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丟失了一本小書。藍色塑膠皮包覆,口袋大小,封面英文標示著“麻州內科學手冊”。這本小冊子陪伴了我五年,并不屬于閱讀性質,而是有需要時掏來救急翻用。幾年來,它的內頁已經被翻得溫潤膨脹,紙緣起了細細絨邊,紙面含有手澤,如厚厚的一疊舊鈔,有令人安心的微暖濕度。
收假回來,它就不見了。原來應該放在急診區的一個架子上,取走它的人沒有歸還。我看著那個書垛的缺口,彎身尋找,架子前后目光逡巡了一回,蹲下來歪著頭,在滿是塵埃的地面查看它的蹤跡,里里外外皆翻遍,還是找不著。最后,我在墻壁上貼了協尋啟事。
那日上班,因為這本失蹤的小書,心神總是不寧,而且有一種悵悵的失落感。我想念它,并非在意重新買一本最新版的額外花費,而是因為那上面有許多不同時刻草草寫就的筆記:一些正式的原文書里不一定會提到的小技巧,前輩們積累的經驗,和一些無關緊要的注意事項;還因為我熟悉它的頁碼,不致迷路,可以馬上找到我要找的內容。
于是就這樣和它分別,向一段從醫學生到住院醫師生涯的微小見證說再見。不只書,想起那些一路上丟失的物事,有些甚且更微渺:一支筆,一個水壺,一把雨傘。它們會在失落的當下被惋惜,也許幾分鐘后就被忘記。因而母親常說:“要回頭望一下啊!”于是在起身,或是下車時,就會轉過頭去看看遺落了什么東西。童年好友性格迷糊,隨身物品沿路失蹤,她母親罵她出國一趟回來只差人沒丟掉。我被念怕了,真的就養成了那樣的習慣,看著一路長大的自己,仿佛眼前看見一個小女孩起身離座,一次又一次地回頭,再回頭。
有時它則如此龐然。
離開臺北的屋子前,話語中,母親開啟衣柜,出示那些她預先為阿嬤準備著的衣物:一頂紫色的絨毛圓帽,被收折好的一件粉紅色條紋襯衫,和一條棉褲。我想象阿嬤最終穿上這幾件衣服的模樣,她即將戴著那頂紫色的帽子,孤身一人,閉目躺在床上。
我們行駛在秋天的街市中,晨起蒼白的天光,透穿進計程車窗。母親送我搭車離城,沉默中,遞來一張紙。我從頭讀完,一份還未簽署、欄線空白的同意書。
母親終于放棄了。或者,她終于準備好,愿意不再嘗試任何阻攔地、讓阿嬤靜靜離去。曾經,在過去的一年多的時日里,母親用盡她所有的氣力,與父親兩人數十次合力來回移動阿嬤于醫院和家中,化療、靜養、回診、急救。彼時,父母將生活切割成兩部分,吊桶似的輪流上班,下班后在病床前守望、喂食、清理。在四個孩子中,母親作為惟一的女兒,盡了最大的責任,她將阿嬤照顧得如同嬰孩般干凈細致,便溺后拭凈阿嬤的臀部,撲上粉;平日用乳液按摩阿嬤肌肉萎縮的細瘦四肢,細聲細氣哄騙阿嬤如什么事都未曾發生。
事情要翻轉回前一年的夏天。長居鄉間的阿嬤突然沒有因由地消癟下去,暑氣正熾,她卻漸漸地什么也吃不下,右腳且如充水的橡皮管般逐日腫起。與阿嬤同住的小舅夫妻先將她帶至小鎮上的診所檢查,未果。接著他們將阿嬤扛抬至火車上,由火車載運阿嬤到臺北來。
阿嬤先被送進急診室。母親蒼老疲憊的聲音在清晨敲醒了我的夢境:他們在阿嬤的腹內發現了數個大小不一的腫大淋巴結。之后,住院月余,厘清切片結果為惡性淋巴癌后,開始化療。
隱隱然有一條線綁縛所有的人。我們無法飛行,不能移動。父母的作息在接下來的年余里,仿如被螺絲拴牢固定,不得松開挪移。他們環繞、圍守在阿嬤的身邊,再沒有喘息。阿嬤的病況時好時壞,她的身體機能卻不住衰敗。不知是疾病或治療造成的結果,她的記憶是一片沉默的海洋,任何探問都向下沉沒,偶然浮出水面的只有阿嬤似是而非的回答。
她的雙眼亦逐日晦暗。原先就有的白內障,病中急遽惡化,最后連光源也無法辨明。她不能起身,聽覺是她的最后窗口,所以我們買來MP3,大量存入阿嬤年代的歌謠,希望鋪卷在枕上的兩條細長耳機線還能輸入一些快樂的感知。
我們叫喚她,她顫巍巍將臉部轉往聲音的來處。
夠了—— 那陣子我與母親常爭吵 —— 你明知阿嬤腹內的淋巴結與那些惡意的轉移都是不會消除的,就不要再做JyxgnuhiOSslC1/qaX0e51oUu2MlWC6LazYGqS4tTjs=無謂的治療了。何況,阿嬤的住院醫師——我的朋友,曾經私下向我說明:“你阿嬤身體太虛弱,現在的化療劑量已經不足以殺滅癌細胞,卻只能帶來副作用。” 我看著孱弱的阿嬤,為了這些注定無法根治她的癌源的多次化療受嘔吐之苦、無食欲之苦、感染之苦。翻過身去,一條經皮肉穿刺的導尿管從她的脅側伸出,連接床側懸垂的尿袋。而母親說,她怎么可以還未試過就放棄!這些治療不是為了要根治阿嬤的病,是為了讓阿嬤再多活些時日。我說,阿嬤在床上拖磨,有什么生活品質?母親斥我無情,她說阿嬤怎會要求所謂的生活品質,她要的是阿嬤再陪伴她一段時光。我說,化療是在治療你,不是在治療阿嬤。
