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聲音

　　我行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耳朵里滿是音響，但我卻辨不清是什么音響，來自什么方向。城市是一個嘈雜的地方，音響挨著壓著擠著攪拌著音響，最后竟然成了一種沒有性別的音響。如果把城市的音響染成黑色，城市就會比夜還黑，如果把音響變成顆粒，城市就成了一堆砂礫。在這種音響無序的混雜中，我感到自己已經變成了一種混雜，堆放在雜亂的噪音里，即使那些從商店擠出的一股股的經典樂曲，也被城市粗澀的音響打磨成了刺耳的噪音。
　　當我在音響的街道支叉著耳朵，又感到找不到耳朵的時候，我的心中就會隱隱約約響起鄉村的風聲與雨聲，想起鄉村那些悅耳清亮的各種各樣的聲響，順著鄉村聲音的寬廣道路，走進一個立體而美麗的音響的花園。
　　鄉村就坐落在有點寂寞的空曠中，面臨著四季的河流。鄉村的前面是開闊的寧靜，寧靜的土地上開滿了星星點點、成片成片的花朵。那些聲響的花朵按照不同的種類，在不同時間與地點飄散著各自芬芳，吐露著不同的艷麗。
　　說到鄉村的聲音，我首先想到了風。鄉村有數不清的風，過堂風，順河風，樹林風，屋頂風，床頭風……鄉村的每一個地方都有風，每一個地方的風都有自己的聲音：過堂風急促而短暫，就像收工回家的大男人行走時身上帶的風，聲音是無法表述的窸窸窣窣；順河風甕聲甕氣，一會底氣十足，一會又若有若無，常常伴隨著石塊跌落水中的“咚咚”聲；樹林風是勻實的“嗚嗚”聲，有時還夾雜著樹枝間發出的哨音，讓人能感受到有彈性的厚度；屋頂風好似一種回響，讓人感到房頂有一條風的道路，那些風正從屋頂路過；床頭風很小很輕，聲響似有似無……
　　雖然鄉村的風聲多得數不清楚，但鄉村的風聲從來不會在忙亂中登場，所有的風都有各自的從容與氣度。春天的小暖風總是暖暖的，聲音也是暖暖的；夏天的大山風總是狠狠的，風聲也是狠狠的；秋天的吹霜風總是硬硬的，聲音也是硬硬的；冬天的刮骨風總是尖尖的，聲音也是尖尖的。風聲是鄉村最基本的音響，就像一幅畫的底色，一直蔓延出了天的畫框。
　　說到風聲，我自然就會想到雨聲。“風來了，雨來了，老鱉背個鼓來了”。小時候一旦風雨來臨，小孩們就會唱著這幾句誰也不知道意思的歌謠。現在我好似理解了，風是雨的信使，雨快到來時，狂風揮著手高喊著，向世界宣布雨來的消息，而雨也正在蓄積著力量準備著一場氣勢不凡的到來。鄉村的雨說下就下，但下雨在鄉村卻一件大事，雨還沒下，樹木花草，鳥獸昆蟲，早處于興奮狀態，紡織娘聲嘶力竭，蛙聲排山倒海，蜻蜓也成群游行，讓翅膀上抖動出輕微的碎響，連從來不會叫的老鱉也把鱉蓋當成鼓敲了起來。緊接著，雨真的開始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雨滴，就是一個個音符，從高空趺落，帶著它們細微而含糊的聲響，以巨大的規模把一切興奮與聲音都洗得干干凈凈，用雨聲去籠罩鄉村水墨畫一樣的遠山近水。
