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年前的10月10日,武昌城數聲槍響,一場倉促的起事意外成功,催生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本刊特辟“辛亥逸事”欄目,以講故事的方式,再現辛亥革命發生前后的細節,勾勒出中國百年歷史進程的線條。迄今已刊發系列文章《讓子彈飛》、《三位北京客的辛亥年》(上下)、《天下未亂蜀先亂》、《袍哥革命》、《斷了皇帝的后路》、《紳士的敗局》、《湖南的人頭》、《娘子關頭換王旗》等二十篇。本期文章為“辛亥逸事”系列之最后一篇,感謝讀者一直以來對本欄目的垂注。
19 12年1月2日,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文向各省都督發出通電:“中華民國改用陽歷,以黃帝紀元四千六百O九年十一月十三日為中華民國元年元旦,經由各省代表團決議,由本總統頒行。”
幾乎所有省份在獨立后,都立即改用了黃帝紀元,不過,歷法還是陰歷。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孫中山力主廢陰歷,用陽歷。改元正朔,本是改朝換代的慣例。不過改用“西歷”,還是引起了很大爭議。孫中山聲稱,如果不用新歷法,他就留在上海,不去南京就職。這種時候自然就有人出來斡旋,不過僵局始終沒有打破,直到1911年的最后一天。
這一天各省代表聯合會議開會討論歷法,據吳鐵城回憶,“至深宵才算決定,即連夜電復總理”。孫中山接電后,立即起程,不過他的專車在“沿途城市都有地方官吏軍隊迎送”,開得很慢,一行人趕到南京時,“天色已黑”,總以為就職典禮至少要到明天了。
孫中山顯然刻意要在1月1日這天就職,以完成民國改元的象征意義。因此盡管已經入夜,盡管路途疲憊,他仍然堅持立即舉行就職典禮。等到各省代表聚齊,已是夜里十點。典禮時間當然不可能太長。最遺憾的是,南京一時間找不到鎂光燈,典禮竟未能留下一張照片。
新的新年
1月1日上午,蘇州草橋中學學生葉圣陶正準備上課,有同學告訴他已改用陽歷,大家都不相信(政府還沒公布嘛),推出一個人去打電話問蘇州軍政府,那邊答話說:“是的,今天就是元旦。”這個消息讓這些十八九歲的中學生非常興奮,葉圣陶在當晚的日記中寫道:“今日乃吾國改用陽歷之第一日,而吾之日記,亦于今日始改用陽歷矣。”葉圣陶是新政府的熱烈擁護者。1月5日,他親自動手,為父親剪去了發辮。
元旦沒來得及慶賀,真是個遺憾,葉圣陶與同學們決定慶祝“第一元宵”。經過幾天籌備,到了1月15日,學校里彩燈遍掛,旗桿高豎,“懸五色國旗及校旗焉,更懸小燈十,其色一如國旗。校門以內則遍及五色燈及萬國旗,門前楊樹一帶亦經繩而懸以燈”。不僅是草橋中學,蘇州城這天也遍燃燈火,“恍入不夜城矣”,學生們循例提燈出巡后,在校門前燃放花炮,觀者如堵,鞭炮聲夾雜著“民國萬歲”的歡呼聲。
民國元年的正月,于葉圣陶而言,可謂喜事連連。1月28日,葉圣陶正式從草橋中學畢業,成為一名社會人。本來他還頗為就業擔心,但經蘇州公立中學監督袁希洛鄭重介紹,蘇州教育課長吳訥士聘葉圣陶為蘇州中區第三初等小學教員。葉圣陶家境不寬裕,有這份教職,家困可以紓解不少。
同時,葉圣陶與顧頡剛等朋友加入了中國社會黨。又與顧頡剛、王伯祥等友人一同“研究社會主義”。在參加王伯祥一位朋友婚禮時,葉圣陶送的一幅賀字,被當場一位女士相中,找人介紹,把自己的侄女胡墨林許配給了葉圣陶。這可真是革命帶來的又一件好事。
與春風得意的葉圣陶相比,同是十八歲的年輕人,吳宓的日子可不太好過。他從北京輾轉逃來上海,已經有兩個月了。清華復學無望,而且隨著局勢的發展,好像是越來越無望啦—首都都改了地方,庚子賠款還會繼續投往北京的海淀鎮嗎?
