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匠發(fā)跡
皮匠之為人瞧不起,所從來久矣,三個足以抵得過諸葛亮的皮匠,還得以臭狀之,足見其社會地位之低落了。但是有關(guān)皮匠的段子,卻總是跟發(fā)跡有關(guān)。《履園叢話·卷二十一》:“太倉東門有王某者,以皮工起家至巨富,構(gòu)一樓,求吳祭酒梅村榜額。梅村題曰‘闌玻樓’,人咸不喻其意,以為必有出典,或以詢梅村,梅村曰:‘此無他意,不過道其實:東門王皮匠耳?!?br/> 民國成立之后,也有一皮匠發(fā)跡;此匠也姓王,名永冰,行九,人皆呼“王九”而不名。說到他的發(fā)跡,得先提一提段合肥。一八九六年,“北洋之虎”段祺瑞被調(diào)往天津小站任新建陸軍炮隊統(tǒng)帶,一九○一年底袁世凱成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軍事、外交一手操持。一九○三年清廷成立練兵處,段祺瑞便成為袁世凱擴編北洋軍的左右手。
打從小站練兵起,王九日夕荷擔(dān)于營門,吆喝著替那些穿破了軍鞋的士兵們補皮子,說生意不成生意;說手藝不算手藝,但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袁世凱的北洋軍一開始的時候只有七千人,而后擴充到兩萬、四萬五,新式的組織系統(tǒng)里有很多前所未見的任務(wù)編制:木工、鐵工、水工、建筑工、石工、筐工、土工、雷兵、修炮鐵工、修槍鐵工……什么都有,就是沒有皮匠。
王九的獨門絕活兒取價不高,每雙鞋帶皮材一補完復(fù),不過收幾文錢;修一雙鞋可以供他住一宿雞毛店。雞毛店就是廉價旅社,別無床榻被褥,鋪滿厚厚的一地雞毛,陌生行客住進來,朝雞毛堆里一鉆,呼呼大睡,天亮各奔前程,倒也爽利。
日補牛皮,夜宿雞毛,人不堪其憂,王九不改其樂。這一點很討“不抽、不喝、不嫖、不賭、不貪、不占”的段大帥歡心,沒過多久就接受了僚屬的建議,給王九一項獨占全軍皮材包購的業(yè)務(wù),讓他能夠開張店面、設(shè)置工廠,包攬新軍所有的皮件生產(chǎn)。沒幾年下來,王九已經(jīng)稱得上是大大地“發(fā)跡變泰”了。
雖說是富了,王九和歷史上的皮匠沒有太多差別,總要維持著原先的氣味。他還是睡他的雞毛店,和衣而眠,夏天一領(lǐng)麻布衫子,冬天加一件猞猁裘,終年不洗頭、不洗澡,襟懷之間隨時捫得出一把一把從前王猛和王安石身上的那種蟣虱——讓人很難不覺得王家似乎專出這一路薰灼之人 !天變暖和了,外裹一扔,還他麻衫面目,且待寒時再買新的猞猁裘。
王九還是置產(chǎn)的,時而會有珠寶、地契,放在隨身纏系的大布腰帶里,出入妓家。除了那一身連年不散的臭味之外,儼然還是一個出手極為闊綽的名士。有那厭倦了風(fēng)塵的妓女,只消向他一哭訴,他就一擲千金萬金,為之脫籍。王九有什么毛病外人不大明白,但知他喝酒歸喝酒、厭樂歸厭樂,但是向來不與妓女“交接”——即使花大錢為妓女贖了身,也就是給一棟樓宇讓她們居住,有專門看管門戶的姨娘,但是王九仍舊睡他的雞毛店。
段祺瑞曾經(jīng)跟人說:“王九有股子清氣,一般人聞不到。” 但是清氣也偶有變濁的時候。
作為一個皮匠,王九的機緣和勤奮可以說無人能及了,他所開發(fā)的事業(yè),大約也不是全中國古往今來的任何皮匠所能望其項背的。
民國成立之后,段祺瑞一度代理國務(wù)總理,發(fā)兵鎮(zhèn)壓“二次革命”。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一條”簽訂之后,段為了強調(diào)長期以來不與日本人謀妥協(xié)的政治態(tài)度,便辭職赴西山養(yǎng)病。從這時起,他只沉潛了大約十個月左右,袁世凱倏忽稱帝又瞬即覆滅的過眼風(fēng)波又把他卷回了北洋的政治舞臺。在“養(yǎng)病”期間,他曾經(jīng)“召見”過王九一次,垂詢一下故人的生計,順便問了句:“聽說你救了不少風(fēng)塵女子?”
“怎么能說是救呢?大帥 !”王九道,“姑娘們不見得樂意呢,可我是這么說的:不在那臺上,就不讓唱那出戲?!彼囊馑际钦f:一旦脫離了脂粉風(fēng)流,就老老實實過日子,也不必侈言男歡女愛之事了。
段祺瑞聞言哈哈大笑,道:“‘不在那臺上,就不讓唱那出戲。’ ——幸君有以教我也 !”
一九一六年三月袁世凱取消帝制,段再度出山,任國務(wù)總理,沒想到王九又以故人之姿前來拜見。王九的生意非但沒有因為民初政局的詭譎變幻而沒落,相反地,各地軍隊之擴充,以及軍需物資之囤積,使得他的生意越做越好了。這一次會面,王九居然穿了皮鞋,還在門房里留下了新式的名刺。見了段祺瑞的面,第一句話居然是:“報告大帥,我想弄個官做做。”
段祺瑞以為王九是開玩笑的,登時就笑罵了兩句:“荒唐!妄想!”
可是王九的態(tài)度卻極為認真,亢聲厲色道:“而今是民國,民國的官,不就是讓民來做的么?”
道理似乎是個道理,然而不像話還是不像話;段祺瑞連連搖著頭,堅辭不允。王九居然雙膝落地,淚眼撲簌地磕起頭來,說:“小人生意做得來,官差也就做得來;可是做生意,可終日就還是與皮料為伍,要是能有個一官半職,與人周旋,才不枉做人一場?!?br/> 一說段祺瑞拗不過王九,另一說則是段祺瑞有心看看“將相本無種”這話到底有多少征驗,總之他略微思忖片刻,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讓王九進入部隊,授予他一個“副都統(tǒng)”的職銜。打從清朝末年改革兵制以來,陸軍從最高一級的“大將軍”到最低一級的“下士”,一共分為十四個階級?!案倍冀y(tǒng)”是第三階,相當于古代武職里的正二品,在明代,當?shù)蒙峡偙?,比專職領(lǐng)有大規(guī)模部隊的參將還要高一品。
未幾,王九因公出差到東北,被人準準地一槍狙殺在行伍之中。他的家財、房產(chǎn)、珠寶都被那些由他救了風(fēng)塵、卻囚了青春的姬妾給分占竊據(jù)了。王九之死是個懸案,沒有人追究,因為當時眾人的感覺,還是他貪了非分之物,只是以命償還罷了。
“不在那臺上,就不讓唱那出戲?!倍戊魅鸷髞碛幸淮闻c莫干山的一位棋僧說:“這是個皮匠教我的話,終身受用?!?br/>
袁皇帝的王氣
一九一五年,歲次乙卯,九月二十二日,前清光緒皇帝載湉的陵寢“崇陵”竣工,負責(zé)工程總勘驗的審計部長孫寶琦在崇陵待到黃昏,身邊始終跟著個白髯三尺、身長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老人。老人不時東張西望一陣,意態(tài)閑雅而凝重,到天色逐漸暗將下來時,才打從袖筒里摸出一只羅盤,繼續(xù)觀望了好半晌。此老本名鄧充和,字玉謙,年少出家當了道士,道號懶樸子。據(jù)他自己說,已經(jīng)活了一百七十多歲,精擅輿地星卜之術(shù),此行就是孫寶琦給找來看“王氣”的。
“中國王氣由塞外分兩支入中國。長白山舉頂,蜿蜒西行,結(jié)穴北京,遂有遼、金、元、明、清七百年的皇運。一支由塞外西南入關(guān),橫亙太行八百里,渡河而西,結(jié)穴秦中,成就了長安五百年皇運。第二支從太白、終南舉頂,渡河而南,結(jié)穴洛陽,成東周、東漢、北朝之皇運,復(fù)在嵩山舉頂?!?懶樸子強調(diào):“如今長安氣盡,北京氣疲,不如在洛陽一帶,跨河而立陪都,這才是天子之大居正也 !這一點,請審計長務(wù)必要同‘籌備處’諸公說明?!?br/> 這時的政府里有個機構(gòu),叫“大典籌備處”,籌備什么“大典”呢?就是皇帝的登極大典。誰要登極呢 ? 自然是皇帝。都民國了,怎么還會有皇帝呢 ? 這,就不只要問想當皇帝的人,更得問的是那些少不了皇帝的人。
第二天,是陽歷九月二十三日,國務(wù)卿徐世昌誕辰,“大典籌備處”文武官員早就在東單牌樓五條胡同相府中擺下了筵席,請來伶工,給國務(wù)卿祝壽。非但京師名角齊聚,由孫菊仙擔(dān)綱,貴客亦雁行云集,連前清皇帝的師傅陳寶琛都到了。
此日貼演《大登殿》,是全本《紅鬃烈馬》里最后的一折,結(jié)局時薛平貴還登基做了皇上。就在戲臺上的諸將百官請“圣上”登殿的時候,這扮薛平貴的孫菊仙再三謙讓之余,忽然轉(zhuǎn)了個身,沖著臺下看官道:“自從清室遜政,從前的皇帝已經(jīng)沒有了?,F(xiàn)在叫民國,也沒有皇帝。將來是不是還有皇帝,于今也看不見。我是什么人 ? 我是什么人 ? 我怎么敢?我怎么敢 ? ”說到這里,眾人全都忍不住,尷尬地笑起來。孫菊仙偷暇猛可轉(zhuǎn)向徐世昌一指,道:“哈哈——而今誰是你的皇帝?”復(fù)轉(zhuǎn)向陳寶?。骸肮l又是你的皇帝?”之后登時退了三步,將胸前的髯口一捋,放聲念了句韻白:“哈哈——我,又是誰個皇帝呦 ?”
