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這么大我只坐過兩次最后一排。
第一次是在初中。那天下午第一節課,預備鈴剛剛打過,老師還沒有來。我轉身和后面的同學說話,恍惚記得好像是在談論文學社的什么事情。我興高采烈得意忘形,卻沒有看到出現在門口的班主任老師。老師的嚴厲是出了名的,全班很快肅靜了下來。而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扭頭發現,老師眼中的怒火已足以將我點燃。我想,我完了。
我果然完了。老師怒火沖天地說,水含玉,搬上桌子,坐到最后一排去!
我簡直嚇懵了!雖然我知道老師很厲害,但從小我就奢侈地享受著老師的寵愛,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老師會因為這樣一件小事對我發那么大的火,而且給我那么重的懲罰!
(要知道,在我們班,只有那些不學習的“差等生”才坐最后幾排的。)
一直到幾個好心的男同學在一片死寂中幫我把桌子從第一排挪到最后去,我才在眾目睽睽之下低著頭穿越一整條走廊。我覺得自己的臉燙得簡直要燒起來了!
等我坐定,老師緩緩地說,我的座位她還為我空著,如果好好表現,一星期后就可以坐回去了。我遙遙地望著那齊齊的座位中屬于我的空間,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老師一走,后排的同學竟歡呼起來,他們朝我喊著“歡迎歡迎”。面對他們,我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平時除了偶爾幫他們解決一兩道英語題,我們幾乎沒怎么說過話。
但無論如何,那一周,我的日子將在最后一排度過。
那時的我才終于開始相信一個教室兩片天,在最后一排,與前面真的是天壤之別。如今再沒有人與我激烈地討論物理題,沒有人和我進行英語對話,我周圍的同學都只是在上課時默默地讀小說,下課后瘋狂地談游戲。身后,只有掛滿腳印的墻和幾把拖著泥水的墩布。我在格格不入的空間中顯得那樣孤獨無助。
而讓我很感動的是,幾乎每一個老師進來,問的第一句話都是“咦?水含玉呢?”老師們竟沒有忘記我啊……要知道通常最后一排的學生是不會有老師記起的……
于是我在感動中勉強維持著自己對學習的熱愛,繼續認真聽課,積極回答問題,努力地配合老師,甚至比從前更加用功,仿佛在證明什么似的。老師也真的給了我太多額外的關愛,上課投給我信任的目光,下課幫我講因為看不清而沒有聽懂的題,甚至有的老師愿意來后排講課!老師們都很奇怪,被抓住懲罰的為什么會是我啊!政治老師說好可憐哦。語文老師說班主任殺雞給猴看嘛
坐在最后一排的日子里,我確實成了教室后排最特殊的學生。
有一節課,我竟忘記帶書了。同桌男生捧著一本厚厚的小說,沒有要聽課的意思。我說借一下你的書好么,他從書包中掏出來,遞給我,說“吶,給你。”而就是因為這三個字,老師忽然走下講臺,提高嗓門對他說,“你不學習就愛干嗎干嗎!不要影響人家!”
同桌撇著嘴唇冷冷地笑了一下,說:“她問我借書?!倍蠋熯€是堅信他是在“影響”我。他一言不發,一副嘲諷的表情。我說,老師,我真的是在向他借書的。老師忽然一把從我手中把剛借來的書奪下,飛快地把自己的書放在我桌上,把他的書重重地往他面前一拍,對我說“咱們不看他的書!”
老師走了,我小聲問同桌為什么不辯解啊,同桌還是不屑一顧的表情,“沒啥。習慣了?!蔽倚念^忽然瑟瑟一動。
是啊,我們都早已習慣,老師的目光永遠停留在前排;習慣了藐視甚至無視那些“差等生”;更可怕的是,他們自己也早已習慣,習慣把自己緊緊地包裹在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之下,習慣在最后一排堆滿灰塵的角落里孤獨而無奈地面對老師的冷眼,面對天書似的課程,面對空虛遙遠的未來……
后來在各科老師的勸說下,班主任老師動了惻隱之心,一周沒滿,就把我調回去了。走的時候,后排的同學熱情地幫我把桌子搬到前面。他在第一排望著陽光中飛揚的粉筆灰,淡淡地說,還是回來吧。你和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那一刻,我真是百感交集。一方面,望著黑板上老師親切的字體又一次離我那么近,那么近,簡直有一種近乎幻覺的幸福;而另一方面,我為那些后排的同學而擔憂、難過。難道,難道我們真的就“不是一路人”么?難道他們就真的沒有權利享受老師的關愛,沒有機會發覺學習的快樂么?
我知道以他們對老師的態度,再寬容的老師也不會喜歡他們,這不能怪老師;可是。以老師對他們的冷漠與歧視,又怎能讓他們改變自己的態度呢?
于是這樣的惡性循環層層疊疊堆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就像那些臟兮兮的廢棄拖把,沒有人愿意觸及,沒有人主動打掃,只等待有一天被干干脆脆地拎出教室。
當時我又難過又無奈,我真的想幫他們,但我又能幫得到什么呢?我心頭一熱,想寫一寫我的感想給老師,讓老師聽一聽那些后排的同學的心聲,或許老師會對他們好一點。但,有用么?習慣了多少年的循環用我幾句無力的感嘆就真的可以打破么!
回到前排,生活正常了,我寫文章的沖動也就在緊張的學習中一點一點消退了。后來畢業了,我的文章仍然靜靜地封存在心底一個小小的角落。那些坐在最后的同學,有的被勸退了,有的自己選擇放棄了,有的在中考完走向社會了……他們一個一個離開的時候,我的心中總會忽然想起那句“你和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然后隱隱地疼痛。
第二次坐最后一排是在高中了。高中的座位是全班大循環的,每一排都會被輪到。這樣真的公平了不少,但被換到后排的好學生們有時會抱怨,前面有的同學就不學習嘛,上課鬧騰得我們聽也聽不見,老師還讓他們坐前面!……
我被換到最后時是在靠窗的位置。黑板離我很遠很遠,天空卻似乎離我很近很近。常常,望著窗外煙囪里不覺疲憊的白煙,我會莫名地想起初中坐在最后一排的日子,想起那些拖把,那些閑書,那些老師的關愛與老師的冷眼,在散淡的陽光中忽然恍惚。
編輯: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