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
一天早上,天氣有點微陰帶寒,阿斌挨完通宵趕功課,腋下挾著一本什么書,從學校電腦室回去學校旁邊與人合租的村屋。從學校回村子,有兩條路,一條要繞出大馬路走,一條是學校內部通往村子的小路。小路上野草茫茫,有時一場大雨后會暴長得比人高,還帶一點倒刺。在回村路上,正要拐進小路,阿斌雙眼忽然溜到馬路對面的另一條小路口。
其實,平時也知道這另一條小路口的存在,只是不大在意,那天不知怎的心血來潮,便橫過馬路,走到另一邊去了。那是一條向下的、又窄又長的臺階,大約寬一呎開外,臺階應該有轉一點彎,以至于看不見底。往下走著,兩旁野草比人長得高,還有好些樹木和各種爬藤類植物,都被比阿斌高兩個頭的鐵絲網攔住。野草野樹嘛,當然不會乖乖直直地長,多多少少從鐵絲網洞中掙扎出來,沿路便沖出來從土黃到深綠一堆的顏色。
也不知走了多久,臺階走完,一陣沁人心脾的香氣忽然飄來,猶如一個親切的邀請。阿斌忍不住一直向前走,只想到,應該是一些白色的花吧?其實,阿斌中學以前,都是在太姑婆的村子里長大,不少花草樹木的樣子氣味都能辨認,只是這香氣卻辨不出來,幽幽淡淡,似有若無,不是白蘭花也不是九里香,只覺得應該是來自白色的花朵。向前走了一會兒,便見一片灌木林,間中幾棵大一點的樹,剛好云層散開了一會,陽光照射下來,撒了一地樹影,白光讓樹的綠也變模糊了,那幽香就更使人暈眩,好像去了什么世外桃源似的……
林木邊,樹影下,有一排木屋。
應該是木屋加鐵皮屋比較準確吧。
雖然環境清幽,樹影婆娑,但那排屋看來,還是有點破爛,似是破了個洞就加塊鐵皮。門前有幾張木板凳,木板看來都三尖八角的,大約是撿幾塊木板釘起來的樣子。
漸漸有兩三個人走出來。
一位年約五十身材清瘦短發覆耳的嬸嬸,穿一件暗紫色衛衣加一件灰紋婆仔冷背心走出來,站在門前一張木板凳前,一只腳蹬著木凳,彎腰在綁著黑布鞋的鞋帶。又有兩個叔叔走出來,都穿著破破的白背心。一個步向門口的另一張木板凳上坐下,抽起煙來;另一個好像年紀大一點的叔叔,則站在門口睨著阿斌這個陌生人。
阿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幽香似乎釋除了尷尬,而且阿斌到底是在鄉村山野間跑大的孩子,不怕生,既已打擾了,索性上前打個招呼吧。
“學生”仿佛是一個不問自明的身份。阿斌便尋問那香氣的來源。
嬸嬸一愣,便說:“應該是柚樹開花吧。”
“柚樹?”
“對呀,柚樹。”
阿斌一愣,因為他看不清那堆灌木叢里有柚子樹……但他對這些被某種清晨花香包圍著的叔叔嬸嬸,卻有種說不出的好感,便忍不住八卦起來:“這里是什么地方?”
“這里?下村啰。”門口的叔叔說。
“下村?哪個村的下村?”
“上面那個村啰。”嬸嬸答道。
“我從來不知道村子還有分上下村呢。”
“哦,學校建那間新校舍時拆了啦,把村子砍開了,所以就分了上下啰。”
他們所指的“學校”,應該是指上面有錢人出錢建的那家當時全校最偏遠的書院,不免心里一驚,覺得自己學校砍了人家的村子,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心虛起來就亂搭訕,說自己是在上村與別人合租房子住的。抽煙叔叔又說:“我們也是租上面那些原居民的房子,上面是豪宅,這里是木屋板間房。”
“但這里環境幾好呀!”
“好你個頭!屋又爛又潮濕,好潮濕的這里!春天真是睡到風濕發作哦!”嬸嬸怪叫道。
“嘿,上面那些地主好孤寒的!這種爛屋,還要加租!屋爛了又不修!”門口叔叔笑道。
“那你們怎會租到這里的房子呢?是不是學校的工友呢?”
“是呀。”門口叔叔又說。
“洗碗呀。”嬸嬸又說。
“在哪里?”
“在那些……呃……呃……那里……”嬸嬸指著上面說不出是什么地方,“呃”了幾下便放棄了:“我去上班啦。”
阿斌便只好向嬸嬸說再見。嬸嬸走后,門口的叔叔忽然說:“其實也不太差,我就喜歡這里!空氣清新,多香!”
“這花真香呢!”阿斌便與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搭起話來,談了一會,門口的叔叔便說:“那你進來參觀一下吧。”說著把身子一讓便想請阿斌進去。
“不要啦!不要啦!”抽煙叔叔邊皺起眉頭,邊揮舞手中香煙。“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你這是干什么?!”
空氣中留下了幾卷叔叔的白煙痕,他轉過臉向阿斌慎重地說:“哥仔,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你還是快點回上面去吧!”
幽香的花氣并未被叔叔的煙味掩蓋,阿斌暗忖中學時,阿爸也不讓他帶同學回家,因為害怕同學覺得他們家徒四壁,可能這位叔叔也有一樣的擔心吧,也不想太勉強,只好說:“我還是覺得這地方不錯呢,就不打擾你們吧,那我可以在外面逛一逛再回去嗎?”
