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傍晚,余暉滿天。
下了樓,轉個小彎,便是小區的門。小商販們占著道,只留有過人的縫隙。待城管們歇息了,他們才能上陣。兩旁的鮮蔬緊挨著,一字排開,等待晚歸者。一位老人蜷縮著身子,旁邊圓圓的菜籃子上還沾著一些新鮮泥土。
這時,我會想起那一輩子靠賣菜為生的婆姨、阿叔們,他們從田間地頭走來,穿行在街頭巷尾,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為了生活,起早貪黑,辛辛苦苦。望著眼前的老人,不禁心生一絲憐憫,菊園路在老人生活中占著至關重要的位置,是他維系生計之所在。在早晨或黃昏,在一個巴掌大的空間里,老人迎來了一次次小交易,把日夜的辛勞兌換成幾張零鈔和小小的滿足。
菊園路,和城里的其他不起眼的街路一樣,養活了很多人。一條街,已超出其本身存在的意義了。那些修車的、賣花的、開飯店的、修鞋的、做防盜門窗的、做美容的,臨街而生,依街而活。
小謝是做防盜門窗的。江西人,一口方言,說快了,聽不上來。他為人熱情,做事認真。新房裝修時,家中的玻璃窗及防盜護欄全交給他做。起初說好四天完工,沒想到三天就裝完了,材質也有保證。那天,給我家送水泥黃沙的師傅在樓下忙活,他見人手少,便主動上前幫忙。一袋袋沉重的水泥黃沙,扛了就走。看著小謝忙碌的背影,我的心里熱乎乎的。
為了美觀和遮陽,新房南陽臺靠西邊的玻璃窗,需要貼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妻請小謝幫忙,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因為在外懸空作業沒有安全保障,起初我沒同意。小謝來后,看了看,安慰我:不要緊的,我們經常這樣。但我還是不放心,窗沿短窄,加之窗紙超軟,還要撕去表面的一層膠紙,張貼起來很不順當,這樣太危險。只見小謝縱身一躍,翻過窗戶,斜跨在窗沿上,一雙手忽上忽下,左右移動,盡管不好貼,但看得出來,他還是想盡量貼得平整些、好看些。窗紙貼完了,站在屋內的我才松了口氣。妻很不好意思,執意要給點辛苦費,他卻說:“要什么錢,這點小事。”妻從家里收拾一些舊衣物給他,他笑了笑,抓抓頭,黑瘦黑瘦的臉上露出一絲難為情:“這怎么好意思呢?沒事,以后有事盡管講。”后來想想我還是后怕,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讓小謝做了一件非常冒險的事。萬一出事,怎么得了?
因為熟了,一有小事我便去找他幫忙。那天,電動車的支架裂開了,我把車子騎過去。他看了后說工具不行,只能湊合給焊焊。他仔細小心地操作著,焊得很牢靠。我問多少錢,他說要什么錢呢,一轉身進屋干活去了。我朝小屋里看了看,雜亂,破舊,氣味混雜難聞。他的兩個孩子在店門口玩。小女孩看起來大一點,在翻著一本打著卷的小畫書;小男孩靠在一棵樹下,一會兒看看我新買的電動車,一會兒再看看他爸爸那輛破三輪。
和小謝相比,樓下小于的生意做得大一些。一個小餐館,經營了五六年,賺頭應該不會少。但鄰居們對他一直有意見。每天一開炒,那濃濃的、刺鼻的油煙直逼樓上住戶。窗子不能正常開,衣服、棉被不敢曬。更為討厭的是晚上,樓下吵吵鬧鬧,常常要鬧到深更半夜。
今年正月,餐館剛開張沒幾天,小于修補一樓院子時一不小心從屋頂上摔了下來,腿斷了。餐館的生意,也隨之斷了一陣子。我有點替他著急。他們可不比我們,一日不勞作,就沒有收入來源,更何況還要支付昂貴的醫藥費。鄰居們見小于一瘸一拐的樣子,怨氣也少了些,同情的目光投了過來。
生活在同一條街上,人卻是不一樣的狀態。
十四年前,在這條路上,我從臨街的四樓上,娶走了妻,實現了人生一次重要的角色轉換。緊接著四年后的歲末,又緊挨著菊園路住下,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那些日子,自行車相伴,神清氣爽。在路上,看春華秋實,看酷夏嚴冬;在窗前,看新枝吐蕾,看落葉繽紛。目光隨著年輪飛轉,四季在熟識或陌生中變化,摻雜著諸多青春的五味,還有菊園路的快樂與憂傷。
菊園路也曾一度讓我懷疑、迷茫。
在某個時段,我會看見路邊一樓院落,一間一間的,三五個女人,坐在門邊或者逼仄的屋內,探著頭,招著手。半掩的門,透露出些許曖昧誘人的光焰。有那么一兩個背影,一閃而進。一次欲念膨脹的開場。菊園路成了某種交易的場所,飄散著桂菊芬芳的路竟染上了異味,一種不協調的異味。
我開始厭惡,開始琢磨著買房,琢磨著搬家。盡管我知道,不只是這里,不只是菊園路的過錯。生活仍在繼續,但孩子,我的孩子,能接受嗎?還有緊挨著路邊的那兩所學校里跑進跑出的孩子,他們的眼神是多么地純潔,怎么能接受如此光怪陸離的亂象呢?
