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子顏色的海

　　那天早晨，我看到的海是紫色的，提子的顏色。
　　碼釘叔叔和外婆說要帶我一起出海。
　　我因幾日前磕傷，膝蓋一直疼，外婆看看我，又看看碼釘叔叔，沒說話。
　　阿松是碼釘叔叔的兒子。我想和阿松一起玩，可他們一家人都要出海。我有點(diǎn)委屈——為了和阿松一起玩，我曾經(jīng)放棄了和外婆去集市的展銷會，可阿松他為什么就不能為了我放棄一次他幾乎已經(jīng)厭倦的出海呢。
　　阿松上船之前沒有見到我。
　　我跟著大舅爺?shù)能嚾チ伺钊R閣。
　　他在他家的小竹樓里留了一盒酥餅給我——這是等酥餅回了潮我才知道的。
　　我沒有去看阿松上船，因?yàn)槲议]上眼也能知道他上船時(shí)的表情。碼釘叔叔一定又帶著這里最便宜的啤酒，他的老婆肯定裝了一兜花生米和山芋干。
　　阿松走后的每一天我都會看海，早晨一次，傍晚一次。有時(shí)候我會穿上我的小花裙。裙子是南方的親戚寄來的，我只有趕集的時(shí)候才會穿——好像要標(biāo)明自己是南方人，顯示自己只是在這里借住的樣子——因?yàn)?，我不會說當(dāng)?shù)胤窖裕膊粫f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這對于五六歲的孩子來說已經(jīng)足夠煩惱了。傍晚時(shí)候，看到有船遠(yuǎn)遠(yuǎn)地緩緩駛來，我會一下子跑開，我不想讓阿松知道我這么著急地等他回來。我打算看到他回來就溜走，躲起來，躲在賣豆腐的牛爺爺?shù)奈葑雍竺?，等著他踢著小石頭來找我。
　　好幾次，我都以為是碼釘叔叔的船。我慌慌張張地跑開，越過高坎，看到牛爺爺正在收攤。阿松沒有來找我——因?yàn)榛貋淼牟皇撬麄兗业拇?。后來的幾日，我?guī)缀跸Ｍ軌蛞驗(yàn)槎亲犹鄞顒e人家的船回來，然后住在我家里，我天天照顧他，晚上讓我的外婆左手摟著我右手摟著他，我們一同進(jìn)入夢鄉(xiāng)。我也想過他們家人是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于是我去了他們家，在他們家的小竹樓上，發(fā)現(xiàn)了酥餅和兩顆奶糖。我知道食物是他留給我的，因?yàn)槊看斡泻贸缘模紩旁谥駱巧系男◆せ?，他不肯親手交給我，都是說“倩因去撿……”，然后我就顛顛地跑過去，樂呵呵地抱著簸箕。
　　酥餅已經(jīng)回潮了，軟軟的，吃的時(shí)候不會有粉末掉下來了。記得以前吃酥餅的時(shí)候我老是噎住，他就端著水坐在我邊上。我會假裝吃不下，然后讓他吃我剩下的半個(gè)。竹樓的地板上總是有很多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酥餅渣子。阿松會用手把它們都拾起來，窩在掌心里，跑到樓下去喂螞蟻。我也一顛一顛地跟著下去，把沒喝完的水倒在給螞蟻的食物上，這時(shí)他會猛地轉(zhuǎn)過腦袋，瞪著眼看我，半晌不說話。
　　我和阿松都不會游泳。碼釘叔叔說阿松小時(shí)候被水嗆過一次，所以怕水。阿松卻告訴我，他覺得自己的前世是一條魚，因?yàn)樯陷呑釉谒锎颂茫赃@輩子再也不想下水了，等到我回南方的時(shí)候他想和我一起走，去全是山?jīng)]有水的地方。我那時(shí)可高興了，沒事就幻想著阿松和我一起回家，我們做鄰居，每天一起看電視、轉(zhuǎn)呼啦圈、捉螞蟻。我對他很是崇拜，因?yàn)槟昙o(jì)和我一般大，我一點(diǎn)也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甚至前世這個(gè)詞也是第一次聽到。
　　我想我也是一只魚，因?yàn)槲乙膊幌矚g下水，而且我和阿松這么鐵，他是魚我肯定也是。
　　好像是碼釘叔叔出海之后的第四天，我看完日出之后又去了小竹樓，發(fā)現(xiàn)簸箕里的奶糖不見了。我開心得幾乎叫出來，阿松回來了，一定是他吃掉的。于是我忘記自己對自己說的話，忘記決定是要去牛爺爺?shù)奈葑雍竺娴?。我直接跑去了碼釘叔叔家。門依然是緊閉的，連我插在他家門口的小樹枝都沒有移動。
