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本文是一名法制記者結合工作與生活的一份自述,刊登此文,本刊意在提供給讀者一個獨特的樣本,以供讀者解讀和觀察。文中所述觀點,并不代表本刊立場。
矛盾體
我的工作是將這個社會個體的痛苦剝開給世人看。
做法制記者十幾年,我寫過無數黑暗腐敗案件,法院收黑錢、警察辦案不依照程序正義、一個個無罪的人被判死刑、訪民被關進黑監獄遭毆打強奸……然而于我來說,我接觸的每一個人的痛苦都是活生生的,包括那些作惡的人,也有他們深刻的壓抑和分裂。
多寫一個故事,似乎就多吸收一分他們的痛苦。
“為什么我這么痛苦?”我,三十多歲的女記者,憔悴、哀苦,活脫脫的一個黃臉婆。2009年,我向李思坤講述著我的煩惱。
她是我的前同事,數年前離開了媒體。這讓我不解,離開這個相當有光環和滿足感的行業,而去游學,然后開辦一家心靈成長機構,我想知道這是為什么。
“這個世界至少有兩種痛苦,一是肉身之苦,一是精神之苦。”李思坤解釋。底層人民的痛苦,更多地由衣食住行、遭遇不公正待遇引起,他們需要知識分子救贖,需要有人設計一個美好社會的藍圖。但是,精英階層對自身的痛苦卻往往也失去了覺察,因由此,他們的救贖情結常常難以達到正向的力量。
“救贖者終將成為他人的噩夢。”我想起印度圣者克里希那穆提的話,然后男友的影子隨著濃烈的悲愴感涌現在腦海。我們自認為都是優秀的人,愛和自由,是我們遵從的崇高價值理念,然而非常不堪的是,我們卻是彼此的噩夢。
“一個內心糾結、人格沖突、不愛自己的人,怎么可能愛自己身邊的人呢?怎么可能愛這個世界呢?這就是精英階層的問題。所以,我從這里做起,對自己下工夫。”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心臟部位。
是,分析心理學家榮格早就說過類似的話。如果一個人對自己內心的沖突沒有覺知的話,那么必將演化成外在的情境。小到人際關系的沖突,大到戰爭,都與個體這個小宇宙密切關聯。
某個工作后痛苦的晚上,我讀到杰克·康菲爾德《踏上心靈的幽徑》中的一句話:我們所有的活動之下,深藏著對愛和愛的行動的渴求。我們在生活中發現的快樂,與占有或擁有無關,甚至與理解也無關,而是發現這種愛的能力,和所有生命建立一種充滿愛、自由即智慧的關系的能力。
從那天起,我開始嘗試靜坐,和自己的內心對話。
死亡,這個問題想過嗎?
48歲的中國經濟時報原社長和總編輯包月陽身材中等,光頭、面善。2010年春天,該報率先報道山西假疫苗事件,事后他被調任中國發展出版社擔任社長。當時我準備采訪他,他婉拒了。我們順便談起他正在接觸的佛法。
2008年4月,包月陽母親病危。在他連夜還未趕到河南舞陽老家時,母親已經撒手人寰。
“那刻,忽然感覺我像個孤苦伶仃的孩子,無家可歸了。”他說,當時他眼前總是浮現幼時的場景,母親抱著大弟弟紡棉花,他在旁邊看著母親的手靈巧地抽動棉線,耳邊響起了紡車的吱吱嘎嘎聲。
兩個月過去,這個男人還是沒有從痛苦中熬過來,直到一個朋友在博客中留言,建議他看看《西藏生死書》。包月陽用廢棄的打印紙把它打印出厚厚的一沓,讀完后從悲傷中走出的他發現,原來家中書架上早有這本書,只是從未注意過。此后每到一個地方,他會尋訪當地的高僧大德,一起探討關于生命的疑問。
這本書,我七八年前讀過。藏人相信生死輪回,生下來即開始習練面對死亡。而我們身邊的多數人,對死亡通常不曾問詢,也基本在逃避,在我們的教育體系中,小學、中學、大學,也幾乎沒有過生命教育這一課。各種各樣的惡性事件,導致了太多的死亡,而我們,又該如何面對死亡?
