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大姐
我對于玫瑰的最初的印象,應該說那就是一個永恒的印象。這是不能從記憶中輕易抹掉的一個太激動、太戲劇,或者另外有些令人感到太尷尬的印象了。
我記得,那是在她家的正房門口。
她哭紅著眼睛迎接了我。面色慘青,端正而漂亮的鼻子頭上掛滿了淚水,也是紅腫著的;只有那一頭濃密的黑發,雖然蓬散著,但高高挽上去的發髻,卻格外顯出幾分風韻,而一綹滑垂下來的青絲,正好掩蓋了她左腮上的眼淚,也正好把她受了委屈的那股滿臉稚氣給沖淡了。她毫無造作地筆直地站在我的面前,挺挺的身材挑著一襲棉旗袍,外面罩著一件陰丹士林布的袍罩。這情景不由令我吃了一驚。我把視線從她臉上閃躲開來,卻發現她赤裸著腳,未穿襪子,也未穿鞋,兩只纖巧的白腳片,在冰冷的土紅色地皮上輕輕地蠕動著。
“你就是玫瑰大姐?”我問。
“嗯……”她似乎有點感到狼狽,很快地把她的淚臉轉動了一下,但馬上又轉過頭來還是正視著我,嘴角勉強地掛上了一絲苦笑,不過,一瞬間也就消逝了。
“我是劉達,我……”
未待我說下去,她立刻把話接了過去:“我知道了!”接著,她退后一步,命令似的:“進來!把門關上!”
她掉頭走進后屋去了,我愣在前廳,站在那里呆等著。過了大約兩刻鐘,她才再次由后屋走了出來,這時她披上了一件西裝黑棉大衣,脖子圍上了毛圍巾,當然,也穿上了鞋和襪子。眼睛上的淚水更多了。顯然她在后屋又繼續哭了半天。
我方想起:她的爸爸和媽媽到哪里去了?按理我應該向老人家們打一個招呼的。
“爸和媽不要我了,我顧不了這些了!”她似乎意識到我心想的問題,先開了口。說著又是一臉淚水,要說的話也在喉頭卡住了。
我只能沒頭沒腦地愣在那里,真是無從問她,也無從安慰她。
“萬里不來了。”她把情緒收斂了一下,接著說下去,這次總算進入了問題的核心。萬里是她的表弟,是我的沈陽中學的同學。萬里和我約好,要陪著玫瑰去找她的未婚夫魏紹先。魏紹先是東北陸軍講武堂的教官,他答允要攜著玫瑰和萬里一同去黑龍江參加馬占山的抗日部隊。我是經過萬里的介紹,也準備和他們一道行動的。
當下,經過玫瑰若斷若續地述說,我終于弄明白了事情的一個輪廓:萬里和魏教官在我未到之前已經來過,為了商量是否讓玫瑰也參加黑龍江抗日的事,玫瑰的爸爸媽媽和魏教官發生了一番爭吵,同時,玫瑰和她父母也鬧翻了。老人家們的意見很單純,認為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去當兵和鬼子打仗太荒唐,甚而,以當時東北的局勢來說,老人家們認為就連魏紹先準備北上的行動也無補于大局,他們覺得單憑一兩個年輕人的熱血是救不了國的。魏紹先當然不會贊同老人家們的這一套,不過,老人家們不放玫瑰跟他一道走的意思,他卻不能過于相強。最后,他只好也同意了不該勉強要一個女孩子去當兵的意見。但,玫瑰哭鬧著一定要和他一起。局面弄僵了,魏紹先等于和兩位老人及玫瑰同時決裂了。說決裂也許近乎夸張,總之大家鬧得不歡而散了。魏紹先帶著萬里怫然而去。不過,臨離開時仍對玫瑰留下了一個轉圜的機會: “好言好語向爸爸媽媽去哀求,只要他們點了頭,等劉達來時,你就和劉達一道走!”
這是當天清晨的事。我由遼陽到達玫瑰家時已近中午。時間在九月二十五日,日本軍侵占沈陽已是一個星期有余了。我怕在南滿鐵路上碰上日本兵,特意由村道搭馬車繞道進了沈陽。也就在這一段時間,玫瑰和她爸媽之間不知費了多少口舌,也不知流了多少淚,玫瑰最后的一個堅決表示是:既然她和魏紹先遲早總要結婚,那么就注定嫁雞隨雞:他去當兵,她也當兵,要死嘛也死在一處。玫瑰這番決心當然傷透了她爸媽的心,覺得女大不可留了,便索性閉口不再說話,任她去了。這就是玫瑰所說的爸和媽不要她了的意思。因此,玫瑰就是在她父母和她決絕的情形之下,抱著一顆悲憤和孤零零的心告別了自己的家門。
老實說,玫瑰這一幅淚人兒的影像、我陪著她和她二老決絕出走的這番場面,都不是我始料所及的。我應該補說一句,我是我的同學萬里的至交,也是她的崇拜者。而在萬里的口中,他的這位玫瑰大姐是他由衷傾倒的既美麗又偉大的一位絕代佳人;盡管玫瑰有她的一位熱戀著的少校教官魏紹先,也似乎絲毫未損及萬里對她玫瑰大姐的熱情,他無疑無條件地把魏教官也引為是一位值得推崇的英雄人物。萬里和我那年都是十七歲,不難想象在我們的那個年齡,年輕小伙子的那股純真相、熱情勁兒:玫瑰大姐和魏教官既是萬里心目中的一對英雄美人,幾乎也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和美人。一句話,我和萬里差不多是二位一體,極其自然,我們二人也就是玫瑰大姐和魏教官的共同崇拜者。
當時,沈陽街頭尚在日本軍的戒嚴之下,行人不多,女人更是少見。所以說,我一開始便碰上了這么一個偶然的機會,能夠單獨地成為玫瑰大姐的護花使者,我真的感到無限興奮和無限光榮。
我們避開了大街,盡挑小巷子走。從玫瑰的家走到大北邊門外魏教官的秘密聯絡處,差不多費了兩個多鐘頭。
就在這段路程中間,我更其首肯了玫瑰大姐的了不起的存在了。她和我并肩走著,高挺的身材,邁著大踏步,那矯健的步履,透露出她勇往直前的大膽和豪氣。她不時側臉來望望我,她臉上已無淚痕了,拋過來的是一雙大而迷人的眼睛,雖然鼻子還保留著紅腫的痕跡,但,不算小的嘴角卻往上兜著,襯出一個俏皮的會心的淺笑。啊!那真是儀態萬千,真是太令人飄飄然了。
大北邊門外的聯絡處已經集合了十七八個人,大多是未能及時撤到關里去的講武堂的教官和學生隊的學生。大家看到了玫瑰和我,立刻爆發了一陣歡呼。萬里一見到玫瑰,喜極而泣,竟然哭得涕泗橫流。不知道由誰把玫瑰抱了起來,接著高高舉起,在屋里兜了一個圈子,把她扔進魏紹先的懷里,玫瑰就乘勢和她心愛的人依偎一起,這才又引出一臉淚來。她羞答答地一邊望著眾人,一邊卻坦率地娓娓述說著她離家的經過。這一刻,我又看到她那般柔情萬種的兒女姿態了。這群年輕的軍人,在玫瑰的話語間,不斷地插進歡騰的喝彩聲和掌聲,萬里更是興奮萬狀,瘋狂般地前來擁抱我。我覺得我和玫瑰大姐同時同樣地被歡呼被接待,加上一路陪著玫瑰走來的那股興奮的自得,我不禁私下陶醉于一種英雄的自況中了。
當天晚上,魏教官為抗日救國的當前形勢做了一場慷慨激昂的講話。之后,大家馬上動身北上了,一行一共十九個人,只有玫瑰一名女性。因為我們身上都攜有武器,不得不徒步繞道先奔西豐,然后再轉四平去洮南,希望能在嫩江上游渡江,再趕到黑龍江省省城。提起身上攜帶武器,這位為萬里和我共同崇拜的英雄魏教官,卻意外地給了我一個不大不小的難堪。本來,他一開始便對于我這個瘦高條兒的體力有些不放心。他似曾有意不帶我走,但,萬里盡力替我說好話,玫瑰也積極支持我,他便未再表示什么。等到啟程前,每人名下準備分發一支手槍的時候,他突然對我半調侃半嚴肅地問道:
“劉達,你摸過它沒有?”他手指著手中一支長嘴兒的德國造毛瑟爾。
“摸過!”
“你用過?”
“沒用過,放過!”我最后這句話答得很肯定,聽來很調皮,其實是虛的。大家都跟著笑了。說時遲那時快,魏教官已把那支毛瑟爾拋向我來,我慌張地用雙手接了過來。
“你做一個裝卸子彈的動作看看!”他命令著我。我相信我臉上的表情已經暴露了我的心虛。幸而這時玫瑰插手救了我。她幾乎就在我慌張地接過毛瑟爾的同時,搶先地把槍由我手中奪了過去。
“這有什么?這怎么會難為了劉達?”她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保險栓,槍口向下,用左手迅速地把子彈空投出來五顆。接著把槍又交給了我,我會意地模仿著她的動作,繼續把其余的七顆子彈完全投了出來。當場的人都笑著打哈哈,有人夸我機伶,也有人譏笑我太笨,只是魏教官未發一言。當我又重新把子彈往彈匣里裝填的時候,他只冷冷地說了一句:“把它交給你了。劉達,這支槍由你負責!”