彼時,我變成一只天際低飛掙扎的風箏,雙腳化成棉線,緊緊抓在母親的手里。我在往返臺東的鐵道上,在京都的旅館里,總接到母親無好聲氣的電話:你在哪里?你阿嬤都生病了你還有心情出去?這時候有要緊事問你為何老找不到你人?她邊說著,邊與父親七手八腳地以棉被包裹阿嬤準備上救護車送急診。阿嬤病重,不遠游。這是母親的指責和要求。我知道母親照顧病人的辛苦,并愧疚于在外地上班的我沒有盡到照護的責任,然而同時我也無奈與充滿自私地憤憤著:難道家中有人患病,所有人便得放棄自我與自由,像行星般不斷地圍繞著同一顆恒星回轉嗎?母親的限制讓我不平衡。那時節,我擔心這場看似沒有盡頭的疾病戰爭,就要像行星運轉的軌道一樣,將無止息地往前延展、再延展。
所以,母親終于撤退了。在阿嬤的身體迅速地敗下陣來以后。我指示母親應在哪里勾選她不要的急救項目,在哪里簽名。
丟失了書的那日,我由急診室下工,隔天傍晚在輪值夜班的周期中醒來。照例打電話給母親探詢阿嬤的病況,母親卻意外地在話線的另一頭泣不成聲:“你阿嬤叫不醒了。”阿嬤的意識沉沒了。她的呼吸縹緲到難以察覺,氧氣需由面罩一波波壓擠入鼻,氣流吹得她薄薄的嘴唇一掀一翕。父母迅即決定將阿嬤送回嘉南平原上,位于舊廍里的老家。于是我搭上火車,由臺南向北。彼時救護車載著阿嬤,正在往南的夜間公路上疾馳。我在心里默數這些時日,迢迢趕赴與阿嬤最后的共同交點。那夜,深重的露水已經降臨平原,風從平原的角落刮卷而來,一蓬蓬地打著我的頭發。我坐在許久未見的舅媽機車后座,抵逆著風在產業道路上前進。
后來,我們陸續地夢見了阿嬤。她到她大陸媳婦的夢里,指示要向某人討她生前未結的款項;我則在天亮醒來之際,替阿嬤跑腿買她不見得愛喝的咖啡,也夢見早不能行走的她青腫著臉,走來向我們說她又從床上跌落,我與父親遂緊張地替她纏緊肚腹,怕她腹內的腫瘤破裂出血。連我這個常忘記阿嬤的外孫都夢見了,惟獨母親沒有夢。阿嬤去后,母親變得擅長走路。她打來電話,說她又鎮日不停地走,從一個街區走到另一個街區辦事,卻渾然不覺疲累。話筒里,母親重復講述著她一天的經歷,忘記她昨天說過同樣的話語;她亦變得善感,說幾句話便開始嚶嚶哭泣。阿嬤用過的便盆、面紙、針筒和睡過的床 ,母親未有搬移,讓房間陳設維持阿嬤前往醫院前的最后模樣。
還是會不舍啊。母親道。
離別的傷感因而巨大。那是一個日期,一個名字,一段時光。離開的當下,彼此生命都將斷裂。我們承受那扭曲與斷裂。事后當我們開始回想,那斷代史的切口與起迄,附近所有的物事或象征都因劇烈的扭轉而變得清晰異常。所以我們一再一再回想,仿佛世界就可以回到原初設定,相遇的起點,交會的剎那。
記起馮內果的小說,那里世事被攤成了平面的卷軸,紋理可以被透視,因果層次分明。因為看清了事件紛呈的轉變,人物的到來或離去,似乎就能理解某些看似乖違的荒謬,或許,可以拯救我們措手不及的傷悲吧。
所以凡事注定要終結。那些生長中的,等待盛放之后,終究離死亡愈來愈迫近;人們遇合如相切的圓軌,我們朝向彼此而相互吸引、加速,接著擦撞、交會。偕行一段,然后不可避免地預視分離的到來。如同一個男孩說他非常愛我,那時我們已輪回般經歷了曖昧、興奮、熱烈、憂愁與哀傷,但我看得出,下一刻,他就要走了。
每一樣時間中的物事都在變化。它們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細微的、難以覺察的變動。
宇宙亦然。
守過一夜,阿嬤的事結束后,我們就從舊廍的老家向島嶼各處四散,每個人收拾混沌,暫時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軌道。再回急診上工,是送走阿嬤的當日傍晚。隔了一段疲憊的睡眠,醒來覺得和白日的事仿佛相距久遠。阿嬤沒有驚擾了誰,她在我兩次值班夜的間隙悄悄離去,以至于當我回返工作崗位時,無人知曉我剛剛歷經了一次重大的離別。
身上還有一些情緒的殘余,我安靜穿行喧鬧如常的急診室,紛雜的人聲和機器運轉聲充騰飽滿了明亮如白晝的空間,似乎什么也不曾改變。繞行至前兩日我張貼了協尋啟事的墻面,無意間,一抹藍影閃進我的視線,我驚喜地發現那本小書竟回來了。不知那時是誰取走它,或是誰發現了它,在外流徙兩天的手冊,如今安好地插在過去失落它的缺口里。
曾經離開的又回返來。我看著它,嘴角揚起,感到一陣心安。那樣的踏實沒有過分張狂的興奮,卻像是一個難忘的故人,微微笑著,無恙地向你走來。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