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隊球員

　　這是一個陰云密布的星期六下午，雷雨還沒來，悶熱擠壓著東莞南城體育館附近的路人。
　　在這個頗有年歲的體育館里，一場中國足球乙級聯賽正在進行。能容納上萬人的看臺，疏落地散布著百來位觀眾，他們的注意力并不集中，有人甚至因睡意的侵襲而有節奏地垂著頭。即使在裁判做出一些有爭議的判罰時，看臺上也沒爆發出多大的咒罵聲。
　　球場右側豎立著的巨大顯示屏上，1∶0。落后的是廣州青年隊，也就是當前中國足球主場最火爆、最有人氣的恒大足球俱樂部，的二線隊。而對手，甚至是球迷都聞所未聞的—同舟化工隊。
　　在場上，廣州青年隊的17號龔良軒十分顯眼。無論是教練彭偉國，還是領隊或隊友，都把他看作是二隊的“希望之星”。不過，當這顆希望之星、主力中后衛下半場登場時，球隊已經先丟一球。龔良軒上場后很快進入比賽狀態，大聲吆喝著隊友們組織協防，還頻頻沖到中場位置接傳球，想以此給對方施加更大壓力。一旦輸掉這場至關重要的比賽，他們沖入四強的期望就徹底告吹了。
　　經過近四個月的17場比賽后，這支來自廣州的青年軍還處于聯賽南區第七的位置。5天前，他們剛在自己的越秀山主場敗給了墊底的四川川大隊。
　　隨著比賽結束時間的逼近，五六名坐在觀眾席里的廣州青年隊隊員越發坐立不安起來。
　　
　　與一隊不同
　　成為中超球隊的一線球員，高水平的訓練設備，引人關注的比賽，以及常人難以企及的高收入，這是所有國內足球俱樂部的梯隊運動員夢寐以求的。
　　光鮮的恒大一隊離廣州青年隊很近又很遠。在金元政策的刺激下，穆里奇、孔卡等當紅外援相繼來到恒大俱樂部，后者更是因其巴西聯賽最佳球員和千萬美元年薪而引發了媒體的一輪炒作。
　　而這些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梯隊球員，卻在忍受職業生涯早期的漫長煎熬。他們的比賽常常免費對外開放。即便如此，往往也只有家人和朋友才愿意去入場觀戰。
　　在廣州天河體育中心北側的訓練場，龔良軒說他完全理解“職業足球的殘酷”。與同舟化工隊比賽的前一天，記者來到那里，驚訝其簡陋—不算平整的球場四周雜草叢生，球場草坪中不少地方能看到裸露出的片片黃土，而遙相呼應的兩個球門中只有一個懸掛著球網。幾天前，他們的教練、前著名國腳彭偉國還在抱怨球不夠用。他說，“我們的足球都已經踢爛了”。
　　在這處被鐵柵欄封閉的訓練場里，體能訓練、技戰術訓練、恢復性訓練，各種強度的訓練日復一日，球員們被曬得渾身黝黑。
　　體形健碩的背后，卻是堪憂的事實—在高強度、保護不足的訓練和比賽中，他們遭遇著不計其數的肌肉拉傷、關節發炎、韌帶斷裂，甚至粉碎性骨折這樣的傷病威脅。
　　從小與龔良軒一同踢球的恒大二隊前鋒黃鏡豪最近正飽嘗著心酸的滋味—他在三個月前的一場比賽中意外受傷，導致了左腿韌帶撕裂。做完修復手術后，醫生告訴他，能否重返球隊得看康復的情況再作結論。現在，每天都夾著拐杖的他正等待著不可預知的康復結果。
　　“我今后也許不能做職業球員了”，黃鏡豪在電話里傷感地說，他已經作好了進大學讀書的心理準備。他今年剛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通過了廣東工業大學經濟管理專業的入學考試。但這很可能會給在一家私人企業當司機的父親和當普通工人的母親帶來不小的經濟壓力。
　　對此龔良軒毫不見怪。包括他自己在內，所有球員的膝蓋、手肘這些部分都有明顯的傷疤，他們腳趾甲下的瘀青終年不散。緊繃的球鞋甚至還讓不少球員的腳掌出現了變形。
