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塵埃落定,屬于歷史學,是指充分沉淀了的事實。這個詞用三株身上并不合適。
塵埃乍起,這應該是物理學里的詞匯。73歲的吳炳新至今還在動態地實現這一過程。
——塵埃,有時會像塵埃一樣,有時會像滾石一樣。
應該怎樣去寫吳炳新?我有些困惑。
坐在濟南機場附近三株科研基地的黑色沙發上,我靜候著他的到來。
此處四層小樓的外立面是白色的瓷磚和墨綠色的玻璃窗,時光在白瓷磚上點下了許多“老年斑”,而大樓的進門處還掛有另一塊牌子——三株集團度假村。鼎盛時期,這里一度被用作中高級干部的培訓中心。大樓內的桌椅陳設似在無聲講述著帝國的種種過去,辦公室主任說,“這批桌椅都是十多年前三株專門訂制的,都刻有三株的標志。你看那一排沙發,當年單是一座都得好幾萬元……”
當年。在三株最高潮的1996年,三株口服液一年的銷售回款就達80億元。三株口服液單品銷售額累計達200億元,放眼中國保健品產業史至今無人匹敵。
然而,這樣一家南征北戰如滾石下山的企業,竟然被一則“湖南常德某老漢喝三株致死”的新聞一擊而潰,15萬名員工一夜之間離職下崗。若在今天,這樣的潰敗是不可思議的——就像一位壯男被屁股上的膿瘡要了命。
不是嗎?看看著名的雙匯,看看著名的蒙牛。
更戲劇的是,“常德事件”在二審的時候,法院突然宣布三株勝訴。“那位老漢到底買沒買口服液都不知道,服沒服用更沒有證據。”吳炳新流淚了,“沉冤昭雪啊!”他在北京召開了盛大的發布會,他依舊壯懷激烈,只不過“三株有事的時候,媒體一個整版連一個整版地發報道;現在,法院宣布三株無罪,媒體就發點豆腐塊。”
這真是一個“杯具”。我想,要是張朝陽、丁磊們能早點把網線牽到大陸,情況會有所不同。但歷史總是這么詭譎。
三株還要繼續。十年以來,吳炳新一度從公眾視線里消失,一度又在公眾視線里出現。2010年,三株的醫藥板塊銷售額1億多元,化妝品板塊銷售額4億多元。吳炳新也在這一年度提出一個宏大的目標:雙萬店工程,力圖將三株推上一個新臺階。他還在戰斗。
戰斗。當年另一個和吳炳新一樣名震一時的商界梟雄牟其中,現在還在武漢的監獄里堅持爬樓梯,鍛煉身體。牟比吳小三歲,今年正好70歲。同為中國第一代企業家,吳牟兩人共同的特點在于強烈的英雄主義情懷、時代賦予的政治熱情,以及生生不息的無窮精力。
或許,將吳炳新精準定格在時代坐標之下,撬開他飽經時代變革而養成的精神世界,正是這篇文章的意義所在。
畢竟在這部波瀾壯闊的歷史中,我們都看不見自己,能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影子而已。
如果沒有陳伯順
吳炳新應算中國企業家里最能講理論的。
因此,他也算是理論家里最能做企業的。
他新近的著作是一部150萬字的《消費論》。上中下三冊,據說,斷斷續續寫了三十年。顯然,很少能有人靜下心來研讀這樣的大部頭,沒有關系,吳炳新說他還寫了一部濃縮版,叫《消費通論》。濃縮版還是沒有時間看?還有更加濃縮的《消費通論精粹》,A4紙大小,只有幾十頁。
不得不佩服他的產品經理思維。即便是寫書。
今年是三株的戰略之年。吳炳新提出,酵本草雙萬店連鎖工程。“酵本草連鎖藥房將在3~5年內整體上市,讓每一位加盟商成為股東,實現資本增值。酵本草萬店連鎖將重拳出擊國際市場,讓中醫國藥走向世界!”
