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只有我一個女兒。用他的話來說,一個就已經夠煩了。
我爸和天底下普通的爸爸都差不多。他會幫我檢查作業,卻常常把我對的答案改成錯的,以至于每次看到他拿我的作業本時,我都想高呼:“老爸,你快休息去吧!”他會偷看我的日記。可他看完之后,還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眉飛色舞地說:“你連日記都寫得這么好。”我忍不住噴了出來,幸好,不是血,是茶。他會在房門外偷聽我的電話。有一次,一個男生晚上打電話找我聊了兩個多小時,第二天早上,我爸嚴肅地坐在我房間里,質問我是不是早戀了,甚至沒收了我的手機,還自作主張幫我換了號碼。我不是委屈地掉下淚來,就是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十八年來,他就這樣以一種強勢卻不失溫柔、體貼卻經常出格的姿態深深地嵌入我的生命。常說親情血濃于水,我倔強得像頭水牛,常和他對著干,卻打心底里愛他、崇敬他。他幫我做蜻蜓風箏,幫我磨一塊不起眼的石頭,幫我畫復雜的電路圖。在同學面前,我會炫耀般地提起他:“瞧,這是我爸教我的!”
我以為我們一家三口會這樣一直吵吵鬧鬧地生活下去———我結婚,有了新家,每個周末抽空回去看他。他會戴著老花鏡一頁一頁地翻字典,給我的孩子取一個好聽的名字……這就是所謂的幸福了吧。在我定義的幸福里,一直留有他的位置。
從小到大,我對他有眾多不滿,卻一直依戀著他。直到高二小高考前十多天,他突然撒手而去,似乎把我的靈魂也一起帶去了。他在靈堂中沉睡,我看著他蒼白的臉龐,幻想著下一秒他就會醒來,然后叫著我的小名,說:“最近是不是累了,怎么這么憔悴,快去休息一下。”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去摸一下他的手臂———還有溫度。我搖著媽媽的手怔怔地說:“還有溫度……”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了,他的身體越來越涼,直到突如其來的冰冷觸覺徹底把我驚醒,淚水不可遏制地流下來……
印象中爸爸也流過一次淚。大約小學二年級時,我的姑姑(我爸的妹妹)自殺了。當時我不知何為死亡。葬禮上,我非但沒有流露悲傷的表情,反而笑嘻嘻地一個人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因新奇玩得熱烈。奶奶見了,痛心疾首地說我不懂事沒良心云云。我爸卻護著我,說:“算了,孩子小,本來就不懂事。”
那年除夕,吃完了年夜飯,我和媽媽在樓上看電視。覺得口渴了,我便下樓找水喝。月光明晃晃地照著庭院,附近亮起絢麗的煙花,我逗著蹲在樓梯口的小哈巴狗,吵吵鬧鬧地穿過院子。拉開廚房門的一瞬間,我愣住了,一向笑意滿滿的爸爸捂著臉滴落痛苦的淚水。我亂了手腳,不知道說些什么,只聽得他喃喃說道:“你姑姑她真可憐……”
我爸就是這樣的人,他心靈柔軟,卻因了一家之長的重要身份,總在人前擺出最剛強的樣子。這都是我很久以后才慢慢察覺的。他住院后虛弱了好多,連坐起來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我去醫院看他,他常常催我:“你快升高二了,學習忙,回去吧,別在這兒耽擱了。”我知道他是在顧及我。后來我媽告訴我:“你每去一趟醫院,你爸別提有多高興了。”
聽我媽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又黑又瘦又小,一點也不可愛,我爸不愿抱我。一個月左右,我變白變胖了,我爸抱著我都不愿放手。我媽讓他去炒個菜或者洗件衣服時,他總說:“你去你去,我要抱我的寶貝女兒呢。”再后來,我會叫爸爸媽媽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現在,我想,如果我爸還在世,還能把我逗得笑得直不起腰來;還能把我氣得或者噎得說不出話來;還能突如其來一份精心準備的禮物讓我激動得歡呼起來……我一定要問他:“為什么我又黑又瘦又小的時候你不愿意抱我,現在準備怎么補償我?”可是,細數過往的點滴快樂,我只做了一個甜甜的夢,夢中,他抱著又白又胖小小的我,樂呵呵地說:“這個小家伙,抱在手里,真是越看越歡喜。”
選自《濟南時報》2011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