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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衣

2011-12-29 00:00:00
躬耕 2011年8期


  一
  
  這時候,父親就站在我身邊,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感覺到他想說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做不到。屋里漆黑一團,只有外面的月光透過厚厚的窗簾漏進一抹霧氣一樣的光亮。父親沒有臉了,當然也沒有了嘴巴。他的臉上至少中了二十槍。這真是一起不可思議的謀殺。如果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其實一槍就夠了,如果不放心,充其量再補上一槍。從父親中彈的情況看,射殺他的人距離他非常之近,基本上就是臉對著臉了。我懷疑這個剌殺父親的人要么對父親有著深仇大恨,要么是那種興奮型的殺手,一旦開槍就無法控制自己。聽說殺人同做愛有很多相似之處,一旦達到高潮就無法控制。射殺父親的人很可能使用的是一支二十響的駁殼槍,射殺前他在槍里壓滿了子彈,當他把槍口對準父親的臉部時,就一口氣把二十發子彈全部打完……
  父親是在臨近子夜時回到家里的。這是個月白風清之夜。一彎冰清玉潤的月亮掛在天上,除了四周有一圈淡淡的月暈之外,這個明月之夜幾乎沒有任何雜質。這樣的天氣十分有利于父親尋找回家的路。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我無從知曉,但憑直覺我感到他去的地方一定很遠,說是千山萬水、關山重重亦不為過。因此他的歸家之旅一定是艱苦卓絕并且充滿危險的。父親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一年多了。一年多前,我和家人同他的同志一起用一輛牛車把他送到墳地安葬,當我添完最后一锨土時,立刻產生了一種預感:父親一定還會回來的……這不是一種預測,而是一種必然,因為父親與這個世界還沒有瓜清水白,他走后留下了一連串懸而未決的問題……我在睡夢中聽到一陣微響,像是風中墻土散落的聲音,又像是鳥翅擊打樹枝的聲音。我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凝神屏息,用全部聽力捕捉黑暗中每一絲細小的聲響。事實上自父親走后我一直沒有真正睡過覺,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像貓頭鷹一樣保持著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這樣可以防止我在父親一旦回到家里時錯過了與他見面的機會……房屋的后窗上持續地發出窸窸窣窣的類似窗紙在風中顫抖的聲音。我猜想父親正試圖穿越窗欞進到屋子里來。房屋正門的四周邊緣包著厚厚的鐵皮,父親對這些冰冷鐵皮一直懷著一種抵觸心理。即使在他活著的時候,他也不大喜歡從正門進出。每次回到家里來,他總是從后院的小角門進入。當然,這也可能與他從事的工作有關——他必須盡可能地不在外面露臉,這使他的生活方式與貓頭鷹有了些許相似之處。大約一分鐘之后,窗欞上的窸窸窣窣聲停止了,我推斷父親已經進了屋中。我知道我無法看到他,但是我能夠真切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他就站在我床邊,看著我……
  一年多前的那個黃昏,劉倉伯將我拉到一旁,對我說:“…………”滿世界的雨聲像潮水一樣嘩嘩作響,我一個字也沒聽清他說些什么。我們雖然相向而立,卻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隔著一段無法計量的時間。我的手里還握著準備獻給父親的一朵皺巴巴的小白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遠處幾個臨時請來的幫工正在飛快地往父親的棺材上添土,一邊添一邊哇里哇啦地大聲說著什么。他們的說話好像也成了嘩嘩流瀉的雨水的一部分,只有聲響卻沒有具體的意義。劉倉伯穿著一件顯得過于寬大的雨衣,雨水正順著雨衣黑綠色的膠質表面山泉一樣往下流淌。雨衣的衣帽上淌下的雨水形成了一道雨簾,遮住了他的臉龐,我無法看清他的眼睛,卻能夠透過飛舞的雨絲看見那張不停地翕張著的嘴巴(那張嘴巴平時很少說話,現在卻像是無法控制地說個不停)。嘴巴四周長滿了又黑又硬的胡茬,肥厚的嘴唇像是被浸泡得太久一樣慘白。我看見那兩片嘴唇在說話的同時還在不停地哆嗦。他說:“…………”他一直在不停地說著什么,就好像他有著憋了幾十年的話必須在這一刻說完,又像是在這風急雨驟寒氣襲人的天氣里,他自己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嘴巴。大約十分鐘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掀開雨衣的前擺,急速地在衣兜里摸著什么……我看見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大把鈔票。我愣住了,不知道該怎么做。劉倉伯一把抓住我OaXVeH+Y10IeF3imjb7cWgHheFXDmBzF1vUCd3TSZKY=的手,不由分說地把鈔票塞進我的手里,然后一轉身朝土坡下走去……他走得很快,像在逃避什么似地一路小跑,傾刻間便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霧中……
  “爸爸……”
  我叫了一聲。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我知道在目前這種像水泡一樣易碎的狀態中我不應當叫喊,但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如何發出來的。我看到黑暗中父親的身影像是浸泡在水中一樣,只要稍稍產生一絲震蕩就會像墨汁一樣消散開來。父親好像愣了一下,片刻之后他轉過身去,他的身后是一面墻壁。他面對墻壁站了一刻,然后抬起右臂在墻上寫著什么……
  “一切開始的地方,一切都將結束,一切結束的地方,一切都將開始……”
  這是父親那天晚上在那面墻壁上留下的字跡。我是在父親離去后,借著那些微明的月光勉強辨認出這幾行字的。這些字像是用清水寫的,一陣風吹來它們就消失得沒有任何痕跡。我當然不知道父親寫下這些是什么意思,但是這些字提醒了我,其中必定包含有什么秘密,而這些秘密肯定與父親的死有關……父親為什么被人剌殺,為什么他的臉被打得稀爛?沒有人告訴我為什么……包括母親……母親知道嗎?母親在上屋的佛堂里沒明連夜地敲著木魚,嘴里像魚腮里冒出氣泡一樣發出一串接一串的誰也聽不懂的聲音。聽到父親的死訊后母親就這樣。她臉色慘白,雙眼微閉,面帶著一種似是而非的笑意,兩只耳朵像是突然聾了一樣,對外界的聲音沒有任何反應。“……嘛喇嘰呢哈撒萊吡律格羅……”母親念道。有時候她會突然站起來將佛案上的供器摔得七零八落,同時像受驚的猴子一樣發出嘶啞的尖叫聲。父親剛剛在墻上寫下那一行字,就從后院的佛堂里傳來這樣的聲音。顯然,父親不止是想只寫下這些字,他肯定有更多的東西要寫。但是母親尖叫起來。在這寂靜的明月之夜,母親的聲音像是劃過冰面的銳器,從后院的上屋飄出來,越過這座深宅大院的上空,然后像一大群猝死的烏鴉跌落在老屋的瓦頂上……父親的身影像水草一樣搖曳起來,然后就消散在黑暗中了。當后墻上的窗欞窸窸窣窣地響過一陣之后,這個明月之夜又歸于湖水一樣的寂靜……這么說,母親也許知道有關父親死亡的秘密……不是也許,是肯定……我突然想起來,父親在活著的時候,更確切地說是在他被殺前的一段時間內,一直恩愛有加的父母之間突然變得冷漠起來。父親幾乎一天到晚都躲在他的小書屋里,滿臉憔悴,像是正害著一場大病,而母親則一頭扎進那本總也舍不得丟棄的舊戲文里。也有的時候,她會一個人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向隅而泣,聽見有人走近就趕緊擦去腮邊的淚水,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母親有一張好看的臉,像是戲劇中的花旦,粉面桃腮,可是那一段時間內她花容凋落,無論怎樣的艷脂濃粉都無法遮蓋眼角那些細碎的魚尾紋。直到有一天深夜,我突然聽到他們兩人在爭吵。我走出自己的房間,光著腳丫跑向他們住的那間屋子的窗臺下。顯然,父親母親情緒都很激動,同時又拼命壓抑著他們的聲音。
  “……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還是你本人出了問題……”這是母親的聲音。
  “……你也這么說呀……那么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相信我……”這是父親的聲音。
  “……我找劉倉去……他會告訴我為什么……”
  “……找劉倉,你去找劉倉?!你……”
  “……那么,你說清楚,你把事情說清楚……”
  “……會清楚的,一切都會清楚的……”
  “…………”
  我聽到的都是些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一封被撕成碎片的信箋。后來不知為什么,連這些壓抑零碎的聲音也戛然而止了,那個黑夜,那個黑夜里發生在父母之間的事情,連同父母親為何爭吵的事因,也像一具腐尸沉入水底一樣突然沉入一片死寂。母親到底沒有去找劉倉伯,她不會去找,這一點我很清楚——父親不允許的事她決不會干,這是多年來父母間形成的鋼鐵一般堅硬的規矩。不過他們的對話至少透露出這樣一點信息:他們為之爭吵的事情一定與劉倉伯有關,或者,劉倉伯也知道這件事情……父親從后窗欞里離開后,我再次聽到了一年多前的那個夜晚父母親爭吵的聲音。我連鞋子也沒顧上穿,推開門,發瘋一樣朝后院那間佛堂跑去。那間屋子半開著,兩根蠟燭以對稱的格局放在佛案的兩端,微微搖曳的燭光像是兩只昏昏欲睡的老眼。木魚聲持續不斷,急切而空洞。我看見母親盤腿坐在那里,像一尊年深日久的泥塑,只有那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還一如既往地動著,發出了一連串誰也聽不懂的聲音。“……告訴我,爸爸為什么被殺?!告訴我,你一定知道的……他的臉被打得稀爛……”我半跪在地上,兩手抓住母親的肩膀拼命地搖晃。“……嘛呢拉嘛羅唉莫誒……”母親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白得像是一塊瓷片。微弱的燭光在瓷片的表面痙攣般地跳動,那層似是而非的笑意像是在燒制瓷器時用油彩畫在上面的,鬼魅而虛假,仿佛眼前這個女人本身就不是真實的,而是一個假設,一個傳說,一段謊言。她已經不是先前那個石榴花一樣嫵媚的女人了,甚至不再是我的母親。我再一次意識到,我的任何叫喊對于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一陣絕望的情緒像巨蟒一樣在吞食我的整個身心,我突然感到渾身癱軟,倒坐在地上。一大群不知名的夜鳥從空中急速飛過,像一大片烏云在瞬間遮蔽了整個天空,小院子一下子沉入了一片黑暗。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像坍塌的墻壁一樣躺倒在地上……
  