“我現在就兩個任務。一個是寫書,一個是走市場。”吳炳新說。
“老爺子寫書,包里隨時備著十多支鋼筆,凌晨三四點爬起來寫,睡時衣服也不脫;老爺子走市場,73歲的年齡飛來飛去,堅持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下面的人糊弄不了他。”身邊人如是說。
一個人的精神頭和年齡確實并非正相關。最近一次,吳炳新接受某電視節目采訪。一旦觀察團發問,他必從紅色沙發上一躍而起,徑直走到觀察員面前慷慨陳詞,主持人也奈何他不得。
奇人總有異相。你看,德川家康不是七十歲才開始出門打天下,孫悟空也是五百歲的時候西天取經。這是玩笑話。吳炳新畢竟只是歷史長河中一粒微塵般的個體,他5歲喪父,6歲失母,會計、工人、賣豆芽、開糕點廠一路干過來,最終將一瓶口服液做到將近200億元的累計銷售額。
只是,命運還為他安插了一位名叫陳伯順的湖南老漢。盡管他們起初不相識,最終也不相識。
1998年3月31日,湖南常德中院就“八瓶三株喝死老漢陳伯順”進行一審判決,三株公司敗訴,隨后衛生部下發紅頭文件,責令三株停產整頓。
一夜之間,三株15萬7千名員工集體下崗;一夜之間,三株喝死人的消息也掃蕩了各省市大小媒體的重要版面。
吳炳新說,“我非常悲痛!”
但回過頭看,這事又顯得非常輕。“我沒有怨言。”
“為什么?把三株事件放置到歷史的坐標系,這不算什么。”“上世紀90年代,計劃經濟體制的慣性仍然穿行在經濟領域。堅持改革開放的立場與聲討資本主義復辟的聲音仍在默默地較勁、博弈。黨內老同志們聯合起來寫了《萬言書》,說資本主義復辟了。《萬言書》中點了兩個名,一個牟其中,一個吳炳新。”
“一家民營企業做到這么大,我被定義為毒草了。要拿斧子砍掉。”“常德那個事情,那是假的,那是安排好的一出戲,知道了嗎?假實驗,假報告,到最后高院下去調查,陳順伯老漢到底有沒有喝三株都不知道。”吳炳新說。
吳炳新之言,歷史自然會涌現證據檢驗。只是若真如此,陳伯順的出現便成了一種必然。即使沒有陳伯順,也會有順伯陳。
——一年之后的1999年3月,湖南省高院終審判決,三株勝訴,同時明確“三株口服液是安全無毒、功效確切、質量可靠的產品”。2000年4月,新華社發出通稿《十五萬人下崗靜悄悄》,為什么?據說是三株黨建工作做得好。同日,央視晚間新聞播出了關于學習三株黨建工作的新聞,長達一分鐘。
吳炳新將這些發自喉舌媒體里的聲音,視作沉冤昭雪。
只是,他的三株就像一個有了裂痕的花瓶,元氣大挫,風華不再,黯然神傷。
如果放下民字頭
關于“一些人”對三株的爭論,吳炳新說,他早在1995年8月份就聽說了。
“我也曾想改變企業的性質。”“三株在鼎盛的時候,成立了兩個投資公司,分為南方投資公司和北方投資公司。注資地方國企,這其中很多都是政府的拉郎配。那幾年在全中國注資收購了三十多個破產國企,最后一個都沒剩下來。”
“為什么?有的投了幾十萬居然連面都沒見過,更有企業見到一個民企的大股東來了,抵制,然后想盡辦法把你攆了出來。錢也不退了。”“說是國有資產流失,可錢是我們投進去的,承諾員工的福利待遇不變,怎么就變成國有資產流失了呢?”
