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圍場:我的心靈與祭獻

　　哨鹿
　　
　　不要把一只巖羊也歸為野獸。巖羊站在獵場的后面，她看見了遼皇帝的祭壇和火光。野獸熟悉自己的速度和命運。野獸撲向山岡。
　　耶律氏子孫占據(jù)了千里松林和塞堪達巴罕，鷹隼和流水捧著雪花和月光。而一道山岡永遠無法攔住秋風中的花斑豹，我所能做的僅僅是對著一只突然跳出的梅花鹿。大聲叫嚷：哨鹿，哨鹿!一群野獸撲向山岡。而太陽里的陷阱卻使一個契丹王國突然陷落了。
　　女真人用木笛吹出的呦呦之聲，使求偶者的眼里充滿憂傷。其實愛情是戴著假面的。而時間也一樣要經(jīng)歷死亡。
　　但時間最可悲，她有謎一樣的再生性。她充滿輪回和引誘，反復代表著不同的語義，這使草原上始終漂浮著野獸密集的幽魂，而野獸們根本就不知道為此而減緩奔跑的腳步?
　　一只兔子過于弱小。一萬條蛇過于炫耀。而一只猛虎帶領(lǐng)的獸群撲上山岡，卻讓我暗自心驚：秋天來了……
　　圍場就是獵場，獵場就是戰(zhàn)場。塞堪達巴罕像一個玩偶手中的魔方。斑斕了，溫暖了，完整了，破碎了……而一只手又指向了另一場風暴。
　　獵人是舉著鹿頭走的。獵人在樺皮屋里脫下錦袍，把自己夾在獸羽之間。黃金家族低聲贊美的大地，深陷在曠野之中。鶴鳥停止飛動，狼群埋于積雪。
　　而天空萬里無云，流失的歲月在閃閃發(fā)光。我的眼睛凝視著草原深處。我身體的那一部分屬于泥土，她需要在黑暗的夜色里，把經(jīng)過祭骨塔和每一個敖包的亡魂，都一一記住，并賜給他們方向和鞍馬。
　　此時，野獸們還需要什么嗎?它們的四蹄已經(jīng)殘廢，它們呼吸急促，命若游絲，淚水溢滿了藍色的眼眶。
　　大地深處的古冢閃著微光。敞開的密林和山川已經(jīng)沒有了律法。她珍藏的秘密被無數(shù)雙手快速掏盡。也被無數(shù)顆心默默祈求和原諒。
　　起風了。秋天不會持續(xù)太久。站在大觀景山搖動旗語的人，已經(jīng)在秋風中轉(zhuǎn)眼兩鬢飛霜。
　　秋風來了。秋風翻開空曠的圍場……
　　七十二圍擠滿了蒼老的熊豺、豹子、麋鹿、狗頭雕、野豬、黃羊……寂寞的沙地和河流兩岸護圍兵丁的遺骨。以及我簌簌顫抖的身軀和干枯的雙手。以及我永恒的迷惑：逝者如斯夫!
