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并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 魯迅《藥》
一 毒
病毒如星云爆破,在血液里以光速流竄,首次病毒檢測載量:82108。
我已經忘了多少次進出醫院,私密的、偷偷的,透光就會死,生怕被熟悉的人撞見。嗯,你來醫院吶,看病嗎,拿藥唷,什么病啊。不,我學荒人和女巫,我們是不結伴的旅行者,一個人。即使撞個正面,當是隱形的。
不要張揚,親愛的,別說。
蘇珊·桑塔格揭露疾病的隱喻,它經常是一種秘密,不是對病患而言。癌癥確診總是被家人隱瞞,然而,病情確診后,至少是病人對家人隱匿。直到紙包裹不住火,一次意外的走火,燒起來,你想方設法以各種名目病癥堵塞之,化名之,最常用的遁詞:感冒、細菌感染、積勞、壓力、醫生交代靜養休息。我背轉過身,不看,不聽,不聞,病毒隱身術,了無察覺,它在體內孳長,漫漶。
事隔多年,直到有一天,我例行每三個月驗血,第四個月復診,結果顯示病毒載量無法檢測,我才張大眼瞳定睛直視病毒模樣,像把玩一尾在身上纏繞的蛇,或劇毒黑蝎子、綠眼蜥蜴,我和它們竟相安無事共處一身,相忘于江湖。
惠施詰問莊子何以知魚快不快樂,糾纏在話語打結處,莊子回以,請循其本。是啊,我糾結在病毒,百口莫知所辯,不知何時進入體內,請循病毒之本。
全名HumanImmunodeficiencyVirus,人類免疫缺陷病毒。如果病毒持續蔓延,將突變成AcquiredImmunodeficiency Syndrome,后天免疫缺陷綜合癥。你看它在體內孳長,充滿智慧,狡黠如狐,如貍,它隱藏,它變異,它依附在T細胞內迅速復制,如恒河沙數。毒和T細胞共舞,T細胞亦即CD4。CD4數量愈高,免疫系統對抗傳染病的能力愈強,反之愈弱。病毒表面上的旋鈕和T細胞外層的受體相同,像乘滑梯般溜進T細胞內自我繁殖,蛹在蟄伏,一旦成熟旋即離開T細胞,以攻擊更多其他T細胞,循環往復。
CD4低于二百,應開始服藥。藥盒子上腥紅色的標記,標示這是毒藥。每晚睡前一顆淡黃毒藥,每一粒膠囊內含六百毫克的依法韋侖,你讀它的醫藥學名如詰屈聱牙的上古經文,非核苷類逆轉錄,抑制劑,由不同藥方調配而成,高效抗逆轉錄病毒治療,白話文就是美國華裔醫生何大一于一九九六年研發的雞尾酒療法,哦,好妖嬈的文字藥。病毒在復制過程中,依法韋侖向病毒發出誤導的指令,使其脆弱甚至崩潰。病毒不死,它只是保持低調,暫時不出沒,尋找避難所,它打的是森林游擊戰,它潛入地窖、洞窟,等到免疫系統出現漏洞就絕地反攻,狡兔何止三窟。
我試著追溯毒是什么時候入侵體內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那樣。比如某一個燥熱失眠的夜晚,游晃公園,三溫暖,一群覓食的蝙蝠,視覺退化成蟲蟻,憑嗅覺、觸覺,我們的燃點極低,低到最下體,半尺軟肉棒的催發,一經碰觸就燎起大火不可收拾;比如一只夜蛾趨向火燭,玉石俱焚,不惜美麗羽翅,我燃燒,故我在。可是,過盡千帆,赤裸肉身,我怎么記得是何人面目,溶鏡模糊,淡出視線。
我放棄追蹤,回過頭,看前方,我得活得夠久,夠長,寫下毒和藥交媾和解的奮戰歷史。