回歸清華既然希望渺茫,學業總要繼續。吳宓思量再三,終于決定與幾位同鄉一道,報考設在上海梵王渡的圣約翰學堂。這是教會辦的學校,比較穩當,學的課程與清華也較易對接。2月5日,四點即起,六點半出發,八點鐘入考場。出乎吳同學的意料,英漢考題都相當淺易。兩天后,圣約翰學堂的錄取名單登在《民立報》上,吳宓與清華的兩位同學都考中了。
2月13日,上海大雨。幾天來都覺得身體不適的吳宓“枯坐樓中,寂寥實甚,無術消遣”,終于病倒了。吃了仁丹,似乎也不管用。而且上海的冬天實在過不慣,吳宓口角凍裂,張不了嘴,吃飯說話都很辛苦,“諸種交至,益覺悵悵”。這“悵悵”中大概不包括昨日清帝的遜位,今天孫中山的辭職。
密切關注政權交接大事的上海客,是早就自許“清國遺老”的鄭孝胥。他的日記自然堅持不用陽歷,但人在上海,對新歷要敏感得多。1912年1月1日,鄭孝胥在日記中寫道:“今日乃西歷一千九百十二年元旦也。朝廷欲改用陽歷,宜以今日宣布,聞項城有此意,竟不能用,惜哉!”
他“惜哉”的是南北所爭,不在大局,而在私怨。在鄭孝胥看來,南北議和尚未成功,南京方面就召集國會,決定政體,企圖以此逼北京政府屈服,還自以為得計,實在愚蠢兼搞笑。“使政府在北京亦集國會,決定君主政體,亦行頒布,則如之何?”而且,“此次選舉總統,止十七人,孫文得十六票,黃興得一票,遂自稱全國公舉,真可笑煞人也”。
從1月1日到2月12日,中國存在著兩個政權、兩套歷法,同時也處于“戰”與“和”的十字路口。這一段交織的時光,在每個人心中留下了不同的烙痕。
鄭孝胥希望南北議和成功,但國會必須在北京召開,否則“南方人民懼革黨之恫喝,終不能抱定主見”,所謂主見,便是君主立憲。鄭孝胥引《大陸報》上的評論說:美國雖號共和,卻接近立憲專制,總統的職權很像從前的英王,反而今日之英國,“雖曰君主立憲,實最有共和之精神”。
吳宓也支持南北議和,因為他的家鄉陜西,正在承受著新舊兩個陣營的拉鋸戰,只有南北實現和平,陜事才能平復。即使回不去清華,也能在上海好好念書。
葉圣陶則最激進。他贊同《天鐸報》發起國事糾正會的舉動,認為連“優待清室條件”都大可不必:“民國之中固人人平等,無或超出者也。清帝既遜位,則只居于齊民之列;既齊民矣,何以曰優待?優待即不平等也。”不肯讓位,那就打唄!
我們印象中主持語文改革、寫童話的白胡子老先生,那時真是年輕啊。
清帝遜位
侍衛武官唐在禮于宣統三年十一月廿四日接到內閣秘書處通知:明日清晨,護衛各國務大臣前往乾清宮參加接奉皇帝退位詔書的儀式。
十一月廿五日,也就是陽歷2月12日,天剛亮,唐在禮與其余三名侍衛武官一道,進東華門,奔乾清宮。只見東華門外戒備森嚴,“像是有什么重大事情發生的樣子”。后來聽說是各大臣很擔心,怕闖出幾個宗社黨來拼命,宗社黨在北京傳得很厲害,說是連袁宮保都沒把握制住他們。
到了乾清宮宮門內東南角的長廊上,國務大臣們都已經到齊,袁世凱自從1月16日遇炸,便稱病不朝,內閣交胡惟德代領。十名國務大臣中,滿人有度支大臣紹英、工農商大臣熙彥、理藩大臣達壽,漢人有外務大臣胡惟德、民政大臣趙秉鈞、陸軍大臣王士珍、海軍大臣譚學衡、學部大臣唐景崇、司法大臣沈家本、郵傳大臣梁士詒。養心殿里,就這么十位袍帽頂戴的大臣,四名軍裝軍刀的武官。
沒過多少時候,有人來說“太后要上殿了”,大伙兒依序往殿里走,大臣們走到離寶座一丈的地方,面向寶座,橫列一行排開。四名侍從武官站在他們身后。
兩名太監走了出來,分站兩旁。隆裕太后帶著小皇帝出現了。唐在禮也顧不得什么天顏不天顏,從兩位大臣的肩膀之間望過去,仔細看了看小皇帝。他后來記道:“溥儀生得很清秀,只是看上去天庭雖還飽滿,口鼻生得迫近,下頦尖促。我心里就想:這個小皇上到底不是個福相。”
唐在禮有機會細看小皇帝,還發此大逆不道之想,全因當日臣下沒行三跪九叩的大禮,而只是由胡惟德帶領著,向皇上、太后三鞠躬——這是商量了好些回才定下來的,所以隆裕也不吃驚,宣統可能有些奇怪,但他沒說話。