  
  二
  
  可是我還得去找劉倉伯,也許他能告訴我事情的真相。直到現在,即使在睡夢中,我也依然能看見墳場上那張沒有血色的嘴巴:在一件雨衣衣帽的深處,在一道道橫斜的雨絲后面,兩片嘴唇無法控制地歙動著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它在說些什么……已經有些時日沒有看到劉倉伯了,或許根本就找不到他。Z城西區靠近城隍廟的地方矗立著一座名叫臨風樓的老茶樓,黑色的瓦頂,灰色的墻壁,像是一個身穿黑衣的老嫗蹲在那條鋪滿青石板的街道上。劉倉伯是這座茶樓的老板,可是平時卻很少呆在茶樓里。他像是一只羽毛蓬亂的怪鳥,不停地飛來飛去,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從這個城市里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說不定什么時候又會在茶樓里看到他。他肯定還在做著別的什么生意(比如說倒賣煙土、藥品、食鹽,甚至槍械?)那天我去找他時,天正下著雨——這個不大的城市的秋天總是沒完沒了地下雨……這場雨已經下了很長久了,長久得叫人想不起它的開端,更對它的結束感到絕望。砭人肌膚的秋風有意無意,時緊時緩。橫斜的雨絲在街道兩邊梧桐樹茂密的枝葉間發出寂寞而單調的沙沙聲。在這樣的天氣里,我幾乎沒法企望找到劉倉伯。然而,當我走近城隍廟西邊那座兩層高的茶樓時,卻看見一個身穿雨衣的男人正緩慢地拾級而上——劉倉伯好像特別喜歡穿雨衣,哪怕落上幾滴雨他就要把雨衣穿上……我走進屋時,劉倉伯已經坐在屋子靠后墻的一張茶桌旁。那件雨衣仍然沒有脫下,雨水順著衣擺在他的腳下淌了一灘,像是一頭母獸分娩時排出的羊水。他低垂著腦袋,一只胳膊放在茶桌上,另一只胳膊放在膝蓋上,仿佛在打盹,又仿佛在想著什么事情。
  “劉倉伯……”
  我叫了一聲。劉倉伯抬起頭來——我終于在一瞬間看清了他的眼睛,那雙深陷的像是兩個看不到底的黑洞的眼睛……劉倉伯好像吃了一驚,那兩只黑洞在我的臉上停了幾秒鐘后又低垂下去,給人的感覺仿佛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其實是一個久治不愈的病人,并且正在為自己病體孱弱而感到羞慚。我聽見他的食道里發出一陣咕咕嚕嚕的怪響,像是一連串打了一半的飽嗝。接著,他試圖站起來,卻又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不過最終他還是站起來了。他伸出右手,在我的肩頭拍了一下,然后推開后墻上的一道小門,朝里面走去——記得小時候我曾同母親一道來這里喝過茶。母親過去在茶樓里唱過堂會,養成了喝茶的習慣,一年四季飯可以不吃,但絕不可以無茶,而且特別喜歡在茶樓里同幾個姐妹們一起喝。她們一邊喝茶,一邊打麻將,留下我在茶樓里跑來跑去。我記得后墻上那道小門似乎從來沒有打開過,有一次我臉貼門縫試著往里看,發現里面除了一片神秘的黑暗什么也沒有……我從小就對黑暗懷著一種莫名的恐懼,因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接近那道小門了……現在長大了,對黑暗的恐懼日漸減少,但是當我跟隨劉倉伯走進那道門檻時,還是不由自主地猶豫了一下——門后邊是一節狹窄的通道,一片漆黑,并且散發出一股濃重的年深日久的塵土味。我們在通道里似乎走了很長時間,直到看見另一扇門。那是一間小屋。門吱呀叫了一聲,好像很不情愿被推開。屋子的墻壁上沒有窗戶,只是在屋頂上開了一個信箋大小的蒙著玻璃的小天窗。一道銀灰色的光芒從屋頂斜射下來,照在鋪著正方形青磚的地面上。我看見屋子不大,卻收拾得很干凈。屋子中間是一只小方桌,桌旁放著兩把木椅,左后邊的屋角貼墻放著一只笨重的黑漆木柜,除了這些之外,別的什么都沒有。劉倉伯站住了,轉過身瞟了我一眼,又趕緊回過頭去——劉倉伯看人的時候總像是在偷看,或者是那種急急忙忙的一瞟……在我的感覺中,父親與劉倉伯的關系似乎很微妙,比如說,有時候很密切,密切到了在他們兩人中間似乎深藏著誰也無法知道的秘密,有時候又很冷漠和疏遠,像是兩個互不相識的路人……起初我并不問他叫劉倉伯,而是叫劉倉叔,或者干脆就叫劉叔。記得有一次父親和劉倉伯在這座茶樓里喝酒,快要結束的時候父親突然朝我擺擺手。“過來……”我遲遲疑疑地走到酒桌前。“跪下!”父親說。父親醉了,他滿臉通紅,身體在椅子上搖來晃去,瞪著兩只爛桃樣的眼珠看著我。“這是我大哥,我的親大哥……從今以后,你不許再叫他叔,而要叫伯……”我從來沒見過父親醉成這個樣子。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劉倉伯。劉倉伯正在很投入地用一只牙簽剜牙,他瞟了我一眼,又趕緊垂下眼簾。
  “叫,叫劉倉伯,現在就叫……”
  父親伸出右手,試圖拍打我的肩膀卻撲了個空,險些栽倒在地上。我叫了一聲。
  “劉倉伯……”
  劉倉伯瞟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簾。我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害羞。多少年以后,母親告訴我,就是在那一天,劉倉伯介紹父親加入了組織……
  “我不喜歡他……”
  我對母親說。母親幾乎把手中的茶杯摔在桌上。“不許這么說!”然后她又神色恍惚地望著屋頂,像一個基督徒在仰望星空。“你劉倉伯是一個偉大的人物……”
  ……從此以后,不管怎么想,我再也不敢在母親面前說劉倉伯一個不字。這種復雜的心理使我在劉倉伯面前很不舒服。這時候他坐在我面前,依然低著頭,依然把兩眼深藏在雨衣的帽子里,同時他的胸腔和食道里不停地發出咯嚕咯嚕的響聲。
  “我父親回來了……昨天晚上……”
  “我知道。他也來我這里了,還留下了一句話……”說著,他掀開雨衣的右下擺,從里面的衣兜掏出一張折疊在一起的發黃的紙片。他將紙片攤開,放在我面前。
  “一切開始的地方,一切都將結束,一切結束的地方,一切都將開始……”
  我看了一眼那張紙片,上面什么也沒有。
  “那些字很快就消失了……我也只看到一眼……”
  他嘆了口氣,然后拿起那張紙片,按照原來的方式疊好,重新放回衣兜里。
  “……可是,我并沒有說他是叛徒……”
  劉倉伯站立起來,轉過身去,好像要走開的樣子。我也站了起來。
  “可是,我有一個問題:到底是誰殺了他……”
  劉倉伯轉過身來,面對著我。我看不見那雙深藏在衣帽里的眼睛,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
  “是啊,是誰殺了他……”
  他再一次轉過身去,朝放在屋角的那只木柜走去,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老態龍鐘。他打開柜門,將上半身伸進去,在里面制造出一陣響動。我猜測在那只柜子的后板上藏有一個機關,里面是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他的上半身從柜子里退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只油布包。他回到桌前,將油布包打開,里面是一把沾滿黃油的駁殼槍。
  “這是一把德國造,可以裝二十發子彈……”
  我的心臟哆嗦了一下。“父親的臉上差不多也挨了二十發子彈吧?”
  劉倉伯的胸腔和食道里再次傳出一連串咯咯嚕嚕的響聲。他頓了一下,等那些響聲停下來,順手拎起一條搭在木椅后背上的毛巾,開始擦試手槍表面的那些黃油。然后,他把那只手槍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手槍的表面跳動著藍螢螢的光點。
  “從今天起,你不要叫我劉倉伯,而要叫我站長……”
  “站長……”
  “是的,站長,這是組織上的稱呼……這把槍是你的,從今天起,你就是組織中的人了……”
  “……組織?”
  “是的,組織。像你父親一樣。”
  “幾天后,會有人找你——你得去執行一項任務……”然后,他轉過身去,朝我們進來時的那扇小木門走去。我看見那個裝在雨衣里的有些佝僂的高大身軀消失在門后面那條通道中的黑暗中。“執行一項任務……一項任務……”我預感到了什么,身體顫抖起來。我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槍。這種金屬制造的物什有一種特殊的質感,冰冷,卻又有些燙手。“一項任務!”我說。有一個詞在我心中反反復復地翻轉著。“幾天后……”我在等待著“幾天后”那個時刻。
  
  三
  
  
  那段時間街上貼滿了捉拿父親的通緝令,同時還有捉拿劉倉伯的通緝令,那些白色的紙張和那些黑色的照片讓這個城市平添了一種居心險惡的意味……我看見照片上的父親那副清癯的面孔上是那種中規中矩稍帶拘謹的表情,而劉倉伯則顯得冷峻而沉靜,甚至還有幾分乖戾和孤僻。一張紙做的照片反而呈現出了真實的本人,而真實的本人反倒像是一張底片……軍統沒有抓住父親,更沒有抓住劉倉伯,但是他們抓了很多不是父親和劉倉伯的人。他們將抓到的這些人押解到西城門外的河灘上,然后拉響槍栓,扣動了機槍扳機……我就是在那段時間發現血的味道接近于鐵銹,腥臭中略帶幾分甜味。那些時日,Z城的上空不時地飄著這種腥臭而微甜的氣息。頭天晚上機槍聲再次在河灘上響起,感覺像是打了五六十發子彈,所以即使在后半夜里落過一場雨,在我去劉倉伯那里接受任務那天,空氣中的那種腥甜味依然很濃……
  “幾天之后?任務……什么任務……”
  事實上不是幾天之后,而是幾個月之后。這段時間內我一直沒能見到劉倉伯,不,劉站長,甚至連有關他的一個字的消息也沒有。他像是一個魔術大師,精通于遁身術,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自己裝進一件肥大的雨衣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當人們掀開雨衣尋找他時,卻發現連那件雨衣也出了問題——那不是一件雨衣,而是一大張皺巴巴的舊報紙,或者是一堆臟兮兮的舊衣裳……這一段時間有些混亂,漫長,像是一場粘稠而潮濕的大霧,一灘四處流淌的臟水,直到有一天晚上馬龍來到了我家,這段時間才呈現出某種漸趨分明的輪廓。他戴著一頂舊草帽,帽沿壓得很低,騎著一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一邊跑一邊偷偷地東張西望。他來的時候順便帶來了兩筒茶葉,“是劉老板讓我帶的,說是給你媽喝……”馬龍的膚色很怪,像油彩畫出的關公臉譜那樣呈現出一種醬黑色調。更奇怪的是他的脖頸,出奇地粗壯,直徑遠遠超過了腦袋,表面像結在巖石上的樹根一樣爬滿了血管。馬龍說的劉老板就是劉倉伯。他將茶葉往我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坐下了,摘下草帽急速而焦躁地扇著。
  “茶葉?”我苦笑了一下,“她連飯都不怎么吃了,還喝茶?!”
  “是劉老板讓送的……從杭州捎的龍井……他說你媽特別愛喝這種茶……”
  “…………”
  “劉老板讓我交待你一個任務……”
  “任務?讓你交待?!你是什么人……”
  “這個你別管,”馬龍手中的草帽扇得更快了,好像天氣已經熱得讓他無法忍受。“干我們這一行,不該知道的事就不要知道。所以,不該問的就不要問——這是劉老板說的。”
  “噢,這我知道……”我突然想起爸爸活著的時候也曾說過類似的話。“那么,告訴我是什么任務吧。”
  “處決……”馬龍手中的草帽向下砍了一下。我看見他脖頸上凸起的血管像痙攣的蛇一樣蠕動起來。“一個仇人!”
  “一個仇人?什么仇人?!”
  “不該知道的不要知道——這是劉老板說的。”馬龍將一個信封伸到我手里。“等我走了再看——這是劉老板說的。”
  “是誰殺了我父親?”我突然站了起來。“……他朝我父親的臉上打了二十槍……”
  “不該知道的事……”
  “這件事我應該知道!”
  馬龍被我的叫喊嚇住了,眼睛瞪得更大。“……這事兒我也不該知道……我二叔死我都不知道為什么……”
  “你二叔?”
  “他被軍統的人抓住后,丟進大鐵鍋里煮死了……”
  “…………”
  那個被煮死的人我知道。不光我知道,全城的人都知道,被開水煮死的馬小禿一夜之間名聞全城。馬小禿活了半輩子默默無聞,卻因為在開水鍋里坐了一會兒而一夜成名。但是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他是馬龍的二叔。軍統的人本想讓他在感覺到水溫達到一定程度時供出他們想知道的東西,可是馬龍的二叔只是一個勁兒地嗷嗷大叫,卻不肯說出半個有確切所指的詞匯。“嗷嗷”作為像聲詞只是表達了馬龍他二叔的一種感覺和情緒,對于軍統的人來說空洞得要命,沒辦法,他們就只好繼續給水加溫,直到他完全停止了那些空洞而煩人的叫喊。或許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領導是誰,因此他只能空洞地大喊大叫了……他被煮死后又被軍統用一只大竹簍裝起來,高高懸掛在西城外河邊的皂角樹上。從遠處望去,那只竹蔞很像是一只巨大的鳥巢。據說他只是被煮到七成熟就已經香氣撲鼻了。X城的市民們由此得出結論:人肉可能是所有動物中最香的……他被掛在皂角樹上的那三天里,一大群野狗也圍著樹叫了三天。煮熟的人肉可能是世界上最香的肉,市民們的結論在那群牲畜那里得到了證實——它們抬著脖子,涎水長流,嗓子都嗥啞了。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那個“事件”的原委和全過程——那是地下組織的一次代號“雨衣”的暗殺行動,經過了精心策劃,像是制造一臺精致的機器那樣精心設計,卻在行動剛開始時被軍統一窩端掉了,而當時逃脫的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父親……接著便出現了這樣一個問題:這次剌殺行動準備得天衣無縫,到底是誰走漏了消息……據說,事后劉倉伯專門安排人員進行調查。我父親成了被懷疑的重點對象,原因很簡單,別人要么是被當場打死,要么是被捉以后被處死(譬如馬龍他二叔),只有父親逃掉了并且活了下來。但是,他們只是懷疑,找不到任何有效的證據。盡管如此,那段時間成了父親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期。就是在那段時間內,我幾乎天天晚上在夜靜更深時聽見父親和母親用壓抑的聲音爭吵不止……
  ……馬龍一走我就躲進臥室里,拆開那封已經被我攥得浸滿汗水的信。那些用靛藍色的墨水寫出的鋼筆字交待給我這樣一個任務:明天早晨六點鐘,我裝扮成一個拉黃包車的車夫,帶上手槍,在城隍廟前那棵大柏樹下等候,到適當的時候,有一個人會出現在同一個地點,告訴我具體干什么和怎樣干……
  不管母親喝不喝茶,我還是把茶送給了她。木魚聲一如既往地響著,冷寞而急切,像是回蕩在山澗的孤獨而寂寞的啄木鳥聲。那張瓷片一樣的臉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而且似乎永遠也不會改變。我以為母親會對那些茶葉無動于衷,正像眼下她對一切事情都毫無反應一樣。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母親從低垂的眼簾下邊看到茶葉后,木魚聲就慢了下來,最后干脆停止了。“好茶……”母親的鼻翼像蜜蜂的翅膀那樣動了動,瓷片般的臉上竟有兩團隱約可見的紅暈,像滴在宣紙上的胭脂一樣浸潤開來……這是母親清醒過來的征兆?我差點要站起來去給母親準備茶具,可是接下來的情況卻讓我愣住了:母親抓過那只竹筒,將茶葉倒在手中,一下子填進嘴里,像牛吃草一樣嚼了起來。她嚼著,嚼著,眼淚像露珠一樣在眼眶里滾來滾去……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父親活著的時候,母親有一次去臨風樓喝茶,回來時手里拎著兩筒茶葉,說是劉倉伯送給她的。父親打開茶筒,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然后將茶葉扔進垃圾桶里。
  “霉了……”
  那時候母親也是這樣:愣愣地站在那里看著父親,眼眶里露珠般的眼淚滾來滾去……
  馬龍走后,有一個聲音一直回響在我耳畔。“這是一項神圣的任務……一項神圣的任務……”這聲音像蛛網一樣粘乎乎地結在我的耳輪上,當我試圖把它扯掉時卻越扯越多。是的,這是一項神圣的任務,而且我也知道,這是組織第一次交給我的由我獨立完成的任務。我有些激動,更重要的是緊張,身體上竟然產生了一種低燒的感覺。那天晚上我幾乎沒有睡覺,一遍又一遍地擦槍,同時將那些子彈數了一遍又一遍。后來我好像倒在椅子上瞇了一會兒……是的,我瞇了一會兒,然后就離開家了。離開家的時候我看了一下鐘表,當時的時間是十二點鐘。這是一個微妙的時刻!這個時刻像是一個模糊的影子,站在一個鬼魅的地方,居心叵測地向著兩端延伸,既像是前一天又像是第二天……我看了一下天空,那時候那盤月亮已經開始西斜了。
  