門口叔叔便說:“歡迎!歡迎!”
抽煙叔叔便說:“快點回去上面吧!”說罷兩人便入屋了。
阿斌有點摸不著頭腦,便到灌木林那邊稍微逛了一逛。幽香仍是陣陣,但總是不見有花,也不見柚子樹,越走越覺得心里怪怪的不對勁,便踅返到臺階那里,回頭見到兩個叔叔又坐在門外,便跟他們揮揮手表示再見。門口叔叔揮手響應他,抽煙叔叔則繼續抽煙,又做個手勢,似是叫他:“快些走吧。”
于是阿斌離那讓人暈眩的幽香越來越遠,終于“回去上面”了。
站在馬路口,不知怎的,有點不舍,但又松了口氣。看一看這眼前的校園,又回望一下那不見底的臺階,心里虛虛地好像考試前一晚沒溫書似的,回去洗了個澡便倒頭大睡起來。
睡醒的時候,阿斌隱然感到一絲絲那種幽香,便跳起來打開門到處嗅,卻又消散無蹤了,抬頭只見黃昏日落,紫霞飛紅的,竟自睡了一天。阿斌擦一擦眼睛,有點懷疑自己是做了夢還是什么,心里有點毛毛的,便有點想避開那小路,過后幾天便總繞大圈子走大馬路回學校了。
過了一星期,在山上書院的飯堂外,忽然見到那位嬸嬸。嬸嬸和另外兩位嬸嬸,站在馬路邊飯堂的廚房外,即是校巴①站對面,一人拿著一張應該是從紙皮箱割出來的紙皮,上面寫著“無良老板”、“拖欠人工②五個月”。這時正是轉堂時間,校巴站一大堆人,似乎大家都注視著對面馬路的三個嬸嬸。
“學校拖糧③?無理由哦。”
“飯堂是外判的。”
“她們洗碗的嗎?”
……
無門
阿斌卻是松了一口氣,起碼知道自己見到的是人。
其實,是有那么一秒鐘,一個念頭在阿斌那念科學的頭腦里掠過:如果承認“鬼是存在的”這一前設的話,是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可以推論為何“會在飯堂打工的人不是鬼”,但他還是很快地寧愿選擇相信了“鬼是不會打工的”——事實上“飯堂洗碗阿嬸”、“被拖糧”、“罷工”這堆東西,都與“鬼魂”及其相關的一系列概念與聯想,好像很難拉上關系。
隨著“鬼魂”的可能性被排除,另一種可能性在他腦中響起:“那么……是否過去關心一下人家呢……無出糧五個月呃……”可是,這么多人站在這邊竊竊私語,他也不敢就此越過馬路相認,不自覺地把鴨舌帽再拉低一點,雖然,嬸嬸未必認得他。他想起自己剛上完通識課,旁邊幾個曾一起做過小組報告的,有新聞系的也有社工系的,自問要關心也輪不到自己這個物理系的,便回頭問他們:“喂,Caty,你們是讀社工的,不去幫幫忙嗎?”
那個蘋果臉的Caty臉色一變,吱吱呀呀了一會,便說:“也不了解是什么事呢。”新聞系的Keith忙正色道:“對呀,或許是她們要求加人工不遂才出此下策呢。不了解很難幫得上忙呃。”
阿斌一愣,正想說,不問問怎會了解呢,但這時校巴到了,大眾便瘋狂擠上去。阿斌也未能”勇敢”到留下來,只好擠在人堆中,在人頭和車窗的縫隙間目送幾位嬸嬸漸漸退去。
上課時阿斌心不在焉,總覺得好像對嬸嬸有點不好意思,便索性打開手提電腦,在愛因斯坦的理論聲音中,查找幾個在電視上見過的那些工會的電話,寫在小紙條上。下課后,捏著小紙條,思來想去,還是硬著頭皮打電話去問了。
“不如這樣啦,你叫工友自己先來報名參加工會,你上網見到的我們地址的嘛……”一位聽起來是年輕小姐的聲音說。
“哦,不好意思,我想你還是把我們的電話,先給你見到的那位工友,叫她們直接打電話給我們,你這樣我們無法幫得上忙呃。”另外兩個聽電話的人分別這樣說。
阿斌想,說的也是,我這樣連嬸嬸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叫人家幫忙。心里嘀咕了一下,便硬著頭皮上山去找嬸嬸們,心想,如果她們已不在那里就算了。一路走一路低下頭,生怕被同學認出來,但轉念又想:又不是干壞事,為何反而好似躲著看咸書 ④ 怕被女同學發現似的呢?只是那頭就像千斤重般抬不起來,自己也說不來,這古怪的害羞何以如此。
上得半山頭,黃昏的霞色擱在樹木和建筑物的頂尖上,幾個嬸嬸還是神像似的沒動過。阿斌上前,溫溫吞吞地說:“呃,阿嬸你認得我嗎?我是早幾天,去到你們下村的那個,那個……”
“哦,我認得。” 嬸嬸瞄了他一眼說。
“呃……我呢,上網找到一些工會的數據,不如你們找他們看看能不能幫幫忙?”
