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國清經常會夢到辦證的事兒: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去找人,遞材料、交申請,沒人搭理他,從一個地方跑到另外一個地方,忙來忙去,毫無頭緒,“半夜突然醒來,發現原來是場夢”。
現實中,許國清的身份是寧夏中衛市金利工程運輸有限公司(下稱“金利公司”)的董事長,為辦礦產資源勘查許可證(下稱“探礦證”),忙活了7年——證沒辦下來,公司營業執照沒了。
5月27日上午,這個48歲的甘肅漢子,拿著“勝訴被查,請求敗訴”的牌子,像上訪戶一樣,在熱辣辣的太陽下,站在了國土資源部門前——熙熙攘攘的行人,很少有人停下來駐足觀望。
“去辦個證吧,比你跑車強!”
許國清辦證,要從2004年談起。
2004年底的一天,朋友說,最近在做煤炭生意,并隨口說了句:“山里露天煤很多,有人偷挖十幾年了,沒有正規手續,你能辦下來,比跑運輸強多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不久,許國清找到朋友的老家——香山鄉梁水園煤礦區,這是寧夏目前保存比較完整的煤礦區之一。有單位勘探過,說是如果建一個年產60萬噸煤的煤礦,這地方的煤可以挖100-120年——這該多大的一個礦啊!許國清心動了。
2005年初,許國清找到中衛市國土局,說他想投3000萬元在梁水園煤礦區進行勘探開發,中衛市國土局同意了——有人要出錢開發無主煤礦,何樂不為?當年4月14日,國土局向寧夏國土資源廳(下稱“國土廳”)打了報告。
到了國土廳,許國清才知道,像這樣投資3000萬的探礦權申請,國家規定必須要到國土部去,國土廳無權受理。
2005年8月5日那一天,國土資源部(下稱“國土部”)受理了金利公司的探礦權申請,5天后,向寧夏國土廳發去《開發司探礦權受理調查函》,詢問金利公司申請的范圍內是否已受理其他探礦權、采礦權申請等。
寧夏國土廳未直接回答問題,而是回復:自治區已將梁水園煤礦區煤炭資源的勘查和開發列入自治區煤炭資源勘查專項規劃,“根據自治區黨委、政府的指示精神,建議不予受理和審批”。
這是為什么呢?
來頭很大的競爭者
原來,看上梁水園煤礦區這塊肉的,不止許國清一個人。“中冶美利紙業股份有限公司”(下稱“中冶美利”)就是有力的競爭者之一。資料顯示,這家前身為寧夏美利、以造紙為主業的公司,曾直屬于中衛市政府,也是寧夏自治區7家特大型骨干企業之一。
2005年1月,寧夏美利向國土廳遞交《寧夏中衛市梁水園煤礦區美利紙業煤礦詳查探礦權申請登記書》。
這個申請當時并沒有立即批下來。而且,讓人不解的是,這個投入高達843萬元左右的探礦申請,按規定只能由國土部才能受理,寧夏國土廳竟然受理了。同時,寧夏美利的重組也在進行。
2006年4月28日,寧夏回族自治區政府、中衛市政府和隸屬國資委的巨型央企中國冶金科工集團公司(下稱“中冶集團”),簽訂三方合同,無償地將寧夏美利全部劃撥給了中冶集團。
附送給中冶集團的嫁妝是,中衛市政府承諾,“將急速申請寧夏回族自治區政府,以無償方式授予甲方(“中冶集團”)約定范圍和約定數量的煤及礦產資源”。寧夏自治區政府承諾:“及時批準支持。”