  
  四
  
  房門一推開我差點跳了起來:我從來沒見過如此明亮而清澈的月光!在我的記憶中,即使睛天月圓時節,月亮的光線也是朦朦朧朧的,可是眼前的月夜卻同白天差不多,以致于在這樣的時候你的時空知覺像受驚的蟻群那樣出現了混亂,也就是說你開始搞不清自己眼下究竟是在某一個黑夜還是在某一個白天,是一種真實的存在還是一種假設……抬眼望去,房瓦,屋檐,門窗,柱廊,墻壁上橫豎整齊的磚縫,甬道上的石板的紋理,院中高低錯落的樹木花草,以及它們投在地面上的斑駁陸離的蔭影,都清晰可見,連在前院東北墻角的那棵老槐樹上打盹的烏鴉的眼珠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只烏鴉看見我推開房門,睜了一下眼睛又垂下了眼簾。我知道其實它沒有睡著,它的眼睛一直半睜半閉,心存戒備地偷覷我)好像這不是個夜晚,而是某一個非常適宜出游的明媚的春天的上午……我走到院子中間,情不自禁地站在那里。整個院子,從前院到中院到后院全都沉浸在一片寂靜中(由于寂靜而顯得更加空曠,或者是相反,由于空曠而顯得更加寂靜,好像這個院子里已經有許多年沒人居住了),連我自己走路的腳步也失去了真實感,變得空洞起來。這使我對這座老宅院起了疑心。我突然想到了母親——這些時日一直響個不停的魚木聲也悄無聲息了。我穿過中院的過廳,快步走進后院——設在后院正房里的佛堂這時候空無一人,只有那兩只放在佛案兩端的蠟燭還在閃著昏黃的光亮。這使我感到萬分驚訝,甚至有些恐惶:父親死后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現在她上哪里去了呢?……然而我不能在院子里耽擱,我有任務,組織上交給我的重要任務……宅院前面是那條熟悉的小道,在月光下彎彎曲曲地通向遠方,路面像結了冰似地反射著月光。像哨兵一樣整整齊齊地站在兩邊的樹木沿著小道朝前伸去,一直延伸到一大片茂密的黑乎乎的樹林深處。奇怪的是我對這片樹林沒有一點印象,就好像它們是剛剛長出來的……現在,我走在這片樹林中間的小路上,放眼望去兩邊全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樹林。它們沐浴在皎潔的月光里,在地上投下一重重斑駁的鏤花織巾似的蔭影。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想說點什么的欲望,卻發現只有我一個人走在這條林中的小路上。一陣孤獨和惶惑的感覺涌上心頭,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必須快速離開這個地方。然而,當我加快步伐前行時,卻發現這片密密匝匝的樹其實是一片沒有盡頭的森林。我驚慌起來,張開嘴巴試圖叫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我的身上冒出汗來。正在這時,我看見小路前方的盡頭有一個人影站在那里……顯然,那是一個女人,一個穿著通身潔白的戲裝樣的女人,背朝著我這個方向一動不動,月光下看上去好像一座晶瑩剔透的雪雕。除了剛才在院子里看到的那只烏鴉,這是我在這個月夜里看到的第二個活物了。可是,一個女人會在這里干什么呢?正在我感到惶惑時,那個女人轉過臉來——我看見一張鴨蛋型的瓷片一樣的臉,五官妖媚,像是畫在瓷器上的戲劇臉譜。我看清楚了,那是我的母親。我正要喊她,那個雪雕樣的人影卻動了起來——起初幅度極小,好像只是身體的某個部位抽搐了一下,又像是一絲微風吹動了水塘中的某一片荷葉,接著,她的右臂像是漸漸蘇醒的蛇一樣從身體的一側慢慢地抬了起來,當手臂達到一定高度時猛地向空中甩了一下水袖,然后,又以同樣的方式抬起了左臂,同時,她的整個身體也像一只破蛹而出的蝴蝶一樣舞動起來,再接著是一個出人意料的嫦娥奔月式的跳躍,然后單腿站立,放下,再站立,然后是一連串急速的風回雪舞般的旋轉……那時候,母親在臨風茶樓唱戲,還算不上最紅的角兒,但是,她的迷人的小臉和柔若無骨的身段卻使她比當紅的名角還紅。父親,劉倉伯,噢,那時候或許還有馬龍他二叔,坐在一張張排列整齊的茶桌前面,一邊品茶一邊為母親喝彩,臉上呈現出如癡如醉般的表情。尤其是父親,時不時地從坐椅上跳起來,神經質般地鼓掌吶喊……我感到整個月夜也隨著母親的舞蹈旋轉起來,飄飛起來。當我走到跟前時,母親突然停下了,那張瓷片一樣的臉對著我看了很久,然后,貼近我,那張花瓣樣的嘴唇貼近我,我的耳畔充滿從她的鼻孔和嘴巴里呼出的濕潤而柔軟的氣息。“……這是一個陰謀……”她說。然后,她的身體向后退去。我看見,她在轉身的一瞬間好像向我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我意識到在這片林子里還隱藏著什么東西,一個神秘的東西,那個東西即將顯現,并且正一步一步地靠近我們……是的,當我轉動著腦袋去尋找什么時,看見一叢矮樹的旁邊還有一個人——是一個男人,他頭發蓬亂,看上去十分骯臟,一身黑色的破爛不堪的衣裳散發出一種腐尸般的朽味,雙手緊抱著深埋在兩腿間的腦袋,像一只寒冷的野狗那樣蹲在那里——毫無疑問,那是我的父親!父親在這時候出現,與仙鶴般翩翩起舞的母親形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情景。父親不是死了嗎?他的臉上至少中了二十槍,面孔被子彈打得稀爛,事實上,他已經沒有臉了……我害怕看見那張沒有臉的臉,像躲避夢魘那樣拼命躲避著,可是,父親偏偏抬起臉來,而且正面朝向我——在那天晚上皎潔的月光下看到的還是那種樣子:血肉模糊的面孔已經完全沒有了五官……不知道一個人沒有了眼睛是否還看得見,總之父親慢慢地站立起來,用一張沒有臉的面孔直直地對著我,似乎在一遍又一遍地端詳我,并且還試圖用那張沒有嘴巴的嘴同我說話……“我不是叛徒……我不是……”我沒有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但是我能感覺到他要表達的欲望和要表達的意思。我想起了母親,我說:“媽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可是,當我回過頭去尋找母親時,卻看見身后站著的是另外一個人——劉倉伯!他依然穿著那件顯得特別肥大的雨衣,面孔深掩在衣帽里。母親像霧一樣飄散了,可是不知為什么,她曾經站立并起舞的地方留下了那件剛才那件潔白的戲裝……現在,劉倉伯將那件戲裝捧在手里,像是捧著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我看不見劉倉伯的臉,但是我知道他那雙深陷的眼睛正盯著父親。他將母親的衣裳送到鼻孔下面,嗅了一下,又嗅了一下,然后在嘴角那里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可是,馬龍他二叔是怎么死的……為什么那次別人都被殺了,獨獨你……”像是宮廷里偷情的妃子留在后宮深處花房里的私生子,這個問題早在一年前就誕生了。在幾年后的這個月光之夜里,在這片靜謐幽深、濃蔭重重的樹林里,這個問題被再次提出來擺在了父親面前,逼迫他辨認那個丟棄在時間那邊的私生子的面孔。對于父親來說,這真是個鬼魅而致命的問題。我看見父親像凍僵了一般一動不動了,就像是遇到一個找不到考題答案的傻乎乎的學生。他不再端詳我了,也不再試圖對我說什么——這個致命的問題讓父親再次死去。他像風中跌落的枯枝一樣蹲到地上,雙手緊抱住后腦勺,慢慢地,像是堆置在陽光下的一個雪人,父親開始溶化,從腦袋開始,然后是軀干,然后是雙腿和雙腳……最后,我看見,在父親蹲過的那叢矮樹旁邊,是一灘看上去有些渾濁的雪水……我曾嘗試著阻止父親溶化的過程,比如說,用手去護住他的軀干,使他不至于坍塌,但是劉倉伯從后面拉住了我的胳膊,“沒有用的……”劉倉伯的手力是如此地強勁,像是一把老虎鉗,以至于我的胳膊像骨折了一樣疼痛。我想起了母親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你劉倉伯是一個強有力的男人,不,他就是一個英雄……”母親說這句話之前,剛剛對我敘述了那次置父親于極其尷尬的境地的“雨衣”行動。那時候一條小船漂浮在秋水河上,像一片偶然落進水里的蘆葉,劉倉伯把自己裝在那件寬大的雨衣里,猶如一只巨大的魚鷹,一動不動地坐在橫跨船舷的木板上,半掩在衣帽下邊的眼珠子看著面前的三個人,用低沉的鐵輪輾過鐵軌一樣的聲音傳達著特委的決定。這三個人中間的一個是我的父親,另一個就是馬龍的二叔。半個月后,他被軍統的人煮成七成熟后掛到了西城門外的皂角樹上。當然,劉倉伯在安排這次行動時一點也沒料到會是后來那樣一個結果,當時他們只是專注于那個行動計劃,專注于行動過程中的每一個細微的環節,專注于一切可能出現的意外和應付一切意外所必須采取的措施。按照那個計劃,軍統住X城工作站站長熊炳輝將在第二天夜晚大約九點左右出現在他的情婦家里,然后在大約十點鐘,包括馬龍的二叔和父親在內的特別行動小組開始行動,他們翻過院墻,或者用刀片撥開大門,或者由他們事先收買的守門人打開后院的小門,或者以飛檐走壁方式躍上房頂,從天窗里滑進屋內,總之,特別行動小組要在十分鐘內將目標生擒。按照那個計劃,熊炳輝被捉后將被塞進一只麻袋里,再用一輛事先準備好的黃包車運到秋水河灘上,然后經過簡單的審訊——這是一個空洞的但必須經過的程序——執行他的死刑。當時地下組織彈藥奇缺,為了節省子彈,也為了不鬧出太大的動靜,他們決定執行死刑不用槍打而用石頭砸。秋水河灘上石頭俯拾皆是,而且大小型號不同,形狀一應俱全,用石頭處決熊炳輝既節約又方便。但是,那天晚上過后,特別行動小組發現:他們的對手熊炳輝也有一個計劃,而他們的全部計劃好像只是熊炳輝的計劃中的一部分:當父親他們進入城東那個綠樹掩映的宅院時,軍統的人馬突然出現在四面八方:前門,后門,屋頂,院墻頂,靠近院子的樹木,也就是說所有行動小組可能進入的地方都布滿了軍統的人……行動失敗了……但是父親卻在幾天后突然回來了(這可能是另外一個故事),其中另外五個人在雙方交火中被擊斃,馬龍他二叔被活捉了。有意思的是處決馬龍他二叔時軍統也沒有用槍打(雖然他們彈藥充足),當然也沒有用石頭——他們用火和水,火煮沸了水,水又煮熟了馬龍他二叔……據X城的市民們說,行刑時馬龍他二叔的叫喊聲特別洪亮,像后來掛在皂角樹上的竹簍里飄出的香氣一樣彌漫了全城……在后來那些日子里,父親像是患上了猩紅熱,蜷縮在家里閉門不出,一邊發抖一邊呻吟……別人都死了,人們都認為父親也必死無疑,可是父親卻“死而復生”并且毫發無損地回到了家里……這就是父親面臨的窘境。事實上,從那次行動后,活著的父親卻開始了新的死亡……有一天,我從父親書房的字紙簍里的一片廢紙上看到了這樣一段話:
  