嬸嬸們你看我我看你的,有人說沒有用,有人說不妨試試,最后還是由其中一個嬸嬸打電話去了。三個嬸嬸都不是講香港式廣東話的,聽起來有點難懂,但大概,也就如她們的紙皮所講的“拖欠人工五個月”。阿斌見她們聯絡上了,正打算轉身走,忽然被嬸嬸叫住:“他說叫你聽。” “我……我?”
阿斌莫名其妙,只好接過電話。
“喂,同學,你好,你是不是學生會的?”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說。
“嚇?……不是呀。”
“啊……呃……那你真的很熱心呢,但是我們工會本身很多工作,無法兼顧這類小型勞資糾紛。遠水不能救近火,不如這樣啦,你學校的學生會一直有關心勞工議題的,你去找他們啦。你們學校飯堂是外判的,你叫學生會向學校施壓,叫學校不要與無良雇主續約哦……”
阿斌有點茫茫然,但又覺得現在才不管又好像有點衰,索性送佛送到西吧,反正學生會旁也有飯堂,辦完事便可吃飯去也。正好學生會還是什么會在飯堂外的通道上,搞了一個中國勞工議題展覽,阿斌經過一堆工傷工人變了形的手手腳腳的圖片,才到得學生會門口。一入門口,學生會里的電視正在放新聞,新聞講著現今大學生出來找工作月薪四千元。旁邊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摔下電話坐在那里嗚嗚咽咽地哭。他不無尷尬地向里面的人道明來意,里面的同學面面相覷,不無詭異地請他在離女孩子較遠的地方坐下。
“呃,其實呢……我們負責勞工議題的同學呢,就是那一位……”說著以眼色示意正在哭的女孩子:
“那么她呢……剛剛最近有點……呃……感情問題,其他干事又忙著其他議題……不如你留下聯絡電話,我們再找你吧。”阿斌只覺渾身不對勁,便直接把嬸嬸的電話號碼留了給他們,并把工會那個年輕人教他的話背了一遍,叫他們直接聯絡嬸嬸,如此好得以脫身。
步出玻璃門,學生會外面便是學校泳池,晚上亮了黃燈,那水的藍就變成了3D計算機游戲里的藍,空蕩蕩的。遠處是群山黑黝黝的影子,皮膚上是三月溫溫濕濕的和風,阿斌心里有點不踏實,耳朵里浮起桂叔的聲音:“你太姑婆年紀那么大,好心你多些回來啦!”這可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哦,已有兩個月沒有回去了。
女兒香
太姑婆今年幾多歲真的沒有人知道,而她的身世在家族里也是一個謎,在幾個叔伯嬸婆之間流傳著幾種版本。據太姑婆自己向阿斌講,阿爺是太姑婆的哥哥的兒子,由于太姑婆的哥哥早喪,太姑婆便梳起發不嫁,和幾個金蘭姐妹一齊租了間屋,以便照顧侄子。大伯的版本,是太姑婆在鄉下拒絕做有錢人的十姨太,和情郎私奔來香港。二伯的版本,是太姑婆逃婚來到香港,和幾個姐妹一起在香粉寮梳起不嫁,結果在一九二幾年時,和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有染,生了阿爺,又不好意思同人講,就托詞說那是哥哥的遺腹子。阿斌老爸的版本比較現實:“理她那么多!總之姑婆對我們好,就是好!”
小時候,由于父母都要出外打兩份工,阿爺阿嬤又早死,所以在上中學以前,他就是由太姑婆和她當時還在世的幾個金蘭姐妹帶的。阿斌每星期出市區和父母住一兩天,不過可能住慣了鄉下,一進市區就鼻過敏發作,呼吸困難,小朋友不懂掩飾,總吵著回香粉寮,還弄得父母不太高興呢。中學時,父母終于成功地在市區申請到公屋,經濟上輕松了一點,兩人都少做一份工,便接阿斌回去住。阿斌老大不愿意,太姑婆嘆口氣摸摸他頭道:“他們始終是你阿爸阿媽,你體諒一下啦,以后要多些回來探太姑婆啦……”
離開后,阿斌最初每星期都會回香粉寮,但始終花花世界對發育中的少年人還是相當吸引,慢慢地,就發展成一兩個月才回香粉寮一次。不過,每一踏上入村的橋,便總感到一陣熟悉、低沉、微淡的香氣慢慢飄來,好像有個透明的仙女婉然伸手迎向他,接他回家。
那是太姑婆園子里的牙香樹。太姑婆和幾個姐妹以前幫村里的人打工和去市區打住家工,省吃儉用存下了一筆錢,才合資買下現在這間近村口的姑婆屋和屋前一方田,經營一點小業務包括種菜、種果、制香、刺繡等等,便不再替人打工了。這牙香樹,據聞是太姑婆她們獨門制作的水沉香所需的材料。阿斌小的時候,間中也會見到幾個老太婆在作坊里,圍著一大籮粉,幾雙皺皺小小的手慢慢在一支支香腳上搓呀搓呀搓,然后便拿到園子里一排排放在一種攀藤上開著夜香白花的花架旁曬著。由于怕粉末到處飛,搓起香來總是關窗閉戶,作坊里一片灰蒙蒙的,隱隱然傳出一絲絲幽幽淡淡的香氣。阿斌小時候喜歡搬張凳子伏在窗外看她們搓香,在一片灰蒙蒙中看見幾對發亮的眼睛,總覺得她們似在作法之類,隱隱覺得家里有幾個老巫婆,所以自己安全得很。
太姑婆她們對于不讓他進作坊有個解釋:“牙香樹還有個名叫女兒香,我們造這些就叫女兒香,你亂進來就會變成女孩子啊!”