陳寶琛聞聽此言,初時也跟著笑,笑到喘了氣,繼之以淚,當場哭了起來。回家之后立刻做了三首絕句,題為《漱芳齋觀劇有感》。其中一首是借著捧孫菊仙而罵人的:“凝碧池邊淚幾吞/一般社飯味遺言/史家休薄伶官傳/猶感纏頭解報恩?!?br/> 捧的是戲子,罵的是皇帝,然而罵歸罵,還是有人少不了獨裁的主子。新皇帝畢竟要來了——他叫袁世凱。
袁氏稱帝時,北京的正陽門拆除了,這是民初一代人物朱啟鈐的畢生功業(yè)之一。
朱啟鈐有個相當知名的姨父,是當過大學(xué)士的瞿鴻;有個相當知名的干爹,是當過大總統(tǒng)的徐世昌。他自己則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座現(xiàn)代意義的公園——北平中央公園;以及第一所博物館——故宮古物陳列所。他也是民國肇造時期的交通總長、內(nèi)務(wù)總長,以及代理國務(wù)總理。
正陽門位于北京內(nèi)城九門南垣的正當中,是“國門”。此門原不是一座門,而是一個有著龐大結(jié)構(gòu)的建筑群落。除了身為國之“前門”的正陽門之外,還有箭樓、甕城、關(guān)帝廟、觀音廟、正陽橋和五牌樓。在內(nèi)城九門中,正陽門有門禁,終年封閉,即使是達賴、班禪等級的人物來京,也只能高搭黃橋,越過女墻而入,除非皇帝出宮祭祀,才偶為開啟。另一個開正陽門的時機,就是國喪了?;实刍屎蟆吧腺e”(歸天),正式名稱為“梓宮”的靈柩儀仗,也必須開正陽門出城。
正陽門卻也是個麻煩。雖說是盤結(jié)七百年皇運,其間的后四百年,許多商業(yè)活動就在天子腳下的門檻外頭發(fā)達起來了。從明朝中葉起,沿著御道兩側(cè),興起了諸般傳統(tǒng)物資的集中市場,舉凡魚肉、糧谷、煤炭、珠寶、布匹……皆有專門供應(yīng)。再往外,還有因科舉而昌明的旅館業(yè)、茶園、戲院和娼館。外城的繁榮一旦吸引內(nèi)城的人流,提升交通的需求,正陽門就顯得礙事了。
剛剛就任內(nèi)務(wù)總長的朱啟鈐已經(jīng)看出此處之既為交通孔道,亦為壅塞根源的形勢,但是要怎么拆呢?在業(yè)居民,地方耆舊乃至于正愁沒有題目可以發(fā)揮、以控訴民國虐政的前朝遺老遺少們也形成了極大的壓力。這一刻,只有更權(quán)威、更霸氣、甚至更可惡的人能夠一肩挑之。在當時,只有大總統(tǒng)袁世凱夠這個份兒。
朱啟鈐經(jīng)由那個為“崇陵”勘輿的懶樸子之介紹,找上了一個紹興日者(編者注:日者,古時占候卜筮為業(yè)的人),此人姓郭,不傳其名,看陽世風(fēng)水據(jù)稱是江南第一。他的第一番話就打動了隱隱然有登極稱帝之思的大總統(tǒng):“我在夜半時分幾次登上正陽前門敵樓,澄心觀氣,但見南方紅氣賁起,高滿北京,宜先改造正陽門,以厭收之 !”
這個說法的具體內(nèi)涵是:民國成立,色尚紅,五行家認為這是“以火德而王”,南方又是“丙丁火”,如果要改成帝國,“色必尚黃”。郭某人這番話居然還找得到歷史根據(jù):乾隆四十五年庚子火焚正陽門樓,接著首先引來嘉、道二十年間白蓮教鬧事;大亂未平,咸豐朝又有太平天國之劫,以及捻、回之變,連兵四十年,蹂躪十余省。不料,到了光緒二十六年,正陽門再遭回路之厄,便跟著出了義和團、八國兵的亂子,以至于兩宮西狩,京師滅裂;再過一紀,連皇朝都傾覆了。
一九一五年六月十六日,天大雨,改建正陽門的開工典禮還是舉行了。袁世凱特賜銀鎬一柄,由朱啟鈐刨下了第一塊城磚。之后據(jù)說還掘出一只八尺長的大蝎子,口射毒焰,噴死了幾個小工。郭某則說:“毒蝎上應(yīng)天心,蝎死天下太平?!边@是民國以來的第一則順口溜,說明了再進步的事業(yè),也脫離不了神咒的加持。
第一部劇情長片
國家大事總是悄悄發(fā)生,一時間卻要被轟動社會的個別案件淹沒。
一九二○年六月一日,中國和波斯(也就是十五年后改為今名的伊朗)在羅馬簽訂了通好條約,這是中國歷史上首度與外國締結(jié)的一個不給予“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的條約。在接下來的幾天之內(nèi),孫中山邀約唐紹儀、伍廷芳、李烈鈞、林森、王正廷等人在上海開會,發(fā)表聯(lián)合宣言,否認了三年前他自己“內(nèi)為護法各省之團結(jié),外為行獨立自主之外交”而組織的廣州軍政府和國會,反而責(zé)成唐紹儀和北洋政府接洽,準備恢復(fù)“南北和會”。在這一段離合紛紜、戰(zhàn)盟交織的局面之中,就連蔣夢麟、胡適之聯(lián)名發(fā)表的文獻《我們對于學(xué)生的希望》 —— 發(fā)表于“五四運動”周年紀念日——勸學(xué)生們“放棄以罷課為武器”的話語,也顯得擲地?zé)o聲了。
那么,令舉國轟動的大事是什么呢 ?