  “一切都開始的地方,一切都將結束,一切結束的地方,一切都將開始……”
  
  五
  
  我需要一身破舊衣服,綴滿補丁,最好還沾滿油污。我還需要一輛黃包車,一頂舊草帽。所有這些東西馬龍都為我準備好了。我用這些道具將自己裝扮起來后,將手槍藏在車座下邊的夾層里,就開始朝城隍廟的方向走去。
  一個鐘頭后我來到了城隍廟前。城隍廟前真的長有柏樹,但不是一棵,而是兩棵。我不知道應該坐在哪一棵下面。組織上交待的事情總是分毫不差的,而且馬龍也說過,由劉老板直接交辦的事情從來就是重要事情,而重要事情更應該分毫不差。我在兩棵柏樹之間猶豫了很長時間,最后只好選擇比較高大的那一棵,將黃包車在樹蔭下停好,背靠樹干蹲了下來。多少年后,我在那些間諜片里看到過類似的鏡頭:那些被叫做“盯梢”或“探子”的人,頭戴氈帽、衣服破舊、拉著一輛黃包車、身體縮作一團蹲在某個街角或某家門店的門口,壓低的帽沿下一雙賊溜溜的眼睛東張西望……現在,我就是這個樣子。我知道這次行動的神秘性、嚴重性,不由自主就將帽沿壓低了。我的雙眼肯定也像夜貓一樣在滴溜溜地轉動,因為我在等待那個要來給我交待具體任務(干什么和怎么干)的神秘人物。按照z城的老傳統,逢雙的日子是城隍廟會,那時候城隍廟前總是人車如流。可是今天是個單日子,因此廟前那條街道上人就少了許多,甚至一袋煙的工夫也看不到一個路過的人,有時候偶然有三倆人從廟前走過去,也顯得行色匆匆就好像他們在逃避著什么。盡管如此,我還是一個不漏地從帽沿下觀察著那些從廟前走過的人們,注意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組織上派來的那個神秘的人可能來到跟前給我交待任務,也可能并不到我跟前來,而是站在遠處給一個暗示,讓我遠遠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某個他認為安全的地方才停下來(甚至連停也不停,而是邊走邊給我交待任務),以竊竊私語的方式將任務交待給我,然后就匆匆分開了……如果是這樣,我就必須細心地觀察眼前走過的每一個人,觀察他的舉手投足,一蹙一顰……太陽慢慢地炎熱起來,腳下的塵土被太陽曬出了絲絲縷縷的腥氣,頭頂樹枝上的那些知了開始煩燥不安地鳴叫起來。我預感到一場大雨即將來臨。事實上,我已經看見柏樹枝梢開始輕微地搖晃,鳥兒也亢奮地飛來飛去。那些從城隍廟前走過的人們更顯得匆忙了。我看見,有一個穿著淺色旗袍的女人,打著一把陽傘,扭扭擺擺地走了過去——陽傘像水面上的荷葉一樣飄然而去,而那個女人的步態很像是母親在臨風樓唱青衣時的樣子……母親……我想起了那道老宅院幽深的佛堂里傳出的急促而冷寞的木魚聲——此時此刻母親正在佛堂里敲打著那塊不知被誰掏空了的降香黃檀,口中繼續發出那種永遠也沒人能夠聽懂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啊嚕姆呢麻啦……”可憐的母親,我依然記得小時候在你懷中的感覺,記得你的草莓一燕鮮紅的乳頭在我口中留下的永遠不可替代的滋味,記得你給我唱兒歌時的那種幸福而憂傷的面孔,記得你拉著我的手在門前的林子里散步時樹枝間漏下的陽光和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母親啊,那時候你的容顏是多么嫵媚,你的聲音是多么甜蜜,你的神態是多么安靜而優雅……可是,現在,所有這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好像過去的你從來就不曾存在過,好像那些逝去的歲月只是某個夏日的午休時一個模糊不清的夢境……你的面容變得像瓷畫一樣,那種跳躍在瓷器表面的嫵媚冰冷而虛假,令人癡迷卻又惶恐不安,而且它又是那樣的易碎,仿佛只要有一絲震動就會散落成一堆永遠無法復原的碎片……啊,母親,昨天夜里你再一次回到我的夢中,讓我恐懼又讓我依戀。你想在夢中告訴我什么,你想對父親說些什么,你想對劉倉伯說些什么?你的瓷器一樣的臉怪異而鬼魅,那身通體潔白薄如蟬翼的戲裝只是你往日的倩影偶然呈現在夢中還是具有更隱晦的意義?還有,你那急速旋轉跳躍的舞姿是一種急于言說卻又無法言說的話語嗎?這些年一直讓我痛苦不安的是,往日你與父親間的脈脈溫情哪里去了?你是否還記得那一年夏天你同父親在秋水河里游泳時的情景?那兩個年輕的身體激濺起的銀色浪花真的像風中的殘荷一樣凋謝了嗎……樹木搖晃得更厲害了,連樹干也晃動起來,樹上的知了不再聒噪了,城隍廟前干燥的土地上揚起了一股股飛速旋轉的黃塵,猶如那些瞬間敗落的骯臟的黃花。人們很快就不見了,連遠遠近近的屋宇也都隱藏在那些急速奔跑的塵埃中,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是風中的枯枝敗葉,一陣風吹來立刻就無影無蹤了……我聽見“叭”地一聲悶響,像一只熟透的漿果墜落在地上——那是我聽到的第一顆雨滴,它好像跌落在城隍廟的屋檐上,又好像在不遠處那口水井邊的青石板上。我吃了一驚,還沒有回過神來,又是幾聲接連不斷的叭叭聲,再接著,那些聲音密集起來,像是一大片遮天蔽日的蝗蟲呼嘯而來。雨來了,它不再是一滴,幾滴,也不是無數滴,而是像傾瀉的瀑布一樣連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垂天大幕,眨眼間將整個世界都關閉在它無邊的深處……父親,我看見母親朝你飛跑過去,她的潔白的身軀幾乎就是一條飛舞的銀魚。河水在雨中濺起無數朵盛開的蓮花,母親輕盈的身體就好像飄浮在成片的蓮花上面,而父親你張開著雙臂的身軀也像是風中的一棵小樹。母親撲向你的懷里,然后兩個身體就像林莽中的藤蘿一樣糾結在一起……河水變得渾濁起來,狂風掀起的浪花正像一大群驚慌的水鳥一樣飛快地爬上河灘,躲進那一大片瘋狂搖曳的蘆葦叢中……我看見那兩個糾結在一起的身體慢慢地向后倒去,倒在了飛速上漲的河水中,然后像兩片輕盈的羽毛隨著波浪朝那片蘆葦深處漂去……那時候我站在那條拴在河邊的烏蓬船上,驚恐萬狀地看著眼前望不到邊際的大雨和浪花激濺的河水,忽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而蘆葦叢中卻傳來母親接連不斷的水鳥歡叫一樣的笑聲……你們以為我還太小,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那個時候當是你們這對年輕夫妻最幸福的時光……然而,自從那次“雨衣”行動之后,母親,你和父親間的關系就完全變了,變得像冬天的秋水河一樣蕭索而寒冷。你們害怕傷害了我,我在場時你們故意裝出恩愛夫妻的樣子,但越是這樣,你們對我的傷害就越是讓我痛徹骨髓……有一天深夜里,當你同父親為那件事再次爭吵時,父親突然跪倒在地上,向你發誓說他不是叛徒,真的不是叛徒……父親說著說著竟然像小孩一樣嗚嗚哭起來,而你卻一轉身走掉了。“是不是叛徒你去向劉倉說吧……”你的聲音像是屋檐上的冰凌,尖銳而寒冷。我知道,那時候劉倉伯也認定父親是叛徒,而且,誰都知道,劉倉伯的看法幾乎就是神諭,是天條,一旦形成就無法更改,在這樣的時候你是最不該提起劉倉伯的,可是你偏偏提起了他,就好像你在拿著父親的死刑判決書當戲文唱……那時候父親是多么焦慮啊,一連幾天一口飯也不吃,不到一周時間人就變得形銷骨立,他徹夜不眠,伏案疾書,將那個要命的過程一遍又一遍地寫在紙上,然后又撕得稀碎,像撒紙錢一樣撒得滿屋都是(母親,你可看見,那間小書屋都變成一片雪地了)……他顯然是又掉進一個潮濕而漆黑的洞穴里,而這個洞穴更加黑暗而污穢,更加潮濕而陰冷,深不見底,根本就沒有出口……這時候,我看見他像只關在籠子里的病狼一樣,在書房里繞著桌子跑來跑去,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珠像玻璃球一樣在深陷的眼窩里飛快地滾動,臉上則不斷地呈現出神經質似的苦笑,說不定什么時候,他會像踩住毒蛇一樣突然跳起來……
  “……我不是叛徒,不是……”
  他反反復復地說著這樣一句話。昨天夜里在化為雪水之前,他還在這樣說(雖然他沒有了嘴巴,但我確信他就是這樣說的)。即使劉倉伯的觀點是鐵鑄石刻的,在這樣的時候,你也不由得不相信,父親說的或許是真話……可是,他的話連自己的妻子都不肯相信,他還能怎么辦?父親真的是走投無路了。也許,也許他被人打死,被人打得滿臉稀爛,對他來說竟是一件好事……臉碎了總比心碎要好受一些……密集的雨滴隨著一陣急風橫掃過來,翻飛的雨幕后面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那個影子像流淌在玻璃上一樣顫動著,慢慢地朝這邊漂過來……是馬龍。這時候馬龍站在我面前,兩只大眼透過流淌在臉上的雨水看著我。他渾身都被大雨澆透了,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走吧,回吧……”他說。他好像冷得難受,渾身不停地哆嗦。“回?!”我叫了起來,“不是有任務嗎……”馬龍脫下身上濕透的衣服,拿在手中擰著。我奇怪他站在雨中這樣擰衣服有什么意義。我看見雨水像清油一樣順著他黝黑光滑的皮膚往下流淌。
  