“變女孩子有什么不好嗎?”阿斌一答,哄得幾個老太婆哈哈大笑,阿斌卻莫名其妙。
不過這些女兒香確實是阿斌的至愛,他經常偷偷跑去神臺,用雙手把香氣撥向自己。一次被蘭婆發現了,便笑罵他跟地藏王搶香,無大無細。太姑婆知道了,出奇地嚴厲,罰他跪地藏王跪一炷香的時間。跪完了太姑婆柔聲問:“知不知道為何要罰你?”阿斌含著一泡眼淚搖頭。太姑婆竟也紅著眼睛說:“太姑婆不識字,但我知道地藏菩薩有大悲愿心,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太姑婆佩服他,才供奉他。你以后長大了,要記住,知道嗎?”小孩子當然聽不明白,但太姑婆為一尊菩薩眼紅紅非常認真的樣子,卻長留在阿斌的記憶里,變成一種對于莊嚴肅穆的知覺。
可能由于太姑婆的關系,阿斌父母家中除了供奉阿爺阿嬤,也會供奉地藏王,用的當然是太姑婆她們的女兒香。阿斌也從小把地藏王當作秘密樹洞,心里有什么不愉快,便對著地藏王心里嘀嘀咕咕,甚至從家里搬出來自己住后,他仍在房內供奉一尊小小的地藏王。同學到他住處一起打游戲還會笑他:“哇,讀科學的人怎么這樣迷信?”
對此阿斌早有預備,二話不說馬上把老祖宗搬出來:“愛因斯坦說:真實只不過是一種幻覺!”由于大家都不知這是什么意思,亦不知愛因斯坦是否真的講過這話,更不會有人真的去查究愛氏到底有否真的講過這話,所以,通常,阿斌都能成功地把對方擋回去,無須再解釋。說實在話,阿斌自己也解不通老祖宗的意思,只是,身為一個因A-Level⑤物理考A1才勉強考入大學的同學,阿斌自己都解決不了物理與菩薩之間的關系,只好從老祖宗那兒找些護身符頂住檔──沒法子,誰叫自己家中這傳統,太叫人解釋不來。
暗香
經過一排牙香樹,阿斌便在窗口瞥見太姑婆的背影。太姑婆又在開著電視機自言自語了。對此,阿斌一家人早已習慣了——她太老了,還行得走得可以照顧自己沒有癡呆已經是萬幸了。太姑婆干干小小的,可是眼睛還是一樣明亮。她望著他,沙沙啞啞地操著來自其他地區的廣東話:“斌仔,無遇到什么麻煩嗎?”
阿斌走過去挨著太姑婆:“太姑婆呀……你是否有水晶球呢?”
“太姑婆不是有水晶球,而是你遇到麻煩就會回來啦。”
“是嗎?……呃……也不算吧。”
“三月天,許多東西都在開花,好香……”
這句開場白每年三月阿斌都會聽到。阿斌從小聽到大了,也不肯定是真是假,不過也樂得支開話題:“知道了,二幾年的時候,三月有一日你們幾個正想擔香和菜出去賣,忽然村外面有好多人經過,不知大聲叫什么,忽然間成隊鬼佬兵一字排開亂槍掃射,好似射死有幾個嘛。我說得對不對?”阿斌對太姑婆調皮地笑了笑,太姑婆便閉起眼搖頭:“你不會明白的了!出去幫我摘幾棵小唐菜和矮瓜⑥啦,今晚吃了晚飯再走。回頭上三支香給地藏,死傷那么多人你用來開玩笑,無大無細!”
阿斌心里有點怪怪,沒想到太姑婆那么認真,便乖乖到外面摘瓜菜去。一到外面便見到穿著破白背心的桂叔站在田邊,仍是粗眉、高鼻、面上有淡淡的微笑,口里仍是叼著一種樣子很奇怪的煙,據桂叔講,這種是鄉下人的卷煙,叫做”棺材釘”。阿斌記得,這桂叔好像是自從自己跟父母上了公屋后才搬進來香粉寮的。這些年來,村子里較老的一輩都陸續過了身,年輕的又搬了出去,再搬進來的,都是一些新移民或者在附近打工的人;桂叔就自稱地盤工,還指著身上幾條疤痕,說是地盤意外搞出來的。這桂叔說,他的父祖輩是住在香粉寮的,更聲稱阿斌小時候見過他。阿斌實在一點也不記得,不過小時候的事不記得也很正常,也沒有放在心上。
這桂叔也有趣,常來探望太姑婆,即使阿斌只是一兩個月回來一次,也總會碰到他。阿斌初時有些擔心,說到底也是非親非故。阿斌早期曾向太姑婆表達過這個懷疑,太姑婆卻忍俊不禁,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只道:“細路哥別亂講,桂叔……桂叔我都是看著他大的!”說罷竟自己和自己傻笑切菜去了。此情此景,平時看慣娛樂版的阿斌,不免想道:“難道他們搞忘年戀?!”想完又覺得自己很衰,轉念又覺得,太姑婆那么老,有個人天天看顧著也是好的。有時又想,可能是自己小人之心,桂叔可能因為自己孤家寡人,見到太姑婆這么老一個老太婆自己孤零零一個,同病相憐,才會過來照應一下吧。這樣說起來,自己都快畢業了,都八九年了——其實,有時也因為有桂叔,阿斌倒放心久一點才回去探望太姑婆,久而久之,又覺得好像有點對不起桂叔似的。
大學一年級那年,阿斌人生第一次拍拖。拍不夠一個月,一天女孩吃飯時坐在他對面,用吸管一直鑿著杯里的檸檬說:“我覺得我們相處得太……太順暢了,我們還是做回普通朋友吧,其實都好似同普通朋友無什么大分別。”阿斌一直覺得相處良好,但為何相處良好卻是一個分手理由,卻讓他苦思不得,說傷心又談不上,只是覺得無緣無故被人甩了,心里不好受。那陣子回香粉寮,太姑婆一眼就知他心里有事,他只好和盤托出。太姑婆瞇著眼睛坐在藤制的搖搖椅上搖啊搖地聽他說完,笑了出來:“講完啦?”
