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述說

　　對于她來說，生命或是無法貫連的長篇、中篇。不往前看，活在當下；時光偶爾倒流，那些碎裂片段串成經幡般飄揚的生命，朝圣者的勇氣、至樸情感，以及不可言述的澄明、通透。
　　1
　　總以為他會健康、長遠地活著，因為他那么心無城府，那么幽默、樂觀。盡管她看他的眼睛里常常夾雜輕微不屑。
　　他是她的父親，行伍出身的大老粗。小時候，警衛員扛著步槍去她家做匯報，她好奇地試圖舉起那桿槍，并沒成功，幼小的腦海從此埋下槍桿真沉的概念。離開軍營后，她再無機會摸到任何槍支，唯一一頂八角帽，閃閃的紅色五角星留在回憶里，小小女兵帽兒遺失在歲月的煙塵——他給她的，小女兵帽。
　　留在記憶里的，還有他那粗礪的大手掌，記不清曾多少回打在她的屁股上，有時還會落在臉頰。昏黃中，她最容易忘記晚飯時間，和小伙伴們瘋玩在大院。他會突然出現，帶著母親的命令喚她回家吃飯。那是一個緊張到極點的時刻，對于幼小無知的她來說；她甚至害怕走在他的前面：他的腳隨時會踢到她身上，還不許她哭，不許向母親告狀。
　　多少年過去了，這些鏡頭仍徘徊她心頭。也許他已經遺忘，忘了就忘了吧！天下哪有不挨打的孩子，天下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如今，他已年邁，高大、健壯的身形低矮下去，就讓這鏡頭長成她的警惕，告誡她以恰當的方式去愛自己的孩子。
　　2
　　夏夜的雨后，小樹林彌滿蟬鳴。他帶她們挖知了，那些肉乎乎的胖蟲兒。捏牢酒瓶兒，逮綠熒熒的甲蟲，它們往往爬到馬路上，最后變成家雞的美食。
　　回到家，他炸這些未褪殼的蟬兒給她們吃；伴著涼風，他講許多笑話給她們聽。每每此時，嚴肅的母親會生出些許妒意——她們，似乎很少和母親笑成一團。
　　小院內，她蹲著，看一堆堆木材在他手里被打造成衣柜、沙發、書架，揀起薄薄的刨花，嗅著清新木香，早忘了這雙大手震掉過她多少眼淚！書架的黑白相紙上，印著他的年輕帥氣，母親的眉清目秀；印著她圓圓著臉頰瞪著迷迷糊糊的雙眼瞅向這個世界。
　　那一回，在同伴家玩得太久，她經不住誘惑端起別人家的飯碗。他，又來了！往家走的路上，呵斥、巴掌像雨點委屈著她，自此她再也沒吃過別人家的飯菜。現在想來，她多么感激。
　　戰友出差，他請他們捎帶漂亮的連衣裙、小皮鞋、喇叭褲，甜軟的奶糖，布娃娃、不倒翁，一本本小人書……她和她們的童年就比更多的同齡者幸福。
　　從部隊遷回地方，他騎著笨重的自行車送她們上學。前梁上，坐著妹妹；她坐在后座，依然帶幾分怯懼，無可名狀的疏遠。
　　3
　　她，長大了。
　　長大了的她用審視、挑剔的目光看這些烙著花鳥、山水的家具，厭棄他說話粗魯。兒時看他變木料為實物的崇拜慢慢成了拙笨，嫌惡一切都缺少文化滋養的味道。當他的手掌再次落在她青春期的面孔、身上時，她嘗試高傲地揚起腦袋來反抗。她甚至跑進窄小的后院，用力摔碎他買來的塑膠盆撒氣，最后仍不解恨地跺著一地碎片。他，坐在客廳安然地嚼著飯菜，根本無視她的憤怒。
　　叛逆的日子，短暫；她卻從此減少和他的交談。
　　親情的愛，很容易摻進少許仇恨。這恨，多半來自隔閡，更多的來自潛隱于骨肉深脈中那份無條件的包容：明知他們絲毫不計較愛與恨，我們才恣意揮灑內心全部情感，所以我們常常傷害最疼愛我們的人。
　　讀大學的她，從未捏過一針一線。她背著母親準備好的粉底碎花斜肩包——他們都知道她是愛美的女孩兒，掏出零食、海藍色被罩，最后變戲法似地拿出一個針線包。
　　你干嘛？
　　幫你縫被罩啊！
　　他說得漫不經心，她的臉“騰”一下子紅了：寢室里的女孩們驚訝地望著她。
　　哦，我自己會縫。