病毒載量 —— 顯示血液中的病毒含量,病毒載量高,CD4細胞下降,免疫系統削弱。耳轟鳴,易疲倦,臉燥熱,高燒,送入院。我早有心理準備,這是前兆,可是怎樣都必須偽裝其他病名,酷兒先驅王爾德引述他的愛人同志阿爾弗萊德·道格拉斯的詩:愛,不能說出它的名字。我躲進愛的羽翼下,僅有好友H知道。
我剖視病毒在眼前,放大瞳孔張望,雖然血液中的病毒無以偵測,我走進去端詳,褻玩,撫摸,你仔細瞧,病毒直徑一百二十納米,呈球形,外膜是磷脂雙分子層,嵌有跨膜蛋白,向內形成球形基質和半錐形衣殼,衣殼在電子顯微鏡下呈高電子密度,內含RHA基因組、酶、逆轉錄酶、整合酶、蛋白酶以及宿主細胞。
我看得雙眼落英繽紛如繁花異草魔幻世界,目眩神迷。我沉醉,我必須入睡。
二 藥
時間到,我服藥。
開始吃藥的第一天,從此生命起了變化。決絕而欲死,死亡驅力在緊急追趕,和你開個玩笑,約在撒爾馬干會面,我認真想過赴約。
賜死的毒,活命的藥。
藥在吞服后十五分鐘迅速在體內發酵。先是雙手麻痹,凍僵,然后蔓延背脊、頭顱,直至全身,億萬只螻蟻匍匐潛進、啃食、嚙吮經年累積的沉疴、壞疽。我蜷縮在床,輕關門,窗外雨霏霏如尖針墜下。醫生三言兩語早早交代,藥效有副作用,立竿見影。我當時只應聲,噢,嗯。沒想它來得這么快,迅雷不及掩耳。
毒與藥在體內正式掀開戰幕,肉身是廣袤的戰場,像那在蝸牛角上征戰的蠻國和觸國,血流成河。
我隱忍著痛,時間濃稠似鐵漿緩慢前行或似萬年冰河在徐徐蠕動。冷風自毛細孔進出,起身拉開衣柜找衣物蔽寒,雨沾滿窗玻璃,內外交攻。這里是長年炎夏的半島,我怎可凍死在自家床上?這太荒唐。我起來走動,驅逐寒意,臉色純白如冰人一具,沒有回溫的征兆。我軟癱在床,像一只地鼠掘地冬眠度過寒冬,能往身上蓋的全蓋上,只剩下兩個黑乎乎的鼻洞通外界讓氧氣進來。
我下樓,免得父母叨念我怎么遲遲不下來吃晚餐。脫下長棉衫,我不想老母問不舒服嗎看醫生了嗎。盛飯,吃不到兩口,難下咽,胡弄幾下,把剩飯剩菜倒掉,毀尸滅跡,匆匆洗了碗筷,徑自上樓,掩門。
第一個念頭,死。毒和藥在拔河,我是那橫陳兩頭的繩索,骨肉在劇痛,撕肝裂肺。雨在下,冒雨騎車從路橋躍下,或者草率寫下幾行遺言痛不欲生原諒我,用枕頭捂住窒息歹命一條。一念三千,萬千粉塵世界紛至沓來占據眼膜視網,闔不上,沒法睡,意識清醒,冷入心扉,骨椎痛,痛入心房,心底的最深處,不知多低的幽谷,無光的所在。
藥和毒在麾軍作戰,旗鼓相當,殺聲不絕,震聾發聵。
打電話求救,像困絕孤島之時手機尚留一息電量,收到可以撥通的微弱訊號,那是天使羽翼上反射出的亮光,我不能就此了斷,尚有生機一線。
電話接通,H一路陪我走來,從患上感冒幾乎丟了命入院進加護病房……我以為病毒已攻克身體即將一命嗚呼。我們用手機傳遞病情,他囑我順著情勢走,別怕。H知道那個不能說的秘密。他聽我說,喃喃咒語,痛就會減少一點,忘掉一些。我昏沉中想說一死百了,H回我,好不容易才跨踏出千里第一步,吃了第一口藥,怎么未戰先降敗。我無以應答,自慚形穢,窩囊沒用。
H和我一起到診所驗血,等報告。等待結果的時間綿長,長如極晝,日頭不落山。確定無誤,安排到醫院看門診,再到特別門診,層層關關,疊疊折折,從普通醫生轉到傳染科醫生,一個部門換一個部門,耗了大半日,迂回為了進入。終于見了主治醫生,開處藥方一長串,拿號碼等領藥,到指定西藥店買管制不得見光,的藥。