比如我。20多歲時就從事著不錯的職業,有房有車,但別人眼里的這種成功,對解除死亡這個恐懼卻全無用處。半夜醒來,我也時常想象自己死后的漫漫長夜,恐懼到了極點,我唯一能做的是安慰自己:我大概能活七八十歲,死離我還早著呢,可以不想。
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是誰?我們的文化教育里似乎一直避而不談,這也是我一直在探索的問題。
儒家的確有“不知生,焉知死”的問責,但佛教教義卻是直逼生死的。不幸的是,這些資源多數成為學者們在書齋里研究的學問,而不能成為普通人生活的指點。
而我,我不信奉儒家那一套,自認為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但自由主義的理念于我來說還不夠,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心靈的出口呢?
就這個話題,某次我和中山大學哲學系的龔雋教授進行了交流。龔教授的研究方向是佛教史。
他告訴我,中國百年來向現代化轉型的過程,一直在學習西方文明,但只局限在三個層面:科學技術、政治制度和經濟運作方式,我們沒有學習他們精神層面的內容,我們也學不來兩希文明——希臘與希伯來文化作為西方文明基石的部分。不僅如此,在一百多年的學習過程中,中國自己的儒釋道文化傳統反卻遭到幾乎毀滅性的打擊。今天的中國,經濟上相當富裕了,精神世界卻幾乎是個真空。一方面社會道德集體滑坡,另一方面,個體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出一個書名,《單向度的人》,這是法拉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馬爾庫塞的名著,意指現代社會創造了一個“單向度”的世界,人被壓縮在物質層面,不再相信任何精神永恒價值,成為工具而不是作為活生生的人存在。
了解自己,找到自己
和多數人一樣,我也希望弄清楚自己,學習“對自己下工夫”。嘗試研讀佛經,練習瑜伽,靜坐。但時常屁股還沒把坐墊坐熱5分鐘,大腦中就已經波濤洶涌,平素壓到心里的情緒、念頭如潮水般涌入,而我自己,則如同風暴中的小船,隨時可能被淹沒。
閱讀、聽音樂、看電影、和朋友在一起,這些能緩解人的無聊和焦慮的方法對我統統失效。
是的,我是一名記者,我每周必須出外采訪,面對惡性事件,并將它們記錄下來,此外,我有日常生活,處于各種壓力之下。時常會感到胸口有一股強烈的情緒要沖出體外,遇到一件小事,也會大哭、大怒。平淡的一天,時常被我過得如同地獄。
如我一樣生活并面臨各種痛苦的人,他們如何面對自己?假如人類都如此,那么我的工作必將源源不絕,而我同時為他們痛苦著呀。
經常是在暮色中開車回家,忽然升起絕念:不如一頭撞倒在路邊,了卻這塵世之痛。也怪,每次阻止我的不是對父母親的眷戀,更不是對他人、社會責任感的愧疚,而是一句話:這世的功課你沒完成就逃了,下次還得重來。于是重新奮起,重返工作,重新找尋生命的意義,追問生命的本源。
我的朋友,鳳凰壹力圖書公司的圖書編輯陳壽文告訴我,這是好事,通過問詢,糾結在你體內的沖突正在一點點釋放和清理。等釋放得差不多了,安寧和智慧,會慢慢升起。
理科生壽文,30歲,專業是市場營銷,卻癡迷起心理學,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到馬斯洛的人本心理學派,再到美國新時代運動的超個人心理學派,大部分典籍都涉獵過。我們在一次讀書會上相識,其時,來自各行各業的讀書會成員,正在探討心理學家肯·威爾伯的《恩寵與勇氣》。
他認為這本書對他影響至深,它告訴人們,世界上有一個智慧傳統叫“常青哲學”(Perennial philosophy),它如此解釋世界,世間萬物皆由宇宙精神演化而來,從最初級的物質,再進化為感覺、情緒、想象、概念等等精神內容;繼而是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的理性層面;然后是靈魂,最終是靈性,再回歸至宇宙精神。在各種不同的文明傳統中,這個精神也被解釋為上帝、真主、梵、道、空性、本覺,或者真如。
它在解釋那個人們都會去問的問題,“我”是什么,是一個比“我思故我在”大得多的存在?而心理學里,通俗的講法是:了解自己,找到自己。
中國病人,被什么阻塞?
