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1　一入秋，心緒即刻安寧，似塵埃，飛舞過后，漸漸向低處沉落。一場綿長的雨水接踵而來，自天幕傾瀉，淅淅瀝瀝，三四天過去了，不曾間斷。這樣的情形，在以往的西北很少發生。
　　有人彷徨，在城市一側。每天必經的西二環路車輛急馳，像涌動著的河流，從秋天的入口迅疾而來。豐鎬西路涼氣逼人，西鈔廣場游人罕至。被秋雨打濕的正午，寂寞得像馬路隔離帶上那一棵棵挺拔的洋槐，迎風沐雨，巋然不動。
　　如果步行去城西，即使打一把傘，褲管上肯定也會沾滿泥水，滿眼也肯定是霧氣、幻覺，是擁擠的樓宇和村莊。遇上你，不是我的錯，是季節的邂逅。我們對視，無語，然后默默離開。去郊外的路，太漫長，也太遙遠，沒一個人隨我同行。
　　我想說，能否讓這雨水持續緩慢，最好停下來?能否讓我從剛剛過去的夏天，清晰地看到涼風與冷雨，從遠方同時輕輕漫過天空的場景?
　　但我沒有等到。我錯失了接近秋天的預言。
　　
　　2　未來得及轉身，曾經放大的目光忽然冷卻。城西的秋天，永遠是雨水洗刷不掉的灰色。
　　一座老工廠能見證什么?它四周的圍墻爬滿青苔。它暗黃的路燈人影綽綽。它機器轟鳴的聲音映照這一張張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這個秋天，后工業文明遺留下的景象一片蕭瑟。
　　你不在這里，不去城西，就不曾看見沾滿油污和汗漬的手。小樹林，雨水泡大的梧桐恍若隔世。與你今生保持距離。
　　沉下去的，還有廢舊機器上的青春旋律。它穿過一個人的身體近十年，而今再次接近，已散落一地，零碎不堪。我嗅到的，是深深的腐朽之氣，潛伏在秋天，深淺不一。
　　幾行腳印歪歪斜斜，從此及彼，步入草叢中央。鳥鳴消失。你喜歡過的那件藍色工服，舍棄掉，就再沒穿過。
　　在一個平常的夜晚，我曾多次寫下：熬干的青春，難以治愈的胃病，微薄的工資，那逐漸喪失的欲念……
　　秋雨，像一場病雨，在城西的廠區漫漶……
　　
　　3　彼時月光，照在城市，也照在城西，無法形容的消瘦的日子，許多次貫穿了我們體外。
　　但今夜無月。
　　今夜雨水泛濫。雜亂的聲音從后半夜發出，傳上五樓。像一些凌亂的腳步，無章可循。不是，都不是。那聲音更像樹葉與樹葉的爭吵，嘩啦嘩啦，因為雨水慫恿而爭論不休。我僅有的一絲睡意，全消失了。身旁，孩子輕鼾。夜色加深了。
　　我沒有起身，窗外風聲鶴唳。傳聞過的靜謐，不在這個雨夜，不在內心。我懷想過的月光，仿佛萬里之遙。城西，這慘淡的光景，令悲歡無處安放。
　　這經過城西的雨來自哪里，又會去向哪里?這無眠之夜為什么如此漫長?我不愿在這樣的時刻沉淪，而企盼月光，能在下一個夜晚，照常從城西升起。
　　
　　4　沒有誰再提秋天的話題，我也不再去關心天氣變化。在城西，每一條街道和小巷別無二致，我走過時，孤獨的影子還是那么長。
　　而雨飄落，卻不給你留任何可以搜索的蹤跡，更不會給你潛藏的機會。你的眼神，無法閃出靈動的字眼和跳躍的音符。我用雨水洗臉，和你茫然地穿過小樹林，懷想著不可思議的從前。
　　這雨水讓下午曖昧不清。不用等到天黑，眼中都是霧蒙蒙的。像夢見過的炊煙里的故鄉，突然讓人無所適從。
　　我走過的腳步仍那么輕，不忍驚擾這流動的風、混雜的雨。馬路上的積水，泡沫泛黃。我必須承認，小小的心事，在這雨中，微不足道。
　　
　　5　如果你還不如期歸來，站牌下東張西望，撐著傘堅持等候的那個人，不是別人，一定是我。
　　這生疏的人間，李家樓北口，一些傷感被秋雨收藏。城西一端，從雨中斜穿出現的面孔，沒有一個你認識。一只青鳥剛剛離開。許多只麻雀不再徘徊，穿越迷離、塵霧，它們一齊飛向郊外，抵達秋天的曠野。
　　我蓬勃的信念瞬間喪失，不多的等待消逝于斯。這場不大不小的雨，讓落下枝頭的葉子，紛紛走向土地。一座村莊可以輕易投入城市的懷抱，而我不能。我惦記著的村莊，在遠方。
　　忽然間就改變了想法。相認一個從巴士下來的人，遞上一把雨傘，喊他為親人。
　　這在城西，成了很荒唐的小事件。
　　
　　6　屋內有發潮的味道，連臺燈下的書頁也被潤濕。這樣的夜晚，不適合寫字，適合做夢。居住在五樓上的人，聽見雨滴打在玻璃上的聲音。異常響亮。
　　一些簡單的日子隨風飄逝，遠沒有歸期。我失去訴說的欲望。訴說什么呢?掛鐘把純粹的時光散落在地，讓寧靜的燈光，透出幾分迷離的氣息。我的念想，還是圍繞著秋夜。圍繞著雨聲，踽踽而行。
　　誰能讓我從一場持續不斷地回憶，看清自己真實的未來?
　　月落了，風息了，雨卻來了……身處龐大的黑暗，或陷阱，而不是困惑。
　　夜晚抱緊一幢樓，我把夜晚抱緊。濕漉漉的文字不像是寫下，而是淋濕的。凌亂的書桌上，有初秋留下的未干的痕跡。
　　這房間的主人，連他自己也辨認不清他原來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