一九二○年六月九日晚上,上海洋行的失業(yè)買辦閻瑞生和同事吳春芳邀約他們所熟識的一個妓女王蓮英駕車兜風(fēng),車行來到郊區(qū)麥田,閻、吳兩人用麻藥迷倒了王蓮英,掏出預(yù)藏的繩索將其勒死,劫走她一身貴重的首飾。
閻瑞生原本是震旦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能說相當流利的外語,外表斯文體面,卻由于沉湎于風(fēng)月和賭博而輟學(xué),買辦生涯也因為欠下大筆債務(wù)而斷送。做下王蓮英這一票,也是為了賺點兒快錢。案發(fā)之后,他趁著舉國動亂,以為逃到北方會比較安全,殊不知到處有人關(guān)心、談?wù)撨@個案子,讓他幾無容身之地。到青島、海州短暫藏匿一陣之后,隨即在徐州火車站落網(wǎng)。閻瑞生、吳春芳很快地接受審判,并且在上萬名好奇的民眾圍觀之下被槍斃了。
上海報紙沒有一天放過這個消息,有人立刻想起當年兩江總督馬新貽遇刺案的故事,當時丹桂園茶樓在很短的時間之內(nèi)就請人編排新戲《刺馬》,引發(fā)極大的轟動。這一回也不例外,一出名為《閻瑞生》的文明戲在不久之后便登上了“新舞臺”的舊舞臺,一演居然就是六個月;而這出文明戲卻直接啟發(fā)了中國電影。
多年以后曾經(jīng)擔(dān)任過臺灣中影制片場顧問的徐欣夫(1897~1968)邀集他的朋友陸涵章、顧肯夫和另外幾個“中國第一代影癡”成立“中國影戲研究社”,結(jié)合當時商務(wù)印書館影片部的資源,出手拍攝了一部名曰《閻瑞生》的電影。
這是中國的第一部劇情長片,男主角也屬于“中國影戲研究社”成員,他叫陳壽芝,是現(xiàn)實里的閻瑞生洋行的老同事,非但深習(xí)買辦的言行舉止,他本人的面貌神情居然也和閻瑞生相當酷似。這還不算,導(dǎo)演任彭年和徐欣夫千方百計找了個長相與苦主王蓮英極為相似的下崗妓女王彩云擔(dān)任女主角。至于飾演從犯吳春芳的,是當年上海的足球明星邵鵬——此人也有洋行工作的經(jīng)歷,更是吳春芳生前的老友。這樣一部“劃時代”的電影感覺上和殺人劫財?shù)膬窗妇谷挥兄懿豢煞值穆?lián)系。
乘勢利用大眾關(guān)切的材料,大膽起用女性以及非職業(yè)演員,率先掌握貼近生活現(xiàn)況的表演方法,這些都是《閻瑞生》一片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令時人為之沉醉迷倒,從一九二一年七月一日開始,連演才一周,就進賬四千現(xiàn)大洋。去看電影的人都忘了:就在兩天以前,中國才加入了“國際聯(lián)盟”,而朱執(zhí)信、廖仲愷則剛剛接獲孫中山的命令抵達漳州,催促陳炯明回師廣東,準備打垮把持軍政府的桂系軍人。
中國第一部劇情長片《閻瑞生》的導(dǎo)演徐欣夫是個全才。拍《鹽潮》,走的是社會寫實的路子;拍《熱血忠魂》樹立了愛國軍事片的典型;《古屋魔影》啟發(fā)了不止一代人對于富翁遺囑殺人事件的懸念;《翡翠馬》、《金剛鉆》則開中國電影偵探類型之先河。一九四八年,原本在上海出道才一年的影評人、編劇張英率領(lǐng)一支外景隊到臺灣拍攝《阿里山風(fēng)云》,沒想到就在這一段離滬拍攝期間,上海易幟,張英回不去了,《阿里山風(fēng)云》的制片徐欣夫也就來到臺灣發(fā)展,成立了新的電影公司,叫“萬象”。日后徐欣夫受到當局的禮遇收編,成為臺灣農(nóng)業(yè)教育電影公司臺中廠廠長,導(dǎo)演了著名的代表作:《日月潭之戀》。
徐欣夫原本在五十年代中期就想拍一部名為《唐伯虎點秋香》的片子,但是始終只停留在紙上談兵、桌邊許愿的階段。計劃胎死腹中,實有緣故。這個題材一直到一九六九年才由香港邵氏公司真正拍出來,當時雖然已經(jīng)過了黃梅調(diào)電影的全盛時期,由凌波、李菁領(lǐng)銜主演的《三笑姻緣》卻為這個類型留下了一個極為燦爛的尾巴。我學(xué)唱“虎秋三笑留情索,三條情索點魂魄”不下數(shù)千遍,以為論詞曲咬合之精準華麗,此片唱段的成就絕不在《梁山伯與祝英臺》之下。
徐欣夫最早籌拍此片的時候,曾經(jīng)請教過他的江蘇同鄉(xiāng)李猷。李猷(1915~1997)年輩略晚于徐,但是少年時曾經(jīng)是虞山國學(xué)專校的高材生,詩學(xué)渾厚清雅,書法篆刻極工,早年受教于楊云史、金松岑、張一麟等耆老,由于為學(xué)醇篤,很受時人敬重。徐欣夫要拍唐伯虎的故事,第一個就想到了他。
可是沒想到李猷劈頭給澆了一盆冷水。他的第一句話是:“唐伯虎撞不上秋香?!钡诙湓捠牵骸扒锵闶莻€妓女?!?br/> 李猷的說法顯然有所本。清梁紹壬的《兩般秋雨庵隨筆》考證得很清楚:唐伯虎得解元、成大名是明弘治戊午年(1498)的事,當時他剛為父母守喪三年滿期,而他的妻子、妹妹也幾乎是在同時病逝的。秋香則是明代成化年間(1465~1488)的人,本姓林,名金蘭,秋香是入妓籍之后的花名。秋香原本出生于官宦之家,幼年時父母雙亡,跟著伯父流落到金陵,迫于生計而淪墮煙花。日后許多浸成套路的妓女故事也多少由秋香的事跡點染而來。她美艷而孤傲、多才而寡合,能絲竹、擅詩畫,有色藝雙全之譽,卻不幸酒后失身,終于在抑郁無聊之際,脫籍從良,卻從來沒有遇到一個知心而能夠托付終身的伴侶。
也有在秋香炙手可熱的時期不能一親芳澤之人,或是曾經(jīng)有過數(shù)面之緣而自詡為熟識的俗客,這班人以為還可以和脫籍之后的秋香通通交情,往往致厚貺而求見,但是所得到的回報總是一幅畫了柳枝的扇子,柳邊并題一詩,道盡灰頹心事,極有情味:
昔日章臺舞細腰,任君攀折舊枝條。如今寫入丹青里,不許東風(fēng)再動搖。
李猷把唐伯虎和秋香各自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徐欣夫,徐跌足大嘆可惜,就此做罷。有人問他:“干脆就照民間傳說來拍,根本不要理會史實,何可惜之有?”徐欣夫說:“知情的人進了戲院,是看我說笑話嗎?”
我們看這第一代的電影人行事,揣想他們的信念未必然只是“忠于原始材料”一念而已,而是他們對真實生命所凝鑄的故事還有相當?shù)淖鹬亍2慌哪承?,是對真實生命的悲歡離合主敬存誠的表現(xiàn)。
詩人搞外交
“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這幾句話出自《論語·子路》。“專對”—— 一個日常上罕用的詞,是外交專業(yè)的境界。跟外國人談判不是語言溝通順利與否就能完事的。談判者對于本國所應(yīng)堅守的權(quán)益必須有極為深刻的理解,以及極為堅定的信念。
而這一回所要說的故事不是發(fā)生在民國,而是在帝國時代;帝國日薄崦嵫之際,一位詩人搞了一回耍顢頇的外交,居然爭得些微的尊嚴!