這一剎那,我感到他眼神上的肅殺之氣,活像一名腰橫大刀的日本鬼子。是的,他是去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過學的,他是一個典型的日本式的軍人。他看來不茍言笑,面孔上經常維持著一本正經,似乎也有點做作;我覺得當玫瑰和他擁抱在一起時,玫瑰的笑臉是那樣的甜蜜,那樣的溫柔,而他的表情卻總覺得似乎欠缺一點瀟灑,和玫瑰對不上氣韻,有幾分不協調。在我們一行之中,無論就官階,就年齡,他都算是老大哥。他以老大哥的資格,上場來便給了我這么一個顏色,我雖是有些不太舒服,但,這中間夾雜了玫瑰大姐為我撐腰的一節,當然,逐漸地我就感覺無所謂了。
有一件事值得特別一提。在行軍的時候,玫瑰、萬里和我,都是未經過軍事訓練的,而玫瑰從某一角度上說也應算是魏教官的隨軍眷屬,自然而然地照拂我們三人的責任就擺在他的身上了。然而,他是一行的領隊,為了維持一種軍人統率上的體制,他除了對我們做了幾樁必需的安排,如檢點槍械、隨身道具的配帶,和食品的供應等等之外,他似乎有意地避免和玫瑰廝守在一起,一路上保護玫瑰的責任,就完全交給了萬里和我。
與其說是保護,倒不如說是服侍。萬里和我似乎極其自然地變成了玫瑰大姐的勤務兵。說來,這真是一個微妙的搭配。在路上,我發覺萬里是那樣全神貫注地關心著玫瑰,到最后,我幾乎完全信服了我的一個結論:萬里如此熱血沸騰地投奔抗日行列,百分之一百是因為這個行動使他能陪伴著玫瑰。他的最大的一個目的,只是一個玫瑰。
至于我呢?覺得和玫瑰走在一起的時間越久,越覺得玫瑰這種女人的吸力的強。我說過,我和萬里是二位一體的,萬里的行為立刻傳染給我。我既欣賞萬里那股為玫瑰著了迷的勁兒,實實在在地說,我也同樣欣賞著玫瑰那股迷人的勁兒。
我們的玫瑰大姐是秀外慧中而聰明透頂了的。當然,不用說早已看透了她這兩位老弟對她這種臣服的熱情,她只是不動聲色,支撐著她做大姐應有的風度。有的時候,她在話里言間也有意無意地透露過來幾分聲息。
有一次,她對萬里嗲著聲說:
“萬里呀,要想叫我不扔下你,你就跟得緊點,快些走嘛!”
說這話時,我們三人都開始感到腳上吃累了,我們都在咬緊牙關,不肯叫苦;萬里一聽到玫瑰這樣喚他,興沖沖從后面跑向前來,盡管他自己有些跛了,卻忙著攙著玫瑰的手臂,拖著她走了起來。
這時刻,我最喜歡從側面偷看玫瑰那一雙大眼睛。那是一雙顧盼多情的大眼睛;還有那只大嘴角,嘴角往上兜著,帶著幾分調皮相。我說過,那是令人感到飄飄然的。
玫瑰很快地就察覺到我的視線。
“別老盯著我,快些走嘛!”她嘴角上的那股調皮的笑意顯得更深刻了。
走到洮南附近,一個壞消息傳來了。洮南的守備司令張海鵬已經投降了日本,他并準備配合日軍向黑龍江進攻。張部有一名魏教官的同學,好意地警告我們,不能在洮南境內久留。于是,魏教官下令加緊行軍了,幾乎每天都要強行一百公里以上。玫瑰、萬里和我腳上都走出水泡來,邁步時疼痛刺心。我們開始落伍了,走起來都成了跛腳。一行中別的人也有腳上起了水泡的,不過不像我們這樣狼狽不堪。魏教官為執行加緊行動的命令,只好對我們的痛苦硬著心腸不聞不問。
好不容易挨到夜晚宿營的時候,我的任務是緊急去弄干草,在借住的民房土灶上燒水洗腳。
玫瑰大姐失去支撐下去的力量了。一頭躺在土炕上,一面呻吟著,一面因為全屋干草煙氣嗆得不住咳嗽。可憐的萬里這時更辛苦了。玫瑰大姐的痛苦,比他自己的痛苦要嚴重上一百倍。他在未得休息之前,動作敏捷地為玫瑰脫鞋、脫襪子,然后打一桶熱水來洗滌玫瑰那兩只腫脹了的腳。那兩只腳,已不若我初見時那樣地纖巧了。但,在煙霧漫漫的這間土房子里,那兩只白晰的小腿,卻顯露著一種異樣的光彩。疲憊不堪的萬里,看來就由于這一種光彩使他忘記了自己的腳痛而工作得十分起勁。
幾乎在我們由上游偷渡嫩江的同時,江橋的守軍已把江橋炸斷了。日本軍聲勢洶洶地表示要派兵掩護修橋,兩軍開火已只是一兩天內的事了。
和這個消息同樣使我們心情不安的是,魏教官接到省城方面的一個指示,要他率領我們向昂昂溪新編的一個支隊報到,而這個支隊的司令馮大友是一個土匪出身的指揮官,他手下擁有各地收攏來的雜牌軍二百來人。昂昂溪當地人都知道他來前方是要錢、要槍和要官,打日本鬼子似乎是另當別論的。我們看出魏教官大失所望的顏色,但他開始時力持鎮定,未做任何表示。
到達昂昂溪時,我們一行已擴大到九十多人了。途中不少愛國青年和沈陽一帶逃出來的散兵加入了我們的隊伍。
魏教官見到馮大友后,回來時的表情簡直是氣急敗壞了。他向大家做了一個簡報:黑龍江省已委魏教官為支隊參謀長,晉升中校,馮大友則是少將銜司令。包含我們一行在內全班人馬不過三百余人,馮大友則主張要按一個加強獨立團的編制擴編。這就是說,支隊下轄尚要三個營和十二個連,當然也就要加派許多帶兵官。馮大友聽說魏教官攜來一批學生很不以為然,他認為那一批孩子們不會打仗。所以,他對于他這位新上任的參謀長所帶來的人,只給了兩個缺,一名連副,一名排長,用以安插參謀長的同事,至于其余則一律是腳踏實地的列兵。
參謀長向他的這位上司建議,要緊急施行訓練并盡快開赴前線應援。這馮大友居然顢頇地說,他帶來的兵用不著訓練,都會打仗;要訓練的,倒是同參謀長一道來的一批孩子。他表示訓練的事,也由他來派人,不要參謀長管;至于開赴前線,馮大友的答話,把一個魏參謀長差點兒氣得要迎頭大罵他一頓。
他答道:“上前線?這個國家也不單是你和我的,你急什么?”
話雖如此,魏參謀長仍然安慰并鼓勵大家說:
“我們跋涉到此,為的是抗日救國。只要達到這個目的,一些人事上的枝節,不理它好了。”
過了一天,我和萬里接受了一天的戰斗訓練。名單上本來有玫瑰,但玫瑰因聽到馮大友看不起大家,便賭氣不來了。她樂得在參謀長公館休養她的腳傷了。所謂公館其實就是我們四人合住的一間民房,不過現在按制應該如此稱呼罷了。
戰斗訓練是由幾名馮部的班長前來負責的。這幾名可能也是土匪出身的班長,動作粗魯,出言不遜,他們居然毫不避諱地當著我們嘲罵著魏參謀長。我和萬里各領一支俄造的連珠步槍,槍身大都破爛不堪,他們潦草地教我們如何裝卸子彈和上刺刀,也教了幾個投手榴彈的姿勢。本來,我二人也分領到六顆沈陽造的手榴彈,但在解散時卻又命令我們繳了回去。
我倆回到公館時,魏參謀長正在和玫瑰講話,他在大罵那個馮大友。
“和土匪紅胡子們談愛國,是對牛彈琴!”
他的語聲激動萬分。看到我們走進屋來,臉上的余怒未息,倒是敏銳地注意到我們手中的那支俄造連珠步槍。他順手把槍接了過去,搬動了一下大栓:“子彈呢?”他問我。
我指了一下發下來的子彈袋。
“多少顆?”
“十顆。”
他又問萬里,萬里的子彈袋里也是十顆。他向大家掃視了一圈,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這不是開玩笑嗎?這樣的槍,十顆子彈,上前線,這不是誠心要人送死?”
接著魏參謀長這才挑明了馮大友的不肯上前線,是有他另外一套私心的。
“他存什么私心?”玫瑰問。
“他要等他家鄉蘭西有一批人來。他說,等人來齊,把他的支隊編好了,他才肯動。”
“蘭西人什么時候能來齊?”
魏參謀長使用了一個嚴苛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又凝視了萬里片刻。
“什么時候人能來齊?”他重復著玫瑰的問題,“有人告訴我,他派人去說降他蘭西老家的一個柳子①。柳子上的當家的可能就是當年和他吃一鍋飯的,他盼望這一個柳子能拉過來,能撐起來他的這個支隊。所以,好槍枝、彈藥、手榴彈,他都扣著不發,為的是好裝備他這一個柳子。”
“萬一,柳子拉不來呢?”
“這個,”魏參謀長頓了一下,“這個只有他姓馮的知道了。”
我和萬里,端了一端手中的連珠槍,面面相覷。
突然,萬里冒出一句:“這馮司令是不是根本不想打仗?他是不是怕打日本鬼子?”
“這正是問題中的問題。”魏參謀長皺了一皺眉頭,又對萬里凝視了片刻,語聲突然慎重起來說:“我就準備去將他一軍。他不上前線,我去,讓我帶一批人去!”
“對。他沒有膽子去,我們去!”玫瑰興奮地接了話頭。
魏參謀長馬上笑了:“你也去?”接著語氣中帶著幾分調侃,可也溫存地:“腳不痛了?”
“命都舍得,還管什么!”玫瑰的一雙眼睛分外地亮了起來。
“對,我們掩護玫瑰大姐沖上去!”萬里隨和著喊了一聲,并且還會意地向我望了一下。
第二天,魏參謀長果然和馮司令大大地吵了一場。馮司令不但堅決不肯上前線,而且他也嚴命魏參謀長不能單獨行動。另一方面,玫瑰大姐、萬里和我,卻絲毫未受他這道嚴令所動搖。我們甚至更其抖擻振作起來。萬里從街上搜購來一雙唐土馬②,這是一種里面可以絮上烏拉草的牛皮靴,穿在腳上暖煦煦的,使得玫瑰的腳傷完全減去了疼痛。隨后,萬里和我也都換上了這套裝備。腳上的痛苦既經解除,當然更增加了我們秣馬厲兵準備上前線的銳氣。魏參謀長接著又和馮司令去理論了一番。事情弄糟了。這一回馮司令居然下令:未獲他的命令,不許魏參謀長見他。
然而,前方嫩江橋的戰役打響了。日本軍的空軍掩護著炮兵向江橋守軍轟擊,同時也向省城和昂昂溪一帶的后方投彈轟炸。前方不斷傳來吃緊的消息,后方則立呈混亂局面。我們則急得只能在屋里跺腳、罵人。
“姓馮的不敢去,我自己去,我是老百姓,我不聽他的一套!”