或許,國企的老同志們確實沒有想明白,吳炳新真不指望從參股的企業里獲得什么營收上的好處,他想變的是三株自己啊。只不過,他的路徑確實相異于多年后中糧對蒙牛的并購,前者是民企唱主角,后者則是央企顯身手。
一前一后,一進一退,意味深長。
吳炳新還想過上市,即使是今天他也沒有放棄將三株變成一家公眾公司的想法。吳炳新說,“當時不讓我申請上市啊。有人說我是想把企業資本化,想圈錢,說吳炳新你還嫌賺的錢少啊。”
當然,坊間也有另一種說法。“當時券商都找好了,結果運作得快差不多的時候,這家券商出事了,上市的事情只好擱淺。”
其中細節,現在似乎并不具備多少討論價值。總之,“常德事件”后的三株進入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休眠期,這是事實。
“事已至此,當時很多人勸我換掉三株的名字然后卷土重來,但我堅持。我認為三株是特殊政策背景下的一個冤案。”吳炳新說。
在堅定決心修復三株品牌之余,吳炳新也開始為它的三株帝國重新規劃方向、調整產品結構。吳炳新認為,國內的保健品市場已經出現新的變局,如果繼續戀戰該領域并不現實。
2000年,三株成立了生態美集團;2005年又成立了三株醫藥集團。事實上,生態美系列化妝品1996年便已推出,市場反應也不錯。
一邊是企業發展的戰略調整,另一邊,吳炳新還得面對社會方方面面對三株的評論。
在全國工商聯組織的一次培訓會上,臺上的知名教授侃侃而談。諸如三株管理不善、危機處理不力等等言論聽得吳炳新心里很難受。該教授不知道吳炳新坐在臺下,吳炳新也沒有站起來說話。
他對記者說,“那些評論三株的人來過三株沒有?他看過我的書沒有?道聽途說,最后還成了講稿。這個教授這么一講,其他的教授也跟著講。最后還傳到國外去了,還成了經典案例了。”
還有一次,一位保健品同行給三株總結出《三株十大天地》,諸如“聲勢驚天動地,廣告鋪天蓋地,分公司漫天遍地,市場昏天黑地,經理花天酒地……”這個段子后來在業界廣為流傳。
“遇到這種情況,有沒有想過站出來說說話?”記者問。
“沒有。人在社會上啊,什么事都要有點涵養心吧。你看社會都炒作成那樣了,我沒有說一句話吧。天下大雨,天有烏云,能永久嗎?”
“總之,你罵三株也好,贊三株也好,寫這三十年的民營經濟發展史,能繞得開三株嗎?
如果繞開三株
繞得開嗎?
一位老家在農村的朋友如此告訴記者:“那一年,他們村的樹上,甚至靠近公路的豬圈,都刷的是三株口服液的廣告。”
這并不夸張。財經作家吳曉波這樣對記者說:“短短三年間,三株創造了一種獨特的行銷模式,在中國廣袤的城市鄉村進行了一場充滿東方農民戰爭特征的、偉大的市場試驗。它的相當多作法為后來的保健品乃至家電行業的企業所效仿。”
的確,能夠媲美上樹上墻刷廣告創舉的,只有我們的中國移動,以及它的“手機用移動,信號就是好!”
之所以繞不開三株,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它在中國保健品發展史上的特殊影響。
“當年三株15萬人下崗,這些血液后來都融入了國內保健品、藥品企業。”“你以為他們思想覺悟真的高到了一夜之間下崗靜悄悄嗎?關鍵原因在于他們不愁工作,當年的三株人通過三株這個平臺實現了增值,出去都很搶手。事實證明,他們后來也干出了很多事情。你可以查查修正藥業、萬通藥業等里面有多少三株人。”一位三株的老員工如此告訴記者。
還有一個故事:1996年,巨人集團身陷危機,遭遇挫敗的史玉柱去了一趟濟南拜訪吳炳新。吳炳新對史玉柱也很友善,帶領高管團隊集體接待了他。60歲的吳炳新對30 歲的史玉柱說:你的閱歷還淺,駕馭—個龐大的艦隊乘風破浪,僅有知識技術尚顯不足,關鍵是經驗。
經驗?兩年之后,三株也因為常德事件應聲倒地……
再后來,在央視2套《贏在中國》擔任嘉賓評委的史玉柱,對一位意欲批評三株的參賽選手說:“你先打住。你,包括我都沒有資格評論三株。”史玉柱的這段評論是一位老三株人轉述給記者的,說這話時,他的表情有些激動。
那么,三株的經營管理到底有沒有值得反思的地方?或許,任何一個中國企業都不敢說沒有。
比如,市場營銷策略、營銷戰術與市場消費需求之間的協調統一。當年三株在全國各地有兩百多家子公司,一些子公司單純依靠廣告轟炸,甚至隨意夸大療效范圍,宣傳三株口服液百病皆治,這引起了消費者很大反感。
比如,三株超音速擴張,經營機制卻未能完全跟上。轉軌以前,三株實行的是中央集權式核算管理,它保證了公司的最大利益。但隨著公司的急劇發展,子公司內不講工作效率、不講經營效益的現象越來越嚴重,盲目擴張,盲目投入。
……
但換一個角度,管理一支15萬7千人的隊伍,三株又有什么特殊之處?