隆裕落座之后,與胡惟德自然有一番早經設計好的對話。隆裕的大意跟遜位詔書一致,就是說希望全國老百姓早一天得到安頓,國家早一天得到統一,過太平日子不打仗,所以“我按照議和的條件把國家的大權交出來,交給袁世凱辦共和政府”。胡惟德趕緊安慰幾句,說“太后睿明鑒遠,顧全皇室,顧全百姓”,“今后這個天下就是大家的太平天下了。敬祈太后保重,太后放心。”
據說此時宮外也還有些人想阻止詔書的發布,自然被攔住了。隆裕太后這幾天被袁世凱、小德張等人嚇得夠嗆,什么路易十六全家上斷頭臺之類的故事聽了不少,此時也就下了決心,對內閣說:“我們先辦了這事,我再見他們,免得又有耽擱。”一旦用印,木已成舟,再反對也沒用了。
饒是如此,往遜位詔書上蓋印之事,仍然沒有讓隆裕親自動手。倒不是怕她悲痛過度手勁不足蓋歪了,而是有人擔心這位太后會效仿漢元帝皇后那樣,面對王莽逼宮摔玉璽,所以專設了用璽官。其實隆裕哪有這份勇氣?不過也反映出大伙兒潛意識里都覺得今天這事兒很像西漢末年。
因為詔書里言明“即由袁世凱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退朝之后,十大臣便直奔石大人胡同外交大樓。袁世凱早已在那里守候,外交大樓今天重重警衛,比皇宮守衛得還要森嚴。里面早設下一張大條案,條案中間放著一個紫檀雕花的大帖架。大樓內外人很多,但靜靜的都沒有聲息。
十大臣站在上首,袁世凱站在下首。袁世凱深鞠一躬,胡惟德將詔書遞過去。袁世凱并未宣讀,只是將之放在大帖架上。胡袁兩人談了兩句,儀式結束。當天晚上,袁世凱在外交大樓剪了辮子,據說“在剪的時候袁自己不斷哈哈大笑,談話中顯出異乎尋常的高興”。
第二天,各家報紙都發表了詔書全文。警察廳用黃紙繕寫了遜位詔書,供在天安門外一個牌座上,供人觀覽。辛亥年的最后幾天,皇城內三殿與社稷壇都對外開放,任人游覽,不收門票。不過游社稷壇的人多,進皇城開眼的人少。
龍旗都收起來了。北京人還不是太清楚遜位意味著什么,不過至少是不打仗了,馬上就是年關,愁云慘霧了四個月,強行擠出一絲喜慶來,逛逛來去經過的社稷壇、太和殿,也是好的。
新的國
仿佛真有天人感應,2月12日這天,上海的天氣居然是“驟暖,甚有春氣”。
遜位詔書,南北政府各擬有稿。北方的那份,之前幾天報章便有披露,開頭便說自武昌變起,朝廷已俯順人民之請,頒布“十九信條”,“將一切政權
G3H8V9cgA2WowHhKxCIEhA==付諸國務大臣”,早已顯示朝廷“不私君位之心”。但是現在情勢危急,“若徐待國會之召集,誠恐延長戰禍,大局難支”,而總理大臣之權勢,“對內不足統制全國,對外不足綜理外交”,所以將總理大臣名目取消,改為大總統,“一切政權悉由大總統主持,其大總統即由國民公舉”。
詔書稿強調說:“惟皇帝之尊嚴,除謝去政權外,與前定‘十九信條’無甚差異”,然后是“特命袁世凱會同南北官紳暫行組織臨時統一政府,以消亂萌”。最后說“凡我軍民人等,須知朝廷此舉純為國利民福,維持治安起見,一切事宜悉如其舊,萬毋聽信謠言,致滋紛擾”。
這份詔書稿,可以用俗諺形容,叫做“倒驢不倒架”,又叫做“鴨子死了嘴還硬”。可以想見,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是不太可能為南方接受的。這一點,清廷中人何嘗不知?所以他們最終還是采用了南方張謇主持擬定的詔稿,只是加上了“即由袁世凱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這句話,有人說是袁世凱加的,有人說是隆裕太后的主意。從清廷的角度說,將政權移交給一位大臣,總比移交給孫文之流的亂黨,來得穩當,也來得體面。