　　雨的音響是獨特的，雨的聲音似潮如濤，如夢似夜。不管溫情的春雨，狂放的夏雨，連綿的秋雨，或是生硬的冬雨，它們的聲音都好似是從無邊的大森林的遠方傳過來的。那聲音含糊在無限的寬廣中，涌動在一種韻律里。細品雨的聲音，我們永遠聽不真切，但卻能感到一種不可抑止的力量與推動，感到一種威勢逼人的到來；我們永遠也聽不懂雨豐富而復雜的語言，但卻能感到了一種屬于永恒的東西，好似那就是時光的推動。在無雨的鄉村時日里，空間輕而透明，聲音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盈，即使一些沉悶的聲音，也會在輕快的飄散中變得有了靈性。如果晴天的聲音是一只輕靈的小鳥，雨天的聲音就是一只肥大的大鳥扇動的濕漉漉的翅膀了。也許雨就是站立起來的河流，就是飛起來的海洋，雨聲就是河流海洋在天地間共同發出的合唱。雨的聲音是恢弘的寬廣的，而我們聽到的永遠是一些雨滴的聲音，聽到的永遠是雨的一小部分的聲音，在我們聽雨的時候，雨聲就是一片廣闊的聲音的大海，而我們就是一葉扁舟，兩只耳朵的槳正在澎湃音浪中劃行，而遠方卻是一片迷茫。
　　鄉村就漂浮在四季的風聲雨聲里，但很多時候，風會躲在樹葉的背后，只輕輕地搖著樹葉卻沒有一點聲響；雨回云的娘家去了，很久也不會回來。在沒有風雨聲的時光里，鄉村仍在時光中過著不緊不慢的日子。田地里慢慢地移動著干農活的人，山坡上也總有割草、挖藥、拾柴、放羊放牛的人。他們默默地干著活兒，不時發出不同農活的不同的單調的聲音，他們在田野遲緩的身影，反而襯托出了鄉村的無限廣闊，廣闊得空蕩而寂寞。但實際上，鄉村的空曠卻給人以實實在在的開闊，響響亮亮的悠揚的感覺。這得益于那些鳥蟲的嗚叫。鄉村的空間是以村莊為中心向田野與山野延伸的，隨著向前一點點延伸，村莊就會在視覺上一點點變小，最后就會被掩埋在自然的深處，在村莊的延伸中，樹木與小草也在遼闊中延伸著孤寂。但小鳥與小蟲們在村莊與遠方的開闊中，不斷地播種著聲音的種子，讓村莊在綠色的環繞中，又矗立在無形的聲音的森林中。
　　鳥的叫聲是原野與村莊共同擁有的大樹，那些高低不同粗細不一的大樹，在原野上搖曳各自不同的音色的葉片；小蟲們的叫聲是原野與村莊共同擁有的茂盛的小草，它們窄窄的聲音的葉片漫延了山野。原野上的樹木與青草以不懈的綠色堅持著鄉村的清新，但卻在深秋的凋零中又給整個鄉村覆蓋了一層惆悵的枯黃。但小鳥與小蟲的聲音是多彩的，每一種聲音都能保持著永久的鮮亮，給鄉村增添了明快與喜慶。鄉村是一個鳥與蟲的世界，即使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也不知道有多少鳥與蟲，但人們卻熟悉那些無數的悅耳的聲音。正是這種原始而持久的聲音，使鄉村充滿了一種向上而持久的張力，讓鄉村的日子有了一種光滑的彈性。河流蜿蜿蜒蜒，枝條疏疏落落，山巒起起伏伏，聲音星星點點，空谷中那一聲聲拖著顫音的鳥鳴，那秋夜里此起彼伏的清脆蟲鳴，照亮了鄉村的寧靜。
　　自然的聲音無處不任，但那些聲音卻只能響動在心靈的邊緣，也許它只能在農閑的遐想中，人們才能騎著那些美麗的聲音走進遙遠美好而又極為舒服的空間。但鄉村是一個實實在征的存在，鄉村的生活就是一塊濕潤而粗糙的泥土，鄉忖的人真實得與自己一模一樣。因此那些自然中的聲音，讓人總感到親近而遙遠。鄉村更好聽與自己有關的聲音，那就是家禽家畜的叫聲。
　　牛是鄉親們的勞力，也是鄉村勞力中塊頭最大的牲畜。但牛們卻有點不善表達，他們一個勁兒吃草，一個勁兒拉犁，一副沉穩如山的派頭。雖然他們與鄉里人一樣木訥，但他們不叫則已，