玫瑰撒野地站在屋中央狂吼著。她滿臉籠罩著一股殺氣。雙目圓睜,張大著嘴巴,那一向往上兜著的嘴角拉平了。應該說在突然之間,她竟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的話,當然只是一種罵街的話,卻逼得悶在那里的魏參謀長,更皺緊了眉頭。大家都只是咬牙切齒,相顧無言。
一夜之間,街面上擠滿了前方撤下來的傷兵。帶到后方的消息,都是守軍太單薄,火力太差,形勢是越來越不利。開往哈爾濱和滿洲里的中東路火車,擠滿了逃難的人,其中有老百姓,其實間中也有逃跑的軍人。整個空氣中彌漫出沮喪、悲憤、緊張。
突然,馮司令差人喚去了魏參謀長,這一次他居然主動地同意了魏參謀長單獨行動的要求!他選了一百名新兵過來,這中間包括萬里和我,幾乎都是從沈陽出來時一路上新參的。惟一比來時增添了的是,大家每人都有了一支型式不同的爛步槍和少許數量不等的子彈,以及另外十幾把十字鎬和鐵鏟而已。
馮司令居然親自前來檢閱了我們一番。他是一個大胖子,黑中透紅的面龐,倒頗像一個糧棧的老板。最令人感到刺眼的是,他竟穿了件藍緞面的狐貍腿皮襖,軍裝馬褲,一雙高腰馬靴。他對我們草三潦四地說了幾句話,大意是:大家要不怕死,為國犧牲。就在他傳令下來的當晚,乘著冬寒初夜的昏沉時分,我們便摸索著上了路。那是十一月七日,江橋前方守軍已經苦戰了三天三夜了。
我注意到魏參謀長一直未說什么話。他的神色是嚴肅的,他只對玫瑰和我們二人囑咐了幾句,要我們注意隨著隊伍行動,便在黑暗中走向隊伍前面去了!
老實說,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從馮司令這樣草草打發我們一行上路的態度上,覺得此中別有蹊蹺,有點不妙。
走出不久,迎面而來的便是一批又一批由前線撤下來的隊伍。黑暗中也弄不清楚他們的番號,而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是誰。前進兩個小時左右,月亮上來了。這是一個寒冷的晴空夜晚,我們開始辨認出一些和我們交錯而過的血肉模糊的傷兵。有的干脆倒地不起了,同時也清楚地聽到敵人的炮聲了。因為由前方向后方沖散下來的人太多、太猛,把我們的隊形也沖得混亂了。
走在前面的玫瑰,似乎也有了什么感覺,突然回過頭來拉住了萬里和我說道:“情形有點不對,我們可別走散了,趕緊追上參謀長!”
我們腳下立刻加緊了。
月亮高高升起了。敵人的炮火逐漸一排一排射向我們后方來,路上更是大亂。我們隊伍中也有人掉頭向后跑了起來。而我們三人則寧肯拼命向前奔。玫瑰不時高喊著參謀長的名字。
過了不久,周圍的情景越來越清楚:我發現我們這群失掉了控制的隊伍,大都迷失在一面又高又深的蒿草草原里。草原上空,月光下白茫茫一片,海一般的無邊無涯,一直漫伸到遼遠,遼遠到另一面黑暗。我們正好深陷在黑暗的草海里。我們只能看到眼前的幾個人,當然辨不出稍前或身后究竟是哪些人。只有敵人的炮彈著地炸開了,我們才會瞬間看到一些人倒下和一些人散亂地奔跑。
玫瑰突然就近捉住了我的手:“劉達,我們可不能散,我們死也在一起!”她的聲音有些抖顫,她向我投過來一個懇切的眼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這種眼光,我不禁倏地感到一陣心酸。
她同樣也捉緊了萬里,也說了同樣的話。倒是萬里鎮靜些,說:“死當然死在一起。但,現在不是講死的時候。”
玫瑰簌簌流下淚來,加重口氣說:“那么快追參謀長去!”
突然,一排輕機關槍聲響了。槍聲就在我們身近之處。有些人立刻倒下慘叫起來,有人大喊:
“鬼子摸上來了!”
接著又是兩排輕機關槍聲,大家都應聲伏下。又有人喊:“鬼子在前方呢,遠著呢!這準是他媽的漢奸,他媽的我們人里頭有漢奸了!”
接著大約又有三五挺輕機關槍聲一齊響動了。我們頭上高大的草棵一面一面地被打斷了。射擊的目標顯然是指向我們。
玫瑰尚牽著我的手,喊了一聲萬里:
“快跑!”
“往回跑!”
一瞬之間,整個形勢從根本上大變了!我們一口氣跑了大約一個多鐘頭,不知跑了有多遠。為了避開機關槍的射向,我們是一路斜岔下來的,方向是完全錯了。等到我鎮靜下來時,發現同隊的人都失散了。跟著我們一路狂奔下來的是一些前方退下來的傷兵。其中有幾個老兵指出機關槍聲是捷克造的輕機,日本鬼子是沒有這類火器的,他們斷定剛才放槍的準是我們人中有了漢奸。
于是,我們擔心起魏參謀長的安全了。一切的跡象越來越壞了。
玫瑰很傷心,流過幾次淚,過不久便冷靜下來。當這個緊要的關頭,她在我們這兩位老弟之前,畢竟不失有作為大姐的一種沉著。她和我們商量了一下之后,便決定天亮以后暫停在現在位置上聽聽消息。不過,因為敵人就在身邊,也不能耽擱太久,聽消息也只到當晚看到星位時為止。實際上,我們也只能等到看見星位后才能決定大致要走的方向。
結果,參謀長的消息毫無所獲。第三天的黃昏時候,我們這才和一些零落的傷兵一道走回昂昂溪的近郊。這時黑龍江守軍的主力已經撤離省城移向訥河了。有人說,昂昂溪街里已有了日本軍的戰車,又有人說,漢奸部隊占領了城區。總之,風聲鶴唳,我們大批人都彷徨途中,未敢進城。我們卻在此時又碰上幾名支隊在前方被沖散了的兵。據他們的消息說,參謀長領隊在前,行進中突然遭遇了敵人的襲擊,因為變起倉促,未及應戰,隊伍便已大亂。所以,參謀長緊急下令后退,收容了一部分散兵,便按原路向后方移動了。
又一消息說,馮支隊一度進駐昂昂溪,但旋即奉命向訥河方面集中。據說,馮司令拒絕了這個命令,他現在可能帶著隊伍向林甸去了。
玫瑰和我們二人研究了一番最后這個消息,決定越過中東鐵路也向林甸方向奔去。玫瑰的判斷是,魏參謀長既然收容了散兵后撤,他必會向支隊本隊歸隊的;盡管魏參謀長并不喜歡他這位上司,但他是受過正式軍事教育的人,他不會在未接到上級新的命令之前,擅自把隊伍拉往別處去。
萬里和我自然無條件地服從了玫瑰大姐的決定。
我們的前進多少是帶著幾分盲目性和冒險性的。所有的消息,都不是千真萬確而絕對可靠。然而,在這種大動亂之中,我們也只能隨便捕捉一個希望的影子便狂奔上去,否則我們可能在腹背受敵的夾縫中間,迷失或者湮沒于這一面無限擴張的大草原之中。
越過中東鐵路不久,第一個壞消息傳來了。說馮大友支隊之不肯向訥河集中,是因為他已向日本軍投降了;說張海鵬派人送過來一筆軍費并委他為一個旅的旅長。又有人說,他的司令部里已經出現了幾名日本軍事顧問。聽到這個消息,原和我們一起行動的一些屬于支隊的散兵,其中幾名便有所躊躇不肯繼續前進了。
“我相信我的魏紹先,他不會投降的!”玫瑰斬釘截鐵地說。
當然,萬里和我都絲毫不懷疑這點。別人不肯繼續前進,我們照舊前進。
接著第二個更壞的消息傳來了。
有幾名和參謀長一起行動的兵,從林甸方面逃出來,戒告我們不能再前進了。他們證實了馮大友的叛變,而且,尤其使我們大吃一驚的是,魏參謀長確是收容了一些舊部,在我們三人和他失掉了聯系的時候,他追上了支隊歸了隊,但卻被馮大友給扣押了起來,消息中壞上加壞的是,馮大友似乎準備殺掉參謀長,目的在取信于日本軍和張海鵬方面的來使。
所有和我們一起行動的人都動搖了,大家異口同聲地認為,事到如此地步沒有必要再前進了。
“我總得摸準魏紹先的下落!”玫瑰卻絲毫未為壞消息所動搖,她反而更其積極地要去林甸。
“我死也要和魏紹先死在一起的!”
她把情況設想到最壞處,口氣更是斬釘截鐵。壞消息一連地接踵而來,使她越來越堅強,兩只大眼灼灼閃光,竟而無淚可彈了。
萬里和我是她的“親兵”,一開始便決定共患難,同生死,如今,她赴湯蹈火,當然,我們舍命相伴。到這時,我們自知已無歸隊的希望,這才決定放棄了那兩支爛步槍,送給了別我們而去的參謀長的舊部,我們只留下了從沈陽攜出來的手槍。
在繼續趕路時,遭遇了一些未想及的困難。因為我們是孤零零的少數散兵,遇到大隊亂兵或碰上柳子隊伍,我們隨時都有被吃掉的危險,因而路上我們勢必繞著道走,東轉西轉地多費了很多時間。我們也改變了服裝。玫瑰買來一件肥大的黑皮袍子和一頂黑羊羔皮長耳朵的火車頭帽子,加上她腳上的那雙唐土馬,簡直看不出她那苗條的身材,倒十足地像似一個攔路打杠子的綠林大漢了。
經過了幾天艱難的路程,我們終于混進了林甸,到這里,一切的消息都證實了。
魏參謀長被押的直接原因,是他正面揭穿了馮大友和日本鬼子勾搭的秘密,而在前線用輕機關槍襲擊參謀長的正是洮南方面派來混在散兵中的奸細,這批人現都被馮大友安排在他的隊伍里。馮的人馬增多了,林甸有一批柳子上的馬隊,也都歸了他的節制。
我們得到參謀長一位舊同事的幫助,才得以住進一家民房掩蔽,只知參謀長被押在支隊司令部的警衛連,其他詳情便毫無辦法可循了。玫瑰拿出她私藏的兩只金戒指計劃去買通警衛連中的一個排長,豈知,金戒指被吞了去,當晚竟遭到警衛連派人前來搜捕我們。若非玫瑰機警,在事前我們改換了住處,差一點我們三人就一網成擒。
這一下我們的身份暴露了。不用說,馮大友知道有參謀長的親信在外面活動,他的警衛加強了。參謀長那位同事也不敢和我們接觸了。小小的林甸城,不容易掩蔽三個陌生人,我們的活動范圍大大地受了限制。
忽然天變了。一連幾天風雪瘋狂。黑龍江省的大風大雪是凄厲的、恐怖的,最兇猛的時候,天地失色,昏暗埋葬了一切,看不到一點點光明。即使在日正當中的時刻,漫漫大雪也使你對面難辨來人。
然而,就在此際一個重大事變來臨了。
萬里在一家小飯館子聽到一個消息,說支隊司令部就要出大差,用鍘刀來處刑幾名土匪和逃兵。
這消息像閃電一般地觸擊了玫瑰。
“不好啊!”她張大眼睛,“這里會不會有參謀長?”