　　整個山谷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圍場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野獸的悲傷影響了時間和生育?，F(xiàn)在我看不到它們了，它們的身影羞澀而稀疏。如果有一片山岡讓我眺望，我不知道我的目光能不能追上它們飛逝的家族……
　　
　　伊遜河
　　
　　伊遜色欽圍場是一片凌亂的臺地。她肯定不是我的先民遇到的那片草莽。木蘭這兩個字多么嫵媚，她需要有一片蒼涼的曠野來做接應。她需要熬過冬天的旗人吹動號角，使春天縮短，夏季變長，就像塔頂上的神把秋風快速地送到大地上一樣。
　　霧靄和誓言都是靠不住的。沒入石頭的箭桿突然飛走，一道水光沖上了驚慌的心頭。因而我們舍棄了游動的牧群和氈房，舍棄了暮色里的草場。在八月的夜晚，我們像水晶一樣相聚。
　　河床就是我們的胎衣和眠床。遵從心靈的旨意吧!伊遜河，不遵從你意志的人將變成瞎子和啞巴，然后被你的波浪推下懸崖，但我首先看到：伊遜河，你第一個在時空中獨身跳下……
　　翠花宮是一個像夢一樣恍惚的地方，你在這里發(fā)源，叫羊腸子河，你在身邊接入了臺子水和對亭溝河，波浪開始擴大。向東南流到棋盤山，接入達顏河。再向南經(jīng)過甘溝子，你接人大喚起河、小喚起河。經(jīng)過道壩子的時候，你接人了森吉圖河。再向南流，你接入了布敦河和殺爾虎河。正式穿越圍場縣城的時候，你的濤聲已經(jīng)含著泥沙。向南流出崖口，就已經(jīng)出了圍場的大地了，你穿過隆化縣城到達承德市區(qū)，接入細小如蛇的熱河之后，你已經(jīng)被叫做武烈河了。
　　伊遜是九曲之意。汲水煮茶，截流養(yǎng)魚，放排木材，漕運皇帝和盜賊，這對于你都是不能選擇的。但你彎曲的水光和灘涂，是埋著草原和倉廩的。是埋著雁陣和云影的。同時，你還埋著一個詩人已經(jīng)破碎的童年和遙遠的家鄉(xiāng)。
　　
　　邊墻
　　
　　一個國王睡著了。睡眠中的國王無法阻止一個偉大的國家在夢中被竊賊運走。而一個國家的人都睡著時，獨自清醒的國王是多么害怕，在空洞的大地上，在豪華的宮殿里，他被孤獨出賣了。他被隔絕了。這個時候，他惟一的念頭是筑一座高墻，把自己空曠的靈魂放在最安全的地方。然后，他微笑著老死在自己的權(quán)杖下。
　　這是一個例子。
　　但有多少人累死在這個例子里?
　　作為一種建筑，墻是人類精神視野里最大的失敗。墻把微笑屏蔽。墻把芬芳的德行弄得臭名昭著，并且使有德者滿面灰白，像被蛇誤傷之后看到井繩都幻想長城的狂躁病夫，在夜晚的墻角下哭泣到天亮。
　　邊墻——燕秦長城或者金界壕，像一句埋在地下的臺詞。
　　我在她的身邊試著尋找她曾經(jīng)的痕跡。一道淺淺的土岡已經(jīng)不能擋住什么了，甚至連風也不能減緩。剛埋伏下的身影又在時間中露出來。蜘蛛和蟋蟀在她的碎石上昂首闊步，像個勇士一樣翻越陽光中的陰靄。只有蝎子才更像個武夫，一直舉著它的兇器在四處爬行。
　　土里刨食，泥里養(yǎng)命，沒有人注意時間呈現(xiàn)的秘密，甚至沒有人多加思考，就被藍色的豌豆花纏死了腳步。
　　一個國王睡在時間里，時間是最堅實的墻。
　　其實不管一個人的心事有多么狂妄，但在時間里，他永遠都聽不到自己的任何回響。
　　我看著那道長壕，在陽光中，被鼴鼠的家所占據(jù)。
　　
　　烏蘭布通
　　
　　我有多少年聽不見駝鈴了。誰還記得那群契丹工匠?他們把黃金、青銅和幽靈的目光澆鑄在一起，做成編鐘一樣高貴的飾件。
　　對草原而言，駝鈴可以穿越沙漠和黑暗，穿越亡魂的家園。并為神靈所接受和歡欣鼓舞。神靈同樣有無法排解的孤獨和幽怨。
　　但現(xiàn)在駝鈴卻消失了。我更愿意相信駱駝已經(jīng)成群地逃亡了。它們對草原的恐懼超過一場戰(zhàn)爭。但戰(zhàn)爭卻炸開了一座駝城，昔日的駝城如泥塘中一群灰暗的天鵝，它們藏起頭顱的四肢高高地捕在亂泥中，冒著誘人的青煙。
　　駱駝像烈士，在戰(zhàn)后被賞賜了一塊焦糊的草場。但駱駝無動于衷，它揚著頭自己走了。
　　從此，烏蘭布通的空氣就呆滯了。駱駝消失之后。烏蘭布通多么空曠。她只剩下一片淺塘，在寒風中被后邊的那只天鵝，不斷地挖出箭矢、骨頭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