涵并不總是重疊的一致的,而是充滿著悖論和矛盾,也有著創新、創意和創造。也就是說,大眾文化作為一個復雜多維的文化現象是開放的,其價值已超越單純所指而涵攝到各個層面。在實踐中,大眾文化是一個現實的存在,在其核心有著鮮明的價值訴求,在其外圍和邊緣所裹挾著的各種亞文化又是一個充滿價值指向混亂、歧異和悖論的存在,既有著全球性的特征,又有著地方性的訴求。大眾文化存在的復雜性展示了大眾文化語義的悖論性,這種特性使大眾文化的語義場充斥著不同利益階層的訴求,不同的流動的主體的意志,這種流動的主體意志和訴求作為經濟、政治權力的文化顯現使大眾文化場域充滿了各種權力的博弈,使大眾文化和各種文化奇觀充滿了迷霧和泡沫。作為時代文化癥候的顯現,大眾文化是“祛魅”(解構邊界、填平鴻溝、消解崇高、彌合縫隙)和“復魅”(新的拜物教、偶像崇拜、制造全球化的神話)的融合體。因而,對它要從多維視角做出價值評判,尤其要透過流行的很“炫”的能指,洞察它作為新崛起“中產階級”的“文化守夜人”的微觀政治學訴求所引發的文化領導權問題。
早在《漫長的革命》中威廉斯就提出:要想分析一個時期的文化,就必須考察時人思想世界中的情感結構。所謂情感結構,就是特定群體、階級或社會所共有的價值觀和社會心理。大眾文化存在的復雜性和語義的悖論性,使其成為觀察和理解社會進程的一個場域。一系列文化奇觀使大眾眼花繚亂,各種文化權力爭相競逐。“消費文化領域就像一個戰場,身份和等級制度處于最前線。”(英)安吉拉?麥克盧比:《〈文化研究的用途〉中譯本自序》,李慶本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7頁。 作為社會文化實踐中的流行詞匯,大眾文化的話語言說和表述方式已滲入主流話語中,甚至有些詞匯已出現在官方文件中。各種文化形態的交融和互滲使得文化現象愈益復雜,各種文化訴求和文化身份愈發難以辨認。“我們社會的基本吊詭之一,就是當我們處于最自然、最日常的生活狀況時,也就是我們最具有文化特性的狀態;當我們的角色最為明顯、固定時,我們實際上是處于一個經由建構、透過學習得來的角色,并非完全一成不變”。Graemeturner:《英國文化研究導論》,唐惟敏譯,臺北亞太出版,1998年,第5頁。 這也許是時代的文化困境和命運,對文化困境的正視才能生成文化研究的問題意識。
借助海德格爾對技術的運思,可以深刻領會大眾文化的技術的本質。海德格爾在《世界圖像的時代》中,論及世界成為圖像、人成為主體之際現代的根本性現象時指出,“第四個現代現象在于:人類活動被當作文化來理解和貫徹。而文化就是通過維護人類的至高財富來實現最高價值。文化本質上必然作為這種維護來照料自身,并因此成為文化政治。”(德)海德格爾:《世界圖像的時代》,孫周興譯,載《海德格爾選集》(下),上海三聯出版社,1996年,第886頁。 正是在以圖像及其符號為核心的景觀社會的來臨中,人和世界整體發生轉向之際,人的活動被打上文化的烙印而成為一種價值,并作為一種衡量人類進步的尺度而成為人追逐的目標,甚至與政治相互交融而被提升到文化政治的高度。這不僅指它的地位發生了變化,更是指它的性質發生了轉變。海德格爾以思之強力洞察了“文化”在技術時代的凸顯,文化成為政治的也就是說它被技術所支配,但不是說文化的生產、制造必須使用機器和器具顯現出現代大工業特征,而是說人與構成文化領域的東西及其處理問題的方式成為一種存在者意義上的強制性在場,正是難以洞悉“無”凸顯“有”的時時在場的技術揭蔽決定這一切。“顯現的根本形式(在這形式中,意志的意志在完成的形而上學的世界的無歷史根據的東西中進行安排和計算)可以簡練地稱作‘技術’。在這里,這個名稱包括存在者的一切領域(這一切領域總是準備了全體存在者):被對象化的自然,被從事的文化,被制造的政治和在上面被建立的理想。”海德格爾:《報告和論文集》,弗林恩,1978年,第76頁。 這一切領域的活動都依賴于技術揭蔽,并且依附于技術的生產、制造,正是這種生產、制造、展現和統治使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成為有待加工的無個性的持存物,其中包含所謂的文化活動,并按照主體意志去從事、處理這些文化活動。按海德格爾的運思,現代技術(座架)單向度的揭蔽使文化從存在領域脫落下來,而在存在者領域持續在場并作為一種“價值”受到照料。這種以價格標示的“價值”成為人們追逐的目標后必會在市場上流通,于是,可以量化、凸顯經濟的文化的外向度就作為主體意志的表征受到人們的青睞,并借助技術力量在大眾的日常生活中流行。這恰是大眾文化生成的現代性根源,也是文化產業追求規模化、效益化的內在動力,并和技術揭蔽一同在現代社會中高視闊步。而文化內向度的理念層面因時代精神的沒落萎縮,從而在現代技術揭蔽中愈發被置于邊緣或遭致遮蔽的命運,這才是文化危機包括文化研究范式危機的深層原因。對于這種世界性文化危機,很多學者從不同視角有所切近。如雅斯貝斯批判的時代的匿名狀況,胡塞爾批判的科學的(哲學的)危機,這些批判在根子上都關乎文化危機。
文化因時代精神的萎縮和沉淪,而喪失批判力量和生長的根基,依附于現代技術的揭蔽做著無根的漂浮和無深度的狂歡,甚至成為追逐娛樂至死的精神怪胎,在作為新經濟形態的文化產業的發展中實現增值。通過對大眾文化時代的命名,如若對大眾文化的生成性有所洞察,就可以真切地領悟到大眾文化的本質是技術的,但絕不是技術決定論,而是一種超越性的形而上學運思。大眾文化的生成發展邏輯表明,真正控制并掌握大眾文化的不是知識分子或大眾傳媒,也不是市場,而是更為根本的現代技術。從文化的生成性來看,大眾文化既不在大眾也不在美學,而是一種生成性的“另類”。它以其自身的邏輯設定通過商品(記號、符號)生產的擴張與延伸,為大眾提供快感的滿足、欲望的佐餐,使商品具備了一種審美的符號,不管它是什么,它肯定會為人們所夢想和追求,通過消費從而使人們沉浸在“仿真的幻象”中。以此大眾文化不斷拓展其生存空間,不斷摧毀對它的抵抗。它在文化的轉型中倡導對“形象”和符號的消費,“生產”出能夠消費文化的大眾,此中,文化不是用來引導大眾、提升大眾,而是以自身同化大眾,追隨著大眾。無論當下“大眾”概念如何流動和大眾文化的語義如何充滿悖論,它始終不曾離開其支撐點——經濟效益和商業利潤。正是背后的商業利益使其在運作中極力與主流意識形態“合謀”,也使其在市場化運作中趨于大眾化,并契合了社會多元化的價值取向。因此,面對大眾文化語義的悖論性,簡單的道德主義或精英主義批判顯然是錯位的或無效的,但對大眾文化的研究保持批判意識和現代視野是必要的。
作者單位:中共中央黨校文史部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