甲午戰(zhàn)爭之后,滿清對東洋的開放,勢有不得不加劇的迫切之感。每一次談判都令那些科舉出身的大老巨公們頭痛不已,因為他們不知道“在國際上,我們應(yīng)該擁有多少人格?”當是時,對日開放蘇州租借區(qū)的談判就是一個例子。日本人要求在蘇州開設(shè)商埠,這是不得已的事,問題在于開放什么地段讓日本人經(jīng)營——或者該說“盤據(jù)”? —— 當時,日方的談判代表叫珍田舍己,珍田銜命來蘇,目的是要取蘇州閶門以外的地區(qū)開埠。
閶門,早在春秋時代吳王闔閭時就已經(jīng)建了。當時的闔閭城規(guī)模之大,即使在后世言之,也是極為壯觀的一項工程。全城周長四十七里二百一十步又二尺,外廓六十八里六十步,內(nèi)外共三城環(huán)環(huán)相套,城外的護城河就有五十到一百公尺深。城高兩丈八尺,厚一丈七尺,呈“亞”字形,共有水陸城門八座,北面是齊門、平門,東面是匠門、婁門,南面是盤門、蛇門,西面是閶門、胥門。日本人看上的閶門以外之地,是蘇州精華地區(qū),百姓商家世居于此,屋宇櫛比鱗次;倘若要把這塊地方出讓給日方,光是搬遷,就要引發(fā)很深的民怨。在清廷大臣看來,寧可把蘇州城南邊盤門以外的地區(qū)劃歸日人為租借——畢竟當時的城南不那么“膏腴繁華”,割之不疼也。
兩江總督劉坤一奉詔入京覲見,一直沒有在任上。署理的張之洞正掌南洋大臣,得著巡撫趙舒翹的公文,咨請干員來蘇與日人議約。張南皮可就傷腦筋了,他知道:江南盡管出文人、出學(xué)士,可就不出外交這個專業(yè)上的人才。左想右想之下,才有人向他推薦了一個人來——黃公度,是個詩人。
黃公度,廣東嘉應(yīng)人,光緒二年中的舉,科場資歷僅止于此。但是此人文名大,而且有出任清廷駐日本、英國、美國使館參贊的“涉外”經(jīng)歷。找上他,套句洋話來說:不外是把一個燙山芋扔出手,張南皮并沒有認真以為閶門、盤門有什么需要計較的。
珍田抵達蘇州之時,已經(jīng)得知清廷的談判代表是黃遵憲,遂來到黃下榻的所在拜訪。黃遵憲給珍田吃了閉門羹,說:“住家所在不是談公事的地方,明天到巡撫衙門里談吧?!?br/> 第二天,珍田依約來到撫衙,約略寒暄數(shù)語,話入正題,珍田立刻表示:“我獲得敝國政府訓(xùn)令,一定要取得閶門外的區(qū)域以為租借,絕對沒有遷就的道理。如果得不到閶門外地區(qū),馬上下旗回國,不再開議?!边@番話簡明扼要,而且顯然日方的情報十分準確——他們早就知道清方準備以盤門外地區(qū)作為談判籌碼了。所謂“下旗”,更是嚴厲的威脅,說白了就是不惜斷交的意思。
黃公度猶豫了片刻,用今天的民主思維之語來說,就是他忽然想起了“程序正義”的一套說辭。他會怎么干呢 ?
黃公度靜靜地聽著珍田的話,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等對方把話說完了,才徐徐地說:“我們今天在此間應(yīng)該先辦的第一件事是互換憑證;不換憑證,不能互相認定是外交人員——這是國際定例,絕對不要亂了套。我來蘇州之前,已經(jīng)取得了我國南洋大臣的札諭,另外呢,此間巡撫也有委派我來和貴使談判的公文書,這兩班文件,稍后我都會拿給貴使過目。至于貴使既然方才說有訓(xùn)令來談判,那么貴使從貴國啟行時,自然也應(yīng)該有貴政府的訓(xùn)條了,何不先拿出來我們驗證驗證呢?”說完,就從懷里掏出兩封信札,擱在桌上,一語不發(fā),就等著珍田拿出憑證來了。
這一手實大出珍田之意外,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才囁嚅著說:“來時匆促,忘了帶訓(xùn)條。您如果不相信,為什么不打個電報給貴國駐我國的大使,向我國政府問詢,就可以確認了。”
黃公度立刻應(yīng)聲道:“這是何等大事?貴使怎么可以忘記呢?您是外交人員,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嗎?如果真的拿不出訓(xùn)條來,您在此地就只有私人的資格,那么租借地的事也就不是您所應(yīng)該過問的了。如果依照我個人的看法,還是建議您馬上回國去領(lǐng)取訓(xùn)條,再到這里來開會。我在南京還有重要的差事,沒有時間同您再作無謂的周旋。這樣吧,我待一會兒就要上船啟程,是不是等您回來的時候,我再專程去迎接好了?”
珍田受到這么兩次沮折,再也不敢像先前那么意氣洋洋了。等到第二回與黃公度見面,非但姿態(tài)低了很多,連談判的條件也放寬了不少。最后竟以盤門訂議,且保全中國商民利益甚多。這一次談判甚至影響到杭州方面的議約,日方的交涉員也不得不以相當?shù)臈l件讓了步。
不過黃公度是不是因此而獲得較重的賞識呢 ?
待復(fù)命于趙舒翹之際,黃公度所得不過是“辛苦了、辛苦了”寥寥數(shù)語。趙反而私下跟他的幕僚說:“我早就說過:洋人不是人類,不可以人道相待。你們總是說我的話太過分了,諸君試想:那珍田剛來的時候,我和諸君苦口嘵音,以禮相待,他卻越發(fā)囂張桀驁;這黃某人來了,不知道說了些什么鬼話,珍田反而帖然就范,一句話也不敢爭執(zhí)。黃某萬一身居要津,就算把全江蘇都拱手送人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這種人怎么可以讓他得志呢?”
戊戌政變之后,黃公度本來有機會奉使日本,可是他人還羈留于上海,未及成行,就被某言官參了一本,差一點送掉性命。黃公度,名遵憲,參加過上海的“強學(xué)會”,和梁啟超主持過《時務(wù)報》,是一位對于社會參與極度熱衷的詩人。他最了不起的成就還是在舊詩的創(chuàng)作和革新上,與梁啟超、夏增佑、譚嗣同提出的“詩界革命”,更開“我手寫我口”的先河,所謂“詩須寫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在當時更是相當新穎的意見。觀其行事著作可知:敵對者的交流不一定要奉送領(lǐng)土,也可以往來得有風(fēng)骨、有格調(diào)。
他的名作《臺灣行》寫抗日復(fù)及于降日,前半篇詩中有“成敗利鈍非所睹,人人效死誓死拒。萬眾一心誰敢侮?一聲拔劍起擊柱。今日之事無他語,有不從者手刃汝。堂堂藍旗立黃虎,傾城擁觀空巷舞。黃金斗大印系組,直將總統(tǒng)呼巡撫?!敝?;但是臺灣一旦歸降,仍不免沉痛熱諷:“一輪紅日當空高,千家白旗隨風(fēng)飄。縉紳耆老相招邀,夾跪道旁俯折腰。紅纓竹冠盤錦條,青絲辮發(fā)垂云髾。跪捧銀盤茶與糕,綠沉之瓜紫蒲桃。將軍遠來無乃勞?降民敬為將軍導(dǎo)……”
從此熱諷而反振逆推的結(jié)語恐怕讓今天的讀者都會為之驚心:“噫兮吁,悲乎哉,汝全臺!昨何忠勇今何怯,萬事反復(fù)隨轉(zhuǎn)睫。平時戰(zhàn)守?zé)o豫備,曰忠曰義何所恃?”