“不會!”我和萬里異口同聲地否定了,“他第一不是土匪,二不是逃兵。”
然而,經不起玫瑰那兩只充滿疑惑光芒的大眼的注視,我們終于跟著也有些動搖了。
我們大家半天未再說什么。
我們也不敢在出大差那天去看個究竟。
過了一天,傳聞說刀鍘了五個人,人頭掛在東門外的電線桿子上,另有一張告示貼在街中的告示牌上。萬里和我冒險去找那張告示,卻已經被風雪吹了個無影無蹤。最后,我們決定去看那五顆人頭。
大約在早飯剛過的時刻,街上稀稀落落地有人走動。借著風雪遮天蔽日的威力,我們三人得以無事地從東門外一名崗哨亭子的面前走過。
五顆人頭分別用麻繩穿透了一只耳朵斜掛在五棵電線桿子上,刀鍘的傷口不規整,有的尚撕下半張臉皮,有的張著嘴巴,形狀都令人慘不忍睹。風雪不斷封迷我們的眼睛,萬里和我未發現有參謀長的面孔。玫瑰是分外緊張的,她聚精會神地一個一個地仔細看,當看到最后一顆頭顱時,可憐的玫瑰猛地“啊”了一聲,當即摔倒在雪中了。
那正是魏參謀長的頭,蠟白色的面皮,緊閉著眼睛,面上粘滿了污泥,滿腮滿嘴都是胡髭,這是他一向所未曾有過的一幅不修邊幅的面孔。
沒有比霹雷貫頂這四個字再適合于描寫我們當時驚慌失措的情形了。當下,我們都悲痛地失了聲。這個沖擊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了。由昏厥中蘇醒過來的玫瑰,又哭著暈了過去。最后,她醒來坐在雪中,怔了半天,忽然有了一個歇斯底里的動作。她跳了起來,睜大著兩只淚眼,在風雪中大聲喊道:
“我要那顆頭,魏紹先的頭,那是我的!”
“大姐,你小聲點,那邊有他們的哨兵,他不會答應!”萬里也急著向她喊著。
盡管如此,當時風雪猛吼,兩人的喊聲都被淹沒得微不足道了。
但,玫瑰只條件反射地遲疑了一下,她推了萬里一把,未理會他的話,自言自語地:
“我去和他商量商量。”
說著便拔步踉蹌地向崗哨方向奔去。萬里和我只好慌張地跟隨著她。這一剎那,我們似乎都失掉了沉著和理智。玫瑰的腳步越跑越快,竟而把我們兩個男人拋在后面很遠。她疾風一般地跑進崗哨亭子,似乎未和那名哨兵交上兩句話,便聽到一連兩發槍聲,她又由崗哨轉身回來了。
她淚臉上現出來一種釋然的表情,孩子似的迎著我們說:“解決了那個家伙了,快去拿下我那顆頭來!”
一瞬間,玫瑰簡直全變了。她一時哭著,一時叫罵著。對著萬里和我,聲色俱厲,咆哮如雷,所有曾經有過的她那股大姐的溫柔和魅力都消逝了。
她抱回來那顆冰凍如石塊的人頭,如癡如狂,一直不肯釋手。經過萬里再三的勸解和我的懇求,她才答允把那顆人頭用包袱包裹起來,擺在她的身邊。
然而,她的思想已經為一股不可抑制的復仇的意念所占據。她厲聲地指揮我們檢查身邊的武器,檢查子彈的數量和備用的干糧,同時,她毫不客氣地逼令我們二人把懷中所有的金錢都清點出來。
“我們馬上要行動,替魏紹先報仇!”她口中不住地叨咕著。
“鱉犢子殺了我的人,我也要宰了鱉犢子和他的一群鱉犢子!”
這是指的馮大友。玫瑰用這種字眼罵人,還是第一遭。
不過,擺在面前最吃緊的事是,打死了一名哨兵和摘下來參謀長的頭,馮大友一定要循跡前來搜捕我們的,我們要在極短促的時間之內想出一條對應之計來!
突然,玫瑰靈機一動,若有所獲似的說:
“何必等他來找我們,我們找他去。”
“我們去找馮大友?”萬里問她。
“嗯,干掉他,替魏紹先報仇!”
“干掉馮大友?”
“嗯,你以為這不能?”
“能!怎么不能?只要能找到他。”
“所以我說,我們去找他,殺他一個措手不及,不能等他找上我們。走!”
一邊說著,她便一邊把那顆人頭包袱捆系在黑皮大衣的皮帶上,摸了一摸她懷中的槍,未容也未再加思慮,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萬里和我又是倉皇地收拾了一下身邊之物跟著飛奔了出來。
應該怎樣來描繪好呢?這時節,好像一股冤氣駕馭著玫瑰,使她凌空而起。伴隨她的是我們一對中了魔的瘋人,跟著也騰云駕霧而去。我們殺氣騰騰地沖了出來,心底下卻是空白一片,不太清楚目標,也沒有什么準稿子。這時的大風大雪仍在刮個不停。中午剛過,天色早已昏沉。路上行人來來往往,似乎無人關心到我們三個人的存在。
支隊司令部設在西街中央的一個大院子里,我們走過去張望了一下。門前左右兩個崗哨,哨兵的步槍都掛在左肩上。恰好有一輛帶篷的馬車從里面徐徐駛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玫瑰先開了槍,她一鼓氣打出去一匣十二發,馬車翻了,兩名哨兵倒下了。玫瑰一馬當先沖進門去。這時里側才有了還擊,接著,一支手提式的機槍聲響了。玫瑰跌了一交,馬上爬起來向后跑,這時萬里和我也緊急掩護開了槍。我第一次發現我們三人手中的毛瑟爾的威力了。它有類乎輕機的功能,自動連發射出十二發子彈,而我們的子彈準備得很充足。我們借著毛瑟爾的威力制壓了司令部里側的還擊。一直等我們已在視線中看不清楚司令部時,對方的槍聲才開始大作,而且越來越密。
老實說,若非因為這些天的大風大雪,很難想象我們這番英雄行動會有一個怎樣的收場。我們確是得天之助,我們安全地由西街正面轉入背巷,再繞到北門一個缺口,逃出了林甸。
這一夜,我們又復開始了草叢中的生活了。同時,發現玫瑰左小腿上中了槍。這件事,我們三人都著了慌。天亮了,我幫助萬里替玫瑰檢查了傷勢,幸好是擦皮傷;一顆子彈穿透了她的唐土馬的腰身,也穿破了她小腿彎上的一面肌肉,又把她的棉褲腿上打了一個洞。流了很多的血。撕下來一塊襯衫衣襟包扎了起來。在這冷凍的草叢中,總算暫時不會讓傷勢再壞下去了。
這一下玫瑰不能行動了,她撫弄著那個人頭包袱又流起淚來,感情有些恢復鎮定了。
她望望我,又看一下萬里。
“究竟殺了馮大友沒有?我們是不是干了一件傻事?”
我們只對她笑了一笑,未說什么,也不必說什么,她心里明白,在她面前的是兩個對她絕對臣服的永無異議的老弟。
風雪停了。天空尚未放晴。我爬行到草叢中的一塊高嶺處,遠望到林甸方面有人馬活動,卻不像似為搜捕我們而來。
我們繼續藏在深草叢中忍凍了兩天。乘著夜晚,攙扶著玫瑰慢慢再向林甸接近。很快地我們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情報,馮支隊全部移防了。據說是移防到明水或者安達,都是一路向東去的方向。街中有些散兵游勇,誰也摸不準他們是兵是匪。人們可能也如此看待我們三人。問到城郊老百姓是否聽到有人闖進司令部打死了人,竟無一人知道有這件事。
我們又大模大樣地走進了林甸。
當前緊急要務是,買東西吃和買醫治槍傷的藥。
當萬里小心翼翼給玫瑰的腿傷敷藥并給她洗腳的時候,玫瑰忽然意味深長地對萬里說:
“萬里,你待我這樣好,我將來怎樣報答你?”
萬里笑了,只是全神貫注地去撫摸她的腳。
“只要有他在,我還來不及想到別的!”玫瑰親熱地把她身邊那個人頭包袱抱在懷里。
她的話和她的動作,頓時使得萬里有些興奮地緊張,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接著,玫瑰環視著我和萬里,宣言似的鄭重地說:
“替魏紹先報了仇,我才能嫁人。仇未報之前,我是他的老婆。”
她的面上又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又說:“鱉犢子馮大友跑了,我們追上去,他跑到哪里我就殺到哪里!”
