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身心靈運動

　　中國大陸當下興起的這場身心靈修煉熱，自有其生根發(fā)芽的社會背景和時代語境。
　　
　　中國病人
　　最近幾年，畢業(yè)于北大心理學專業(yè)的媒體人武志紅忙碌了很多，除了日常的媒體工作，私下里，他更像一個私人心理醫(yī)生，以至于他不停地感慨現(xiàn)在的“中國病人”怎么這么多。
　　他所說的“病人”并非身體疾病，而是心理。表現(xiàn)在個體上，是工作生活壓力劇增卻又無處釋放，缺乏信任感、安全感，或深埋強忍或酗酒尋樂，更有甚者選擇自殺，比如富士康13連跳的工人們；體現(xiàn)在社會層面則是影響極大的惡性事件頻發(fā)，遠的如馬加爵案、邱興華案，近的如藥家鑫案、上海機場兒子刺殺母親事件。
　　做了5年的國際新聞編輯，但用積攢的心理學知識觀察這個社會，一直是武志紅熱愛的工作之一。2003年震驚全國的馬加爵事件爆發(fā)時，他寫了一篇文章，叫《校園地獄》，用他所掌握的心理學知識剖析了這一惡性事件爆發(fā)的前因后果。他說，我們必須認識到馬加爵不是馬加爵自己，他很可能就是我們所有人，我們不能把他妖魔化，歪曲地認識他。
　　2005年6月，武志紅供職的《廣州日報》在國內媒體中率先開設心理版，他身兼采編兩職，專業(yè)有了用武之地。也正是從主持心理專欄開始，武志紅每天都會上新浪網的社會新聞頁面，觀察那里匯集著的大量的離奇故事。讓他觸目驚心的是，從2007年下半年起，類似邱興華案的惡性事件出現(xiàn)的頻率明顯飆升。從2005年的一周兩三起升至每天一起，這兩年甚至更是升至每天數(shù)起。
　　在他看來，2007年后惡性事件的急劇飆升，與那年發(fā)生的一件可怕事件直接相關——“黑磚窯”，它越過了人性的底線，給每個人都造成了心靈創(chuàng)傷。惡性事件的飆升僅只是后果之一，而另一個可以看到的后果是，推土機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拆遷自焚血案隨之明顯增多，食品安全也越來越讓人提心吊膽，幾年前的毒奶粉，已經發(fā)展到當下的毒饅頭。
　　通過梳理這些年份的惡性事件，武志紅還發(fā)現(xiàn)，新聞事件的主角也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比如2007年之前，還可以說是“病人病了”，馬加爵、邱興華、楊麗娟……這些新聞主角其實都是孤獨的“病人”，可以看到他們內心的分崩離析和苦苦掙扎；2007年那是“當官的病了”，“華南虎”、“黑磚窯”身后站著的是一群群權勢者；2008年后則是“大家都病了”，陳冠希“艷照門”、汶川大地震、三聚氰胺、宜黃自焚……每一個人都被卷了進來，每一個人都在感到不安，仿佛什么都將臨頭，什么也都躲不過去……
　　從個體到群體，再到全體，當整個社會氛圍變得日益乖戾時，無數(shù)個人的內心也會受到莫名的沖擊。“從心理學的角度講，某些事情發(fā)生時，會產生共振效應，你頭腦里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你的潛意識會跟著一起共振。這幾年，這個傾向越發(fā)明顯。”
　　武志紅想表達的是，“中國病了”。他越來越覺得不樂觀，總是擔心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我們的內心變得越來越焦躁，越來越不安，所有的食品都不敢吃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也降到了最低。大家懷著強烈的不安全感，且人的底線被不斷地一次次刷新，不安全感加上憤怒，處理不好，就會產生強大的攻擊性。馬加爵案就是一個典型。”
　　如此一個生存的背景，讓每個人都在承受著多重壓力，尤以高學歷、有產者的不安全感更甚，他們中有能力者最直接的解決方案就是主動躲避，如移民。退而求其次，則是守著這份不安定的家園，尋求一個強大的內心，比如皈依宗教，比如修煉心靈。
　　
　　心靈自救
　　與武志紅的研究不謀而合，也正是在2007年前后，源于歐美的舶來品“心靈自救運動”（也即身心靈運動）經由臺灣進入了大陸。