在我不斷問詢自己和觀察別人的同時,我的女友A先是離婚,然后與新男友陷入極愛極恨的狀態;女友B陷入離婚大戰,上高中的女兒幾欲自殺。不知有多少人會像我們一樣,內心扭曲,面目猙獰。
女友A后來做了居士;女友B一次一次參加各種工作坊,成為課蟲;我通常在瑜伽館,以忘卻工作壓力纏身、情愛關系破碎的痛苦。
“你們可不是單單受苦的人。”張艷宏調侃我。她曾是胡因夢的助理。
2007年,胡因夢第一次到大陸演講,400人的會場來了將近700人;一個課程,計劃招30人,有600多人報名。某次上課,回答各種問題,胡因夢講到了凌晨4點鐘。
“居然有這么大的需求!”4年后,張艷宏忘記了學員們到底為啥煩惱,只記得黑壓壓的人群和她嘶啞的嗓子。
我采訪過的一個心理診療師,稱自己天天和“中國病人”打交道,常有“進了瘋人院”的感覺。他說,他曾以為只是少數人有心理疾病,后來發現,這更像一個群體性的心理失衡。
僅僅我們報紙報道的極端事件就多如牛毛。殺人者如邱心華、馬加爵、鄭民生;自殺者有楊元元、富士康的13連跳以及相當數量的官員。
制度只是表面的原因之一。這是我和這位診療師都贊同的觀點。他認為,根子在于中國的集體無意識。僅重男輕女、孝道兩點,就足以把這個社會的健康機能扭曲了一次又一次。女人數千年文明中都依附于男人,既無獨立的經濟地位,也不可能有獨立的人格,到了現代還有依賴的根兒。女研究生楊元元的母親是個典型,透過女兒而活,終于導致楊元元不堪重負自殺。在他的解讀中,不少男人也是病夫,恐愛、嫉妒,將女人視為工具和物品存在,自己也就不可能活在愛中。
集體無意識導致的阻塞,在人與人間筑起了高墻,大家都恐懼把墻拆掉會傷到自己,于是每個人都在墻里面痛苦煎熬,卻縮頭縮腦,不敢往前邁半步。
某種意義上,中國人患的或許是無愛的病?人與人之間的愛,因為太多的約束,被堵塞,無法流動。
踏實生活,老實做人
“中國病人”數量的巨大,導致當下的心靈整合行業風起云涌。針對身心靈痛苦所開設的課程,不勝枚舉。常常被人提起的,如內觀、靈性按摩、花精療法、家庭系統排列、能量療法、聲音療法等等,在近幾年的中國,早已不是新鮮事。
這一潛在的潮流源頭在美國,到中國已經拐了好幾道彎。1960年代美國興起“生命潛能運動”,該運動沿著人本心理學的路線一直往前走到了超個人心理學,直至從東方各大智慧傳統包括印度教,佛教中的禪宗、密宗中找到真諦。這個運動被稱為“新時代靈性覺醒運動”,實現了現代心理學和古老宗教教義的整合。
靈性覺醒運動蔓延至歐
洲、日本,再從臺灣傳到中國大陸。以2006年左右臺灣作家胡因夢的自傳《生命中的不可思議》在大陸出版為標志,圖書出版、工作坊和心靈機構三方面齊頭并進。盡管參加工作坊,成為心靈機構的會員,價格不菲,但卻仍在吸引相當數量的人群參加。
別忘了自己。我一邊勤奮工作,一邊對自己說。同時,觀察著外界,也改良著自己的日常生活。仇恨運動的我養成了鍛煉的習慣,每日晨起必先練習半小時瑜伽;其他時間抽空靜坐;隨時觀照自己的呼吸,察看身體和心靈之間有沒有保持聯結。
有點效果,身輕如燕起來了;心像一個房間,大了敞亮了。社會黑暗面照舊揭露,對自由民主的向往依然強烈,戀愛的事還是沒影兒,不過心中有了一份包容感和堅定感。且越來越能做到隨遇而安。
身邊的女友也有了變化。女友A解掉舊有的心結,準備談新的戀愛;女友B發現她和丈夫情緣未了,準備接納他所有的好與不好。
我還發現,身邊的很多人都養成了適合自己關照內心的習慣。越來越多的同行在緊密工作的同時,在嘗試照顧自己的身心;運動的人多起來了,聲稱要過慢生活的人多起來了,當然,去參加身心靈課程的人也更加多了起來。但是,以我的觀察和經驗,我想給一句忠告,說到底,機構,和方法,只是一個助力,了然本質,安寧內心,最終是讓我們回到生活。
踏實生活,老實做人,更好地生活,才是人們最終要做的。
如果你仔細品味,彈鋼琴和做飯,生命的質地是一樣的。
這是我那個朋友張艷宏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