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近十年來,“原生態”民歌的傳播活動比較密集,從2001年中央電視臺西部頻道開播《魅力12》欄目、2002年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發展中心主辦全國南北民歌擂臺賽開始,直到剛剛舉行的“原生態”民歌盛典,您作為最初的活動參與者之一,能對這十年的情況做一個大體的總結嗎?
樊:我是參與了一些全國性的民歌展演(比賽)活動,因此可以談一點個人的想法和體會,但不可能由我來總結。這次在綿陽搞這樣的一個“民歌盛典”,包括幾場展演、一場論壇,倒可以算是一個階段性的總結活動。因為參加這次演出的單位與歌手都是十年當中涌現出來的,出席論壇的專家學者也大多是十年中參與過這方面工作的,對情況比較了解。民歌展演活動最初搞起來,我想可能與“集成后”的思考有關,集成工作主要是紙質的文獻,而音樂本身則首先是音響,雖然各部音樂集成收入了那么多的曲目,但大家聽不到,真正好的東西都還保留在民間,于是開始想搞一個民歌的展演活動。活動的名稱最早也不叫“原生態”,出現這個詞以后,開始我也是贊同的,但是不久我就發現這個詞用于舞臺上的民歌演唱有一點問題,即“原生態”民歌一旦搬上舞臺,其生態改變了,也就不再是“原生態”的了。民歌手在日常的歌唱跟上了臺的演唱是不一樣的:第一、原來唱民歌是歌手生活當中的一部分,上了舞臺就成了一種音樂表演形式了;第二、唱民歌原來是自娛自樂的一種情感的表達,到了臺上,就主要是唱給觀眾聽的了;第三、在民歌形態上出現了一些改動,這種改動最多的是加了伴奏,有的加得好,有的加得不好,其中有的伴奏樂隊的音量大大超過演唱者本身,風格也不盡一致等等,這是由于舞臺化造成的影響。后來我也曾提出建議改用“原生性”,或者叫做“原生民歌”。因為民歌本身是原生的,由于生態改變了,環境改變了,就不要叫“原生態”。但是約定俗成的力量是很大的,現在“原生態”的叫法已經深入人心,我想只要理解了它的本意,也不必苛求名稱。我認為在兩種情況下可以稱為“原生態”民歌,一種是歌手在原生環境中所唱的民歌;另一種是通過錄像播放出來的在原生環境中所唱的民歌。展演活動時可以適當放寬對民歌概念的外延,依據舞臺表演的需要可以稍有改變,但如果改變到創作的成分多于原來民歌的成分,我想就不能列入民歌的范疇,而應該放到創作的范疇。把民歌與具有民歌風的創作歌曲混為一談,會模糊民歌與非民歌的界線,最終將會是民歌的消失。現在很多人都在談民歌的發展問題。我認為民歌是一種活態流變的藝術,從總體來說,它們本身就處于變化發展過程之中,但這種發展是民歌手自己的、漸變式發展,他們在長時期的歌唱過程中,對民歌的音樂與風格極其熟悉,根據新的表現需要和藝術創造的沖動,常會或多或少地予以改變(發展),在得到群眾認可后又進一步廣泛流傳。這種發展與專業音樂家吸取民歌素材而創作的方式屬于不同的發展形式,二者不要混同。從傳承的角度來講,我們之所以強調原生民歌的傳承,主要是傳承民族文化的基因和種源。但是各地在組織民歌展演活動時,卻常常要求“發展”,這里有組織者的觀念問題,他們認為原生民歌太原始了,藝術性不夠高,就請人去加工,有些加工得都不像原來的民歌了。譬如,原本一首很樸實、很有表現力的單旋律民歌,非要加上以三度疊置構成的和聲等等,而且還要算作是“原生態”民歌,這就是個問題。其實,許多民歌本身就已非常完整,具有很高的藝術性,我們的第一任務是好好學習,學懂它、掌握它,而不要去做“畫蛇添足”的事情。想要發展,首先要繼承。從這次活動的情況來看,多數是原生的,但是也有不少是經過加工的,甚至是創作的,看來各地的組織者中有人對這個概念還不是十分清楚。
張:十年來,從展演(比賽)活動的組織上、歌手的演唱上,有沒有發展變化?