　　送他出門，她爬到上鋪，老家西平的那個女孩兒指點她如何攥著被罩兩角將棉被抖平整。然后，她一點點縫著被罩開口處，忽覺他多像母親！那時候，她這樣想著，倒沒有流淚。后來，她成家有了孩子的日子里，這鏡頭回放著，眼淚就悄悄掉下來了。
　　第一天上班，他陪她去理發店剪時興的“反翹”，看她神采飛揚地站在主管領導面前，細心關照大家多擔待年輕的她。此刻回想，他心中或許裝著一些驕傲，一些愛憐。安靜地坐在理發店，注視著理發師仔細修剪她的長發，吹風機暖暖地轟響在她耳后——那個時刻，他在想什么？
　　巴掌落過的童年，反叛的青春少女，眨眼便步入江湖。他告誡她：不要傳閑話，不要戴夸張的首飾，不能穿奇裝異服，不能干丟人的事……讀書不多的他，絮叨極樸素的話語。
　　她又在想，他多像一位母親！
　　4
　　他突然蒼老下去。那時，她才知道他并沒有外表那樣堅強。那時，他們同時失去了一位至愛的親人，從小呵護有加的少年郎。
　　夜的夢魘，囈語；輾轉反側。翌日，他一遍遍訴說夢境，放不下曾支撐他魂魄的小小少年。看著他紅紅的雙眼，聽著他哀哀嘆息；她想說，軍營里出來的漢子，要強韌。可他花白的發，微駝的背，讓她沉默了雙唇。
　　那一年，夏天也像隆冬：離開的蕭索院落，無果的葡萄架。她念著李后主的詞，他們一起倉惶，辭廟。
　　那一年，蝸居于喧鬧的臨街六層頂樓，本不喜鍛煉的他更倦怠活動。她盤算著，發現除了喝酒、嘮嗑，他居然再無喜好。
　　你們一起旅游吧，到外面轉轉，散散心。她對他和母親說。
　　他懨懨地答：哪兒都不去，接兵的時候快把全國跑遍了。
　　現在和過去不一樣，去看看有什么變化。
　　有什么可看的？哪兒都一樣。
　　她不再說什么，小時候和他一起下象棋的鏡頭閃現眼前。她突然想，自己要是男孩子，該多好！
　　5
　　他開始念叨身上疼，跟孩子一樣帶著撒嬌感。
　　他們都不理他，只說他躺著坐著不鍛煉。
　　嘮叨得次數多了，他們批評他：你身體那么好，能有什么病啊？不能老坐著，要多活動。
　　時間久了，經不住他的絮叨，他們帶他去看骨科。大夫按按左邊，疼嗎？不疼；按按右邊，疼嗎？不疼。他要照X光，大夫說沒毛病，照什么X光。
　　——那你多給我開些藥。她沒陪他去醫院，看不見他說話的神態，但必是懇求的語氣。
　　他們回來后，模仿著大夫的動作、問話，善意地笑他脆弱。她也跟著笑。
　　6
　　又一個冬天。他每晚呻吟著，刺癢，灼痛。有時，他低低哭泣。她并不知道，只是煩躁，煩躁他自己給自己施壓。勸慰，吵嚷，家里像爐子上燉煮的粥，咕嘟著泡泡。
　　她終于忍不住了，打電話給熟悉的醫生朋友。看到檢查結果，他們愣了！原來，錯誤的是他們！日漸消瘦，倦于運動，種種起因并不在他，而在病癥！
　　醫院的病床上躺著，他更像孩子，乖乖地聽從醫生的勸戒：不能再喝酒，做做運動，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他也對病友、醫生講自己年輕和壯年時的身體。她默默地站在床尾，看著他，記起母親和他為喝酒引發的無數次爭吵，為他不操心她們的學業、工作引發的爭吵……
　　幾十年的光景，經不起歲月輕輕一晃，像一陣風吹過。她、她們倏地從小人書世界走出，發間的白越來越多。她握過一雙離世前的手，忍痛察覺那點暖如抽絲，緩慢消逝于外婆體內。翻揀從前，家的融軟、冷硬，生命用輪回用靜默陳述諸多道理給她聽。
　　他，母親，有一天會消失；她，會像他們一樣蒼老，孩童般無助，步履也會跟不上飛速的時代；她的孩子，會和風一起長大，與她轉換位置。
　　有一天，他們都將消失，和世間所有生命無異。而因此，她將奮力地走至生活深處，給他給母親擁有時的安適的心，每一分、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