這些資源,包括“梁水園煤礦”、“璧山銅礦”以及“香山地區一電石礦”的探礦權和采礦權,還有寧東地區的煤礦探礦和采礦權。尚不清楚寧東地區煤礦所指何處,因為此處煤炭資源儲量高達兩百多億噸。
此外,中衛市政府還承諾,將寧夏美利的2萬畝工業用地使用權及經營權,無償劃撥給中冶集團,寧夏美利工業園區內的政府單位用地,包括中衛市農林局的市場林、財政局農場等,也一并無償劃撥。
不久,寧夏自治區政府向國土部發出《寧夏回族自治區人民政府關于商議辦理中衛市梁水園煤炭資源探礦權的函》。2007年11月13日,中冶美利向寧夏國土廳申請梁水園煤礦勘查許可證。一個多月后,寧夏國土廳為其頒發探礦證。
讓人驚訝的是,這不僅違背了國務院第240號令“申請在先”的原則,同時,還違背了2007年2月2日國土資源部發出的《關于暫停受理煤炭探礦權申請的通知》。該通知暫停受理新的煤炭探礦權申請,起止時間是2007年2月2日至2008年12月31日。
兩次告贏國土部
蒙在鼓里的許國清,一直在苦苦等待國土部的通知。
“2006年初,國土部口頭告訴我,說探礦權不給我。可不知為什么,一直不出書面通知,沒辦法,我只能尋求行政復議。”許國清說,在等待兩年之后,2007年9月24日,他向國土部提起行政復議,要求其頒發探礦許可證。
按照國務院第240號令規定,探礦權遵循申請在先原則——“登記管理機關應當自收到申請之日起40日內,按照申請在先的原則,作出準予登記或者不予登記的決定,并通知探礦權申請人。”
“就是在我申請的那片區域內,由于我向國土部申請在先,必須先給我是否準予登記的答復,如果不準許,才能給后來的申請者發證。”許解釋說。
2008年1月,國土部復議決定:“礦產開發管理司”在法定期限內,沒有給出是否準予登記的決定,“屬于行政不作為”,應在“法定期限內對金利公司的探礦權登記申請作出是否準予登記的書面決定”。
此時,中冶美利已經公開招商:“梁水園煤礦位于中衛市境內南部的香山鄉,初步勘查階段的儲量在1億噸以上,煤質為優質的動力用煤,可規劃建設年產60萬噸以上的礦井……”
形成對比的是,由于有政府支持,中冶美利等來了各地紛至沓來的投資者;而許國清等來的,是國土部的《探礦權申請不予受理通知書》。
他咽不下這口氣。
2008年2月,許國清再次向國土部申請行政復議,要求撤銷中冶美利的探礦證。同時,他向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要求法院撤銷國土部的《探礦權申請不予受理通知書》。
這次他大獲全勝:一審,國土部敗訴,二審,國土部敗訴,最后不得不撤銷金利公司的《探礦權申請不予受理通知書》;通過行政復議,國土部撤消寧夏國土廳為中冶美利頒發的探礦證。
“盡快吊銷營業執照”
然而,糟糕的事情很快到來。
2009年2月17日,中衛市公安局搜查了許國清的家,家人問為什么,“他們剛開始不回答,只拿出一張沒有蓋章的紙,上面寫著‘許國清有經濟犯罪嫌疑’”,后來一個警察說:“你們不是把國土資源部告贏了嗎?我們搜查錯了,你們可以告公安局!”
次日,中衛市公安局搜查金利公司,帶走了賬目和工商營業執照。后來,在對媒體回復中,該局稱,2009年1月6日,接到中國銀行中衛支行報案,指控許涉嫌貸款詐騙和拒不執行法院判決。
而許國清提供的法院判決材料顯示,中國銀行中衛支行與許國清貸款合同糾紛案,“一份判決已經執行完畢,其他11份判決正在執行中,我怎么成了貸款詐騙呢?”