樊:從組織上來看,各地都比較重視了,因為展演活動所產生的實際效果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使原來地域性的民歌產生了全國性的影響,這大大激發了當地老百姓對自己音樂文化的自豪感,也促進了民歌的傳播與傳承。許多地方的組織工作做得很好,譬如貴州,他們對侗族大歌、苗族反排情歌等曲目的推出,大都比較成熟。原生民歌的展演活動要求盡量不去改編音樂本身,因此他們往往只在舞臺化上(如表演、服裝等)下功夫。而有的地方組織節目的人就不太清楚,所以拿出來的曲目就往往不太符合展演活動的要求。我參加過幾次民歌比賽,有些根本不是民歌的曲目他們也拿來,所以組織者很重要。二是推出了一大批歌手,成為各地青年們效法的榜樣。其中屢獲大獎的歌手,有不少被專業團體要去了,成為了專業歌手,轉成專業演員的歌手在專業團體中,接受了很多新的知識,受到了不同唱法的影響,在此種情況下能不能保持他們原來的歌唱風格,是一個問題。就像少數民族歌手進了音樂院校一樣,如果學校的教師能夠特別盡心而能因材施教的話,他可能會保持原來的風格。如果教師的辦法就是按我的學,我是教美聲的,你就改成美聲,有一些就唱壞了,美聲的沒有學會,原來的也唱不了了。現在民族地區的音樂院校招收了不少民歌手進校學習,這是大好事,但如何進行教學,如何使學員在原有風格基礎上得到提高,這是當前最需要關注、最值得重視的問題。其實,我們老一輩的聲樂教育家們已經在這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比如上海音樂學院的王品素先生,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教了才旦卓瑪、何紀光等不少學生,獲得很大成功。這方面的經驗(包括觀念與方法),應當認真總結,予以推廣。
張:在音樂院校中,“原生態”唱法經常被說成是“不科學的”。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樊:按《現代漢語詞典》解釋,“科學”是指“反映自然、社會、思維等的客觀規律的分科的知識體系”。不少優秀的歌手,他們雖然沒有經過音樂院校的聲樂訓練,但其演唱的方法也是合乎客觀規律的,因而也是科學的。不要形成民族唱法和民間唱法的對立,在我看來,中國民族唱法的根在民間,就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唱法,應該向民間優秀的唱法學習,把他們的經驗認真地總結起來,充實到民族唱法中去。中國的民族聲樂,可以而且應該走更為寬闊的路子。訓練的方法,既可以以美聲打基礎,進一步做好美聲唱法的民族化;也可以按中國傳統唱法的路子訓練。中國的戲曲、曲藝,都有一整套訓練演員的辦法,許多優秀的戲曲、曲藝演唱家(比如駱玉笙等等),唱了那么多年,又唱得那么好,難道不科學?肯定有一套好的東西,需要好好研究和總結。誠然,做這個研究工作的難度很大,但總要有人先開始做。希望有志于此的聲樂藝術家、教育家、理論家和聲學醫學家們結合起來,以實際行動為我們民族聲樂藝術的進一步繁榮和發展,做出自己的貢獻!
張:對于“原生態”民歌的比賽,有人認為,“原生態”民歌是各具風格和特點的,怎么可以比呢?是不具有可比性的。
樊:我認為民歌比賽實際上是民歌演唱比賽,不是這個民族的民歌跟那個民族的民歌比,而是比歌手的演唱水平,比對于風格的把握,這個是可以比的。民歌上了臺,它的標準有所變化,成了藝術品,藝術的感染力是可以比的。所以我一直講是“民歌演唱比賽”。
張:有些歌手,年紀比較大了,不太適應舞臺,比如這次有一個佤族的老人,我在下面聽說他會的東西特別多,不僅是歌,還有樂器等等,但是他上了臺都不知道怎么去表現,手足無措,結果成績不好。
樊:比賽有很多正面的效應,但也有負面效應,你所說的情況就是負面效應的一種。而負面效應中最突出的是對于歌曲的選擇。有看點的、有賣點的,興旺起來了;敘事性的、更有歷史文化價值的,慢慢地淡化了。比如侗族大歌其實有很多類別,但現在我們聽到的就是聲音大歌中的一種,那些講歷史文化的、敘事的歌我們都聽不到。學的人也不學這個,急功近利,他們只學好聽的,能出名,能掙錢,這方面的負面效應很大。當然這個不能由歌手來負責。所以對于展演活動,有的民歌不適合上舞臺的,主管部門應該用其他方式去推進保護傳承工作。我去年到南方參加了一個縣的“三月三”歌會,大失所望,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歌圩”成了政府組織的舞臺“音樂會”。我覺得當地政府應該去關注民間原來的歌唱方式,用政策引導、經濟投入,幫助民間的歌會組織去開展工作。原來民間的歌唱方式很多,我們組織的展演活動也應該是多樣化的,不同的展演場合我們可以聽到不同的歌,現在聽來聽去就那幾種了。
張:目前我們國家對于“非遺”保護工作非常重視,作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的委員,您覺得除了現在的工作以外,還有哪些工作需要展開?
樊:保護“非遺”需要做的工作還有很多,以下兩點我覺得要盡快地展開:
一個是要制定對被傳承人的激勵政策。“傳承”是由“傳”和“承”結合組成的,要做好“非遺”的保護、傳承工作,一定要同時發揮“傳”與“承”的兩個積極性。現在從國家層面到地方政府都比較重視對傳承人的保護,這是應該的,他們是“非遺”文化的傳承主體。但是如果不重視被傳承人,他們學了之后沒有出路,沒有經濟收益,當然就不去學“非遺”而首選去打工了。從各地的傳承情況來看,凡是做得好的,都是發揮這兩個積極性的結果。現在榆林一帶有很多年輕人學唱陜北民歌,由當地的一家酒業集團聘請老歌手帶徒弟,培養了很多人,學了之后到慶典場合、各個飯店、旅游景點去唱,很受歡迎,也有不小的經濟收益,這是一個很好的出路。其他如山西絳州鑼鼓、福建泉州南音、貴州侗族大歌等等,都有相類似的經驗。從中可以看出,對于被傳承人的培養,除了要提高他們的民族文化自覺意識之外,一定要同時顧及他們的切身利益;特別是對學習具有高度歷史文化價值的“非遺”品種的青年人,更需予以關照。現在,已有必要提到政策層面來通盤考慮對于被傳承人的保護措施,以進一步發揮他們的積極性,做好“非遺”的傳承工作。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即應當充分重視對于民族語言(包括方言)的保護。我國共有130種語言,但當前消失得非常快,據語言學家調查,已有近百種處于瀕危狀態。民族語言本身既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同時它又是一切口傳文化的載體。隨著某些民族語言的消失,包括原生民歌在內的這些“非遺”文化,也在逐漸地消失。比如現在我們已很難聽到真正的滿族音樂,因為滿語基本上已經失傳了。民族文化是由很多因素組成的,文化的第一要素就是語言,語言的消失,會直接殃及其他文化,后果不堪設想。盼望國家“非遺”保護部門及早展開此項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