一夜冬風(fēng)走帥旗
蔡松坡將軍家喻戶曉,他遁出北京、繞道日本再搭乘海輪兼程返回云南,舉“護國”大旗討袁的佳話,已經(jīng)打動無數(shù)人油然而興反帝反暴之情。然而,關(guān)于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日與十一日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使蔡松坡得以從容離京?還有好些不同的說法。
先是,蔡松坡為梁啟超弟子,梁啟超雖然日后反袁甚力,然而在民國肇造之時,以節(jié)制北洋之無人,不得不勉強應(yīng)付。梁的如意算盤是讓蔡來鞏固梁所支持的“進步黨”,而袁世凱的另一把算盤是謀士陳宦的建言;陳宦以為:青眼柔身、推心置腹以用蔡松坡,中國西南滇桂重鎮(zhèn)就不至于成為袁氏帝國的股肱之患。
當年劉成禺《洪憲紀事詩》第五十首是這么寫的:
當關(guān)油壁掩羅裙,女俠誰知小鳳云。緹騎九門搜索遍,美人挾走蔡將軍。
這首詩所紀當然不是事實,它帶著一種輕盈的玩笑風(fēng)味,刻意以詠贊江湖俠女的趣味,幫襯著哄傳了一則生造出來的謠言——也可以說,幫襯著烘托了一則虛擬出來的佳話。
時至今日,傳說歧異,眾口紛紜,連當時蔡松坡寄寓之地都沒有準地點,一說是棉花胡同,一說是演樂胡同;據(jù)稱他的鄰居是袁世凱四兒子的岳家,一個天津的鹽商,一說姓徐,一說叫何仲璟。一九一五年十月十四日的清早,袁手下的特務(wù)機關(guān)——軍警執(zhí)法處——來了個排長,排闥而入,翻箱倒篋地大肆搜索。來人搜不到什么,大約也亦在示威而已。事后,軍警執(zhí)法處的處長雷震春編了一套說辭,以袁世凱的親家欠外商巨款為話柄,編了一通源遠流長的故事,意思就是: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執(zhí)法處要搜的不是你,你可也留神,別成了我們要搜的人。
蔡松坡因此而堅定了出走的決心。問題是在重圍環(huán)伺之下,如何脫身?流傳得最廣的說法是:一日,蔡松坡在私邸宴客,當晚蔡夫人也在座中。席間,蔡松坡一再揚言要納上海名妓鳳云(來京改名小鳳仙)為妾,惹得蔡夫人醋勁大發(fā),夫婦二人居然相互揪打起來,一路拉扯到室外。這就相當難看了,才經(jīng)排解,當場協(xié)議離婚。在這個版本里,蔡夫人是個明快人,登時索取了細軟,只身遠赴天津。
表面上蔡松坡耽迷女色,放浪形骸,其樂不思蜀,已經(jīng)到了令人不齒的地步。若非經(jīng)此痛快的生活,不會背負謗毀與侮辱;而若非經(jīng)彼謗毀與侮辱,又不會獲致輕視和輕信。再過了十天半月,蔡松坡與三五友人至長安酒樓,飛箋召喚小鳳仙來陪——前引劉成禺詩所謂“當關(guān)油壁掩羅裙”,其情如此。油壁,故事所稱“油壁香車”即是,那是一種油漆裝飾的小車,特指婦女所乘。據(jù)云:小鳳仙到了以后,蔡松坡酣飲大醉,又鬧肚子疼,進了廁所。座客都以為這是“尿遁”,而蔡將軍已經(jīng)回寓所了,直到第二天天大亮,軍警執(zhí)法處的人也才發(fā)現(xiàn)蔡松坡既沒有和眾酒客一同散席,也沒有提前回家。據(jù)稱:當晚不知幾時幾分,蔡松坡也搭車去了天津。
真的是“美人挾走蔡將軍”了嗎?我們都寧可這樣傳述和相信。如果事實是這樣的,則蔡松坡和一妻一妓的完美演出,正符合人們對于高潮迭起、巧計連環(huán)情節(jié)的高度渴望。不過,要是從擺脫偵騎的技術(shù)細節(jié)來看,這一出走過程有著太多不可解釋的漏洞。最起碼,關(guān)鍵性的肚子疼一節(jié)太簡陋了。
所以我們還有另一個版本。
蔡松坡(1882~1916)名鍔,湖南寶慶人。根據(jù)他在日本士官學(xué)校的學(xué)長哈漢章手著《春藕筆錄》的回憶,當年在袁世凱嚴密的緹騎偵伺之下遁離北京,取徑天津,繞道日本,再搭乘海輪返國,入滇振武,擎反袁義旗的過程,并無關(guān)小鳳仙什么事。
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日,是袁世凱的軍事顧問哈漢章的祖母八十大壽之日,在北京錢糧胡同聚壽堂宴客。哈漢章早在前清時就是軍咨府的要員,聲援革命,秘密抗清,以至于無論北洋、國府,都堪稱中堅。他是留日士官生第二期步科出身,比蔡松坡的期別還略高,這一回為祖母慶整壽,卻心照不宣地幫了蔡松坡一個大忙。
當天宴客的場面自然不小,連“小叫天”譚鑫培都基于湖北同鄉(xiāng)之故,前來獻演,其盛況可知。但是蔡松坡卻提早到了,對哈漢章說:“今天大雪,可以在這里作長夜之戰(zhàn)。”說的是打牌,哈卻立刻明白蔡另有所謀,趕緊托付他們共同的留日同學(xué)劉成禺找一副牌搭子,而且要找“對路的人”。蔡握著劉成禺的手說:“你我同學(xué)三年,今日要暢聚一夜,你要‘慎擇選手’!”劉成禺立刻想起兩個人,隨即說道:“張紹曾顛,丁槐笨,二人如何?”
張紹曾也是日士官生出身,還是第一期的大學(xué)長,為人倜儻不羈,好玩笑,稱他“顛”,有點兒過分。丁槐更比這些人足足長了三十歲,由于父親丁耀南平亂戰(zhàn)死,丁槐襲蔭得官封,又是個搖頭晃腦作詩文的舊派人物,謂之“笨”,也嫌欺人。不過張、丁二人表面上沒有反袁的前科,不致引起跟監(jiān)者起疑,倒是極佳的掩護。
于是議定:在宴客的聚壽堂隔壁打牌,無論是聽戲開席,都不必來請,這牌果然打了一整夜。天不亮,蔡松坡就躊躇著要走。反而是張紹曾沉住氣,說:“再打四圈上總統(tǒng)府不遲?!辈趟善乱幌耄旱拇_如此——現(xiàn)在行動,委實太早了,反而會讓暗處埋伏的偵探們提高警覺。于是又追加四圈,一直打到七點鐘散局。蔡松坡才由錢糧胡同驅(qū)車直入總統(tǒng)府新華門。
彼時,在門衛(wèi)的眼中,一定以為袁氏有什么緊急要務(wù)召見,大將軍才會來得這么早,也就趕緊放行了。蔡身后跟監(jiān)的人累了一整夜,見蔡松坡人已經(jīng)進了府門,也就不疑有它,當下散去。
蔡松坡直抵總統(tǒng)辦事處,還耍了兩個花腔。第一是讓侍者對表,故意驚愕其詞,說:“我的表居然快了兩小時!”言下之意是為手表所誤而早到,也就不必驚動他人了。第二是打了個電話,和小鳳仙約午后十二點半到某處吃飯。這些,當然也都看在府內(nèi)執(zhí)事之人的眼里。接下來的事便好辦了,蔡松坡這兒晃晃、那兒晃晃,晃到人們已經(jīng)視之如無物,他便大搖大擺從政事堂出西苑門,搭了輛三等車上天津,繞道登船去了日本。
小鳳仙的神話就是這么來的。哈漢章、劉成禺、張紹曾成為袁世凱詰問根底的對象,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應(yīng)該是小鳳仙坐騾車到豐臺去,而蔡松坡就藏在車里。以此而成全了小鳳仙劫救蔡將軍的神話,既方便為這些留日同學(xué)們脫罪,也為一名妓女打開了以大歷史正義為號召的行銷宣傳。只有丁槐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只記得那一晚在錢糧胡同,蔡松坡輸了不少錢。
可恨的是誰?
大地沉淪幾百秋,烽煙滾滾血橫流。
傷心細數(shù)當時事,同種何人雪恥仇?
瓜分豆剖迫人來,同種沉淪劇可哀?
太息神州今去矣,勸君猛省莫徘徊!