　　我一個(gè)人很悶地往牛爺爺家走?？吹狡戮团溃龅叫∧嗵毒筒龋髞碜咤e(cuò)了路，一直走到大舅爺?shù)墓S。我在工廠周圍溜達(dá)很久，終于看到大舅爺開著車出來了。他把我拎上車，然后買了一盒牛奶給我，問我怎么身上這么臟，又問我跑來這里外婆知不知道……我一直搖頭，說自己就是出來玩的，瞎走到這里的。大舅爺看看我，想要說什么，又沒開口。
　　我記得我看到他的絡(luò)腮胡有水滴落下來。我沒有想過那是眼淚，我沒有想過大人也會哭。
　　我以為大舅爺想說的是——你怎么一個(gè)人，不和阿松一起嗎？
　　其實(shí)他想說的是，小倩因，阿松不在了。
　　阿松很聽話，很愛干凈，所有人都喜歡他。我也一樣，為了巴結(jié)他，我把從家鄉(xiāng)帶來的望遠(yuǎn)鏡送給他了，還有兩本帶插圖的希臘神話也很慷慨地奉獻(xiàn)了出去。他把自己收藏的最好看的貝殼送給我，還夸我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大舅爺把我抱到外婆身邊，誰知他剛放手我就跳下板凳跑出了門，路上我看到牛爺爺在收攤，聽到大舅爺在后面叫我的名字。隨后我就被他抓住了。我賴在地上，使勁地往地上躺，剛鋪的碎石子路面割得我生疼。我的衣服都被大舅爺拽下來了，可他也沒能把我完全抱起來。最終，牛爺爺也來幫忙，我被他們擒著回家。我滿身都是灰，臉也擦傷了，最嚴(yán)重的是肚子被劃了一道口子。好疼好疼。后來我想起阿松手背被刨子割破的時(shí)候，他沒有哭，所以我就停止了掙扎。阿松是魚我也是，他沒有哭我也不要。被送去醫(yī)院的時(shí)候，醫(yī)生問我家里人，這孩子是從山坡上滾下來的嗎？大舅爺搖搖頭，眼睛紅了。
　　碼釘叔叔和他老婆回來了。他們的臉黝黑黝黑的。他們和外婆說，船出事了，船上只有阿松不會水，阿松被一個(gè)浪卷走了，一眨眼就不見了。
　　他們給了我一臺望遠(yuǎn)鏡和兩本帶插圖的希臘神話。
　　我?guī)滋於疾豢铣燥?，外婆逼著我吃碼釘叔叔做的小蛋糕。我哭得很厲害，想到阿松以前經(jīng)常會從家里拿這樣的小蛋糕給我吃，我們坐在牛爺爺?shù)奈葑雍竺?，吃蛋糕，玩泥巴?
　　在成長的道路上，阿松成了我心底里最溫柔的男孩子，他的細(xì)心和勇敢我一直都記得，就像一種重量。長大后，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去送你，你會不會牽起我的手和你的父母說你不去了，要和我一起呢，你會不會像我耍賴皮一樣的賴在石子路上呢……你說你是魚，那么遇到水就應(yīng)該會游泳才對啊。
　　再長大一些的時(shí)候，我也始終沒能忘記他，因?yàn)樵僖矝]有男孩子會在我吃酥餅的時(shí)候端著水，靜靜地等著。
　　在我回到南方后的幾年，我?guī)缀跬浟税⑺傻哪?。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開始忘記的，真的就是忘記了。記不清他的眉毛，記不清他的嘴巴，記不清他和我說過的話，記不清回潮的酥餅的味道。
　　去年夏天，我寫信去海邊，詢問我一直不知道的一件事情。碼釘叔叔回信告訴我，阿松還沒有大名，本來是要等上學(xué)再取的……碼釘叔叔還說，當(dāng)年真的想過讓阿松和我一起來南方，在南方讀書……
　　今年，我又寫信回去，希望得到一張阿松的照片，可是碼釘叔叔說家里沒有了，而且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住在海邊了。
　　我默默地?fù)崦切┴悮?，其中一顆已經(jīng)碎了。但是紋理還是很清晰，我的手指在上面旋轉(zhuǎn)，那種感覺很奇妙，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gè)海邊，提子顏色的早晨，提子顏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