“講完啦。” 阿斌一怔。
“算啦斌仔,無緣的還是早些分了比較好。”
那天阿斌走時,桂叔來探太姑婆,太姑婆一反常態,竟然將阿斌那三四句就講完了的失戀故事,講給了桂叔聽,還叫他:“你開解一下斌仔啦!”
桂叔聽了,只吐口煙笑道:“你從小和幾個阿婆混在一起,時下的女孩子,不習慣你咸魚白菜的感情生活吧。”阿斌一愣,覺得也好像有點道理,但這樣一來,自己豈不是無人要?“無人要不一定是你的問題,不過,三四句話講得完的事,好像你也覺得不太重要吧。”阿斌望著正坐在爛木凳上吞云吐霧的桂叔,心想:這阿叔真的做了很多年的人啊!他記得那是第一次感到,對這個成天不換衣服的阿叔,生出了一點點對長輩的尊敬。
此時桂叔站在田邊,望著他帶點長輩味道地微笑不語,樣子就像是說:“終于舍得回來啦!”阿斌心中不好意思,卻也只好叫了聲:“桂叔。”邊蹲下身子去查看哪一條矮瓜比較熟,雙眼望著矮瓜胡亂搭訕道:“桂叔你怎的保養得這么好?這么多年看起來還是四十幾!羨慕死好多師奶呀!”
“你太姑婆種的菜好靚呀。”
“對呀。”阿斌樂得他支開話題,“太姑婆種的瓜菜、手搓的香,全都是好東西來的。”
“三月天,許多東西都在開花,好香!”
阿斌抬頭笑道:“太姑婆也這樣說呢!”
這桂叔卻露出一種奇怪的笑容:“是嗎?那你太姑婆有無同你講二二年的事呀?”
“哇,你和我太姑婆真是心靈相通耶!”
“哦,”桂叔又抽一口他奇怪的煙,“不奇啦,那是香粉寮的大事呀,我看電視,你們外邊的人現在叫這做……什么……‘集體回憶’嘛,那件事就是香粉寮的‘集體回憶’啰。”
“咦,桂叔你不是這八九年才搬進來的嗎?”
“嘿,你真是——‘集體回憶’是靠人家講的嘛,靠那些阿爸阿媽阿公阿姑講的嘛,不然現在電視里面那些八零后,怎懂得保衛這樣保育那樣!”
“原來是真的嗎?”阿斌心里嘀咕——也不是說一直覺得太姑婆講大話,只是有些事情,就好似“日本仔三年零八個月”啦、“溫黛臺風襲港”啦、“大制水”啦、“六七暴動”啦、“經濟起飛”啦之類,被教科書啦電視啦報紙講到,好似太過“真實”,好似好難與平日上課吃飯睇咸碟這類“真實”用同樣的詞語去平排理解。而且,一直以來,也只有太姑婆一個人講,阿斌從來未從其他人口中聽到過,教科書也沒有教,此刻忽然聽到來自另一個人的確認,更聲稱是“香粉寮集體回憶”,這才有點“相信”這事是“真”的,一時有點不知該怎么響應,便又使出胡亂搭訕的本事來:“咦,桂叔,其實為何你總是穿著這種舊式唐褲?難道潮流興復古?”事實上,在阿斌記憶中,每次見到桂叔,他的裝束都是一樣的。
“我們窮等人家,哪來那么多衣服換呢?”桂叔反問。
阿斌苦于未找到成熟的矮瓜,問題又被擋回來,想了想又覺得故意避開那個話題好像有點無緣無故又有點蠢,便索性由得好奇心發作:“那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走來香粉寮,又為什么會有英軍追殺他們呢?”
“你無問過你太姑婆嗎?”
“呃……無呀。”
桂叔望向村口,吐了口煙,凝神想了想:“哦,你們現在不是流行‘上網’找數據的嗎?你們學校圖書館都好大呃,自己去查查啰!”
阿斌凈覺得桂叔今天好古怪,又有點不服氣,便笑道:“哇,桂叔,原來你那么‘潮’!但上網查都要有keywords……不,關鍵詞啦,事件呀年份之類,不然怎樣查呀?!”
桂叔竟然搖頭嘆氣。這時太姑婆在屋里頭叫:“斌仔,你摘幾個瓜做什么摘那么久?”