這是同盟會烈士陳天華著名的說唱作品《猛回頭》開篇和壓尾詩,純以詩藝來說,淺易無足深。但是細讀幾遍,卻可以明白陳天華用一條只有三十歲的性命沉投入海,觸波之聲所欲喚回頭的,竟是不能攜手而前的同志。
一九○五年八月,同盟會在東京赤坂成立。三個月之后,日本文部省頒布了一個條例,名之為《取締清韓留日學(xué)生規(guī)則》,其目的原本是在限制清、韓留日學(xué)生的行動,規(guī)定留學(xué)生要到滿清駐日公使處登記其行止;其次是通訊報備,也就是說,留學(xué)生寫信、發(fā)電文等一切對外聯(lián)系活動都要公開,隨時接受追蹤調(diào)查。更嚴密的控制是限制住居,只能在學(xué)校宿舍過夜。這,當然和同盟會的發(fā)起有關(guān),但是也不期而然地引發(fā)了同盟者“所盟何來”的爭議。
同盟會之所以命名“同盟”,正因原先各有其所盟。其犖犖大者,包括孫中山、胡漢民、汪精衛(wèi)等人為首的廣東“興中會”,以黃興、宋教仁、陳天華等為首的湖南“華興會”,還有以陶成章、章炳麟、蔡元培、秋瑾等為首的江浙“光復(fù)會”以及幾個像“科學(xué)補習(xí)所”等較小的組織。
同盟會的政綱由孫中山提出,“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創(chuàng)立民國,平均地權(quán)”連后世之小學(xué)生都能朗朗上口。此十六字真言,大概就算是這些組織在理念上的“最大公約數(shù)”了。其議論之大端,則由浙派創(chuàng)辦的《民報》主導(dǎo),劍拔駑張地與?;庶h之康、梁《新民叢報》形成敵壘,兩造筆伐不絕。殊未料《取締清韓留日學(xué)生規(guī)則》一出,原本一致朝外的囂囂之聲竟然劇烈地在同志間迸發(fā)了。
秋瑾和宋教仁等激烈主張全體同學(xué)輟學(xué)回國,而粵派的汪兆銘和胡漢民等人則主張忍辱負重,以學(xué)成為目標。這個路線上的爭執(zhí)原無礙于“驅(qū)除韃虜,創(chuàng)立民國”這樣偉大的目標,但是兩造的分歧卻被日本人進一步利用。
《朝日新聞》發(fā)文譴責(zé)中國人沒有團結(jié)力,留學(xué)生也不過是一群“放縱卑劣”的青年。基于挫辱兼悲憤,三湘子弟的烈性終于爆發(fā),原屬華興會的陳天華就在這一年的十二月八日清晨,到東京大森灣投海殉節(jié)。當時距同盟會初創(chuàng)不到五個月,所有的黨人都認為這是為抗議日本政府而犧牲,事實上,陳天華一死百余年來,人們不忍言亦不敢言的,卻是他向海一躍的初衷本意,根本不是抗議日本政府的顢頇欺凌,而是對“盟”之不能“同”而發(fā)出的深刻憤慨和嚴正譴責(zé) !
在陳天華的另一部作品《警世鐘》里,曾經(jīng)有這樣的見聞:“一日在火車上,看見車站旁邊,立著個中國人,一個俄國人用鞭抽他,他又不敢哭,只用兩手擦淚。再一鞭,就倒在鐵路上了。卻巧有一火車過來,把這個人截為兩段,火車上的人,毫不在意。我問道:‘這是什么緣故呢?’一個中國人在旁答道:‘沒有什么緣故,因為俄國人醉了?!胶髞硪矝]人根究這事,這中國人就算白死了。一路上中國的人被俄人打得半死半生的,不計其數(shù)。雖是疼痛,也不敢哭,倘若哭了,不但俄國人要打他,旁邊立的中國人,也都替俄國人代打。”
豪門公子實難為
民國四公子的說法很多,其一是張伯駒、溥侗、張學(xué)良和袁克文。
張學(xué)良家喻戶曉,無庸贅辭。袁克文的詩才墨藝也頗流聲譽,他自況人生處境如曹植,站在不喜歡袁世凱和“皇長子”袁克定的立場上的人們毋寧也同意這個看法。溥侗是乾隆第十一子成親王永瑆的后人,號“紅豆館主”,是個雅人,酷嗜京昆,唱做絕佳,曾經(jīng)是名角兒言菊朋、李萬春的師傅,能夠在《群英會》上以一趕五,分別飾演小生(周瑜)、老生(魯肅)、袍帶丑(蔣干)、以及性格完全不同的凈角(曹操、黃蓋),這恐怕是中國京劇史上空前絕后的神技了。
至于張伯駒,則是北洋巨頭、直隸總督張鎮(zhèn)芳過繼為嗣的侄兒,他本人在《續(xù)洪憲紀事詩補注》里有這樣一段話:“人謂近代四公子,一為寒云(袁克文),二為余(張伯駒),三為張學(xué)良,四、一說為盧永祥之子小嘉,一說為張謇之子孝若。又有謂:一為紅豆館主溥侗,二為寒云,三為余,四為張學(xué)良?!?br/> 此外,還有的說法加上了孫科、段宏業(yè)。也有的說法混同了“三大美男子”而將汪精衛(wèi)、梅蘭芳和顧維鈞攔入,倘或如此,又該去掉誰 ? 殊無定論。無庸置疑的是:段宏業(yè)和袁克文肯定見證了豪門公子之艱辛。
段宏業(yè)是“北洋之虎”段祺瑞的嫡長子,從小寄養(yǎng)在親戚家,十多歲上才回到本家,和父親的關(guān)系有一點緊張。這種欲親不親、將疏不疏的微妙情感經(jīng)常反應(yīng)在父子倆共同的愛好 —— 圍棋 —— 上。
和他的父親一樣,段宏業(yè)也酷愛圍棋,是當時圍棋界有名的高手。根據(jù)民國時代的弈者如汪云峰、顧水如等大國手傳言:段宏業(yè)的棋力實遠在乃翁之上,可是他一輩子從來沒有正式跟段祺瑞拼力廝殺過任何一局。
和段祺瑞交過手的棋士不可勝數(shù),據(jù)說連年幼的吳清源亦在其中。吳清源是由顧水如推薦給段大帥的,顧氏稱道:“童子吳某,于弈藝有神悟,殆天授也?!背醮螌郑瑓乔逶床恢俗?,殺得段祺瑞棄甲曳兵。不數(shù)年后,吳氏從東瀛游學(xué)歸來,棋力更入精微,卻經(jīng)高人指點:“段公畢竟屬當世英豪,又是長者,你應(yīng)該審慎地應(yīng)對?!眳乔逶创饝?yīng)了,當局之際,允授二子。終局時一算,段勝二目,頗有大喜過望之意,說:“老夫年紀這么大了,還能僥幸得勝,承讓承讓!”然而任誰都明白:這是吳清源精算的結(jié)果。
相對說來,段宏業(yè)就沒有這分能耐。在父親眼中,此子學(xué)弈已遲,心中早認定他難成大器,卻又不時地找他來試手。做兒子的偶一不慎,多贏了幾目,段祺瑞則會負氣一整天。若是贏不了老子,又得遭受大半天的呵斥。既然總是困處于這兩難之間,日子久了,一聽說“擺棋”,便嚇得托詞逃竄,甚至到不敢回家的地步。
有個段宏業(yè)歌旗酒陣里的老朋友董君燮曾經(jīng)賦詩一首,嘲笑他的處境,用的是象棋術(shù)語,說的卻是公子哥兒的慘悄生涯:
半局閑棋一樹霞,殘枰寥落對昏鴉。
遲移速進皆塵網(wǎng),逐北平西豈國家?
將帥便宜分敵我,干戈侘傺厭兵車。
秋涼不認關(guān)前月,忍待須臾掘礦砂。
段宏業(yè)的確沒有參與父親的任何軍旅或政治事務(wù),他管的是娘子關(guān)附近的一爿家業(yè),出任井陘正豐煤礦的總經(jīng)理。
碼子一來大家胖
黎元洪是個老實人,橫眼世局,卻有精到的眼光。一九二二年,他在一封電文里說起北洋政府招撫土匪,卻無法確保治安的病根時說:“遣之,則兵散為匪;招之,則匪聚為兵?!闭\為的論。在那個時代,兵和匪是一回事,差別只在有沒有部隊番號而已。
軍閥之間的混戰(zhàn)直接導(dǎo)致農(nóng)耕荒廢、水土滅裂和百姓流離。地利之崩毀間接也加重了天災(zāi)的危害。一九二○年北方五省鬧大旱,災(zāi)民上兩千萬。一九二八年,光是陜甘地區(qū)的饑荒就餓死二十四萬人。農(nóng)民流蕩無業(yè),只好成群結(jié)隊以自保、以凌人;免我一己之凍餒,就須劫掠他人之身家。說穿了,不過就是最粗暴簡陋的弱肉強食。
多年以前我寫《歡喜賊》的時候,參考了河南歸德縣地方的資料,說起民國元年秋天,駐守正陽關(guān)地區(qū)的部隊前往歸德剿匪,發(fā)現(xiàn)傳聞中上千人嘯聚往來的場面可能是誤傳,因為到了地頭上看,男耕女織,各安其分;一波不興,萬分平靜。直到有一天,一個叫翁睿廷的斥堠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處面山背路的土穴,正覺造化天工真是無奇不有,忽然聽見洞中闃暗之處有人悄聲問道:“是碼子嗎?”