  “撤銷啦……”
  “撤銷啦?”
  “撤銷了。”
  “…………”
  “要么是組織上改變了念頭,要么是……這樣的雨天……”
  馬龍的咬肌因為用力擰衣服而不住地跳動,好像他很早以前就下了決心非要在雨中把衣服擰干不可。我把手伸進黃包車座下,那個生冷的硬梆梆的東西還在那里。
  “到底是叫我干什么?”
  “不知道……不過,讓你帶著槍,肯定是……”
  “那么,劉倉伯呢……”
  “劉倉伯?!你說劉倉伯干什么?”
  馬龍突然不說話了,正在擰衣服的雙手也停了下來。順著他的目光,我看見不遠處一個高大模糊的人影像是一件懸掛在半空中的雨衣在風雨中晃動,慢慢地變得更加模糊,更加遙遠,直到完全消失……
  “…………”
  我看見馬龍的嘴唇動了一下,但是雨聲太大了,我沒聽見他說些什么。
  
  六
  
  那場大雨之后又過了幾天,劉倉伯突然又出現在臨風茶樓里。他讓馬龍來通知我,讓我到他的茶樓里喝茶。過去他時常這樣通知父親到他的茶樓里去,當然,是不是喝茶,我并不知道。馬龍看到我的時候,臉上滿是冷笑。“劉倉伯倒像是你的親爸爸……”他說過這句話后就轉身走掉了,好像他根本就沒來過一樣。我看了一眼剛才馬龍曾經站過的地方,想說什么終于沒說出來。這個城市里除了經常下雨之外,就是愛刮陰風,陰風順著那些交織如網的小巷道吹來吹去,不絕如縷。那是Z城里的流言。有人說那個花容月貌的唱青衣的女戲子離開臨風茶樓時就懷孕了,有人看見她正說話呢忽然就跑開去,躲進墻角里嘔吐不止……當然,馬龍決不會相信這些流言,在我看來,他還算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可是,今天,他居然當著我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馬龍是不是瘋了?自從他二叔死后,他就變得古怪起來,時常突然間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舉動,說一些莫名其妙的夢話……馬龍的父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是他二叔將他養大的。他二叔其實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可是,那天晚上他在軍統的OIYDMeq7wcTqwgvWLXUEkVHULBhs3ISavYD/plJ4CVs=刑室里卻叫得那樣響亮,聽起來簡直都不是他的聲音了。馬龍說他在十幾里之外都聽見二叔的叫聲了,從那兒以后,他就開始尋找一個人,一個讓他二叔慘叫不停的人……最初他也相信是父親出賣了行動小組。這樣的想法任何人看起來都合乎情理。為什么,為什么行動小組剛一摸進熊炳輝的小院就被包圍了,是那個周密得像是精確的數學題一樣的行動計劃出了漏洞,還是有人出賣了行動小組……大約十幾天后,軍統的人才允許家屬將那團煮熟的人肉從皂角樹上放下來,人們看見,即使在這時候,馬龍他二叔的嘴巴仍保持著張口大叫的姿態,好像他不是在叫,而是口渴得難受,正張著嘴巴迎接從天空上落下的雨滴……在埋葬二叔的葬禮上,馬龍突然像一匹狼一樣撲向父親,兩只手鐵鉗一樣卡住了父親的脖子。平時心高氣傲的父親那天像只小綿羊一樣任人擺布,滿臉愧疚,沒有一絲反抗的舉動,好像他真的就是那個出賣同志的叛徒……要不是劉倉伯走過去狠狠地打了他幾個耳光,馬龍那天還真的把父親給掐死了……父親不是叛徒,但是父親沒有死去,沒有死去就是他愧疚的原因,道理很簡單,行動小組的人都死了,他為什么還活著……他為什么還活著,他自己也不清楚,當那個小院子四周的槍聲暴風雨般響成一片時,他同行動小組的其他人一道邊打邊退,沒頭蒼蠅一樣東奔西突,當他跑進一條夾在兩座房屋間的幽暗的小巷里時,突然一腳踩空,身體像只死鳥一樣向一片空虛中墜落下去……再后來——當然,他自己也說不清過了多久——當一陣接一陣的疼痛使他睜開眼睛時,他發現四周一片漆黑,連一顆像螢火蟲大小的光點也沒有。在開始的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的兩眼真的像從前做過無數次的惡夢那樣瞎掉了,感到一陣恐慌,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在黑暗中亂抓一通,直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他才漸漸明白自己是躺在一眼枯井的底部!然而,更讓他驚訝不已的是,那眼枯井的底部居然還有一條勉強能容下一個人的身體的暗道……這倒真的像是一場夢了……他像蚯蚓一樣順著暗道向前爬去。其實那時候他已經精疲力竭了,差點放棄了這種沒有盡頭的爬行,然而正在這時他看見前面有幾縷微弱的亮光——他的頭頂碰到了一摞磚頭,那些微弱的亮光正是從磚頭的隙縫里射進來的。他伸手推倒了那摞磚頭,隨之脫口叫了一聲——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星光閃爍的夜空……后來,當組織上的人在秋水河灘的一個廢棄水磨坊里對他進行審查時,父親將他的奇跡一遍又一遍地講給大家聽。那幾個人一言不發,只是陰沉著臉看著父親。誰都認為這個故事太離奇了,簡直是天方夜譚。這時候父親恐慌起來,一向口齒伶俐的他突然變得結結巴巴,以至于他的講述變得顛三倒四,混亂不堪。在這種情況下,父親只好從頭再來,結果,他驚訝地發現,當他重新開始的時候,他講的那些過程不但沒有因此而清晰起來,反而更加混亂如麻,而當他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時,他的羅嗦便戛然而止。他站在那里,半張著嘴巴,一動不動地看著大家。半天之后,他才喃喃自語道:“我,我這是在干什么呢……
  “你說呢……”
  劉倉伯石雕般地坐在那塊石磨盤上,深陷的兩眼從寬大的雨衣的衣帽下邊看著父親,而父親又開始了他那蒼白無力的敘述,兩只手還在不停地比劃著。父親不像是在講述,而像是在用一團廢線織一件毛衣,每一次努力都在增添著更多的混亂。有人干脆冷笑起來。
  “……真的,突然我就掉下去了……”
  “你是說,你從一條暗道里爬了出來……”劉倉伯站了起來,那件寬大的雨衣在父親面前晃來晃去。“那么……暗道……你能帶我們去看一下那個洞口嗎?”劉倉伯提出的是一個合情合理而且簡單不過的要求——只要找到那個洞口,父親的“故事”的真實性就不言自明了,也就是說,那個黑暗而潮濕的洞口將說明一切。顯然,劉倉伯是在幫助父親將那個故事講完。可是,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當父親滿口答應著要帶領人們去看那個洞口時,他突然意識到他根本記不起那個洞口在什么地方,好像那并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洞口,而是一個很久以前的夢,一個道聽途說的謊言……人們笑了起來,馬龍的笑聲格外響亮,甚至還有些神經質。父親慌張起來,他感到自己從頭到腳都長滿了嘴巴,可是所有的嘴巴都發不出聲音。他呆站在那里,腦門上冒出汗珠來,可憐巴巴地看著眼前那些人們。
  “老劉……”父親說。
  劉倉伯轉過身來,看著父親。突然,他笑了一下。
  “不急,不急,慢慢想想再說……”
  劉倉伯說完一腳跨出門走了,那件寬大的雨衣消失在不遠處的蘆葦叢中。那是一片永遠望不到邊際的蘆葦叢。那時候,父親站在那里,望著那片絕望的蘆葦叢,像河灘上的魚一樣大口喘氣,很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人們陸陸續續走開了,低聲說著什么。父親追了出來,走到磨坊門外他停下了。后來,他的身體開始搖晃。他試圖保持身體的平衡,可是他做不到,終于,像一棵風中的朽樹那樣,他倒在了地上……
  “……應該把祁銘槍斃了……為啥不槍斃他……”
  祁銘就是我的父親。馬龍不止一次地找到劉倉伯,建議槍斃他。他甚至覺得父親比煮死他二叔的熊炳輝更可恨。他坐在茶桌旁邊的一條板凳上,直瞪瞪地看著對面的劉倉伯。可是劉倉伯只是冷笑了一下。馬龍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抓起地上的斧子就要朝門外沖去。劉倉伯咳嗽了一聲,馬龍只得像一只受到訓斥的狗那樣,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來。突然,馬龍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雙拳捶著桌子。
  “……是的,別人都死了,可你還活著……”
  那時候連母親也這樣說。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像一個思維縝密態度嚴謹的數學老師,她在運用數學定律和方程式計算一道數學題,最后得出的結論就是父親應該死掉……可是父親沒有死掉,他正坐在她面前,像個可憐巴巴的孩子那樣望著她。然而數學的規則是先天的,這個邏輯不容置疑。是的,對于現在的父親來說,活著突然失去了理由。開始的時候,父親苦不堪言,但后來他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決定自殺。有好幾次夜靜更深的時候,他忽然從床上爬起來,從抽屜里摸出手槍,打開了保險。可是在這個時候父親突然又猶豫不決起來。他好像拿不準是將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還是將槍口伸進自己的嘴巴里,抑或是對準自己的眉心或者心臟……重大問題已經決定,卻在這些枝節問題上出了麻煩。這個麻煩使父親的自殺計劃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自殺了,他的死亡是否就有了合適的理由?從這一刻起,這個突然出現的問題開始折磨他。他徹夜不眠,通宵達旦地在一疊稿紙上畫來畫去,甚至列出了一張又一張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父親上大學時學的是數學專業,是數學系的高材生,連教授遇到問題都要找他商量。但是現在,顯然,父親的這些殫精竭慮的思考和計算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哪怕是接近合適的答案。那時候父親的情況是多么糟糕呀!無論他怎樣計算,他的生命都面臨著一個兩難的境地:活著是錯誤的,而死掉也是錯誤的……顯然他遇到了一個永遠沒有結果的死題,然而在那時候,幾乎所有的人,就像是在論文答辯的考場上,齊刷刷地瞪著一雙雙質詢的眼睛盯著他,等待他拿出一個明確無誤的答案……父親開始變得焦躁起來,時常一連幾天將自己關在那間不大的書房里,像拉磨的驢一樣繞著桌子轉來轉去,嘴巴一刻不停地念叨著什么。有的時候他會突然停下來,面向墻角站著,用右手做出一個持槍的姿勢,對準自己的腦袋點了一下,“叭!”然后獨自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劉倉伯顯然是病了。我一走進那間近乎密室的小屋,就感到有一種病痛像黏稠潮濕的空氣一樣充滿了四周的空間,劉倉伯坐在那里,似乎還想像平時那樣保持著一種雕塑般的姿勢,但是他顯然做不到,他的身體無法控制地打著擺子。桌子上放著已經泡好的茶水。好像他在為自己的疾病害羞似的,當他感覺我走進小屋時,先是吃了一驚,接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他……必須得死……”
  我說,“什么?你說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很清楚了……”
  “…… ……”
  不知是不是因為高燒不止的緣故,劉倉伯那天顯得高度亢奮,平時很少說話的他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
  “……昨天夜里,我見到你父親了……就在那片樹木子里……好大的一片林子,望不到盡頭的樹木……月光很好,簡直跟白天差不多,所以我不會看錯……林中有一條發白的小路……你母親也在場,穿著那件雪白的衣裳……過去她在茶樓時就喜歡穿這種衣裳……所以,一切都很清楚了……喝茶。你喝茶嗎……杭州龍井,你母親她挺喜歡喝的……事情就這么辦吧!我已經考慮成熟了,就這么辦,不會再改變了……”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七
  