桂叔回應:“啊,斌仔和我聊天而已。”
屋里頭靜了靜,便又叫:“阿桂,你也來吃飯吧。”
“哦!”桂叔應道。
這邊阿斌見矮瓜不太熟便摘了幾個苦瓜,回頭太姑婆用豆豉姜絲椒絲什么的,炒得極香,邊炒邊和阿斌講:“雪柜(編者注:即冰箱)頂有五加皮,你拿給桂叔吧。”
這晚太姑婆做了個苦瓜三吃:豉椒炒苦瓜、苦瓜湯、蒸釀苦瓜,吃起飯來,三個人都不說話,有點怪怪。這是阿斌第一次和兩人一起吃飯,不知怎的就覺得氣氛不對勁,就隨便聊聊,講講近日遇到嬸嬸罷工的事,太姑婆和桂叔卻出乎意料聽得很入神,太姑婆還問:“那她現在怎樣?出糧了嗎?”
“……呃……呃……不知道啦。”
太姑婆嘆了口氣:“那時也是,罷工呀……”
“你講二幾年那件事呀?”阿斌又問。
太姑婆點點頭卻不回答,阿斌只覺怪里怪氣的,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追下去,便打個圓場道:“呃……做人家殖民地是差一點的了。”
阿斌本來只是想講句一定不會錯的話打打圓場,誰知桂叔竟認真起來:“嘿,只有英國佬壞?你以為我們中國有錢人就很好嗎?那時商會的人就同我們講,罷買英貨就夠啦,不要罷工啦。嘿,你去問你太姑婆啦,她們初時搬來這里,無被那些原居民欺負嗎?”
阿斌心想這大叔真是“講古講到上身”啦,竟說起“我們”來了,暗暗好笑。阿叔仿佛也知自己講錯話,臉上有點尷尬,說話停了下來。夜蟲在鳴,窗外微風吹著太姑婆的牙香樹發出微微的沙沙聲,三人仿佛便有默契,在黃燈下默默地吃完了一頓飯。
臨走前,太姑婆不忘叫他上香。那香是許多年前的東西了,自從蘭婆和帶弟婆都死了后,剩下太姑婆一人她便不再搓線香去賣了;她說,搓香只一個人搓好沒意思,而且她不識字,去做買賣會被人家騙。那么以前的存貨,自然是留下來自己用,她們的女兒香插在香爐上,緩緩地升起煙圈,散發低沉、微淡的香氣。
余 香
這晚阿斌對太姑婆曾見過的事情,發生了一點奇怪的熱情,以至于暫時失去了打游戲的熱情,先給小地藏王送上幾支女兒香,然后邊吃著太姑婆種的番石榴,邊上網搜尋,亂輸入一堆“香粉寮罷工英軍射殺”,結果,搜尋器彈出一堆“沙田慘案”、“一九二二年海員大罷工”等等,用這些再搜尋下去,便又見到:
“一九二○年代,一戰結束,通貨膨脹,工人困苦,每況愈下……”
“一九二○年初,香港船塢工人要求增薪,雇主拒絕……四月清明節,華籍工人不約而同集體請假回鄉掃墓。清明過后,大多任務人因工資不合理不打算回香港上班。因為清明罷工事件,香港公共交通完全停頓,使香港工商業蕭條……”
“華籍海員長期遭受資本家和包工頭剝削,工作時間長,勞動強度大,工資微薄,與白人海員同工不同酬,工資待遇不及白人海員的五分之一,還常遭受凌辱、打罵及克扣工資,并隨時受到無故開除的威脅……”
“一九二二年海員工會發動大罷工,當時的港督司徒拔,下令戒嚴,下令拆除工會牌匾,其他行業的工人同情海員,于是發動總罷工,共有十數萬工人參加總罷工……”
“總罷工得到廣州、上海的工人響應,外資公司非常恐慌,事件后期有許多香港工人不愿再在殖民地為英國人打工,要返回內地,司徒拔即下令火車停駛,隨即有上千至二千名工人一起步行回廣州……”
“大埔道近沙田公立學校及香粉寮村入村路口,此處大埔道兩邊都是開挖出來的山壁,形成一個關口,英軍一字排開,工人隊伍一到達關口立即開火……”
“官方數字死亡人數三人……”
“勞資及港英政府最后達成協議,資方同意加薪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港府解封工會、釋放被捕人員,并發放撫恤金予以沙田慘案受害者,大罷工歷時五十六天,至三月八日結束……”
“其后的省港大罷工……”
……
阿斌感到胸口有點郁悶,忽然間,這些事情竟有了太姑婆的女兒香或牙香樹一般的真實感,讓人頭疼,于是他只是很想去睡覺。矇矇眬眬間,便見自己又在學校擠校巴,擠上校巴后,人黏人,忽然,校巴內響起槍聲,許多人都嚇著了,大叫司機停車開門,司機卻已被打死了,伏在軚盤(編者注:方向盤)上,車子便往山坡下面沖,男男女女都在尖叫,阿斌卻發現自己手上有槍,嚇得大叫,想醒又醒不過來,卻到了臺階下面那充滿幽香的村子……陽光撒下來,所有事物發白光……一直在灌木叢中走呀走,還是見不到,那是什么花……那個叔叔又在前面:“都叫你回去上面啦!”