服下第一口藥,一夜漫長,長得似乎黎明永遠不會到。緩緩步下地獄門,心悸,心慌。詩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來尋找光明。我在絮絮地和H說著吃了藥很難受中睡著。太陽沒有出來,一片烏藍的天。
書寫的時候,藥效在隱隱發酵,天旋地轉,我趕緊裹身上床。
然而,在以后許多個夜里最難熬的藥效反應是糾纏不去千絲萬縷醒不來的夢。夢浮淺在岸邊,沉不下海,游不上岸,那是毒和藥最難將息的時刻。
三 毒 藥
恥辱的刻印,逃逸的文本。書寫是回歸那個我們未曾經歷之處的舉動。創傷的肉體,惶恐的獸,一個比遠更遠的遷移,奮力地遠走,直到不敢向前。停在那里,等待毒、藥和解共生。
在用藥多年以后,我才敢惶惶翻閱藥劑上的英文說明單。打開潘朵拉黑盒子,密密麻麻,英文魔法,逐字逐句,看藥效,像挖掘出土的作戰圖譜,讀著的時候心仍在微微顫動。我看懂了,我一 一經歷過的,神經系統癥狀,最常見的是失眠,嗜睡,注意力不集中,惡夢連連,副作用摧枯拉朽排山倒海。很多英文單詞不認得,逐一翻查字典:皮疹,暈眩,作嘔,頭痛,疲倦,過敏反應,失調,混淆,麻木,肝炎,焦慮,沮喪,胡思亂想,激動,譫語,狂喜,情緒波動,迷醉,幻象,精神異常,神經衰弱,偏執,驚厥,瘙癢癥,腹痛,視線模糊,光變應性反應,皮膚炎,胰腺炎,自殺傾向……我讀不下去,站起來,吸口陽氣。
我端詳病毒生態,研發的解藥在追逐病毒如何機靈狡猾地演進,易言之,毒在抗藥。你看它的中文譯名,百轉千回,如饒舌口令:維樂命,施多寧,雙汰滋,賽瑞特,佳息患,立妥威,硬膠囊的沙奎那維。
謹記每天必按時用藥,是毒是藥,兩造為敵為友。早上十一點,吃藥成了密教儀式,動作快,免得被人發現,你吃什么,藥嗎,生病了啊。掰開白色藥粒,一口水,順著水流入喉,到胃。夜里十一點,迷幻的鐘點,我吃的是,你聽這名字多詩意:施多寧,的藥。一點都不寧,快則一小時,慢則兩小時,藥和毒又在絞繞,昏眩,地球在極速運轉。黑夜,一切不可見者,便可見。
開始服藥即終身吃藥,穿上一雙紅色芭蕾舞鞋,停不下來,直到不能再旋轉。醫生護士好心提醒一定得每天按時服藥。噢,藥與毒結下終身不悔的契約,直到終死的那天。病毒在血液中少于每毫升五十復制體,你知道毒和藥處于休兵狀態,簽下和平框架。我要有一整套休生養息敗部復活的計劃,遵守,實踐,貫徹。
每天固定時間,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不能閃失。毒很聰穎,它計算你吃藥的時間,錯過防守,病毒趁隙而動。把藥分別存放在定時要去的地方:辦公室、房間……無論到何處隨身攜帶輕便隱身墨綠小藥盒,出外旅行注意用藥時差,用手機鬧鐘設定計時訊號,提醒服藥。我吃藥越久,就越步步追蹤病毒行跡,毒和藥成孿生體,從此形影不離。
后來,我恍惚怔忡,毒和藥的區別在哪里?它們相知相守,敵友不分,你儂我儂,和以天倪。
背著光,背著眾人私下交往,磨合,直到毒消隱在體內無何有之鄉,長相守望。我一天一天把身體鍛煉,游泳,散步,舉啞鈴,伏地挺身,仰臥起坐,若隱若現的六塊肌,不飲酒,不熬夜,一副姣好體魄,如獲重生,新造的人。
我不孤單,毒、藥在體內,執我之手,與我偕老。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2010年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