翁睿廷為人機敏,更不作聲,拔腿就跑——他聽出來,那是一句盜匪慣常使用的切口,意思就是說:“是自己人嗎?”
過不多時,正規(guī)軍第十五師的兩個團幾乎全數(shù)開到,便在洞口守株待兔,出一個,斃一個,出兩個,斃一雙。一天之內(nèi),殺了一百多名土匪,還繳收了五百多支大約有三十年歷史的毛瑟槍。像這樣的土穴,洞口極狹,勉強可供一人出入,都是極隱蔽的所在。穴路而下,光景便不同了。里面十分寬闊,坑道相連,有些地方可以容得下數(shù)十百人。第十五師這一趟,尋獲了三十多處這樣的匪穴,發(fā)掘出兩千多支同一來源的槍。都有三十年的槍齡,為晚清某步兵協(xié)所有,不過,總共只查獲五十多發(fā)槍子兒,而大部分的槍枝都已經(jīng)銹損,不能駁火。此番清剿最大的收獲是發(fā)現(xiàn)了土匪的穴居工程,也因此才明白此間“晝耕夜盜”的運作方式。
百年前土匪的氣概、格局都很有些樣子,因為據(jù)地為王而弄假成真的機會很大。他們通常要先透過種種私下協(xié)商、談判,甚至不免發(fā)生些小摩擦、小沖突,幾經(jīng)周旋,始能由個別勢力結(jié)成大伙,攻城掠地。大伙之“沖州撞府”也不是率性縱意而為之,無論是馬行或步行,都要在探子進城查察防務(wù)、得其虛實仔細之后才會行動,目的就是要使“交亮”——官兵與盜匪之對擊——時間極短,而以迫使軍方棄甲曳兵而走為上。
民初土匪擄人求財并不像幾十年后擄人勒贖的那些搶劫集團。后來這些不肖的盜匪若非亂槍打鳥,即是鎖定肥羊,一案一票。但是民國土匪綁一票往往數(shù)十百人。在攻城掠地之后,便拉一捆麻繩,繩頭結(jié)著數(shù)十百個索套,縛著男女老少回山,一 一議價。人人身價不同,依其家世之豐儉而有數(shù)十千百倍的差別。根據(jù)剿匪檔案可知:有的肉票只值幾角錢,有的被擄之后直接入伙,有的還會被直接轉(zhuǎn)賣到妓院。轉(zhuǎn)賣之頻繁已經(jīng)到了有專業(yè)術(shù)語以形容之的地步,這叫“大家胖”。
畢竟,待在家里吃不飽、餓不死,一輩子豐腴無望。所以繩子牽拖出城的隊伍里,時見嘻哈笑鬧而不以為禍難災(zāi)殃之臨頭者。
有請大龍頭
清幫是千百年以來最大的民間幫派,相傳清初翁、錢、潘三祖建幫之初就擬定了相沿二十代的傳幫字輩:“清靜道德,文成佛法,能仁(一說‘能忍’、一說‘仁論’)智慧(一說‘知悔’),本來自性(一說‘信’),圓(一說‘元’)明行(一說‘興’)禮?!钡搅饲迥┟癯踔H,這二十個字用完,幫中老爺子又添給了“大通悟(一說‘吾’)學(xué)”四輩。在這新添的四個字輩里,大字當先,也最活躍。
在上海定鼎,有所謂“四幫”、“三社”的稱謂。四幫分別是指上海在地的本幫、出身浙江的湖州幫、出身江蘇的揚州幫以及山東幫。三社說的則分別是黃金榮的“榮社”、杜月笙的“恒社”以及張仁奎的“仁社”。
民國肇造,大字輩里最受尊敬的就屬山東幫的張仁奎(1865~1944),山東省滕州市人,此公當時已經(jīng)年近半百,身上背著各個時代留下來的最“鮮明進取”的標簽。他曾經(jīng)是武秀才,也是義和團成員,還是私鹽販子。此外,他有清軍揚州防務(wù)的身份,卻也有同盟會志士的身份。
辛亥前后,張仁奎總是依違于各種險惡對立的強大勢力之間,始終領(lǐng)有不多不少的幾千人,卻能夠和革命黨、袁世凱和北洋軍閥們保持著不即不離、若即若離的“等距外交”。短命的洪憲帝制一旦瓦解,他也順勢接受了北洋三杰之“狗”——馮國璋——的征召,成為江蘇軍第七十六混成旅旅長兼通海鎮(zhèn)守使,駐防南通。攤開他那張包括南通、真如、泰州、崇明、啟東在內(nèi)的部隊轄區(qū)地圖,而不做任何軍事性標記的話,人們可能會以為那是一張江浙沿海的貿(mào)易地圖。在鎮(zhèn)守使這個職務(wù)上,他大大地發(fā)揮了一個新時代幫派領(lǐng)袖長袖之舞的作用,那就是“廣結(jié)善緣,留心生意”。
研究近代秘密社會源流的學(xué)者多指出:清幫在上海站穩(wěn)腳跟之后,成為一個以招攬徒眾牟取暴利的社團。黃金榮等人動輒“開大香堂”收徒斂財?shù)某绷鞲旧蠜_毀了老漕幫(或糧米幫)時代那種“同業(yè)公會”以及“青年械斗團體”的根柢。但是像張仁奎這樣,將開香堂授徒視為建立與鞏固上流社會人際網(wǎng)路的做法,也可謂開鴻蒙未有之奇。無論來自何處,也無論何人薦舉,張仁奎的徒弟總有顯赫騰達的人物,包括日后獲頒青天白日勛章的國府高級將領(lǐng)蔣鼎文,上海商業(yè)儲蓄銀行創(chuàng)辦人、中國旅行社鼻祖陳光甫,以及清幫大老黃金榮本人,都是他的徒弟。
曾任山東省主席的大軍閥韓復(fù)榘在一九三三年為了順利召開全省軍政會議,以蓄養(yǎng)人望,遂經(jīng)由膠濟鐵路委員長葛光庭的指點,強行投拜于張仁奎門下,成了記名弟子。大部分人說起這段往事都著眼于韓氏之粗豪,很少有人說起葛光庭的妙喻。
當韓復(fù)榘追問“為什么要拜一個小老頭為師?”的時候,葛光庭是這么說的:
“想當年左文襄公出兵新疆,大軍來到平?jīng)?,忽然勒馬不走了,底下官兵人人浮動不安。左公起初還不明就里,經(jīng)向士卒打聽,才知道軍中到處有幫會分子,這些人也知道近日平?jīng)鲆粠в袔椭兄簖堫^’形跡,士卒們都希望大帥能延遲開拔一日,好讓他們?nèi)ビ印簖堫^’,盡一份孝思。以大帥之威、軍法之嚴,還敵不過‘大龍頭’的號召,你道左公準了這延遲開拔之議了嗎?”
韓復(fù)榘不敢置信地問道:“難道準了?”
“不但準了,”葛光庭說,“連大帥也拜了老頭子了!”
左宗棠治兵之術(shù),兼以軍法與幫規(guī)兩重,不過得之于磕了三個頭,而贏取的卻是數(shù)十萬精誠之眾!這,對民國以后的軍閥是多么大的鼓舞和提醒!