鄭孝胥直到辛亥年的除夕(2月17日),才在日記中抄錄了遜位詔書。在詔書之前,他寫道:“北為亂臣,南為賊子,天下安得不亡!”抄完又大罵列名詔書諸大臣:“干名犯義,喪心昧良,此乃豺狼狗彘之種族耳,何足以列于世界之人類乎!孟子曰:‘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今日之謂也。”
辛亥的上海除夕,熱鬧倒似乎過于京師。漫天的爆竹聲中,鄭孝胥寫道:“于是乎大清二百六十八年至此夕而畢。”他有沒有想到有一天會由他來逆天而行,重興大清?大概連鄭孝胥都不曾夢到,二十年后,他將站在今日紫禁城里那個六歲稚子身邊,出任“滿洲國第一任總理”。
而此時,青年吳宓站在上海大馬路一帶,看著燈火光明,聽著笙歌嘹亮,“回憶昨年今夕,其情況真不可問”——去年除夕,吳宓隨父親進京考清華學堂,被大雪堵在河南府,住在泰安客棧里。聽棧里諸客談論,有說京中鼠疫盛行,京奉鐵路已停開,又有人談起清華園,離城二十余里,靠近頤和園,風景優美,聽得未曾離鄉的吳宓心中七上八下。
葉圣陶對舊年除夕毫無感覺。他正沉浸在對“袁世凱任臨時大總統”的失望與憤恨之中。“以專制之魔王而任共和國之總統,吾不知其可也!如火如荼之革命,大雄無畏之革命家,豎自由旗,策國民軍,血花飛舞,城市盡燼,乃其結果為不三不四之議和,為袁世凱任大總統!嗚呼,吾希望者已失望矣!”那么,在葉同學——不,現在是小學堂的葉先生了——在葉先生心目中,辛亥革命是失敗了。
整整一個月,他都在與顧頡剛等朋友討論“無政府主義”,認定“政府之行為斷不能為吾人造福”。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觀點,3月27日,蘇州發生兵變,軍隊持槍搶劫,“將閶門馬路及上塘街、下塘街、山塘街、南濠街各商鋪及民家盡行搶完……搶畢后復各處放火,延燒竟夜”。這場兵變當然不像2月29日北京曹錕兵變那樣具有政治意義,卻足以打擊一般民眾對“天下從此太平”的向往。
葉圣陶寫道:“觸我目入我耳者,無非此不情世界之惡消息。余本熱心人,乃欲作厭世觀矣。”這種厭世的情緒,在今后數年內,還將壓在許多人心頭。
也許,還是讓大清最后一任侍從武官唐在禮說著了:“很多人只知‘共和’,但是這個共和怎樣共法,怎樣建立新局面,新局面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
舊王朝,新民國
末代皇帝的記憶
1912年退位時,宣統皇帝只有6歲,當時情形已經模糊,但有一人他卻記憶清晰:“有一天,在養心殿的東暖閣里,隆裕太后坐在靠南窗的炕上,用手絹擦眼淚,面前地上的紅氈子墊上跪著一個粗胖的老頭子,滿臉淚痕。我坐在太后右邊,非常納悶,不明白兩個大人為什么哭。這時,殿里除了我們三個,別無他人,安靜得很。胖老頭很響地一邊抽縮著鼻子,一邊說話,說的什么我全不懂。后來我才知道,這個胖老頭就是袁世凱。”
孫中山的愿望
1912年8、9月間,孫文、黃興北上,與大總統袁世凱共商國是。孫非常認真地表示,他愿在10年內修筑鐵路20萬里,請袁在同期訓練精兵100萬。袁聽后瞠目結舌,對其親信說:“孫氏志氣高尚,見解亦超卓,但非實行家,徒居發起人之列而已。黃氏性質直,果于行事,然不免膽小識短,易受小人之欺。”
民國剪辮令
1912年,民國開新紀元,斷發易服成為了一項政治任務。孫中山通令全國剪辮時說:“凡未去辮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凈盡,有不遵者以違法論。”可以想見當時民眾定有不肯剪辮者。而滿清開國時,為令國人剃發束辮,竟鬧至“留發不留頭”之境地。一條辮子,留起來難,剪去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