　　“每個人都這樣”，不久前加入恒大二隊的后衛劉澤軍說。這名身高一米八零的18歲球員用“摸爬滾打”來形容球員的全部生涯。
　　
　　青春，理想，愛情
　　距離訓練場十分鐘路程外，一棟隱藏在高樓大廈中的無名小樓的六樓是這支球隊的駐扎地。球員們占據了緊挨著的六間跟大學生宿舍一樣狹小的房間，在這些簡單配置著上下層鐵床和桌椅的房間里，雜亂塞滿了球員們五顏六色的服裝鞋襪和筆記本電腦、剃須刀之類的日常用品。
　　有的球員還在床頭懸掛著巴薩、皇馬這類國際頂級球隊的小旗幟。在休息時間，這些宿舍里會永不停息地飄蕩出各種流行音樂，大多數歌曲都與年輕人永恒的主題—理想和愛情有關。
　　在這個幾乎全部不滿20歲的年輕人的圈子里，過半的球員有女朋友。
　　“有些是中學同學，還有些是在社會上認識的朋友”，劉澤軍說，這些年輕高大而又陽光健壯的隊員走在街頭時，會很容易“吸引到姑娘的目光”。
　　但球員們的約會機會并不多，常常只能靠手機、微博與女朋友互述相思之情。教練彭偉國一直以半軍事化制度管理著這個男人的世界。這位不茍言笑的教練在球員心里有絕對權威。
　　龔良軒理解隊友們對愛情的追求，但他沒找女朋友。龔良軒的性格中有一種同齡人中不多見的堅韌意志和對職業的長遠規劃能力，“對來我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踢球，踢球，踢球！”。
　　球員宿舍一旁的公告欄上，張貼著一份8月29日至9月5日的訓練計劃表。這份計劃表將每一天的作息和就餐時間都作了細致規定。有些時間已被固定下來，例如：早晨時間為8：30，晚上11：00必須熄燈就寢。
　　所有球員都被要求嚴格遵守這些紀律。一旦有人違紀被查到，除了批評，還將面臨輕則一兩百元，重則上千元的罰款。
　　不按時吃飯、訓練遲到，甚至深夜外出的嚴重違紀行為時有發生—公告欄上張貼著的一份違紀處罰表顯示，不少球員都有被罰款的遭遇，其中有兩位球員甚至被處以過兩千元的罰款。龔良軒也曾因訓練遲到而被罰過100元。
　　當結束日間訓練后，晚上他們通常都呆在宿舍里，靠在互聯網上玩游戲打發無聊時光。但彭偉國甚至對這樣的放松方式有些顧慮，他擔心上網過多會影響球員們的溝通能力。
　　每周一天的休息日里，是球員滿足個人興趣的唯一機會。劉澤軍說，他跟伙伴們都喜歡唱KTV、打桌球，也喜歡享用性價比很高的自助餐。“自助餐的最大好處是，不用花太多錢，但又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劉澤軍開心地說起，而他們腸胃的容量則屢屢會讓餐廳服務員瞠目結舌。
　　
　　是賺錢的時候了
　　除了在重要比賽中獲勝后可能獲得數千元獎金外，恒大二隊球員每月能領到1300元的生活費。由于俱樂部提供免費食宿，這樣的收入足以讓球員們不再需要家庭的接濟。但他們仍然需要嚴格奉行集體活動AA制的消費習慣。
　　他們的收入在國內同類球隊中或許已是最高水平，而每天八十元的伙食標準，外出比賽均入住四星級酒店這樣的舉動，也讓其他球隊羨慕不已。
　　四川川大隊主教練孫博偉說，他的球員每個月只有500元訓練費，打贏比賽的獎金也“少得可憐”。為了節省開支，這支球隊外出比賽時會盡可能地精簡人員，在外地只選擇三星甚至二星級的便宜賓館。“我們比賽結束后從不在外多逗留一天”，孫博偉尷尬地表示。
　　至于那些經濟狀況窘迫的俱樂部，其二隊球員甚至毫無收入，完全需要父母支持才能維持生活開銷。
　　每個二隊球員都深知一個淺顯的道理，投資需要回本。彭偉國告誡他們，現在已經到了他們“出成績，賺錢”的時候了。