住處對面是一家賓館,粉紅的墻面,溫馨,惹眼。時常,會有人進出,紅男綠女,還有三五輛車,停在那兒。賓館易主多次,更名多次,我不知道它現在如何能支撐下來,我不想去猜測,也不敢妄加評判。
現如今,像這樣的賓館,大大小小,多如牛毛。活在街面、巷口,或巷子深處。深夜里,城市里有許多靈魂在游走,漫無目的地游走,他們需要一個安歇的地方,或者尋找一個出口,或者迷失一時,或者一直沉淪下去。
那幾年,經常出差在外。出了火車站,便直接打的回家。我不會迷路,即便醉酒而歸,我也能找到家的方向。我深深知道,在這條道的中央,有我的家,一個溫暖的家。
菊園路的西頭,立著一個大廈,曾經是市區的一個標志性建筑,起初叫斯維特大廈,很洋氣的名字,后又改名為太陽廣場,卻一直荒廢著,沒有利用起來。有一天,它的下半部成了包子店和大藥房。可上半部,不知何故,依然空空蕩蕩。高大的建筑,浪費了空間,實在是可惜。這興許是城市的一種通病,一塊地、一個廣場、一條河,無緣無故地誕生,無緣無故地存續,時不時地還會制造出一些可怕的事件。一天,一個年輕的男人,選擇菊園路這樣一個一點都不陽光的大廈,爬上了五樓窗臺。圍觀的人如潮水,一名警察憑智慧化解了這場悲劇。原本在百姓視線里淡出的建筑,又出了名,成了百姓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談資。
我不喜歡這樣的出名。
菊園路,當然也不需要這樣的名聲。她周邊連著梅花園、香樟園、月季園,一個個散發著芬芳的名字;更有佳山路、江東大道、花山路、礦東路,四通八達,溫馨又靈動。
但無論如何,生活還得往前走。菊園路,只是城市里的一條小街。每天,塵世萬象都會伴著你,守著你,無論你是誰,無論你來自何方,無論你是否入住在這里,我們只是被時間的水流短暫沖刷,干凈地來,最終簡單地去。
清晨,清潔工的掃地聲,拉開了菊園路一天的帷幕。夜幕下,菊園路又成了一條河,一條流動的河。兩岸的燈,次第亮了。一輛輛車,一個個身影,模糊,清晰,靠近,遠去,好似一條條魚兒,游來游去。那盞盞車燈如眼,噴射出別樣的欲望,有點張狂,有些急促。
城市的路,越來越寬,越來越長。猶如一滴墨水,在一張白紙上不斷洇開。土地,原野,甚至山嶺,也許會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取而代之的是鋼筋水泥的森林,那些人類越來越離不開的東西。
菊園路,也許有一天會老去,會消失。
眼看著,離搬家的日子不遠了。空間的變換,不知會給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改變。也許,會有新的別樣的生活和心緒在等著我,等著我不斷延伸,延伸,但菊園路,不會在我的個人生活里消遁。
不會,一定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