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那么多次多倫多,對這個城市還是陌生。有時為了辨別方向,不得不停下來遙望遠處高聳云端的電視塔。可一到唐人街就不同了,我熟悉這里的每一家茶樓酒肆,也能和服務生用廣東話瞎聊幾句。茶樓里的食客一年比一年老齡化,但夾雜在一群顴骨高聳、皮膚黝黑的廣東老伯中間,翻著《明報》、《星島日報》上的政論文章,也算是屬于我的愜意時光。手里的北美版香港報紙一如既往地無所顧忌,誰上誰下的人事內幕,誰進誰出的法律紛爭,誰被流放誰被引渡都白紙黑字寫了出來。散發著油墨香的薄薄幾張紙,代表著我們求之若渴的新聞自由。
這片老唐人街似乎也真成了老年人的世界,他們的臉上仍然保留著計劃經濟時代物質匱乏所形成的表情。他們的孩子,那些優秀的中國年輕人,一定正在操著英文,出入IT公司或研究機構,做著成為另一個李開復或李彥宏的夢。他們的父母遠涉重洋,也樂于繼續發揮余熱為孩子們服務。這樣的中國家庭在北美有很多。在唐人街,除了新添的簡體字之外,越來越多的是新到的計劃經濟面孔,可年輕人在哪里呢?
年輕人正在積極地融入當地社會。在多倫多電影節新開的電影院里,我遇到的國人幾乎都是“新新人類”,他們從城市的各個角落涌到電影院,單從衣著面貌很難判斷他們是中國青年還是日韓后裔,很難看出他們就是唐人街里那些拎著菜籃子的老人的下一代。
《海上傳奇》放映之前,我早早出發去電影院。一到電影院門口,就遇到幾位扛著攝影器材的同胞,他們是新華社的記者。一聊才知道,新華社在世界很多城市新建了記者站,現在增加了視頻報道,想要打造成中國的CNN。軟實力需要洋雇員,新華社的報道組里常??梢钥吹健袄贤狻?。原來祖國經濟發展也讓老外競折腰,什么能問什么不能問,這些洋雇員一清二楚,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每周也會參加新聞通氣會。他們的問題就總在中國的影響力上打轉:你怎么看待中國電影在世界的影響力?你認為西方觀眾為什么熱愛中國文化?說實話,這樣的問題我每次都答不出來。這樣的提問,隱約在邀請你參加到和諧盛景的描繪里去,自己的工作被用來證明大國崛起,這實在是讓人難為情的事情。因為我知道,祖國文化影響力之不足,不是自己拿錢到好萊塢辦個中國電影節,或者去各大影展辦辦中國之夜、放放煙火就能解決的。
終于輪到我上臺,向觀眾介紹我的新片《海上傳奇》。臺下滿場,讓我心生得意。一半亞洲面孔,一半西方長相也呈現了多倫多的移民特點。我講道:“這是一個由私人講述構筑成的城市記憶,片中有很多采訪,我必須找到那些歷史事件的當事人,聆聽他們生命經驗中的細節,才能理解歷史。因為對我來說,沒有細節的歷史是抽象的。”
這次大會安排給我的翻譯是一個原籍天津的女孩,她八歲出國,在加拿大長大。翻譯的中文口語非常熟練,只是我從小被學校訓練,習慣用書面語演講,這給她添了些麻煩。當我談到“沒有細節的歷史是抽象的”時,她一時找不到恰當的措辭,就翻譯成了“歷史是模糊的”。這時候,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臺下一位年齡不超過二十五歲的中國女生,突然站起來打斷我的發言,高聲說道:“翻譯在篡改導演的講話!”劇場瞬間安靜下來,人們被這一幕搞蒙了,都愣在那里。那位中國女生突然用英文講起來,然后又把自己的話翻譯成中文,她說:“導演說歷史是抽象的,而翻譯卻故意翻譯成歷史是模糊的。讓西方觀眾以為中國不重視歷史,什么都是模糊的。這是別有用心的抹黑中國!”我愣在那里,一下子沒想明白“抽象”和“模糊”的區別,因為同時我在想另一個問題:一個翻譯上的錯誤,是不是有必要上綱上線說成故意抹黑中國。
過了一會兒,當我從舞臺上走下來的時候,這位女生突然拉住我激動地說:“你的翻譯是不是臺灣人,看樣子應該是臺灣人,她在故意歪曲你的講話,她在抹黑中國,她應該是‘臺獨’分子?!蔽艺f:“不,她是天津人?!彼读艘幌?,突然跑到旁邊的新華社記者那里,面對攝影機說:“剛才那個翻譯歪曲導演的講話,她在西方人面前講中國人不尊敬歷史,中國的歷史是模糊的,你們一定要把這個事情揭露出來。”
我像局外人一樣,站在一邊看著這位女生。當一個人穿越基本的人道底線、失去對基本事實的尊重,為了虛無的面子而無視一切,這就是中國式的愛國主義嗎?她的低齡也讓我吃驚,是什么造就了一個生活在北美的中國女孩如此激烈的國家主義信仰,和如此脆弱的國家信心?
不是在北京,而是在北美,讓我遭遇了年輕的“愛國者”。
選自《中國周刊》201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