人還在灌木叢中晃蕩,忽然電話瘋狂響起來,拿起手提電話:“你太姑婆不行了,你快過來吧。”阿斌還未醒,惺惺忪忪的,聽到嚇一大跳,馬上跳起來出門口,邊打電話給父母、叔伯們,邊沖上的士。在的士上坐定后,才忽然想:“太姑婆家里無人,那么剛才打電話來的男人是誰呢?”轉念又想:“好像是桂叔吧。”
跳下車子跑入屋里,一陣沉香撲鼻,太姑婆軟癱在竹椅上。阿斌的心跳得很厲害,以至有點呼吸困難,趕緊走過去,又有點遲疑,終將手指伸到太姑婆鼻前,感到仍有些微氣息,才稍為松下來,這一松下來,卻又忍不住哭起來了。太姑婆醒過來,聲音微弱地道:“傻仔,又不是小朋友……”
“我送你去醫院!”
“去……什么醫院呀!死……都不死……在那種地方……”
“不去醫院怎么行呀!”阿斌哭叫起來。
“斌仔……太姑婆最疼你,你就幫我……收拾好屋里的東西,可以捐的都捐走,骨灰呢……當肥啦……倒入外面……牙香樹下啦。”
阿斌心慌起來,想起桂叔,就大叫:“桂叔!桂叔!”卻無人應,站起身來想找桂叔幫忙時,才想起,從來只有桂叔來探望他們,他卻從來未去過桂叔的家,也沒有桂叔的電話號碼,但剛才明明是桂叔打電話來啊,一看手提電話,卻無電話記錄……
阿斌想想不敢走開,太姑婆卻無故在嘴角露出笑意,他只好手足無措地打了九九九,太姑婆搖搖頭,眼一闔,白車還未到就歸西了。
盈 袖
辦喪事,還得找張太姑婆的照片。這可麻煩了,因為太姑婆生前不喜照相,不知往哪里找去,于是,阿斌只好到太姑婆家找。
阿斌入村時,不由得在村口停下來,不免想到,當時的血案,是在哪個位置發生的呢?前面一排槍列開,那些人仍繼續向前走,吃了豹子膽么?不巧這時電話又響起來,打來的竟是飯堂嬸嬸,咬著來自其他地方的廣東話:“多謝你呀。”
“多謝我?”阿斌心虛道,“我什么也沒做過呀!”
“嘿,那日老板見到有學生來同我們說話,怕你們搞事嘛,所以就還了幾個月的糧給我們啦,真是多謝多謝!”
“哦,學生會的人找過你們了嗎?”
“學生會?無呀,就只有你而已。”
阿斌語塞,自覺不值得這份感謝,又覺得,這種“幫忙”實在太滑稽了,竟感到一點點羞恥,連自己也莫名其妙。
走進村子,熟悉的香氣仍舊低沉、微淡,如一個透明的仙女般,婉然伸手迎向他。
走進這姑婆屋,直覺地走到地藏王面前,點起三支女兒香。也不知從何找起,只好從太姑婆床底下和閣樓里那些大箱小箱著手,幸好太姑婆一生清清貧貧,也沒有幾只箱,只是日子久遠,拖出來也真的讓屋里頓時一片煙塵。阿斌坐在太姑婆的竹椅上,把這些箱子逐個逐個打開,希望找到一張什么照片吧。開了兩箱衣物,又打開一箱佛具。再來一箱,一打開都是一包包的,本來也以為是衣物,但仔細一看好像是很多塊手絹,上面有許多繡花。阿斌想起來,太姑婆很早就已沒有幫人繡花了,以前蘭婆和帶弟婆也經常說,阿英的手藝最了得,但他自己記憶中卻從未見過太姑婆的手藝,沒想到這里有整整一箱。
阿斌拿起一塊塊繡巾,有的是手絹,有些好像只是一些破布,有些是發黃的白布,有些是不同顏色的碎布。但上面總是繡有精細圖案的,阿斌忍不住一塊塊拿起來看。
一片田野;幾個自梳女在收割;屋外曬香的局部風景;一棵牙香樹;牙香樹果子的大特寫;牙香樹細花的大特寫;墨綠幼線的地藏王;幾個自梳女圍著桌子在搓香;很抽象的黑線觀音像;兩個戴著農婦帽的女子各捧一個很大的冬瓜很得意地笑著;七彩玉兔像,旁邊都是抽象線條和圖案……阿斌還很驚訝地看到,一對男女,在黃昏牽手坐在田邊,如果沒有猜錯,或許那是他父母;還有一塊,一個小朋友在田邊坐在地上哭著,旁邊有個自梳女拿著娃娃在哄他——看那兔子圖案T-shirt,必是阿斌小時候無疑,那旁邊的女子,想必是太姑婆自己了……
看完一包,阿斌又打開另外一包,只覺心兒跳了出來。第一塊,門的一邊一個看來是赤裸的女子用衣服遮掩身體坐在地上哭,門外一個少爺狀的男子高高興興地往畫外走。第二塊,少爺狀的男子心口插刀倒臥血泊中。第三塊,兩三個年輕女子在夜間樹叢中。第四塊,這幾個女子在一片田中耕種。第五塊,桌上有一些像是錢的東西,一個男子在罵她們。第六塊,幾個女子在一間屋前吃飯,正在干杯。第七塊,遠處有許多應該是舊時窮人打扮的人,前方有一字排開的槍枝,槍枝騰空開火,后面卻沒有人。第八塊,是近景,見到有個男子拿棍向持槍的英人揮去,身旁有臥血的同伴,這男子怎的看起來有點面熟。第九塊,是從一個門口后面看出去,有個男子伏在地上,有血流在地上,旁邊都是牙香樹。第十塊,是四個年輕自梳女站在制香作坊門外,對一些穿警服的華人說話,而門后面一個男子正躲藏在一堆貨物后面。第十一塊,一個應該是城里樣子的地方,路上塞滿了人,高舉橫額,不識字的太姑婆,竟也工整地繡上了“不做奴隸”、“罷工到底”的口號;第十二塊,第十二塊是一個男子的半身肖像,粗眉、高鼻、望著遠方在微笑──阿斌不由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莫不是……桂叔嗎?