于是,盡管玫瑰的腿傷并未痊愈,因為報仇心切,還是決定趕去安達追尋馮大友。我們原本可以搭中東路火車去安達車站的,但,我們身攜武器又兼玫瑰身邊那個人頭包袱,是不便和一般行旅走在一起的。我們只好沿著中東路車軌徒步向東走去。不久以后,我們發現此路不通了。原因是路軌兩側并不完全是平原,有的是深溝大渠,雖然河水都已結成了冰,但河中的蒿草太深,深到人沒其中,尋不出出路。
我們輾轉徘徊好些天,越走越感到前途茫茫。就當此時,在中東路一個獨立信號卡子處,幸好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年老信號長給我們指點出一條明路。他告訴我們中東路的小票車的車身特別長,一列車往往要拖上二十節或三十五節還多的貨車。這種小票車遇到大拐彎的時候,全車的速度就要減慢,慢到車上的押車員可以走下來和老信號長聊幾句天再追上原車的程度,有些途中的旅客,也是利用這個大拐彎車慢下來的時候,先把行李扔下來,然后人再跳下車來。4RnWjqTvGQINz73cy6R6JA==老信號長授意我們可在他的信號卡子附近爬上小票車,并可在抵達安達站前的另一個信號卡子時再先跳下來。
這一個發現,給我們增添了無限勇氣。
我們居然未再經過太大的辛苦便進了安達站。當然,我們是在未抵車站前的那個大拐彎的信號卡子處先行跳下來的。
偏偏不巧,馮支隊并未移防到此,使得玫瑰大失所望。
過些天聽到消息說,馮支隊現在距安達車站八十里北方的安達城,于是我們又奔往安達城,結果又撲了一個空。這以后,我們去了一趟明水,又奔拜泉,后來又折轉回到安達城。這樣折騰度過了舊歷年的舊臘和新正,我們在風塵道上吃盡了黑龍江省最兇猛的老北風。玫瑰的腿傷自然痊愈了。但寒風凜冽把她吹打得老了,風霜滿面老到看不出那是一個芳華二十的女人。
她仍然抱著那個人頭包袱不放。若非在黑龍江省的冬天,人頭都該腐爛了,但,玫瑰心愛的這顆人頭,卻一直冰冷生硬像一塊石頭。
這樣地東奔西走,意外地我們都未感到太大的疲憊。報仇的意念把我們引進到一種和命運打賭的境界,我們一注一注地投下去,目的只在追求最后一局的全盤贏。玫瑰畢竟未失為一個大姐的柔情,為了追蹤仇人馮大友,她雖然變得野性了、殘酷和貪婪了,但在困難的旅途上,她似乎也不時感到過于拖累了她的這兩位老弟。
又有一次萬里替她洗腳。她突然笑著問萬里:“你是真這樣喜歡我?萬里?”
萬里起初微微一怔,很快地便答道:“你知道的,大姐,你何必問。”
“好,我決定嫁你了!”接著她又抱起那個人頭包袱:“我們要快,快替他干掉了那些鱉犢子再說!”
最初萬里多少感到吃了一驚,聽到她最后的一句話,又向我做了一個鬼臉,大家只是相顧莞爾。
這種話,后來又重復了幾次,大都在未能捕捉到馮大友的消息而感到心焦如焚時說的。我們知道玫瑰心中的歉意和不安。我們感激她做大姐的一番心意。對于她的話就不太刻意去領會了。
我們的錢花光了,吃的東西也盡了。說起來很慚愧,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我們只好依照這塊大草原上那些強梁好漢們的傳統辦法,毫不客氣地去動動手腳,弄來些吃喝和花用。有一次,我們曾被一個設防的大院套一排槍給轟了出來,只差一點未搭上性命。不過,我們的膽子卻因此越練越大,手法也有些越來越高強。又有一次,我們硬著頭皮向一名孤身的軍官下了手,除了為數不多的現鈔之外,更弄來了一支勃朗寧小手槍和四顆手榴彈。對這四顆手榴彈玫瑰認為增加了她攻擊的裝備,她雀躍萬分,大大地贊賞了我二人一番。
出了三月,黑龍江的天氣雖然仍算深冬,但在嫩江以南已快接近解冰時期了。我們終于又回到安達車站追上了馮大友。他現在是一個旅的司令了,司令部里住進了一大批的日本軍事顧問。安達車站比林甸城大,住民也多了些。我們潛伏進去,安靜地觀望了七八天。我們知道了馮大友現有一輛汽車,每當行動時,四名馬弁掛在車的左右保護著他。我們更知道,每天下午三時,由昂昂溪開出的大票車和由哈爾濱開出的大票車要在安達車站錯車,每當這時間,馮大友會坐著他的汽車浩浩蕩蕩地到車站來接站,似乎每次也都會有他要接的人來。
“他就是銅墻鐵壁我也去闖,馮大友在我的手中死定了!”玫瑰知道馮大友的消息越多,越感到異樣的興奮。
這一天,玫瑰突然溫順地接受了我的意見,把那個人頭包袱掛在布滿冰霜的房梁上了。她而且刻意地自己梳洗了一番,雖是無情風霜增加了她臉上的皺紋,但,就在這一刻,她兩只誘人的大眼,往上兜著的嘴角,卻依舊風姿綽約。她含情脈脈地朝著我說:
“劉達,這半年苦了你了。告訴你,我和萬里大喜的日子近了。你應該為我們心里歡喜,是不是?”
我望了萬里一眼,萬里木然未做聲息。不過,我從玫瑰這次的表情和動作上感受到有些和往常不同,似乎這出戲終于要認真地上演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感覺有些心酸,可能我的眼睛濕潤了。
“不必難過,劉達!”玫瑰的口氣還是那樣含情脈脈地,“這是最后一次,我求求你。”
她遞過來一顆手榴彈和那支勃朗寧手槍,滿面的春風立刻全散了。
“這一次我們不要干在林甸那樣的傻事。”她說。
接著她吩咐我:“先繞道出北門,等到聽見車站上火車進站了,乘機打死北門的哨兵,引出去追兵,用你的毛瑟爾,毛瑟爾的子彈打完了,再用小槍,你盡量多吸引他們的兵,越多越好。到最緊急的時侯,你再投出這顆手榴彈。你記住這些話!”
她回頭去把萬里拉在她一起,并肩筆直站在我的面前,接著說:
“我們在南門外去等候姓馮的,他由車站上往回走的時候就是我們下手的時候。你放心,我們會看準了那個鱉犢子動手的,只要你聽到城南有了槍聲,你就趕早設法脫身吧!你快些跑,跑得越遠越好!你千萬不要再摸回來,你回來也沒有你的份,反正我已把我許給了萬里,這一點,我對不起你,劉達!”
我未答一句話,我已失掉了自制力量,我只知我忍不住的淚水已經流了下來。
玫瑰走近我一步,靠在我的懷里,兩眼凝視著我的淚眼,用一只手輕輕地抹掉了我的一些淚,而她那一雙大眼,這次卻炯炯有光,沒有一滴淚珠。她身旁的萬里則蹲下身子泣不成聲了。
“走,劉達,你先走!”她命令著我,溫柔地卻也有點嚴厲。
時間在堂堂白晝,和林甸的大不同處是,這天天朗氣爽,無風無雪。
我按照指示,繞出了北門。火車似乎誤了點,比往常進站晚了一些。我按步驟由草叢中先向哨兵開了槍,哨兵慌張地跑掉了,又拖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才出來幾名追兵搜我,我一開槍,他們便伏下不前進了。如此對峙到天色快近黃昏,城內的槍聲才響了起來。意外的是,槍聲并非來自南門外,而且,槍聲一響便很兇很密,過不久,便戛然而停。未聽到手榴彈聲,而我手中的一顆,也一直未投出去。
出來搜我的幾名兵,聽到城內槍聲便撤了回去。
我在黑暗中向安達車站南郊繞了過來。我在附近徘徊了三四天,未能獲得任何消息。我曾信步走到我們三人跳下車來的那個大拐彎卡子邊,我想,玫瑰和萬里得了手,也許會由此搭車西去。我在那里等到我懷中干糧吃盡了,也未見到他們的影子。我饑餓得不能再忍下去了,順手攀上了一輛裝滿木料的小票車,以為是開往昂昂溪的,上車后才發覺這是開往哈爾濱的。
[注]
①黑龍江省一帶稱土匪幫隊為柳子。以匪首的名字為柳子的番號,這種名字往往是化名,在綠林里俗稱“報字某某”。
②唐土馬為蒙古式的長統棉靴,皮底內絮烏拉草。
人間到處有青山
從文都林起程繞過了賽天郎拉的時候,我們足足走了九個整天。這片蒙古風的科爾沁草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竟這樣地寸步難行。風勢的猛烈使你不能想象,有好幾天的時間,我們是摸索在彌漫的黃塵之中,至少有三百里我們是走冤枉路了。這中間,由于沿途飲食太壞,我的胃病突然發作。七年間牢獄生活種下的腰腿風濕痛,也嚴重地犯了起來。我躺在顛簸的板車上,像一個衰弱的老人似的呻吟著。車夫不理解何以我這樣年輕竟這樣經不起辛苦。他盡量地嘲弄我,諷刺我是貪多了野姑娘的報應,但我也只好不加理會。
轉過達爾罕王府以后,進入了奔方寨子的大路。我暗自慶幸由此可以走著舒坦的道路了。但是,一幫報字“青山”的“柳子”的傳聞,卻在我放晴的心情上投下了陰影。好多由對面走過來的車輛或行人,都向我們透出一些吃緊的風聞,甚至有人神龍活現地指出:某天,在某地,他親眼看到一個人被柳子上的青山一槍穿透了腦袋。這些消息使我越發后悔先前不該走這一條路了。若不是車夫堅持著不答應,我幾乎要放棄前程,走回頭路了。車夫堅持的理由是:我們已經走出了一大半的路,事實上業已陷在后退不能的境地。而且天近黃昏,四下沒有人家,除了硬著頭皮往前闖,是沒有更好的辦法的。另外,車夫特別相信沿途車夫們的一個說法:只要到達了方寨子便可一切平安無事。據說:方寨子車店的老板與柳子上很有交情,方寨子一向未曾蒙受過柳子的擾害的。
于是,我忍受著身上的病痛,抱著一顆熱誠地奔方寨子的信心。我們逃命似的飛跑著繼續了我們的行程。這時太陽沉落了,大地被黑暗吞沒,平原上空的風聲,遼遠地呼嘯著。我無從形容在這種情景下我是如何地為恐怖所懾服了。車夫拼命地搖動著他的鞭子,他那兩匹本來已經夠快的馬,飛快得令人吃驚。有兩三次我們的車子因為未看清楚道路,從一個距離相當寬的溝崖上飛馳過來。事后想起來,簡直是青山幫柳子的威脅,逼著我們創造了奇跡。
我們幸而無事。摸索到方寨子的時候時間已經將近午夜。我們的到達給了車店院里一個不算小的騷動,我們立刻便成了旅客們談論的中心。方寨子這惟一一家車店里有將近三十輛的大車,那是老早在太陽靠西以前卸下牲口不敢前進了的。他們聽說我們在黑夜里走了二三十里路,都一致認為這是一種拿性命開玩笑的冒險。他們對于我們行動的詭異的猜疑和嘆贊,當然越發增加了我事后的余悸,但同時也給予我和車夫一些自得的虛榮。
車店老板提著一盞煤油燈,前來迎接我們。在黑暗的人叢中,我發覺這位成為我們希望的燈塔的人物有一副極其嚴肅的面孔。兩撇稀疏的胡子,莊重地貼在瘦小的臉龐上,形繪出他的精細和強悍。他看到我病弱地哆嗦著身子,急忙招呼店伙前來攙扶我,并且從他那矮小的身軀里發出一種尖銳的胸音,說道:“老弟!好好休息吧!到了我魏小胡子這里,就是到了家!”