　　一鳴卻能驚人。也許牛是泥土的化身，他們的叫聲好似經過地殼的擠壓，從巨大的地縫里沖出來的，
　　一旦沖出，就會把空間撐得滿滿的，讓人感列一種透透徹徹的穿透，一種巨大力量的震撼。
　　狗是人類的朋友。狗本來是馴化的狼，它原始的叫聲也應該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但狗自從與人結成伙伴，它最成功的改變就足改變了叫聲。它的叫聲既有食肉動物的攻擊性，又有清脆悠揚的圓潤，尤其是在黃昏聽到卜人同家的腳步聲，它似叫非叫拉著長腔，好似探尋的小聲的叫喚，有時候可能會讓人感到它的叫聲就足一個人在說話。在我的印象中，所有鄉村都會有狗的叫聲，如果走進一個陌生的村莊而沒有聽到狗的叫聲，就會感劍十分奇怪。因為狗是鄉村的標志，狗是人的另一雙眼睛另一雙耳朵。鄉下人往往會睡得很早，村莊沒有一點燈光，在漆黑的晚上村莊囚為與自然完全不同的建筑與擺設，完全沒有了山野的開闊舒展與空靈，完全成了沒有規律的黑黢黢的堆積，如果你在這樣的黑暗中長久地注視著那一片拐彎抹角的黑暗，反而讓人產生害怕的感覺。然而在院子里狗卻沒有睡，狗仍然像白天一樣歡實，它偶爾的叫聲，讓鄉村又回到丫可以感受到的鄉村生活中，從而他鼾聲也顯得從從容容。
　　羊的叫聲在鄉村是最具女性化的，這主要是它的叫聲里有一種光滑的柔軟，讓人聽這感到舒服、踏實。羊十分注重叫的韻律與間隔，停一會就會無緣無故地發出好似飽含著情感的聲音。而且羊長了一個很好的流線型的體型，在爬高上低中小停展示著青春的活力。羊還有一雙明亮而滅動的大眼睛，如果有一位村婦長一雙羊的眼睛，很可能王村里的男性神魂顛倒。然而，人對羊的感情恐怕是最復雜的，羊的叫聲如此動聽，但羊卻不像牛與狗一樣是人的伙伴，養羊卻是為了殺吃。羊是美字頭，羊是吉祥的象征，但美妙的“咩咩”聲，卻在餐桌上結束，這真讓人有點想不通。
　　牛羊狗是聲音中的大件，但鄉村的聲音卻離不開雞鴨鵝。牛羊狗是哺乳動物，生兒女與喂養小孩差不多，它們的叫聲常常流露出與人一樣的喜怒哀樂。但雞鴨鵝是卵生的，而且它們屬于鳥類，好似與人在生物學上有著遙遠的距離。但奇怪的是雞鴨鵝已經成為鄉村的重要的組成部分，它們好聽而熱鬧的叫聲，讓鄉村充滿了濃重的生活味道。鵝是鳥中的貴族，它們的行走就像一片白云一樣飄動，顯得穩重又大氣，高昂著帶著鮮紅的桂冠的腦袋，它們好似很知道沉默所保持的肅穆。而一旦開叫，它們帶著金屬顫音的叫聲就會響徹云霄。鵝的叫聲以響亮純真而成為鄉村所有聲音中的極品，讓人感到鵝就是曠野中的一條名副其實的聲帶，表達了一種鄉村中少有的激情與意志，高亢得振奮人心。也許鴨子天生就是一只水鳥，鴨子在地上總是顯得緩慢而在水里則顯得十分敏捷，鴨子算是一種兩棲動物。兩棲的生活是開闊的，但也算是一種生活的投機。因此鴨子的叫聲也充滿投機，它們總是隨便小聲地發出呀呀的聲音，呱呱噠噠的聲音，公鴨啞了嗓子的聲音，我們還完全不了解它們在表達什么。雞是人馴化得最成功的鳥類，雖然雞一直保持著鳥的生活習性，保持著鳥的叫聲，但雞的叫聲好似比烏更理直氣壯，無論是雄雞激越響亮的報曉聲，或是母雞下蛋后旁若無人的“咯噠”聲，都是野鳥所沒有的，也許雞的叫聲中的自信，來自人的認同，它們感到了背后有人撐腰，便逐步改掉了野鳥小心謹慎的習性。