  后來有一段時間,父親天天在外邊跑,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晚上很晚才回來。我時常看見他回到家里時總是滿身塵埃,有時候褲腿和鞋子裹滿了泥巴,而且每一次都顯得很頹唐,就像在外面被人痛打了一頓似的。母親好像知道父親出去干什么了,卻不管不問,除了每天在佛堂里念一陣經文,就是獨自在后院的石榴樹底下咿咿呀呀地唱戲,好像父親的事與她毫不相關似的。母親是唱戲出身的,后來她同父親結婚了,就不再在茶樓里唱戲了。可是離開茶樓的時候,唱戲用的那些行頭她一件也舍不得丟掉,珍寶一般保存在劉倉伯送給她的那個皮箱里(那是一只路易威登牌皮箱,你想象不出劉倉伯是從哪里搞到這些精致而昂貴的東西)。即使離開茶樓這么多年,她還始終忘不掉自己的老行當。不過由于父親的原因,除非是劉倉伯請她,她從來不再在外邊唱了……母親的性格似乎有些馬馬虎虎,可是對待唱戲從來都一絲不茍,即是面前只有劉倉伯一個人,她也要認認真真地畫畫妝,一樣不少地戴上行頭,就像當年正式登臺演出一樣。一旦進入戲中,本來就姿色過人的母親就出現了天上人間般的變化,叫人覺得她壓根兒就不是一個凡間女子……在晴天或明月之夜,我們那個老宅子后院里的那棵老石榴樹在石板地上投下一大片斑駁陸離的影子,那里大概就是母親的戲臺了。大多時候她穿著戲裝,獨自一人在那里比比劃劃,咿咿呀呀……后院被四周高大的屋宇墻壁緊緊地圍著,寂靜得像一眼枯井,常年都是母親一人活動的地方。有一次無意間我撞上了那個場境:我從二道院樓上一間堆放雜物的房屋的門縫里后院望去,看見一棵石榴樹枝葉如蓋榴花似火,一個一身素妝的女子正獨自在那里輕吟曼舞……
  “西湖山水還依舊,
  憔悴難對滿眼秋。
  山邊楓葉紅似染,
  不堪回首憶舊游……”
  白娘子柔若無骨,白娘子起舞回風,白娘子的一招一式都似在風中飄水中游。我驚訝得連呼吸都困難了,好像那根本就不是我的母親,而是一條身如白練曲折前行的長蛇……
  “找到了嗎?”有時候母親也會不冷不熱地問上一句。“老劉今天還在問呢……”
  “…………”父親張了一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你是不是在做夢?”
  “或許…………”
  “哈,洞口,有人相信你嗎?”
  “……或許,或許……”
  父親是在尋找那個洞口,那個要命的黑洞。可是那個黑洞在哪里……也許那個黑洞壓根兒就不存在,那個關于黑洞的故事只是父親做的一個夢,一個幻覺,一段沒有來頭的謊言……不,有一天夜里他再一次穿過窗欞,跳進我的房間里,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床前……他沒有了臉,自然也沒有了嘴巴,可是我分明聽見了他的聲音。像是一個經過長途跋涉疲憊不堪的旅行者,他的聲音蒼老沙啞,飄飄忽忽,但是一字一句都像釘在木板上一樣實實在在,清清楚楚,他說他找到那個洞口了,就在城東熊家墳園的一塊墓碑旁邊……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熊家墳園——那里更像是一片松柏混交的大樹林,密密麻麻的參天大樹枝椏交錯,遮天蔽日,大概是多年沒人料理的緣故,墳園里荊棘交錯,雜草叢生,即使大白天走進去也像是行走在陰晦的黑夜里。洞口在一塊墓碑旁……可是哪一塊墓碑父親沒有說清楚,或許是說清楚了我沒有聽清楚,因此我只好從我看到的第一塊墓碑開始一座挨一座地查找。但是墳園的墳墓足有上百座,疏疏落落地占據了上百畝土地,幽黑的樹林間狐兔伏竄,怪鳥低鳴,令人脊背發涼,還沒找到十座墓碑我就拔腿跑掉了……熊家墳園就是軍統在Z城的工作站站長熊炳輝家的墳園,十幾年前熊家還是Z城的第一大戶,將近半個Z城都是熊家的,可是后來因為一場官司耗盡了熊家幾輩人積下來的財產,熊家就像一堵洪水中的土墻那樣一塊一塊地坍塌了……熊老大在埋葬了自殺而亡的父母親后就跑掉了,一去十幾年音信全無……十幾年后,當熊家老大再次回到Z城時,不僅成了軍統工作站的上校站長,而且還聚斂了不少錢財……這個熊家老大就是眼下Z城炙手可熱的熊炳輝。熊炳輝開始重整旗鼓收拾河山了,第一件事就是收回了他的那個小情婦眼下獨自居住的東城宅院,據說,下一步他就要收回臨風樓茶樓……這些信息都是馬龍告訴我的。馬龍總是瞪著一雙大號的從不眨動的眼睛,特別粗壯的脖頸上布滿了蚯蚓般的青筋,動不動就吹胡子瞪眼睛,可是Z城里卻有很多他的狐朋狗友,大街小巷旮旮旯旯發生什么事他都會最先知道……有一段時間我懷疑父親就是他殺的,因為他也一直堅持認為是父親向軍統透露了“雨衣”行動的消息,出賣了他的二叔和那幾個同志。父親被打死后,馬龍興高采烈,還約了幾個潑皮朋友到酒館里大吃大喝了一頓,“祁銘死啦,他媽的該死……”但是正如馬龍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父親是叛徒一樣,我也沒有證據證明就是馬龍殺了父親……為此我曾經詢問過劉倉伯。劉倉伯沒有回答我,只是在沉默了許久之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場大雨后的第三天我在街道上見到了馬龍。馬龍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將我拉進一個僻偏小巷中的小院子里。“劉老板出事啦……被人打了一槍!”馬龍的脖頸好像更粗了,那些繃起的粗筋毫無節奏地跳動著。他向我講述了劉倉伯被槍擊的經過,可是他的講述就像是一大堆未經排列的鉛字,根本就沒法讓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一點可以肯定,劉倉伯確實是挨了一槍。那顆子彈從他的右肋穿進去,又從背后右側飛了出來……我想起了那天見到他時的樣子:他低著頭,臉色蠟黃,神色暗然,身體無法控制地打著擺子,說話時少氣無力卻又不停地說著一些我根本無法聽懂的話……
  “劉老板說讓我代替你去執行一項任務……”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馬龍掏出手槍,瞇上一只眼睛做出瞄準的樣子。“或許他擔心你完不成任務……”
  “我完不成任務?!我的槍法比你好一百倍……”我叫了起來。
  “這不是槍法的問題……劉老板可能有他的想法。這些天來劉老板總是顯得……咋說呢,反正與以前不一樣,大不一樣……”馬龍站起身來,“本來這件事是絕密的,但我還是告訴了你——我相信你,你不會走話。但是,你要是走了話……”馬龍將手槍對準我的鼻子,“叭——明白嗎?”馬龍笑了一下,將手槍插回腰間。
  “……可是,你到底要去執行什么任務?”
  馬龍四下看了看,將嘴巴貼近我的耳朵。“同上次一樣——剌殺一個人……”
  “誰?!”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不過,那一天,他出現的時候,右手拎著一包中藥……”
  
  馬龍忽然扯了聲唿哨——一只高大的狼狗從外面跳了進來。那只狼狗走到我跟前,從頭到腳將我聞了一個遍,“你這個人還是可靠的——它一聞就知道——不然,它會一下子咬斷你的脖子……”馬龍話音剛落,就同那只狗一道消失在門外。
  這肯定是一項極其重要的任務,因為劉倉伯很少直接交辦任務。我知道“雨衣”行動是一次,這次行動應該是第二次……
  
  八
  
  父親在一場大病之后突然找到了那個死題的答案。
  那些時日他一直把自己反鎖在那間不大的書屋里,伏在書案上不停地寫著什么——亂七八糟的稿紙擺滿了書案,上面滿是各種莫名其妙的文字,幾何圖形、方程式、問號、感嘆號和省略號。在那些深陷在迷霧中的苦悶日子里,在某一個時刻父親似乎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那個答案——它躲藏在那些迷霧的深處,像一縷隱約可見的光,搖搖曳曳地向他飄來,它輕盈顫動飄飄緲緲的姿態猶如綠色蝴蝶的翅膀。可是當他試圖去捕捉它時,它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盡管如此,這縷似有若無的光讓父親興奮得顛三倒四,他更加瘋狂地在稿紙上又寫又畫,通宵達旦,廢寢忘食,直到有一天,父親突然大叫一聲,栽倒在書案上……我永遠也忘不掉那段黑暗的日子:整整七天七夜,父親昏迷不醒,結滿瘡痂的嘴唇不停地歙動著,說些誰也聽不懂的囈語。后來父親說,他突然掉進一道深不見底陰暗潮濕的暗道里,暗道里塞滿泥水,沒有一絲光線,他想爬出來卻不知道出口在什么地方。他拼命地朝前爬著,他覺得他在里面整整爬了一百年,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突然看見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出現一縷飄忽不定的光亮……父親大叫一聲,折身從病床上坐了起來……
  “我找到那個答案啦!”父親面容清癯,但神清氣爽,“我找到那個答案啦!”
  “答案?什么答案……”
  父親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然后他從病床上跳下來,“好啦,好啦,一切問題都解決啦!”
  父親那些天顯得很亢奮,前些日子堆積在他心中的焦慮和苦悶像是被一場大風吹得凈光。我想起了一年多前父親離開家的那個夜晚。吃過晚飯他就鉆進自己的書房里去了,接著里面就不斷地傳出一陣陣金屬撞擊的聲響——我已經預感到父親要做些什么,可是當我試圖走進那個書房時卻發現門被反鎖著。當掛在墻上的木鐘整整敲了九下時,父親推門走了出來。“我得出去一下……”他說。父親說話很平靜,就像平時他要去學校里值夜班一樣。我看了一下母親。母親正在埋頭看一本線裝的戲文本子,右手還在胸前比比劃劃,好像根本沒有聽見父親在說話,因此我理解父親的這句話是對我說的。外面還在下雨,雨絲像閃亮的蛛網一樣在門窗射出去的燈光里飛舞。我看見父親穿上雨衣,拿起一把手電筒,剛要邁出門檻時又停下了。他轉過身,看了我一眼。我呆呆地盯著父親,心中充滿了迷惘、痛苦和無奈。父親朝我笑了一下,像是寬慰我又像是在寬慰他自己。雨打在屋瓦上,打在花園里的樹木花草上,打在鋪著青石板的甬道上,發出了密密麻麻的沙沙聲,像是有成千上萬只飛蛾在撲打翅膀。我聽見父親踩在雨水里的腳步聲,仿佛看見濺起的雨水打濕了他的褲腿。我突然感到有話要對父親說,可是,當我奔向門口朝外望去時,看到的只是燈光照射中飄飛的雨絲,地面上積水里濺起的像瞬間開放又瞬間枯萎的睡蓮一樣的雨腳,以及在風雨中拼命搖曳的濕漉漉的樹木的枝葉……不知為什么,我的眼眶里突然充滿了淚水……那天夜里我一夜未眠,我在期待什么卻又不知在期待什么。大概在子夜時分,我聽見城東郊方向隱隱約約地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槍響,那些槍聲與風聲雨聲交織在一起,密集而焦躁,像是一大群夜鳥詭異的鳴叫,飛快地劃過陰晦幽暗的夜空向城東南飛去……第二天早晨,一個叫花子在城東郊那片楓楊樹林里發現了一具面孔稀爛的男尸……
  ……直到第二天晚上父親才被人用一輛牛車拉回我家那座老宅院里。掀開蓋在他身上的床單時,我看到了一個沒有面孔的男人。是的,那就是父親。他的臉上至少中了二十顆子彈,所以那張臉已經不是臉了,倒像是一塊被哪種食肉動物咬碎的爛肉。他的眼睛至少各中兩槍,那兩顆時常閃閃爍爍略帶笑意的眼珠子已經沒有了,留在那里的只是兩只血肉模糊的黑洞……其實是在埋葬了父親之后我才對父親所說的那個答案恍然大悟,這是許多個日日夜夜父親挖空心思尋找的東西。但是,當我一旦明了后,卻覺得那個東西是那樣地荒唐可笑。父親一直想洗雪他的罪名,又找不到那個他所說的洞口,于是用他數學系高材生的思維想出了這樣一個解決辦法:自己親自去殺了熊炳輝,或者被熊炳輝殺了!他相信這兩種結果中的任何一種都足以解決他的問題……是這樣嗎,父親?可是父親的嘴唇被全部打破了,牙齒幾乎全裸露在外面——父親的牙齒很健康,整齊,潔白,嚴實,這與他一生養成的嚴謹細致的生活習慣有關——那些裸露在外面的牙齒讓人覺得好像父親忍不住在笑,他就是帶著這樣的表情被深埋進泥土中。可是,父親,你在笑什么呢?你的問題果真解決了嗎……
  九
  