悲心不泯下睢城
一九二七年十月,鄧翔海由河南鄢陵縣長任上轉(zhuǎn)調(diào)睢縣,循例須先到開封晉謁“民政廳”長鹿鐘麟,一見面才從鹿的口中得知:睢縣紅槍會不久之前戕殺前任縣長,數(shù)千之眾盤駐在縣城中。當時的省主席是馮玉祥,雖然明白紅槍會是地方自衛(wèi)組織,一向紀律嚴明,與一般會匪很不一樣,但是攻城戕官,事屬重大,遂決心調(diào)兵前往圍剿,“雖大流血在所不恤”。方略既定,大軍不日出發(fā),而鄧翔海必須隨軍前進。
但是鹿鐘麟又表示:除武力外,倘若另有可以顧全當政者威信之道,也未嘗不可以呈報,再請馮氏考慮。但是只能寬限斟酌三天,換句話說:鄧翔海必須在三天之內(nèi)籌措出一個兵不血刃之策,伸張法紀,并且解散所有盤據(jù)縣城的會眾。
一出“民政廳”大門,鄧翔海立刻到《中州日報》,以新任縣長的名義發(fā)布了一則緊急啟事,文中聲明,睢縣亂民戕官之事,省府決定派兵進剿;不過,這篇聲明的重點在以下這一番話:“暴民嘯聚,必有主從;大兵圍剿,玉石難分;欲以釜底抽薪之法,借收和平綏定之功……亟須轉(zhuǎn)詢輿情,借資參酌。睢縣旅省士紳,想不乏人,務(wù)希于本日上午八時至下午五時來新豐番菜館賜教?!痹圃啤?br/> 這是前所未見的一個奇招,也是高招。以初履新任、民情不熟的背景,立刻放下身段求助于地方人士,足見鄧翔海明白“紳權(quán)”的重要性,也顯示了他尊重事實、求索真相的誠意。
聲明見報之日,睢縣在省垣的士紳們果然絡(luò)繹不絕于途,都到這新任縣長所寄寓的西餐館來拜訪、款談。一般的意見均認為“紅槍會”戕官奪城并殺死二十多個士紳的事件的確假不了,為首的有馬集勛、杜如珩等八人,向稱悍匪,非以大軍剿滅不能安定閭閻,并告慰死者。這畢竟只是一個特定社會階層人士的看法,卻眾口咻咻,聲稱代表民意。鄧翔海心一沉,揣想此事已經(jīng)沒有和平解決的希望,再一轉(zhuǎn)念:才上任就要造殺孽,不如勉持慈悲,辭官遠引了罷。
不料當天晚上九點鐘——這在二十年代的中國北方縣城來說,已經(jīng)算得是深夜了,忽然鄧翔海幾上的紅漆木托盤里出現(xiàn)一張來歷不明的紙條,是隨著送茶水的仆役給遞進來的。紙條上迤邐歪斜地寫了一行字:“睢州紅槍會罪民馬求見”。
雖說身在行寓,還是有重兵環(huán)扈,來人是怎么把這“名刺”遞進來的呢?鄧翔海大吃一驚,正待追問,面前已經(jīng)匍匐著一個陌生人。
沒錯兒,來者就是馬集勛,趴在地上也不抬頭,嘰哩呱啦便是一頓搶白:“睢縣農(nóng)民入城,都是聽我號召,殺縣令也是我一人所為。我犯了國法,特來投案,請縣長將我送到開封警察局收押吧——其余人丁,皆是無知盲從,求政府從寬處理,免予追究了?!?br/> 鄧翔海既驚恐又詫異,力持鎮(zhèn)靜之余,思索片刻,問了一聲:“你又怎么知道我能聽信你這一面之詞呢?”
“小民聽說太爺不主張對睢縣用兵,是以特來代表一鄉(xiāng)農(nóng)民叩謝‘老佛爺’?!?br/> 鄧翔海不由得心頭一凜:主戰(zhàn)主和之議,是他和鹿鐘麟兩人的密商,居然也教這紅槍會的頭目知曉了,再看他這般來去無聲息的身手,卻口口聲聲是投案請罪,那么,到底是依了他呢,還是不依呢?試想:從之則有失官儀法體,不從則顯然會有性命之憂。于是,這位年僅三十五歲的縣長不覺遲疑了。
就常情言:一宗至為棘手的民變巨案,一夕間看來轉(zhuǎn)危為安,鄧翔海只需押人取供,豈不就算是交差了事了?顯然不止如此。
事后之明:鄧翔海若是撞上了個徹頭徹尾的綠林,未必能把危機解除得這么個痛快,相對而言,馬集勛要是撞上了個徹頭徹尾的官僚,大約也就立刻給縛囚押解,等著砍腦袋了。有意思的是鄧翔海似乎并不急著上報邀功,他要先同面前這陌生的匪首“把話說清楚”:
“第一,你是省府通令緝捕的匪首,既然敢來投案,自是英雄豪杰,我相信你也不會跑的,所以也沒有交付警察局看管的必要。第二,而今還有好幾千個紅槍會分子盤駐睢城縣城內(nèi),我根本不能到任,既未到任,就算不得你口口聲聲的‘太爺’,也就解決不了你的麻煩。第三,身為睢縣地方官,對地方民眾,我自然該有矜恤之心,何必還要你來感謝?第四,禍起有根,事出有因。一鄉(xiāng)人能把一任縣長給殺了,難道不該先有個究竟?”
根據(jù)馬集勛趴在地上吐露的一番口供,原來民變之由還是“兵匪同源”之故,一如黎元洪在五年以前的一封電文里所描述的:“遣之,則兵散為匪;招之,則匪聚為兵?!?br/> 睢城縣的前任縣長姓張,本來是土匪薛某的秘書。薛某拉著幾百桿槍經(jīng)省府收編之后,受委派駐扎于睢城,保舉這張某擔(dān)任縣長。張某到任不足兩月,探聽清楚地方上窮通貧富的實況,居然拉起部隊,把各鄉(xiāng)財主一網(wǎng)打盡,全數(shù)押起來,迫令家戶戚族親友街坊繳錢贖身。為了避免這些肥羊之家誆稱無產(chǎn)而抵賴,張某還援引了愿意與之合作的另一批(顯然不那么闊綽的)土豪劣紳二十多人,隨時舉報。這可是天羅地網(wǎng)、無所遁逃的了。老百姓當然恨之刺骨,好容易等著一個薛某人拉部隊到外地去的機會,隨即引紅槍會數(shù)千之眾蜂擁入城,把張某逮住,登時就給槍斃了。即令如此,民怨依舊未消,另外拿下了那二十多個為虎作倀的劣紳,一并殺光。這大概是受了《水滸傳》的啟發(fā)而顯然青出于藍的一次行動。于民國法紀而言,則確乎是一樁滔天大罪。
然而鄧翔海居然沒有當場拘捕馬集勛,他把這漢子給放了,臨別時說:“我放你走,你去把紅槍會全數(shù)散盡,讓大伙兒各歸本鄉(xiāng)。一俟完全解散,你再來告訴我,我不帶一兵一卒,只身赴任,到時再會了?!?br/> 另一方面,鄧翔海加急通報鹿鐘麟——以及馮玉祥——強調(diào)和平解決睢縣民變的方略。三天之后,紅槍會全員解散。大亂方戢,但是論罪處刑自是難免,這就不得不提到另一個人了——杜如珩,睢城縣大逆案八名首犯之一。
杜如珩是前清的生員,案發(fā)時已經(jīng)快要七十歲了。鄧翔海形容他:“讀書明理,不愧循循儒者。跪地就訊時,汗流浹背,應(yīng)對之詞訥訥不能出口。其為謹飭之士,一望可知。”也就是因為八名首犯之中有這么一個人物,反而間接證明“官逼民變”其來有自。其余七人也因之得以從寬免究,算是馮玉祥主政軍閥生涯中的一樁功德。
雖說觀人之術(shù),不應(yīng)施之刑堂,然而民國初年一地方官吏,抱體察民瘼之心,不以簡陋的律例拘牽復(fù)雜的真相,而致力于單純正義的追求,所謂:“不動一兵,不戮一人”,讓整樁民變消弭于一彈指頃,鄧翔海的確是個難得之才。他晚年摒棄世務(wù),潛心佛法,留下這么幾句人生回味:“回首前塵,已如昨夢——數(shù)聲佛號是非外,一個閑人天地間;渾忘身在荊棘叢中矣?!?br/>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2010年總第88期、2011年總第89~93期,總題為編者所加)
·本輯編輯 游錦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