簡單一句話,對于我這孤單的疲憊的旅人,卻有著無限的溫暖。
“魏老板,”我幾乎用呻吟的語調,“這么晚,來驚動你,真是……”
“什么話?俗話說:店家,店家,到了店,就是到了家。走路的,講不了這些!”
當下,我被領進店房里,魏小胡子指揮店伙打水洗臉,并囑咐為我和我的車夫燙好一大壺上好的白干。他一邊用冷峻的目光觀察著我,一邊親切地告訴我:走了這么遠的夜路,喝幾口熱酒,可以壓壓寒,也可以去去驚。
店房是一個長方形的統艙式的房子,除了柜臺和屋子盡頭一個大火灶而外,簡直再找不出另外的突角或什么間隔。一面可容二三十個人睡下的大炕,垂直地鋪在那面有窗戶的墻壁下面。坑上已經橫七豎八地睡了些人。靠里面盡頭的炕上掛了一張有花紋的褥單,這好像臨時搭成的一個單間。從褥單的花色上看,我下意識地感到那可能是住了女眷。由于燈太暗,再加上火灶上蒸出來的水汽,使人很難看清楚是什么墻壁。但我估計除去用舊報紙糊貼的部分外,大致是清一色的黃泥土墻。靠近柜臺的墻上,掛了一塊長方形玻璃鏡框,里面鑲著“是乃仁術”四個字。鏡框下面又貼著一張紅色紙條,用柳體正楷寫著“金槍散”三個字。這恐怕是房內惟一有點藝術布置的部分了。
“這里還有藥鋪?”我自語著。
“豈止是藥鋪。”魏小胡子接著我的語聲,“不怕你老弟笑話,我這里也算得是醫院呢!既治人也治牲口!”
接著他像自嘲也像自逞似的哈哈大笑了幾聲。
站在我身旁的另外一個旅客,馬上便補充告訴我,魏老板以其祖傳的秘方特效神藥金槍散,在方寨子一帶已經懸壺多年了。他不僅可治內外傷、兒科,甚至也能兼治婦科;妙在他又是一個獸醫。方寨子居民固然把他視若神明,就連這一條路上的行商客旅對于魏小胡子也是遐邇聞名的。
當我觀察著室內的光景時,院子里那些旅客陸續走進店房,在燈光下我才發現他們個個都滿身風塵,面目上都帶些可怕的兇狠,身上的棉皮衣著都顯得格外笨重而臃腫。他們的言語態度也都有些蠻悍粗野,使用著無禮貌的口吻向我絮絮叨叨地詢問我的來路和去向。我對于這些跡近盤查的粗線條人物有些厭煩,也有些恐懼。他們和魏小胡子之間,具有一種似親切又似嚴肅的情緒。從這情緒上,我看出他們在這店里,絕不是泛泛的陌生過客。
突然,我對于這間孤立在黑暗平原上的車店,興起一種不安的疑念。看著這些人物的臉色,我疑心已經走進了圈套。我暗暗地打了一個冷戰。
魏小胡子好像洞察了我的內心,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帶有幾分揶揄的口氣,安慰著我說道:
“放心好了。老弟,這不是賊店,不會讓你吃什么虧的。”
我當然不會使他證實了我確有這種想法。為了免除他的猜疑,當我洗完了臉,斜靠在柜臺上喝著熱酒的時候,我遂故意地搭訕著攀談起來。最后,我謊說我的心緒不寧,是因為擔心青山那幫柳子,會不會趁夜來襲這個寨子。
我的話剛一出口,就像惹出一個嚴重的笑話似的,他尖聲地冷笑起來。別的旅客也跟著哄堂大笑。
“老弟,你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他又走過來,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青山來打這個寨子?你也不打聽打聽青山會打我魏小胡子的方寨子?”
我怔住,我只得癡呆地靜聽他的下文。他繼續從鼻子里哼出幾聲冷笑,回轉頭去一邊在屋里踱著一邊大聲地喊著:
“我告訴你,老弟!從達爾罕王府到方寨子這一條道上,你算是到了最保險的地方了。今天晚上,你只管舒舒服服地睡覺好了。青山他決不會來擾你的。青山能夠搞翻了天下,但他不會動一下方寨子的!”
“青山對方寨子有什么顧忌呢?”
“顧忌?什么話!人家青山,天不怕,地不怕,單對方寨子有他媽狗屁的顧忌!”
“那么,想是對方寨子有交情了?”
“交情?照理不敢這么說,”他得意地搖一搖頭,“方寨子得說幸虧我魏小胡子;我魏小胡子得說幸虧咱們祖傳這副金槍散了。若不,就憑咱這資格,會能交上青山?嚇!青山不開面的呀!既不認錢,又不認勢,你想輕易攀得上?”
車店老板面有得色,我看出由于我的無知,反而引起了他的無限興奮。
“來!伙計,再燙一壺酒,把鹵豬肉也切一盤來。”他指揮著火灶上的伙計,“老弟!讓你多喝一壺,我和你談談這位青山!”
幾個旅客趣味盎然地圍攏上來。坑上睡著的旅客,也有被我們吵醒了的。掛花色褥單的隔間那面,隱約聽到女人說話的聲音,大概不滿意車店老板這份突然尖銳的喉音。
但是,老板的談興正濃,似乎毫不介意需要顧忌這些。
“那年,”他興奮地說:“青山受了傷,他要到通遼城里去治。可是鬼子兵就設下埋伏,準備生擒這只老虎。你知道,老弟!我魏小胡子是愿交朋友的,我把他請到家里來由我承治,既安全又省事。憑著這副百驗百靈的金槍散,足足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工夫……”
他比劃了一個手勢。旅客們很多咧著嘴笑了。顯然地,這個數字,這個強調的口氣,大家似乎都早已熟悉了。
“青山好了,為了報答咱們這個情分,他起誓要保障我和方寨子的安全,從此而后,在方寨子方圓十里以內,他決不會讓任何柳子上的朋友,在此做了什么不軌的勾當。另外,他又給我扔下了半條金子,做我的醫療費用。你想,我魏小胡子在外面混了這些年,能在乎錢嗎?我請他若瞧得起我這朋友的話就把金子收回。他無論如何也不肯。最后,他懇切地說:這點金子,比起哥兒們的交情,簡直不夠一萬萬分之一。但是,為了表示大家相聚了兩個來月的意思,權當一個紀念吧……”
“真的,老弟!”說著,魏小胡子從皮襖兜里面,掏出一個紅皮小包,打開來露出一錠黃澄澄的金子。“我從來不把它當做金子,我覺得這是一塊有義氣懂交情的物事。沖著它,足證咱們在天底下是有朋友的!”
我接過那塊金子,很感動地仔細看了一番。那是一塊成色十足的金子,上面一端有著一塊不規整的似乎經過粗暴的切開的痕跡,顯然是那位青山先生在山林中未能找到合適的剖金的工具的緣故。
“想想!”老板繼續著說,“到了方寨子,你擔心什么青山能夠夜間打來,豈不讓人笑掉了大牙!”
我只好用一種尷尬的表情應付了他的揶揄。他這段故事可能已為其他旅客聽熟悉了,甚至證明出以前魏小胡子至少已談過了若干遍以上。但是大家對于這位叫做青山的問題人物,都一致不減嘆贊的欽佩之情。
“若是明天我們途中真的碰上了青山的柳子的話,只要提一提您魏老板的名字,總可以過去了吧?”我兀地提出了這么一個意外的要求。
“這可不成!”這一下,魏老板的神色,馬上為之一變。他改變得非常認真:“我怎么能妨礙人家青山的手腳?老弟!要知道青山認朋友是不拐彎的。在方寨子路上,他除了我魏小胡子,是不認旁人賬的!”
于是,我憶起路上聽到的那些可怕的傳聞了。又重新喚起了我的憂慮。我問魏老板青山是不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是不是不問青紅皂白地亂殺人?
“那不用怕!”他肯定地回答我,“只要你沒有什么對不起人的事,青山是憑良心講道理的。有人說:他和官場的朋友有別扭,專找當官兒的麻煩。其實,這是瞎話。人家青山不問官不官,也不問商不商,只要你規規矩矩交出錢;沒有錢,交出話,就沒有什么和人過意不去的。”
“那么,他有時殺人都是為了什么?”
“那當然是有原因的!”他突然把聲音放低了起來,做了一個嘴勢,指一下掛花色褥單的方向:“比如,那一位老客,就不敢保險。據說那是一位卸任縣長帶著他的太太,在長嶺縣刮完了地皮,害夠了人,要回家去的。他媽的!這樣‘付’,碰上青山,就難討公道了。”
我跟著他的嘴,朝那花色褥單子,下意識地看了一眼。
“至于你,老弟!”他繼續說,“那無所謂,大不了你是一個衙門口兒的人,在這里干得不順氣,想進關里去,換換空氣而已。那也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青山決不會難為這樣的人。”
這一番話,雖然不能絕對構成我明天旅途上的保障,可是在精神上確實給予我一個很大的鼓勵。當天晚上,我在魏老板興沖沖的情緒下,被安置在火灶中央的溫暖位置上。魏老板怕我受凍,特意借給了我一床麻花大被。這一夜,我睡得并不舒服。極度疲困后的神經衰弱,熱火炕的不習慣,加上對于青山這個人物的猜想,使我一直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翌晨,這在我的感覺上,等于剛一闔眼未到一刻鐘的光景,店中就開始吵吵嚷嚷準備起程了。車夫過來催我起身。魏小胡子大聲地在喊著。看到我,嘲弄著說我太貪睡。我睡眼惺忪地走出店外,大地上仍是一片黑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落了一層薄雪,極目東方的地緣,早晨竟微弱得連昏沉的光芒都看不出來。我遄返店中,魏小胡子正在喊著:
“快四點了。老客們,趕通遼還有一百多里路啊!”