　　在大多數時間，人就生活在雞鴨鵝單調而豐富的叫聲中，雞鴨鵝的叫聲，常常撕開了鄉村的寧靜，寧靜又在時光中慢慢愈合，使平滑的寧靜上纏繞著繡花一樣的聲音的圖案。
　　如此眾多的聲音在鄉村不停地響動著，便構成了自然鄉村中獨有的天籟與語言。如此之多的聲音也許你會擔心已經把鄉村擠破了，但鄉村中的所有聲音卻從來沒有重疊過混亂過，即使牛羊雞等等的聲音一齊發出叫聲，鄉村仍然會有條不紊，因為這些聲音都有各自的頻道與位置。我們對很多聲音可能還不能讀懂，但他們首先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大自然的一種表達，就像我們不一定了解山水風光，但卻是心中的美景了。
　　不過，這些聲音也許還不是最有親和力的聲音，最有親和力的聲音應該是嬰兒的哭聲或者咿咿呀呀的學語。我在小時候曾隱隱記得弟弟出生時那大腔大調的哭聲，現在我已經年過半百的人了，但那哭聲仍會在夜深人靜時響起。這算我人生中最最神秘的聲音了。
　　嬰兒的的哭聲或者“呀呀”聲，是無法表述的，但卻越品就越有味道。嬰兒的聲音是清澈的山泉，洪亮透明一塵不染，一個男高音歌唱家的聲音很可能超過嬰兒的聲音，但卻永遠沒7wC9BVg4093i4go5Hdf/R+uTzaeTrLddsNDbQWbyodY=有嬰兒聲音的純度；一位女中音歌唱家的聲音可能比嬰兒的聲音更能煽情，但永遠沒有嬰兒帶著奶腔的溫潤。嬰兒出生之前，在一個溫暖而富含養分的海洋生活著，嬰兒的聲音有著一種溫暖的光澤，嬰兒在發育的十個月里，經歷了人類上百千萬年的進化歷史，嬰兒的聲音是從歷史深處發出的一種吶喊；嬰兒的出生是從自然走向人的一種生命轉折，嬰兒的聲音在向無限的時空宣告一種特殊的生命形式的誕生；嬰兒來到這個世界是動物面臨著一個人的世界，嬰兒的聲音是一種神圣的渴求與呼喚……因此，嬰兒的聲音應該是我們聽到的聲音中最神奇最有內涵的聲音。
　　尤其是鄉村的夜晚，村莊淪陷在神秘兮兮的黑暗中，狗的叫聲讓人感到踏實的同時，心脈的一次次跳動就像池塘的漣漪一樣，一波波向無限的原野漫延。隨著不斷的漫延，思想就會與無限的黑暗的原野融為一體，進入虛泛而不可知的模糊空間。但嬰兒是從遙遠的空間來到我們生活的空間的，他們的哭聲帶著遙遠的無意識的經驗，聲音已經突破了無邊的原野，聲音中有一種穿透時空，乃至整個宇宙的自信。嬰兒的哭聲中有一種滄桑歲月中，人與人長久相互關注而在靈魂深處散發出的的溫暖，讓人感到一種來自本能的心疼。另一種嬰兒的聲音就是咿咿呀呀的學語。這種聲音很像一種鳥語，我們完全聽不懂它的含義，只能感到一種原始的神秘。也許他們的聲音是一種歷史與現實的完美結合而創造的特殊的語言的符號。這些不成語言的語言，讓我們感到了自然與人混合而成的天籟，這應該是最高級的語言了。
　　我們都是從嬰兒的世界走來，我們首先丟失的就是嬰兒的哭聲，其實我們丟失的是源遠流長的歷史。而當我們在遮遮掩掩中哭泣的時候，我們是在用知識的方式哭泣，我們已經永遠回不到那個與歷史緊密相連的叫做嬰兒的時代了。我們長大了，但比嬰兒更加幼小了。
　　鄉村是一個廣闊的海洋，聲音就是優美的波浪；鄉村是一個寧靜的花園，聲音的花朵四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