“不會的不會的,人有相似而已……”阿斌暗忖著繼續一包包打開來看,接著都是一些生活、植物的紀錄。在一大堆生活紀錄的繡花下面,太姑婆用報紙墊了箱底,報紙已舊得發黃,又被蟲蛀了好多個洞,仔細一看,竟是民國三十一年一月十三日的上海《民國日報》,墊在箱子正中間有一篇被蟲蛀得很厲害的文章,好像是什么日報的宣言,署名好像姓陳,名字卻蛀掉了。阿斌繼續翻箱倒柜,仿佛不是為了找什么照片,而是在尋找某種關于他家族身世的秘密似的。可是,除了這一箱刺繡外,太姑婆就再沒有留下什么線索。至于照片,當然也是沒有的。
阿斌走到那整排牙香樹前,本來就光亮的葉面,在陽光照射下,更是閃閃發光,阿斌不禁伸手細細摸著發亮的綠葉,見到那些細細碎碎的黃綠色小花,腦里響起太姑婆她們那些走音走調的、不知哪里來的小歌謠:二月杏花春,三月柚花白,四月女兒香,五月……忽然想起,他從沒有向太姑婆學過種牙香樹,現在這些從小伴著他長大的樹要誰來照顧呢?摸著那些發亮的葉子,阿斌忽然很真實地感到太姑婆已經不在了,他眼眶酸起來,抱著滿布白色黃色斑紋的樹干靜靜流起淚來,猶如小時候委屈了,便抱著幾個婆婆的腿哭,婆婆們都很老了,小腿上長滿各色老人特有的斑紋……
疏影
這天尋找照片的任務失敗了,阿斌卻切了一根牙香樹枝,還把太姑婆那一箱寶貝、幾箱女兒香存貨,和太姑婆的地藏菩薩,統統請回自己住處去了。阿斌推著太姑婆的小鐵車載著這堆東西離開村口時,總覺得有人在看著他,忍不住回頭卻沒有人,忽然想起什么,便取出三支女兒香,插在入村的橋頭處,莊重地三鞠躬。
次日,第一件事是跑到山上書院去找教考古的老師,查問如何保存那些刺繡。離開老師的辦公室,遠遠卻見到飯堂嬸嬸,阿斌面上一陣紅熱,匆匆低頭繞路從另一邊下山。到了飯堂外邊,照例有幾個什么會在招收會員、宣傳活動之類,他手里塞了一堆宣傳單,吃著那些茄汁什么意粉時,逐張逐張看著:有舞蹈學會的表演、學生會的游行,還有一個不知什么會搞的社會議題電影會,有三四出電影……阿斌猶豫了吃一碟意粉的時間,便走出去報名看電影……
晚上,暫別了打游戲的網上友好們,阿斌把暫時用水養著的牙香樹枝放在大小兩尊地藏王的中間,上過香,便在網上瘋狂查找牙香樹的數據和種植方法:
牙香樹,又名蜜香樹、土沉香、女兒香及白木香,屬于瑞香科土沉香屬,是香港原生的雙子葉植物,分布地區包括海南、廣東、廣西、臺灣、云南。牙香為常綠喬木,樹干灰色,小枝上有細小柔軟的毛。葉為卵形,柄短,葉面有革質,所以底面光亮。四月開花,七月結果,花細、黃綠色、有微香;果是扁及卵形的木質蒴果,長滿灰色短毛,成熟時則變為黑色。又,由于其樹木放進水中會下沉,故又名“沉香”。 牙香樹干受真菌侵入后產生的樹脂為中藥“土沉香”,可供香料及藥用,主治風水毒腫,去惡氣、心腹痛、霍亂中惡、邪鬼疰氣……
由于牙香樹在中國內地遭到任意砍伐,因此在內地屬于易危品種。反之,香港的氣候及水土則適宜土沉香生長,故土沉香已成為本地郊野常見的樹種。據說在宋朝,東莞一帶及香港的新界瀝源(沙田)及沙螺灣(大嶼山西面)大量種植牙香樹。當時,香農將土沉香從陸路運到尖沙頭 (即今日的尖沙咀),再用舢板運往石排灣 (即今日的香港仔),再經海運轉至中國大陸及東南亞,甚至遠達阿拉伯。據稱,“香港”的名稱,即因此而起……
(選自臺灣聯合文學出版社《沉香》)
[注]
①校巴:接載學生上學的車。
②人工:薪水。
③拖糧:拖欠薪金。
④咸書:色情書刊。
⑤A-Level:大學入學試。
⑥矮瓜: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