讓人狐疑的是,抄家后沒幾天,中衛市副市長馬某,召集許國清,還有國土資源局局長、公安局一名副局長,在其辦公室開會,要求許國清撤回向國土部的探礦權申請,否則就將逮捕法辦。
中衛市公安局在抄查許的公司后,發現了其“涉嫌虛報注冊資本罪”——2009年3月4日,中衛市公安局向中衛市工商局發出《關于建議撤銷寧夏中衛市金利工程運輸有限公司登記的函》。
6月12日,中衛市工商局對金利公司作出《行政處罰決定書》,認定金利公司虛報注冊資本,“鑒于當事人違法行為沒有造成社會危害”,責令金利公司;罰款45萬元,上繳國庫。
同一天,金利公司繳納了45萬元罰款,并向公司重新注入900萬元現金,中衛市工商局核發了新的營業執照。對這一處罰,中衛市公安局不認同——再次致函工商局,要求吊銷金利公司的營業執照。
唯恐工商局執行不力,次日,當初勸許國清撤回申請的副市長馬某,召集公、檢、法、國土、工商局、法制辦等多部門參加市政府專題會議,決定“盡快依法吊銷金利公司的營業執照”。
無奈中,中衛市工商局只得撤銷了此前的處罰決定,重新吊銷金利公司的營業執照。5月30日,一位參與處罰的官員接受本刊采訪時承認,為處罰一個公司,專門開市長專題會議,“這種情況比較少見”。
“讓他們抓住咋辦呢?!”
由于被吊銷了營業執照,金利公司的法人資格被終止。這意味著,許國清失去了向國土部的探礦權申請資格。
他不死心,申請北京市中院強制執行生效的勝訴判決——讓國土部就是否準予其探礦權申請給出答復,結果,寧夏國土廳中途殺入——致函國土部,稱中衛市公安局在立案調查許國清。
據此,國土部向法院提出《執行異議申請書》,后被駁回。許國清說,他后來又向寧夏自治區工商局、法制辦分別申請行政復議,結果,均是中衛市公安局以對金利公司立案為由,取消。
許國清發現,他陷入了一個由公安、工商、國土等部門聯合織就的死結中:公安局不結案,營業執照無法通過復議拿到,探礦權無從談起。
中衛市委、市政府在聯合出具的一份函件中解釋道:“我市告知金利公司撤回其在國土資源部探礦權申請,原因在于:其一,金利公司申請的該區域已經由中冶美利在2003年(應為2005年)提出采礦申請,并經自治區人民政府、中衛市人民政府以及中冶美利簽訂了協議書(系上文提及的無償劃撥協議)……其二,該采礦權配置給中冶美利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重大,其申請梁水園煤炭資源的開發不僅可以解決企業的資源需求,還為我市工業的下游產業鏈提供了資源和工業產品……”
那么,按照中衛市委市政府的說法,梁
水園的探礦權配置給中冶美利,情況又是如何呢?
2008年6月10日,寧夏國土廳的一份公告顯示,“中冶美利在梁水園煤礦區中東部勘探過程中,投入大量的鉤機、裝載機等重型機械車輛,實施全方位、大面積、多片段的非法采煤活動,還存在暴力抗法等問題。”
“執法人員現場查封裝載機、運輸車等大型機械車輛60余臺,扣押落地煤10車,拆除房屋、工棚65間,遣散務工人員100余名……不法分子規避了采礦權招標、拍賣、掛牌制度,擾亂了煤炭資源市場的開發秩序,嚴重破壞了該地區的生態環境。”
經此一役,中冶美利招商引資引來的七八家煤礦企業全部陷入停產狀態。
在被查3年后的5月29日,本刊記者實地探訪梁水園煤礦區,發現依然有若干家中冶美利引來的企業,在苦苦等待中冶美利的消息。年屆六旬的留守人員老樊說,中冶美利一直拖,說是能把探礦證給辦下來。
“今天說明天,明天說后天,就是不退錢,我們也沒辦法,只能在這等,都投入兩千多萬了,不等也不行啊!”老樊說,他認為中冶美利騙了他們。
老樊不知道的是,除了中冶美利之外,還有個叫許國清的人,這五六年來,一直為同一片區域的探礦證而奔忙。
5月28日,在得知中衛警方在找自己的消息后,人在北京的許國清,拔掉自己的手機卡,焦躁不安地退房走人,“得換個地方了,讓他們抓住咋辦呢?!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