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末至漢初的這段歷史內,所有的社會活動基本上都是圍繞著戰爭進行的,而這些戰爭的發生和進行正是社會內部問題在有秩序的歷史進程中協調、整合和解決所不可缺少的環節。秦末的戰爭及秦王朝的迅速崩潰在某種意義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它使中國古代社會得到了一次全方位的調整,促使以后的漢帝國形成了一種具有穩定性的社會運作秩序。
社會穩定運作的基礎是具體的時期、具體的地區內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所認可的社會資源分配程度,中國古代帝國的穩定統治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的。可以說,反秦戰爭起源于不同的社會群體對社會資源分配的要求與現實社會資源分配之間的矛盾。
綜觀秦漢之交的整段歷史,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秦帝國的統治正是被陳勝吳廣起事反秦行為所引發的秦末反對秦帝國統治的戰爭推翻的。如果我們單就陳勝吳廣和他們所率領的九百名戍役者起事反秦的出發點而論,他們所面臨的情形應當是:一方面是他們對自己生命及其價值的重視,另一方面是秦廷苛刻的法令對逾期者進行斬殺帶給他們失去生命的威脅。這兩方面情形引發的矛盾迫使他們必須作出抉擇:要么繼續趕往漁陽,在那里因為誤期而被政府斬殺;要么起事反抗秦廷對他們生命的威脅。通過對比,他們認為縱使在反抗中戰死,也算死得其所,比毫無反抗地丟掉性命有價值。
這樣看來,他們應當非常清楚秦廷法令的殘酷性,以及對這些刑罰執行的嚴格性,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推斷,這種秦廷冷酷、秦法殘忍的行為表現和民眾對之抵觸與反抗的情緒在秦帝國統治下的關東地區有著相當的普遍性,否則的話,陳勝吳廣在謀劃反秦的時候就不會說出“天下苦秦久矣”的話。雖然他們認為假借公子扶蘇、楚將項燕的名聲來倡導天下起事反秦應該會得到更多民眾的響應,但實際上,秦帝國所推行的法令及對這些法令嚴格的實施所造成的關東地區民眾的痛苦,就足以促使他們響應陳勝吳廣起事反秦了。
這里出現了問題:為什么幫助秦國強大,并最終建立起秦帝國的具有很強約束性的國家法令觀念,到了秦末卻成了引起反抗最直接的原因呢?也就是說,一種在秦國經過很長時間才培養起來的,且對秦國強大成為霸主乃至最終建立帝國有極大幫助的國家法令觀念,卻被帝國統治的關東地區的民眾認為是讓他們痛苦的苛暴源泉,并最終引發了這一地區民眾的強烈反抗呢?這里面又有著什么樣的原因呢?
陳勝吳廣及他們率領的九百名戍役者作為當時秦帝國統治的社會下層小人物,沒有貴族血統和政治背景,他們從事著最基本、最基層的社會性生產,承擔著國家規定的甚至是強行指派的戍役任務,他們有著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在通常情況下,即使對國家要求的租賦和戍役任務有不滿的情緒,他們也不會“敢為天下先”。問題是,他們的行為活動因觸犯了國家法令而面臨著國家對他們的處罰甚至斬殺。無奈之下,他們選擇了舉事反秦的道路;但幸運的是他們的活動得到了民眾的響應,這些地方的民眾竭力攻殺秦帝國的郡守縣令,原因應是他們把秦之地方長吏視為最為直觀、具體的秦暴政化身。
在此形勢的鼓舞下,陳勝在陳召集了有三老和豪杰參加的軍事會議,并在這些人的擁護下建權稱王,定國號為張楚。這里有一個問題,即并無任何政治遺產可以憑借的陳勝何以能夠稱王?認為這應該與當時社會上頗為流行的“功德論”有關,陳勝有起義反秦的首事之功和恢復楚國的復國之德,怪不得推舉陳勝為王的三老豪杰皆說:“將軍身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復立楚國之社稷,功宜為王。”
同時,我們有理由認為“楚地稱王”是陳勝著手建立軍事行政集團的開始,也有理由相信陳勝試圖構建真正意義上的個人權威。但是,后來的事實證明了陳勝的這種努力并沒有成功,基本原因是響應反秦者大都與陳勝吳廣等人所屬的社會群體不同。《史記·陳涉世家》對當時響應陳勝反秦者有說明:一部分是直接參軍的張耳、陳余、周文、蔡賜、武臣等人,一部分是在陳地參加議事的三老、豪杰,他們或是六國舊吏,或是關東舊貴,或是在某地區有一定背景和影響力者,或是與以上三種人士有某種聯系的人。他們與陳勝吳廣等人之間存在著很大的思想文化觀念上的差異。在當時之所以出現反秦目標上的一呼百應,應緣于秦帝國對關東地區各階層的統治有著相似的壓迫,壓迫下的他們聚集起來,形成了反秦的力量集團。但這個集團從形成之初就存在著很大的離心力。
陳勝在從起事反秦到被手下殺害的六個多月的時間里沒有建立起真正屬于自己的集團,更沒有留下任何對于未來社會構建的思考。至于會有什么樣的思考,我們不得而知,或許是以他們的“皇權思想觀念”為基礎,結合當時社會的實際情況建立起一個新的統治秩序;或許陳勝根本就沒有時間、機會甚至是能力對這些問題進行思考。然而這不僅沒有對我們所要探討的問題構成威脅,相反,這些結論還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認識:陳勝吳廣只是引起了戰爭,但并沒有通過戰爭形成自己的能力和實力來對這場戰爭在當時社會造成的結果負責,而自己所開創的“平民王政”局面也很快地銷聲匿跡了。
陳勝起事反秦所造成的關東混亂局面并沒有因為他的死亡而回復到先前的秩序中,而關東地區起事反秦的直接目標——推翻秦廷的統治——也并沒有被完成。艱巨的任務被一群實際上各自為政的由關東六國舊貴故吏、盜匪流民組合而成的反秦軍事力量聯合體承擔了。當然,即便是在秦帝國還有軍事能力對他們這些人的反抗斗爭進行鎮壓的時候,組成這個松散聯合體的每一部分應該都存在著這樣的思考:推翻秦王朝之后應構建一個什么樣的社會資源分配秩序。通過分析和思考《史記》對當時情況的記載,我認為,這些人當時的認識中一方面存在著對推翻秦帝國的信心,另一方面存在著對秦帝國軍事進攻的恐懼。他們的信心來自于關東地區普遍存在著的因社會文化觀念上的差異而對秦帝國強制推行的法令政策堅決抵制的力量和勇氣;他們的恐懼存在于他們對自己力量不足以對抗秦帝國的擔心和對其他諸侯能夠支援自己的懷疑。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需要一位能夠使他們團結起來﹙哪怕是暫時地團結也行﹚的核心人物。
很明顯,陳勝并不是理想的人選。在他們的觀念里,理想的人選必須有著和他們一樣的社會觀念,而且能夠在推翻秦帝國之后將他們對于社會資源分配秩序的構想——分封——付諸實施,最起碼也要在社會資源分配秩序的構建中體現出來自于他們的社會文化觀念的要求。正是在這樣的理念指引下,在以后的一段時間內,項羽和劉邦相繼成為呼風喚雨的“時代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