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
藤蘿從崖上披垂下來,密集的線條,與我心中沉積的鐵屑,一定達成過某種神秘的默契。——整個山谷漂浮在光中。椿樹已歷百年,粗大的腰身,應該可以用來衡量點什么。但它粗礪、散落的樹皮不提供答案,只提供答案離去的方式。薔薇花還沒開,無數的刺還是柔軟的,還不懂得疼痛。竹林里,新葉小于老葉。春天在不斷給后來者讓出新的空間——但不包括記憶。幕府山
空中還殘留著風暴的味道。上山的路旁,多的是墓碑,上面的字,有的全黑,有的紅與黑并列(你告訴我,依南京習俗,夫妻中一人下葬后即立墓碑,碑上死者名字為黑,生者為紅。待另一方死后合葬,紅字才捕黑)。我有些走神,仿佛正走在生與死的分界點上。
遇見一個水潭,水如明鏡,它是一座山內心低處的角落。據說它曾被沖刷過、破碎過、滿溢過、干涸過。現在,卻以平靜把過往藏得很好,并能在細小的波紋間,裝下懸崖和巨石。而我想的是,如果水潭在用明亮的光為我贖罪,那么幕府山在用它的起伏為誰贖罪?
遠望幕府山,山峰遮掩著山峰,只是不高的一列。走在山中,更像置身于卷動的波濤里,我突然明白了它的浩大和內心的動蕩。來到山頂,我站到橫跨大江的高壓電線下,頭頂,電線嗡嗡作響,運送著電流,是否也正運送愛情和亡魂?
已是傍晚,萬物沐在夕陽朦朧的紫輝中,如同天堂。在這樣的山中,誰思考得久了,也許會變成一個先知。而等到了五點,墓碑上的字將全部變黑,那時,潭水為我們贖走的罪又會被黑暗全部運回。我也將記起,這幕府山曾是地獄的賓客。而我和你,也許是上輩子就曾錯愛的人。明故宮遺址
柱礎上一片虛空。樹杈間,纏繞的光線送來金色荊棘。
靈魂和軀體并未分開,粗大的松柏在空中吸聚陰影,無數在陰影中停滯的瞬間——過往的瞬間,既有松針的尖銳,又雕著古奧的花紋。
城門前的雄獅飲下涼水,飲下老城磚心中的裂痕。望著石板路上深深轍痕的拱形門,接受了自身寬闊的平靜。
花喜鵲在甬道上撒下糞便。它們啁啾、蹦跳。不知過去,也不過問未來。
與友人夜游玄武湖
失眠。玉蘭花失眠。在暗夜里,白令人苦惱,梅樹,把花朵掰成細碎的小藥片。白色的失眠者在天頂散步。地上也有,那是些白石,過往的地基,當建筑被拆掉,它們圍成黯淡的花瓣。有人說,這里過去有座動物園……我再次望望天頂。——我知道了動物們新的住址。
夜釣人的背影黑于廊柱,樹林黑于夜釣人。一聲鳥啼吸走剩下的光線。子時黑于靈魂。黑暗中,點將臺空蕩蕩,無數人在夢中,在河山和時間深處。我們在自己的談話中。
當我注視,鐘山上的月亮,那善良的肩膀,有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晃動。
湖水用漣漪重復,它有表達清楚某個意思的執著——不是湖水,是它拍打石頭的聲音在帶來安慰。
一陣花香抓破肺葉間的黑暗。我們朝樹林深處摸索,驚動了喜鵲。我拿不準,是花香,還是我們的魯莽,讓喜鵲突然叫起來,叫得結結巴巴。
一只小獸從路上跑過,有人說是黃鼬,有人說是野貓。我用手機照照它消失處的石碑,心想,也可能是郭璞。經過
兩個小時,兩道大水。先是淮河,被夕陽鍍亮如碩巨錦鯉;而后是長江之晨,一閃而過的駁輪、造船廠、寬闊涼氣……
兩個小時,單純的經過。此中來去,轉眼已是七個春秋,而我,又能懷念起什么呢?龐大的黑鐵在世間馳騁,穿過理想和身體的縫隙。鋪在光中的鋼軌,又延伸向迷霧深處。
無數光陰。在車速中積聚,消散。蚌埠以南,又一年的玉米,在火車無知、莽撞的吼聲中,加快了黃熟的速度。
西山
事物轉換,野獸們老了。兒童在撿拾枯枝。
塘墺邊,衣服破舊的碎石工人手持鐵錘敲打,花崗巖里有取之不盡的花紋。
這是冬天,山梁也冷,也在忍受并抑制住戰栗。濃重的陰影如同虛空,像提前來到人間又難以被看清的后世。山腳下,腐葉堆積,多少事物正神秘燃燒。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仿佛有灰燼正從時間中涌出。在我的等待中,時間,漸漸恢復了它慢的本性。
排炮過后,坡頂傳來一只大鳥的怪叫。我看見了它頎長的翅膀。沿著它的翅膀,寂靜滑落,群山,安坐在寂靜的底部。
暮晚
仿佛為了安慰,溪水一直嘩嘩作響。
雀鳥歸巢,靈魂的泡沫在萬物深處破裂。已是黃昏,但人世間的一切依舊沒有答案。
已是黃昏,該怎樣安置山岡、落日、薄如炊煙的浮生?松針低垂,到現在,我們只剩下痛苦的心。
剩下灰白的光,寬闊而憂郁——它摒除掉重量,在蜻蜓半透明的翅膀里把自己放穩,尋求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