這時,花色褥單子已經撤下。一位中年婦人,穿著艷紅的絨毛線衣,下罩著鐵青緞子馬褲,看來很矯健,又很俏致,她正在那里專心地收拾行裝。她的身旁站著一個男子,削瘦的肩膀、尖尖的下頦,年齡應有她的一倍,穿著卻很襤褸,像是一個小廝的模樣。魏小胡子偷偷告訴我,這就是那位縣長,故意化裝為他自己女人的跟從模樣,為的是要避免人家對他的注意。
吃完了早點,大家都陸續地走出院心。冬天北方早晨的料峭,是很夠人受的。我雖然喝了幾杯熱酒,仍然不停地在打哆嗦。我雇的車,因為是空著的關系,硬被那位穿馬褲的太太,給塞上了一個大包袱。車夫鼓著腮,很不高興的樣子,可也未曾卸下。車隊起動后,我們的車,插在十輛大車的中間較后位置,大約是第六七輛。在我們離開方寨子車店不久,忽然那位馬褲太太很緊張地從前車下來,走到我的面前來,從腰中掏出一個舊報紙包,未說明理由就遞給了我。
“老弟!拜托您,給分散著帶點錢,不多,五千塊,道上碰上了閃錯,我們自家認倒霉,碰不上,到店我請客。”
說完,她媚態地向我做諂笑。我正在受也不好拒也不好地感覺著頗為尷尬的時候,她竟輕盈地擺一擺手,說聲:“拜托了!”用著小跑步又回到前車去了。我無可奈何只好把那一包錢揣進我的懷里。
“媽的!騷星,我們真倒霉!”
車夫好像同情我,又像責備我似的,憑空罵了一句。
一個鐘頭以后,我們已經從拂曉的黑暗走出,太陽雖然尚未出現,大地已經開始光明。平原上的雪氈,白茫茫一望無際,只有我們十輛大車,構成了短短的一條黑線,在平原上蠕蠕滑動,顯得有一種單調而空虛的肅壯氣氛。
除了車夫的鞭子和騾馬偶爾的嘶聲,大家都默默無言,沉靜得有些可怕。爬上了一個漫長的坡嶺后,開始可以看見遼遠的一片樹林。這是大地上惟一可以阻滯視線的景物了。
“這一帶,常出事。”車夫回頭告訴我。
隨后,前面幾輛車上隱隱的也有一番騷動,大概他們都接到車夫相同的警告,感到精神緊張了。
大約又前進了半個鐘頭,我們發現前面有行人了,這當然又引起全車隊人的一番猜測了。過不久,我們可以清楚看出那是三個人,正停佇在路旁,招呼示意要搭我們的車。大家更是疑念重重。
三個人都穿得很厚重,風塵仆仆,倒的確像趕路的旅人。他們的面上都平凡得一如任何鄉下佬。不過,不知為什么,他們舉止之間,又都有些神秘的氣息。他們之中有兩個人分別搭上前面的車,一個卻搭上我的車,我頓感不安;而車夫的神色,立刻也起了很壞的f7w5SqQSP2i3PlW8ICqcGw==變化,他對我擠了一下眼,給我一個要當心的暗示。
這樣,大家越發不敢發任何言語了。我暗自盤算我們全隊人馬已經陷在柳子的監視之下了。
果然,剛一靠近樹林的邊緣,便忽然出現了十三匹馬上英雄,攔住了去路。這些人的服裝,差不多使你相信遭遇了一隊在海拉爾或索倫販馬市上的蒙古商人,他們一律羊皮褲子和長統的“唐土馬”靴子。僅在上身和皮帽子上有些稍微的不同。為首的一個,身上背著一支毛子造的連珠槍,手上平托著一支快慢機的毛瑟爾手槍。他向大家寒暄式地點一點頭,用槍嘴向大家一指,頭一句話便問:
“哪一位是崔縣長?”
到這時我才留心到那位偽裝的縣長原來姓崔。全車隊沒有一個回話。但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回頭來向我的前車看了一下。我心中暗忖這簡直是一種不宣布的告發。馬褲太太大概是為了強做鎮靜,在前車上把身子扭動了幾下,未做答復。就在這一剎那間,我發覺在我車上那位陌生搭客,竟在嘴角上露出了一個跡似得意的也像輕薄的笑。我猛地戰抖了一下。
“崔縣長請快出來,我們當家的要請他談談。”
馬上的人,口里仍然維持著相當的客氣。
停了有三四分鐘,大家默然地對峙著。突然馬褲太太從車上站起身子。
“各位要找的崔縣長,沒有來,我是他家里的。”她控制著一種鎮靜的聲調,同時她的臉上習慣地微笑著。“請問各位找他為財?為仇?”
馬上的人,輕蔑地笑了一笑,并未直截作答。
“崔太太自己來的嗎?”
“還帶來一個下人。”
“好!那么請崔太太那輛車,開到前邊來,有話請回頭見著我們當家的再談好了。”
馬褲太太的車子,服從地向前移動起來。
“各位老客!”馬上的人繼續陪著笑臉說道:“對不起各位,請把車開進林子里去,我們要檢查一下!”
這語氣盡管如此客氣,但是大家都充分明了馬上到來的命運是什么了。全車隊都聽其自然地,也可以說很恭順地開進了林子。林子里面,已經有與外面相等數目的英雄在等待著我們。不用說,這正如世人皆知的,他們開始按著綠林里頭的傳統方式動起手腳來。那三位中途搭車的陌生客人,果然不出眾人所料,正是柳子上的底線人物。在我車上的這位,馬上發現了我腰中的錢和車上的大包袱。我當然只好坦白說出這都是那位自稱崔縣長家里的馬褲太太的。這樣一坦白越發加重了我的麻煩,他竟直認我也是那位縣長的人,于是勒令我也移在馬褲太太的車上。顯然對待馬褲太太和我還要經過一番特殊發落的。
英雄們的不禮貌舉動,居然未遭遇到任何抵抗,便順利結束。事實上任何人都有了損失,而任何人也都有些許的保留。這些英雄們竟很人情味地在你的財貨之中,留下了一部分。據說是好讓你能夠走完這次旅程。
“檢查”完了之后,為首的聲稱再沒有打擾大家的事了。不過,為了他們當家的命令,大隊人馬仍被押解著向林子深處前進。走了有一個鐘頭左右,離開了先前那個林子,經過一道斜陡的嶺,又走進另一個林子。大家都顯出不安和焦躁來,不知究竟他們要把我們引到什么地方。至于我自己心中,尤其忐忑不寧,我憂慮我要被牽扯到馬褲太太的關系里。
終于,我們停在林子深處的一所獨立家屋前面了。為首的勒令大家把騾馬全部卸下休息。而我和馬褲太太以及那位偽裝的聽差,則被押進屋去。這時,我心中突然興起一種恐懼同時也有點好奇的念頭:不管他怎的,我要借機賞識一下所謂青山這位人物了。
“當家的要和你們談談!”為首的托著毛瑟爾手槍,槍口指著我,面上擠出一個嘲弄的嘴型。我擔心他現在已經把我誤認為崔縣長了。
這是一種臨時搭建的泥土房屋,把五間房子間隔成為兩部分:五分之四是外間,各間環繞著地心上的一根柱子修了一圈匚形的火炕。靠近里間的入門地方,安置一座火灶,灶上正在蒸著野獵來的獸肉,帶有濃厚腥味的蒸汽,彌漫著全屋。炕上橫臥豎仰地睡了幾個人,每個人身旁放著長短不齊的武器。這些人對于我們的闖入,竟沒有絲毫的陌生感覺,不介意地看了我們幾眼,有的掉轉頭去又繼續闔上他的眼睛。
我們被命令靠近火灶角落的地方把身子蹲下來,這是預防我們搶劫武器或抽身逃走的。這時,我開始發覺馬褲太太的那位下人已經哆嗦地成了一團。而馬褲太太卻未失去某種程度的鎮靜。
為首的進到里間,做了一個報告。在外面隱約可以聽到他在講解著劫持車隊的經過。好像末尾談及有關崔縣長的事。
“兔崽子!讓咱們認識認識這位縣太爺!”
里面迸出來一個洪亮的語聲。馬褲太太吃驚地看了一看她的下人,下人牙齒噶噶發響了。
跟語聲同時,隨著那個為首的,從里面走出來一個身型高大的漢子。他身材碩健豐滿,僅就外形觀之,這就是一個有氣魄有力量的化身。他和另外那些英雄完全不同,特別地穿著一襲黑布面的長身皮襖,腳上穿著北平式的單面棉鞋,頭上戴著一頂水獺皮火車頭式帽子。出乎想象他身上并未披掛任何武器。這完全是一位很別致的鄉間紳士打扮。他面上神采奕奕,竟使你想象不出他是一位綠林人物。尤其因為他沒有胡須,簡直十足地具有一種書生型的翩翩風度。
就在我注視著這位領袖的剎那,我發現這整個面龐的輪廓,原是我所熟悉的。這是七年牢獄生涯中我結識的許多朋友之一。拋開當年在獄中囚首垢面滿臉胡須那個原始印象,天哪!幾乎使我懷疑我這是在夢境里,他竟會在這種場合出現!我不由脫口喊了起來:
“老海!是你?”
我不能形容出我這一聲喊,給了他如何的驚訝。他幾乎等于受到意外地一擊似的,猛然地一怔。他急忙地走到我的面前要認清我;他像端詳一個奇異的動物似的,彎著腰,粗野地把我從頭看到腳下。最后眼光一亮,他恍然有所領悟。
“噢!”他大叫著,用眼睛狠狠地盯著我。“你!是你,我的八十號!你胖了。唉呀!天爺爺,差點兒我認不出!”他居然喊起我在監獄中的囚號來了。
我們幾乎瘋狂般地跳了起來。我們緊緊地擁抱起來,老半天擠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這一瞬間,全屋子被我們的歡欣給占領了,其實毋寧說被他洪亮的喊聲給占領了。外面的人,奇怪地走進來,炕上睡著的驚坐了起來。他連呼:“今天喜事,喜事!再沒有比遇見老朋友是一件喜事的了!”