  我也覺得劉倉伯與以前不一樣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不一樣。劉倉伯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連他的面孔和身體也總是裹在那件寬大的雨衣里……這些天我沒有見到他了——劉倉伯像是秋水河里的一條水蛇,時常在水面一閃而過就潛入水底了,然后藏身到什么地方誰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想著他的槍傷,他的身體,他是不是到什么地方治療槍傷去了?但是,這只是我的猜想。按照組織上的規定,除非他召見我們,否則誰也不能去見他,甚至不準打聽有關他的消息……他肯定不會去醫院,連街上的小診所也不會去,這倒不是因為他害怕被發現,而是因為他的性格。劉倉伯像一匹游蕩在深山野林里的孤獨的巨獸,從不與誰接近,一旦受了傷就獨自躲進山洞里或林莽深處,用舌頭舔舐自己的傷口……
  父親在一個漆黑的夜里再次出現。不過這次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在我的床前站了一會兒,我看見那張沒有臉的臉好像向我苦笑了一下……我有一種預感——父親是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別,也許以后他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突然折起身子叫了一聲:“父親……”,可是父親沒有答應,他的飄忽的影子像是受到了震動,肥皂泡一樣破碎了,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重新歸于寧靜。我在床上坐了很久,思索著這一切。現在大概是子夜時分,后院佛堂里的木魚還在響著,冰凌一樣的聲音急促地回響在老宅院的上空,“梆梆梆梆梆梆……”我的心臟像突然蘇醒的蛇那樣動了一下——我感覺到了一個東西,一個面目不清卻真實地存在的東西。這個東西無聲無息,卻隨著母親的木魚聲快步走來,越來越近,像一個月夜中匆匆趕來的黑色幽靈,就要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梆梆梆梆梆梆……”
  ……馬龍突然來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樣走進這個老宅院的。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像一只毛茸茸的手將我從夢中揪起來。我打開門,看見馬龍渾身濕漉漉地站在外面,在他撲了進來的時候差點將我撞倒在地上。“有酒嗎……”他跌跌撞撞地跑來跑去,餓鬼似地在我的房間里東扒西找。又下雨了,外面的屋頂和樹枝間傳來了一陣緊似一陣的雨聲。什么時候開始下的?這個季節里總是沒完沒了地下雨。“酒呢?我要酒……”馬龍顯然已經醉了,臉龐發紫,兩眼布滿了血絲,可越是這樣,就越是急不可待地催我拿酒喝。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我還沒來得及將酒瓶遞給他,馬龍就一把抓了過去,仰起脖子往嘴里灌。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兒……”
  “出事啦……可是,這是怎么回事兒……”馬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顯然急于告訴我什么,但是由于過度緊張說話反而說不出話來。“任務……任務……”
  
  “任務?任務怎么啦?”
  “任務,日他奶奶的什么鬼任務!”
  “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
  酒瓶跌落在地上。馬龍向后一仰開始打起了呼嚕,涎水從他的嘴角淌了下來。直到第二天完全清醒過來時,他才給我講清楚了那件事情的經過……我更加真切地感到,那個正向我走來的幽靈樣的東西越來越清晰了,正要從一片無邊的迷霧中顯現出它真實的面孔……時間是在子夜時分,裝扮成一名外地旅客的馬龍按照預定計劃藏在萬客福客棧二樓的一個房間里——這是一個大致呈四合院結構的小院落,兩層高的土木結構的房子像一只密閉的盒子那樣圍成一個正方形。那個房間靠位于北面那排房子的二樓上,有人提前就替他預定好了。馬龍走進房間關上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前墻的窗子向外面那個天井樣的小院子里觀望——對于射擊者來說,這是一個絕好的位置:透過窗戶,小院子的一切一覽無余……但是馬龍最關心的是對面那排房間的第三個門洞:子夜時分,有一個男人將出現在那道門洞前面,明顯的標志是右手里拎著一包黃草紙裹著的草藥……這時候,馬龍的手槍從窗戶里射出子彈,二十發子彈,全部打出去……所有這一切都是這次行動計劃中明確無誤的規定。按照馬龍的敘述,這個過程應該以開槍射擊為界限分作前后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那個拎著草藥的男人如約到達,第二個部分,神槍手馬龍瞄準那個男人的腦袋,將手槍中的二十發子彈一股腦兒地打出去,然后,他選擇躺下睡覺或是立即撤離……可是,當第二個部分開始的時候卻出現了問題:安裝在客棧院子中間的那盞昏黃的電燈下,那個人的背影讓馬龍的眼睛一陣剌痛——他看見了那個人,那個人好像一個人,一個他似乎非常熟悉的人……馬龍在那一瞬間完全愣住……然而更讓他發懵的是:就在他愣住的那一刻,一個通體潔白的人影鬼影一樣飄然而至,出現在那個男人的旁邊,而這個白色人影是行動計劃中根本沒有的……
  “不,不可能!”我大叫起來,“你完全是看錯啦!在那樣的環境中,你怎么能看清楚……”
  馬龍笑了起來。“我身上什么都可能出錯,唯獨這雙眼睛不會出半點差錯……看看這是雙什么眼?狼眼!狼眼會看錯嗎?即使在漆黑一團的夜里,狼眼照樣能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況,那個院子里還裝有一盞燈泡呢。我告訴你,最容易出錯的時候不是在黑夜,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以為我會出差錯,可是,不是我錯,是他錯了……但是,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你替我想想,為什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馬龍。我只是有一種感覺,一種想吐的感覺。那種感覺生生的,硬硬的,攙雜著一種鹽堿似的苦澀味,蛇一樣從我的胃腸底部往上竄,竄到了食道里,竄到了咽喉里。我想把它咽下去,可是那條蛇拼命地掙扎著,最終還是竄了上來。我吐了,吐得一塌糊涂。我從來沒有這樣嘔吐過,翻江倒海,死去活來,就像是一場憋了很久的酣暢淋漓的大暴雨……馬龍,你看,連血都出來了……
  “這事并沒有結束,或許只是剛開了個頭……活兒還得干……不過,肯定不是我。是誰,我不知道……”馬龍朝我笑了一下,他笑得很詭秘。
  
  十
  
  事實上馬龍沒有完成組織交給他的任務,按照規矩,他應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向組織檢討,請求嚴厲處分。可是那天離開我家后,他卻像一只剌猬那樣躲了起來。他大概是想洗手不干了。這說明到現在馬龍并不明白組織的真正含義。劉倉伯曾經讓人通知我去找他,可是我找了大半個城也沒找到。我開始猜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比如說,跑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開槍自殺了,或者,在身上綁上一塊石頭,跳進波濤滾滾的秋水河里……可是沒有,他是躲藏在一個地方睡覺去了。
  這個地方與臨風茶樓不遠,幾乎就是茶樓的近鄰。那里有一座十九世紀初意大利人留下的兩層小樓,樓頂上有一間像鴿子籠大小的閣樓。馬龍將自己藏在那里,每天只干兩件事,一是喝酒,二是睡覺。馬龍的酒量奇大,一大瓶燒酒一飲而盡。馬龍扔下酒瓶倒頭便睡。大塊大塊的睡意像烏云一樣遮蔽了他的眼睛。馬龍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開始時他感到自己像是躺在一片荷葉上,飄浮在一河清水上面,在一縷縷夜風的吹拂下順流而下,他甚至看見了高高低低地懸掛在夜幕上的星星,漸漸地,睡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沉重,以致于荷葉無法承受它的重量,慢慢地沉入河水深處……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感到遠處有一個人朝他走來,飄飄悠悠地像是懸浮在半空中一件寬大的衣裳……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來到了馬龍床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馬龍大叫一聲,折身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看到了一件寬大的雨衣。
  “別動……”雨衣下伸出一只手按住了馬龍的肩頭,馬龍感到一陣疼痛像電一樣傳遍全身。然后,馬龍看見,雨衣下的另一只手以一種幾乎看不見的動作朝腰間摸去。馬龍身體一哆嗦,伸手去抓藏在枕頭下的手槍。“你最好別動……”雨衣里傳出一個男人的沙啞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像是從海水深處傳出來的。“你想背叛組織嗎……把槍拿出來……扔在地上!”冰冷的槍口抵住了馬龍的眉心,那種生硬的金屬質感讓他渾身發冷。他哆嗦著從枕頭下拿出那只匣子槍,扔到了床前的地上。
  “為什么……我是問你任務完成得怎么樣?!”
  “…………”馬龍的嘴唇動了一下卻說不出話來。
  “問你哪!”
  “事情出現了意外……”
  “意外?”
  “那個人穿著一件雨衣……”
  “雨衣?雨衣怎么啦?難道匣子槍還打不透一件雨衣?”
  “后、后來又出現了一個女人……我、我沒法開槍……”
  “…………”
  “一……一個穿著白衣裳的女人……”
  “遇到女人就扔下任務不管了嗎……”
  “饒、饒我一次吧……下、下次我……”
  “下次?還有下次嗎?”
  “…………”
  馬龍知道接下去要發生什么了。他緊緊地閉上了雙眼,等待著一聲槍響后自己的腦瓜像被擊碎的燈泡那樣變成無數的碎片四散開去……槍響了,是那種零距離開槍時才有的沉悶的聲音。他的眼前瞬間出現了一片像水中的墨汁一樣翻動的黑暗,他甚至聽見了一聲瓷器破碎的聲音,他感到自己像只破碎的瓷瓶那樣萎泄成一堆碎片。他倒下了,仰面躺倒在床上,等待著自己像煙霧一樣地消散開去……然而,一段難熬的時間過去后,他的身體似乎并沒有消散,相反,眼前的黑暗竟慢慢地消散了,一片亮光像水面的波紋一樣蕩漾開來……他試探著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穿雨衣的男人不知什么時候走掉了。四周彌漫著硝煙的味道。不過他的腦袋沒有粉碎,倒是那只不知放在墻角多少年的花瓶變成了一堆碎片……他沒有死,在經過了一個痛苦的時辰之后馬龍證明了這一點。一股無法控制的欲望從他身體的深處擠了出來,馬龍哭了,起初是那種壓抑的扭曲的聲音,接著哭泣就像放開閘門的洪水一樣洶涌而出……馬龍感到自己在瞬間度過了一百年……
  ……有一個東西,它正在向我走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卻感覺到了它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而當我想看清楚它的面容時卻看到了更多的黑暗。但是那個東西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像是身處一幢空蕩蕩的樓房中,那持續不斷的腳步聲正回蕩在所有的房間里……
  劉倉伯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當我穿過那條漆黑的通道進入那間密室時,我已經看不見上次在這里看到的那些像蛛網一樣飄浮在四周的病痛的氣息。正如母親所說,劉倉伯是一個強健的男人,一顆子彈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了什么,他甚至不需要治療,只需要像森林中的猛獸那樣,伸出自己的舌頭舔一舔傷口就能恢復如初……劉倉伯一如我過去來到這間小屋時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張小木桌旁。“坐……”聽見我進來,他的身體的某個地方好像動了一下。木桌上一如往常地放著泡好的茶水。“龍井,你母親特別喜歡喝這種茶……”劉倉伯突然提起了母親,并且嘆了口氣,好像母親對龍井的偏愛使他感到無可奈何似的。我不大喜歡劉倉伯說起母親,可是他總是在某個時候猝不及防地說到她。
  