比如,它在企業內率先開始半軍事化管理。1995年左右,三株一個普通工人每月都能收入三五千元,走在大街上其他人聽說你在三株,往往很羨慕。也因為此,很多政府干部選擇下海加入三株,但無論出身何處,進三株第一件事便是軍訓、站軍姿,然后到各大城市街頭發報紙。而三株入職時的軍事化培訓,到現在仍在持續。
此外,三株員工當年分為15個級別,培訓體系完善。而記者采訪所在的度假村,也一度被用作八級以上員工的培訓基地。
又如,它的營銷模式是傻瓜式的。即,一定要找到一個點做樣板,然后傳單、專題和活動迅速啟動市場,繼而進行區域復制。而它的銷售網絡成長速度非常快,據說,能夠匹敵當年三株網絡覆蓋廣度和深度的,只有中國郵政。
有一位老三株人做了一個有趣的統計,當年從三株走出去的15萬人中,如今身家上億的不下一百位,千萬富翁更是不計其數。
當然,財富并不能說明問題,讓這位老三株人感嘆和不愿忘懷的是過去那段激情歲月。比如吳炳新過70歲生日,起初并沒有怎么通知老部下,結果全國各地最后來了1000多人,以致需要限制人數。
如果塵埃可以落定
如果說塵埃落定,是指充分沉淀了的事實。那么今天,三株還處在塵埃乍起的階段。
2007年,在歡迎昔日大將的內部會上,吳炳新慷慨陳詞,宣布“三株進入了復興光大的新階段”。在他的盛邀之下,三株幾名舊將重返三株,并被委以重任。
2010年,三株的醫藥板塊銷售額1億多元,化妝品板塊銷售額4億多元。
2011年2月27日,三株集團萬店連鎖工程啟動儀式暨三株酵本草藥房連鎖經營有限公司成立大會在濟南召開。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著專題片,那首《三株新時代》也開著很大的音量。
從某種意義上說,吳炳新還在戰斗。有人認為他是在和自己較勁,有人認為他無休止的斗志是那些經歷過特殊年代的人身上特有的符號,還有人擔心他是否能扛得住當今商業領域的紛繁復雜。只是,外界的議論甚至不屑,并不影響吳炳新內心世界的滿足感。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了樂趣的源泉。
如果吳炳新此時走在大街上,或許沒有人會認為他是一個億萬富翁,更不會聯想起三株過去的風云。他穿著一貫的平常西裝,戴著照片中經常出現的大眼鏡。每次面對采訪,他都會很認真地整理了衣裳,并且梳梳頭。
從外形和說話的語氣,讓人很難想到他已經73歲了。
而吳炳新做采訪,他往往力圖告訴你他想告訴你的信息,即便答非所問也要盡自己的興。從康德、費爾巴哈、亞當斯密到大衛李嘉圖,他會在這些人觀點的基礎上,變著法地來說明自己的理論。這個時候他有充分的自我實現感,像一個學術明星,雖然他只念過四年書,沒有受過系統的理論教育。但這似乎不重要。
吳炳新從動蕩歲月中走來,飽嘗過大時代的艱澀與激情,但一提起共產黨一提起毛澤東,他都充滿莫名感情,回答似乎只有兩個字——英明。
如果從外形上看,他在中國幾代企業家中還有一個顯著標識,就是右手中指明顯隆起指關節。他不會電腦,據說那是這幾十年寫書寫出來的。
塵埃落定,是指充分沉淀了的事實,這應該是歷史學里的詞匯。這個詞用三株身上并不合適。
塵埃乍起,這應該是物理學里的詞匯。73歲的吳炳新還在動態地實現這一過程。
未來,或許會像塵埃一樣,或許也會像滾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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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炳新簡況
1938年6月,吳炳新出生于山東省榮城。5歲喪父,6歲失母,家境貧困。
1964年4月,吳炳新加入中國共產黨。
1959年至1988年,吳炳新先后在內蒙古礦務局、包頭閥門廠等單位工作從事財務、黨務、教育工作。
1987年,吳炳新重病后承包了一家小糕點廠和一個小商場。
1989年,吳炳新南下安徽淮南創辦“大陸拓銷公司”。
1994年,吳炳新父子在濟南成立三株公司。
1996年,三株口服液一年的銷售回款就達到80個億。三株口服液單品銷售額累計達200億元,至今無人匹敵。
2000年11月,吳炳新被美國《福布斯》雜志評為中國50富豪第13位。其個人財產為2.1億美元。
2007年,吳炳新、吳思偉父子在胡潤醫藥富豪榜名列第27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