“原來大名鼎鼎的青山,就是你?老海!”我半天插進來一句話。
他哈哈地爆笑起來。他笑得熱淚盈眶。
“大弟!”他熱烈地稱呼著我:“光陰太快了。你居然也有些老了。‘青山’二字,還是由你提起的呢!”
“啊?”我竟意外不解。
“不管這些吧!”他見我納悶,繼續說道:“我們太巧遇了。橫豎我們回頭要談它個透徹的!”
回轉身子,他看見那位打抖的下人和馬褲太太,他極度興奮的面孔驟然變得陰沉,一股殺氣布滿了全臉。但在一頓之后,又迅速地恢復開朗。他向我說:
“看情形,崔縣長夫婦與大弟有關系?”
“哪里是?我連認識都不認識。”我自然要分辯這個誤會。
“唉喲,先生!大家既然同路,總算緣分哪!您既在這個節骨眼兒遇上了朋友,總是有德。真的,說句好話,給我們一個人情吧!”
馬褲太太口齒伶俐地打上了交道,挑起眉毛向我做了個懇求的媚態。那位下人的面上冷汗直流,已陷入失魂喪魄的境地了。
青山聞言又是哈哈大笑起來,他輕蔑地打量了一下馬褲太太,隨后他興致勃勃地走到那個下人面前,如同提起一只落了水的雞子似的,提著下人的衣領。
“崔縣長!”他厲聲叫著,“你今天‘運氣’!遇見了貴人!不管怎的,沖著我的大弟,我們算沒有這碼子事!”
一句話,全局的緊張氣氛為之急轉直下。
他又回頭來,向我笑著說道:“大弟,今天的事,你成全了。你算是他的貴人。”
“……”我一時無從置答。
“不過,”他又回頭指向崔縣長,“你得學學做人!就拿今天你的貴人,我這位大弟舉例來說吧!十一年前在日本鬼子的監獄中,我們是萍水相逢的,誰也不認識誰,但是,都受日本鬼子的壓迫,受外國人的氣,這則是一樣的。日本鬼子要餓死我,把我鎖起來,不準任何人給我飯吃。我的大弟冒險偷偷給我吃,為了這個,他挨日本人的打,他受了酷刑,他差點兒喪了命。他為什么?他只是因為我們都是人,而且都是受人壓迫受人氣的人,兔崽子!人就應該有這股勁兒!”
說到此地,青山忽然喉頭嗚咽起來。他像一個老婆婆似的把我擁抱著。
“大弟!”他說道,“我青山殺人不在乎,但是,一想起朋友們有的為我死,有的為我受罪,尤其想到你讓他們打得身上鮮血淋漓,兔崽子,我真受不了,我不忍心往那兒想!”
這場面轉變得太突然了。他的忽而哭,忽而笑,真是一陣冷,又突地一陣子熱。全屋里的旁觀者的感情也因之陷于迷亂。
看到這種情形,那位本已打哆嗦的崔縣長和崔太太,越發地惶惑不安。他們似乎害怕青山動了感情,反而取消了對他們赦免的諾言。他們竟由蹲著身子轉變為匍匐地上,磕頭搗蒜不已。
青山振作一下,又繼續說道:“但是,你,姓崔的!既然走運做了官,竟不知為老百姓好好干事,貪污刮財不止,竟也他媽的亂殺好人。長嶺縣一個種地的好人,為了和你的縣自衛隊長一塊地畝之爭,你受了那個混賬隊長的買通,竟把一個善良的老百姓,當做匪盜來辦,硬是把他害死了。你是中國人,你來做中國人的官,我問你和日本鬼子有什么區別 ?!”
“大弟,你說!”他突然扭轉身來又向我說:“你是愛國的,為了愛國你是肯賣命的。請問你愿意把你愛的國,交給這個混賬東西的手里嗎?”
在這種情形下,我只苦笑了一下。我仍是木然地未曾置答。
“但是!”他又指責著崔縣長,“現在我青山是紅胡子,站在你的面前,看你縣太爺有什么辦法?”
崔縣長脆弱得始終不能說出一句話來。縣長太太很機伶地迅速表示愿意獻出兩千塊錢給那位被害人的家族以贖他們的罪愆。這個獻議,馬上便被青山罵了回去。青山指出他們身上攜帶的財物,早有柳子上的底細把清單報告上來,兩千塊錢,只是全部中一點點而已。足見他們死在臨頭的時候,尚吝嗇地在錢上打算盤。
縣長太太狡黠地由兩千塊增加到四千塊。
“滾你媽的吧!”青山罵道,“這不是做生意,和你討價還價。干脆說:我青山今天遇見了朋友,是一件喜事,喜事決不和喪事一齊辦。你們的一切,免了!給你們一個地步,看你們有沒有良心去積德修修好事!”
事情發展至此,崔縣長夫婦才算松了一口氣,始終未發一言的縣長大人,終于模模糊糊從口中迸出一句官場上的敬語,朝著青山:“謝謝老爺!”最后,對我也哆嗦著說了句:“恩人!幸虧你。”
這以后,青山的興奮和他的舉動,簡直混合了狂歡與狂怒的兩種情緒。時而痛罵一陣崔縣長,時而興高采烈地詢問著我的情況。他向他的弟兄們宣布:今天的生意是碰上朋友啦!朋友的東西,是絲毫不能動的。盡管朋友與全隊的大車沒有關系,但是,沖著朋友的面子,每一輛車,每一個老客的東西,都要完璧奉還,這是柳子上的傳統規矩。并且為了招待朋友,全隊車馬都留住在林子一宿,用白酒和野貓肉招待。
他甚至對那些喜出望外的車夫喊道:“我青山為了紀念這個碰上朋友的好日子,從今天起洗手三天。你們只管在這期間放膽走路好了。”
林子里馬上爆發出一陣歡呼。
青山繼而用一種愉悅的神情,把我介紹給他的弟兄們。這些英雄的名字,大致不外是:李大山、張大海、小牛子以及震天響者流。我,隨聽隨就忘了個干凈。總之,這之后,青山,我,和大家都一直被歡快的興奮支配著,我們大家都盡量地喝著酒,吃著肉,談著我和青山闊別十一年來的往事。從我們被劫進林子的日中時分起,一直喝到午夜。這中間,除了柳子上一部分有“勤務”的人員外,大家都是酩酊大醉。
青山興奮地告訴我,他和我分手以后被轉解到齊齊哈爾的監獄。住了一年,他就聯合了一幫死囚越獄出來。他一直在興安嶺或東蒙古草原一帶活動。最了不起的時期,曾經打垮了一個日本聯隊,最倒霉的時期,也曾幾個月吃草根喝雪水度日。
我問青山在抗日勝利后都干了些什么。他醉眼矇眬地笑起來。
“我能干什么?大弟!”他說,“吃慣了這碗槍桿的飯,干什么都不順心!哈哈!”他又自嘲地也是狂放地笑著。
停一下,他又想起了什么:“有一次這路上的人,”他用手比劃了一下,“來勸我干他們的什么江北司令員。兔崽子,他們以為我青山干這個,就瞧得起那個官兒了?其實,我才不眼熱呢!”
接著,我也簡單地把我和他在獄中分手后的情形,告訴了他。最后我談及出獄后在政治上所受的挫折,以及政壇黨派上的一些糾紛,他聽來都大不為然。
“趁早不干!大弟。”他說:“我給你湊一筆錢,到外國逛逛去!你有學問,干什么也別再干那份官兒了!除了你,提起所有官,我就心煩。”
“這是興趣問題。”我分辯著,“我總覺得我對時局仍有熱情。”
于是,我們辯論起來。他對于政治的厭惡,當然沒有理論根據,只是一種單純的感情作用。最后,他激動地竟拍著桌子大罵那些當官的。當我向他解說人是政治的動物,當官是人在政治上的一種義務行動,并不完全為了貪私發財的。
“好!”他呷著一大口酒,又把口氣改換:“大弟,我辯不過你,你真愿意干那官兒,我可以特別地不加反對,只是不要喪良心。真的,需要哥哥時,哥哥這條命可以幫你一下忙的!”
我從他那雖已充血但仍有神采的眸子上,充分看出那是洋溢著純真的熱情。
幾杯酒后,我們把話題轉到他的名字上了。
“你說這名字夠不夠響?”他問。
“好是好,你取的意思是什么呢?”
“大弟!你忘了。可是我沒有忘。”他接著說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在獄中談到死的問題?你念了一句詩……”
“噢!”我頓有所悟:“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到處有青山!”
“唉!就是這個。上句我老是記不清,我特別記住‘人間到處有青山’這句。我也特別喜歡這句。哥哥報字青山,就表示死在哪兒也不在乎的意思。兔崽子,這桿槍想打全天下,情愿打到哪兒,就死到哪兒!”
“青山,你好豪氣!”
“大弟!這也是借重那句詩,哈哈!”
過了半夜,我因為身體不好再加上幾天來的疲乏,已經有些支持不住了,我順勢斜靠在炕上的酒桌旁側,假寐起來,可是青山的談興仍然健旺。我的神志一陣清醒,一陣昏沉。我們的話,也是若斷若續地拉雜地談著。趕到清晨,大家準備起程的時候,我醉得已經人事不省了。我恍恍惚惚覺得被他們抬上了大車,青山把他那件黑布面的皮襖,穿在我的身上,并且往我的懷中塞進了一筆為數相當可觀的鈔票。我尚且聽見青山在車旁叨咕著,走這樣遠路,竟穿了套西服大衣,簡直是個傻瓜。又聽他對車夫好像吩咐了什么。再以后的情形,我就毫無所知了!
等到我恢復了知覺,已經到達通遼外圍衛兵的卡哨門前了。我腰腿的關節,都被大車顛震得酸痛無比。躺在車上,很難動彈。車夫哭喪著臉,伏在我的耳朵上通知我快準備錢,為的是要應付衛兵的過路“交通費”。就在這同一時間,我模糊地聽到前面車上那位安然脫險的縣長太太用官腔十足的口氣尖銳地罵著:
“這可到了真正的強盜地方了。”
(原載美國長青文化公司《雪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