　　像龔良軒、劉澤軍一樣的俱樂部梯隊球員們大多都有相似的成長軌跡——出生于不愁衣食的城市工薪家庭，從小學時代開始踢球，初中畢業后在體校中繼續磨煉，表現突出者最終被俱樂部教練招至麾下，開始步入前途未卜的俱樂部梯隊球員生涯。
　　大多數球員隨著年齡增長、技能未有突破，將會逐漸被這個圈子所淘汰。彭偉國認為這些球員的前途并不會因為失去球員身份而變得黯淡。“他們可以選擇繼續讀書或者流入社會找工作”，彭偉國說，這些具有國家一、二級運動員資格的球員能獲得不少大學的親睞。
　　在24名隊員的恒大二隊中，目前半數以上球員已經取得了高校學籍。但未能考取高校學籍的球員退役后，通常會到企業中去謀一份工作。
　　
　　劉澤軍認識的幾位球員朋友在退役后還投靠了私人企業組建的業余球隊，依靠各類小型比賽的獎金賺錢。廣州良好的業余足球環境能讓這些球員獲得不錯的收入。劉澤軍說，有的球員月收入能有上萬元之多。說這話時，他眼中又散發出希望的光芒。
　　
　　成長之路
　　1996年，龔良軒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經營著一家小型印刷廠的球迷父親龔葉輝就常常帶著他去感受足球的魅力。
　　“那是中國足球最夢幻的時期”，龔葉輝回憶道，當年的廣州太陽神、廣東宏遠等球隊擁有一大批甲A時代的頂尖球員，每場比賽體育館里永遠人山人海呼聲震天。
　　2001年夏天，在龔葉輝的支持下，正在讀小學二年級的龔良軒參加了廣州市一家體校的足球培訓班。
　　這個小男孩很快就迷上了這項運動，每天下午放學后雷打不動地會去體校球場里練上兩個小時足球。他對足球的興趣是如此之濃，以至于常常被父親龔葉輝形容為“天黑得找不到球才肯回家”。
　　四年后，初中畢業的龔良軒此時已經成為廣州市體育職業技術學院的足球專業學員。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廣州青年隊球員—少年球員中的佼佼者。按照彭偉國的說法，一個區級體校最終只有幾個人能成為俱樂部二隊的隊員。
　　讀書是唯一的出路？龔良軒的父親龔葉輝不認同，興趣才是最重要的，“兒子喜歡踢球，那我就會全力支持他”。
　　在廣州青年隊兩年多時間的密集訓練和比賽磨礪后，龔良軒的足球技術有了長足進步。性格沉穩的他體能充沛，反應迅捷，比賽時能始終保持冷靜的頭腦，成為了后防領袖。
　　這樣的表現令他逐漸在廣州青年隊嶄露頭角。今年四月，他接到了恒大二隊主教練彭偉國的邀請函，成為這支為國內豪門球隊廣州恒大培養后備球員的梯隊一員。
　　今年五月，還未滿18歲的龔良軒被中國足協選為中國U-20（20歲以下）國家男子足球隊的隊員，參加了六月上旬在法國舉行的土倫杯國際足球邀請賽。這一云集世界青少年足球強隊的賽事被各國視為培養球星的搖籃。
　　龔良軒和隊友們在這場賽事中輸掉了首輪所有比賽，在小組賽中即遭淘汰。他們默然回國，解散，繼續中超、中甲或中乙的征戰。
　　這些二隊球員渴望著能在一隊教練面前展示自己。但這樣的事十分少見—在今年的中乙聯賽中，恒大一隊主教練李章洙的身影只在首場時出現過。
　　在從國內外挖來十位球員后，明星云集的恒大一隊目前在中超聯賽中高居榜首，這與恒大二隊在中乙聯賽排名第七的成績反差巨大，也讓二隊的小隊員感到尷尬。
　　9月10日這個午后，廣州青年隊最終未能扭轉戰局，當1∶0的比分最終定格時，龔良軒一臉沮喪。
　　很快，他們收拾好行裝，又恢復了年輕人不識愁的神情，匆匆坐上租來的大巴，消失在壓抑的雷雨中。
　　
　　“自助餐的最大好處是，不用花太多錢，但又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