　　2007年，胡因夢帶著臺灣第一氣質美女及李敖前妻的標簽，以身心靈講師的新身份占據(jù)了中國大陸公眾視野一整年，她帶著翻譯的系列身心靈書籍在各大城市宣傳停留，所到之處以她的知名度捆綁了“身心靈”概念，第一次持續(xù)不斷地沖擊著國人的耳膜。此后幾年，身心靈概念在圖書出版、工作坊和心靈機構三方面齊頭并進，并催生了極具包容性和多元性的修行體系，不僅捕掠了精英階層，也抓住了越來越多的尋常百姓。
　　如果你觀察當下這場大有蔚然成風之勢的身心靈運動，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它的傳播路徑就像很多流行文化的全球旅行一樣，同樣經由歐美傳入臺灣，再轉銷中國大陸。換句話說，它的流行并非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它有著自己生根發(fā)芽的社會背景與時代語境。盡管其間良莠不齊，也勢必摻雜了趁機牟利的機構與個人，但需求是如此旺盛，痛苦的人群幾乎無暇分辨便一頭扎了進去。
　　把時鐘撥回到1960年代，它的發(fā)源地西方。歐美正值巨大的社會轉型期，那是一段自我仇視、自我反省的動蕩歲月，越戰(zhàn)和美蘇核戰(zhàn)陰影之下，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社會伴隨著急速膨脹的個人腰包的，其實是反文化的大狂歡——性解放運動、民權運動、反戰(zhàn)運動。
　　彼時的歐美也“生著病”。民眾一邊在性解放、嬉皮士和反戰(zhàn)的喧囂中尋求壓力釋放，一邊也在這種逆反姿態(tài)中努力賦予世界與生活其中的自我意義感。當然，急速積累的物質財富也給予生活于此的富裕人們尋找自我、尋求意義的可能性基礎。于是乎，不少家境優(yōu)越的人走出舒適安逸的生活，帶著強烈的迷惘與極度的渴望，踏上了心靈之旅，許多人對印度瑜伽、中國《易經》等東方文明發(fā)生了濃厚興趣，他們希望從東方的古老智慧里尋求答案。這場運動后來被稱之為“新時代的靈性覺醒運動”，而它正是當下在中國流行的“身心靈運動”的鼻祖。
　　上世紀80年代，因為“解嚴”與開放進大陸，內外環(huán)境的急劇變化促使臺灣知識分子開始思考臺灣的未來，一批臺灣本土的探索者經過翻譯和海外留學經歷觸碰到身心靈領域，隨即在島內也掀起了新時代運動。臺灣大學社會學系陳家倫博士就曾撰文分析稱，臺灣的新時代運動是美國新時代運動全球化擴張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相對于其他外來宗教，它帶來的是一種具有高度融合性的新形式的靈性觀，除了具備所謂后現(xiàn)代的文化特質和文化形態(tài)之外，又帶著臺灣所熟悉的東方宗教的色彩。”
　　中國大陸當下的這場身心靈運動的興起，某種程度上也有著與歐美甚至臺灣相類似的社會背景：整個社會處于巨大的轉型變革期，物質逐步豐富的同時，天災人禍讓民眾的不安全感、不確定感急劇上升卻又無處釋放，因為絕大數(shù)國人沒有宗教信仰——一定意義上而言，宗教是這種情緒最直接的釋放出口和精神寄托。宣稱能強大內心的身心靈運動于是順時而生，并受到中產階層的熱捧。
　　“中國的改革開放后，物質豐富了，人的肉體生命的需要已大大滿足。但人還有精神追求。人到世上來，一定會問：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我的終極的價值和意義是什么？你會發(fā)現(xiàn)科學沒辦法滿足人的精神追求。進化論的解釋則把人類的尊貴的存在價值降低到與豬狗等動物無異。”于是經濟學家趙曉選擇皈依能解決人生幸福的三大障礙——死亡、苦難和罪孽的基督。
　　為什么有著幾千年文化傳統(tǒng)的中國在面對這場社會劇烈轉型陣痛之時，沒有從自身內部尋找治療之道，反而用這個西方的舶來品尋求心靈安慰？這自然與近一個世紀來的傳統(tǒng)文化斷層密不可分，也不能否認在全球化工業(yè)鏈條之下的中國，無法置身其外。當然，在有人擁抱西方的身心靈修養(yǎng)的同時，也有相當多的人從東方傳統(tǒng)精髓中汲取力量，參悟生命，比如身處自由之地香港，受教育于傳統(tǒng)文化盛行的臺灣的公共知識分子梁文道，2008年，皈依了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