  “帶槍了嗎……”他說。
  “帶了。”我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來。
  “讓我看看……”一只大手從雨衣下面伸出來。我把槍放在那只手里。接槍的時候,那只手好像哆嗦了一下。“這是把好槍……”
  “是的。父親倒在那片林子里的時候,手里還握著它……”
  “不。槍是后來在十幾米遠的樹叢中撿到的。他的子彈打光了,在最后時刻,他將手槍砸向了敵人……”
  “劉倉伯果然是父親的拜把弟兄,父親的情況你總是一清二楚……”
  好像身體的某個地方疼了一下,劉倉伯站了起來。“你父親活著的時候,有好幾次我想同他交換,可是他說什么也不同意——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喜歡什么,就放不下了……這是優點,也是缺點……致命的優點和缺點……”他將手槍在手里把玩著,反來復去,像是在欣賞一塊祖傳的寶玉。
  “不過,沒辦法,一切都是因果……”我看著對面那張臉回答說。
  劉倉伯手上的動作停住了。“有因必有果嗎?”他轉過身來面對著我。他的臉依然隱藏在衣帽里,我看不見他的眼,但我知道他在看我。“為什么時常我們看不到因,有時候又看不到果?”
  “那是因為……時間沒到。”我呷了一口茶。
  劉倉伯又轉過身去。“一切開始的地方,一切都將結束,一切結束的地方,一切都將開始……是這樣嗎?”
  “…………”
  我沒有回答,劉倉伯也沒有再問。我聽見茶壺延伸的裂紋發出的聲音,還有我自己的心跳和肺葉的扇動。“每次有什么事情,我總是要事先檢查一下槍……有一項任務……”他把槍放在我面前。天氣悶得叫人窒息。走出那間密室時,我聽見劉倉伯說了一句:“今夜好像有一場大雨……”
  
  十一
  
  晚上十點整,那場大雨如約而來。其實晚飯的時候天空上的星星還在閃閃爍爍,可是不到一個時辰東南方向就出現了烏云。那些烏云像是一大片瘋長的蘑菇,又像是沖向海岸上的黑色潮汐,不一會兒的工夫就遮蔽了整個天空……最早到來的是狂風。先是花園中那棵棕櫚樹的葉子晃了一下,接著所有的樹葉都如長發魔鬼般地舞動起來。黑暗如漆的院落在天邊的一道微弱閃電下亮了一下,接踵而至的就是雨了。開始是一片像海水沖刷海灘發出的喧囂,緊接著就是雨陣形成的千軍萬馬了。它們追趕著狂風,沖散了烏云,帶著巨龍般的哮喘撲面而至。那些密密麻麻的雨滴足有卵石一樣大,房頂上的瓦片和窗戶上的玻璃紛紛破裂,撕裂的樹葉像廢紙一樣滿地亂飛……我聽見雨聲中傳來劉倉伯的聲音。
  “十點鐘準時出發……有一輛馬車會去接你……”
  走出院門時,我看見一輛馬車已經等在那里。準確地說我看到的只是一輛馬車的黑糊糊的輪廓。車夫斜跨在車轅上,假人似地一動不動,濃重的夜色和穿在他身上的雨衣使我無法看清他的面孔。我剛一貓身鉆進車篷,車輪便開始輾軋著泥水向前滾動。馬車顛簸著,像是一只漂浮在波濤里的小船……
  “……然后,沿著石橋路一直向西……”
  馬車走到我家門前那條小路的盡頭時便拐上石橋路,然后一直向西……
  “……到了牌坊路口向左拐,然后向南……”
  馬車拐上牌坊路后向南馳去。
  “……過了秋水河大橋,向前走五百米,向右拐進一條小胡同……那個小胡同的名字叫……”
  過了秋水河大橋,馬車走進那條小胡同的時候,我從車篷的縫隙里看見,路邊的電燈照亮了一家門店門楣上方的一塊匾牌:秋水巷藥店……我判斷這條小巷應該就叫秋水巷……馬車穿過秋水巷后,又拐進另一條小巷。我記得劉倉伯說這條小巷叫“古井巷”。果然,借著閃電,我看見一塊路牌上寫著“古井巷”三個大字……一路上馬車夫一言未發,連坐在那里的姿勢都沒有改變,但是馬車所走的路與劉倉伯交待的路線完全一致,這足以說明這個車夫就是我們的同志……假人變成了真人,我那顆剛才一直懸著的心總算踏實了。“謝謝你,同志……”我說,但是我沒有聽到回答。回響在我耳畔的只有喧嘩的風聲雨聲和馬車行走中發出的顛簸聲。
  “……燈籠巷中間地段有一道老牌坊,看到牌坊向北,拐上北衙門路……”
  雨還在下,沒有一點減弱的意思。街道完全變成河道了,混濁的雨水滿街亂流,漂滿了樹葉和草渣。那匹老馬似乎提前看過地圖似的,一直以同樣的速度向前跑著,在任何路口都沒有一點猶豫的意思。到現在我還害怕自己是在做夢。我伸手接了一把雨水,雨水打得我手掌生疼。這不是夢,但我感覺這一切比夢境還要虛幻。這個城市我并不陌生,但在這樣的雨夜里卻像是走進了一個一百年前的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不,還不止是一座陌生城市,而是一座沒有光亮的無邊無際的迷宮。我的心中瞬間生出了一種愁悵:從今夜出發,我的后半生將一直不停地在這座晦暗的迷宮里兜圈子,永遠無法找到它的出口……但是,在十二點整的時候,我們來到一座小客棧前——我在小客棧的兩扇木門上看到了一對虎頭門環——這是劉倉伯給我交待任務時特意提到的那個小客棧的標記。他說:“客棧二樓上的四號房間已經提前定好了……”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感覺:那座浮現在我心中的迷宮是否就是這家客棧?而這兩扇看上去已經破敗的木門就是迷宮的出口吧……馬車停下了。車夫做了個幾乎無法察覺的手勢示意我下車,然后就走開了。借著一道突然亮起的閃電,我看見那個馬車夫在距離我幾十米遠的地方好像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走進客棧,打開手電筒。我的眼前是一道空蕩蕩的客廳,一道落滿灰塵的柜臺,幾張東倒西歪的桌椅,以及靠左手旁邊一道通向二樓的木樓梯……這家客棧已經多少年沒有住人了?當我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樓時,眼前出現了一片昏黃的光亮——這座客棧的后面有道四四方方的封閉式的小院子,院中一盞電燈在雨中發出若明若暗的光芒。我不由得吃了一驚——這道院子是否就是馬龍給我講過的那道院子?我推開門,走進房間。像所有的小客棧一樣,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一把木椅,一張小木桌,剩下的就是前墻上的那扇窗戶。透過窗戶向對面的房屋看去時,我看到了一個門上寫著一個“3”字的門洞……我忽然想起,現在的時間也正好是馬龍說的那個時間。一切都在重復馬龍的故事。但是,我發誓:在故事進展到關鍵時刻,故事的情節將會發生變化。我絕不會重復馬龍那個致命的錯誤。一切都將分毫不差地按計劃進行……我緊貼窗戶旁站著,兩眼緊盯著對面那扇門洞。大約十幾分鐘之后,我聽見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然后,在那扇門洞前,一個身穿雨衣的男人的身影出現在那里……我的心狂跳起來,眼前忽然一片漆黑,耳朵里灌滿了風雨的喧嘩聲。我執行過多次剌殺任務,但是,包括第一次在內,我也沒有這樣緊張過。我幾乎是閉著眼睛扣動了扳機……那個穿雨衣的男人好像是吃了一驚,慢慢地轉過身來,朝二樓我呆的這個房間望了一眼。我看見,他好像還朝我這里笑了一下。然后,他身體猛然一聳,像是打了個飽嗝,接著,那個高大的身軀開始搖晃。一只胳膊從雨衣下伸出來,好像要去扶那扇木門,但是那扇門離他太遠了,他努力了幾次都沒能夠著……他好像嘆了口氣,倒下了……
  
  十二
  
  低回的悶雷,微弱的閃電,雨絲像閃亮的蜻蜓在黑夜的背景上飛舞,濕漉漉的樹木反射著隱隱約約的電光。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密密匝匝的樹林。一群幽靈般的槍手狼群般地圍過去,將一個男人圍在中間。那個男人雖然手中拿著一把匣子槍,但此刻卻顯得病羊一般地孤獨和軟弱。他扣了一下扳機,槍沒有發出聲音,又扣了一下,仍然沒有聲音。他哭了,嘴巴丑陋地向下咧開,粘稠的淚水涌滿眼眶。他沒有辦法了,只能作最后一搏。他看了一下手槍,氣急敗壞地砸向對面的一個殺手……然后是一陣雨點般的密集射擊……但這射擊不是來自那個男人,而是他的對立面。他開始搖晃了,像一根瞬間朽掉的木樁,卻又不愿意倒下,伸手去抓身邊的一棵小樹,可是現在對他來說,那棵小樹近在咫尺又遙若千里。他努力了幾次最終沒能夠著,他搖晃幾下,直挺挺地倒下了……那個倒下的男人是我的父親……父親,此時此刻正躺在一座黃土坡上的墳墓里,用那雙沒有了眼珠的眼看著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任憑他絞盡腦汁,這個夜晚的黑暗永遠不可理喻。它更像是一道死題,窮盡終生也找不到它的答案。我聽見仿佛有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一切開始的地方,一切都將結束,一切結束的地方,一切都將開始……”
  一只高大的狼狗沖進了院子,直奔那個倒在地上的男人,并且以極快的速度將他的身體從頭到腳嗅了一遍。狼狗后面緊跟著跑進了一個人,同樣直奔那個男人的尸體旁,迫不及待地扯開那件寬大的雨衣,然后轉過身朝二樓我站立的這個地方喊道:“是他,就是他……”是馬龍。馬龍來這里干什么?我從二樓上跑下來。
  “馬龍?!”
  “……你父親不是叛徒!”
  “…………”
  “你父親不是叛徒!”
  即使隔著喧囂的雨聲,我也聽見了馬龍的話,淚水和著雨水流滿了我的臉龐。
  “不,他是叛徒……是叛徒……”
  這是另一個聲音。我回過頭去,看見身后站著一個穿著白衣的女人。她的瓷片一般的臉在轉瞬即逝的閃電中反射出藍螢螢的光亮。那是母親!母親看了我一眼,慢慢走向那個躺在地上的尸體旁邊,俯下身子看著,像是在仔細地端詳。
  “你看,這張臉像誰?”母親抬起臉來看著我。一道閃電像痙攣的蛇一樣從小院的上空飛過。我看見母親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好像那張臉立刻會像破裂的瓷器一樣變成一堆碎片。“……你殺死了你自己……”
  …………
  劉倉伯的葬禮在第二天下午舉行。雨依然沒有停,而且好像永遠也沒有停歇的意思。冷嗖嗖的秋風一刻不停地吹著,雨絲像閃亮的漁網在空中飄舞。差不多所有的同志,劉倉伯的親屬和朋友,都參加了葬禮。在一道土坡下面,他們手持白花,像一片黑色的樹林站在雨中。一個白衣素裝的女人遠遠地站在一片林子的旁邊,像微風中一片猶豫不決的樹葉在那里飄來飄去。
  “西湖山水還依舊,
  憔悴難對滿眼秋。
  山邊楓葉紅似染,
  不堪回首憶舊游……”
  當主持人開始為劉倉伯致悼詞時,林子那邊忽然傳來了那個白衣女人幽咽哀婉的聲音……我沒有到墓地上去。無論怎樣,我完成了任務。那天晚上,借著大雨和晦暗的夜色,我離開了客棧,離開了這座城市,逃跑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逃跑,但是內心在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我逃跑,趕快逃跑。我將永遠離開這個城市,到一個新的陌生的城市里開始新的逃跑……雨越下越大,順著頭頂淌下的雨水叫人睜不開眼睛,雨腳砸在客棧前街道的石板地面上,濺起的水花寒氣襲人。我已經預感到我的逃跑之路將是沒有盡頭的,下一個城市,也許只是我逃跑途中的另一個驛站。風雨中的母親冷得直打哆嗦,她直勾勾地看著我,遞給我一樣東西,然后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把這件雨衣穿上……”
  然后,我看見,她的瓷器樣的身體慢慢地爛成了一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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