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這幾天,達明建的電話一下子多了起來。
對此,達明建是心中有數的。一個月以前,局里刑偵大隊長王勇明調到了市局刑偵支隊工作,他那個刑偵大隊長的位子就空了出來。
誰來當這個大隊長呢?
這個星期天,僅一上午,達明建就接了不下十個電話,全都與這件事有關,無非是些想上位的人向他打招呼讓“關照關照”。對于這類電話,達明建剛開始還有些耐心,解釋說自己實際上并不能起關鍵作用。雖然這么敷衍著,達明建的心火卻在一個勁兒地升騰著,漸漸有些煩了。他越煩,這電話就越多。在接后幾個電話時,達明建幾乎是強壓著火氣,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但心里卻覺得煩透了。
在許多人看來,達明建對這個問題擁有毋庸置疑的發言權。因為,作為明中區公安分局的黨委委員、政治處主任,達明建應當對此心中有底,的確,歷來基層公安機關的政治處就是一個敏感的部門。從民警邁進公安機關的那一天起,政治處就開始強力地左右和支配著他們的命運。干部的調配、工資的增長、晉升獎勵、宣傳教育、辭職退休,以至于民警死后身后事情的張羅都與這個部門息息相關。這是一個掌握著許多小警察命運的部門。政治處主任也是民警眼中的實權人物。然而,達明建自己心里很清楚,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他不掌握答案。因為,刑偵大隊作為單位里的最重要的業務部門,能夠決定這一職務任用的,只能是局里的“一把手”。有些時候,甚至連“一把手”都不一定能左右局面。
這是有先例的。達明建到了政治處在閑談中得知,就是那個剛調到市局刑偵支隊的前任大隊長王勇明原來也沒有納入組織考慮。因為王勇明長期擔任城區主要街道江城派出所的所長,沒有從事刑偵工作的相關經驗。幾年前原刑偵大隊長周新林擔任局黨委委員、政治處主任后,刑偵大隊長崗位空缺。在組織醞釀階段,一開始雖然有人提出過其他如王勇明等個別候選人,但大家都比較傾向于刑偵大隊負責重大案件偵破的副大隊長劉勇。
就在分局黨委會議準備決定的時候,主持會議的張兆龍局長忽然接到了市公安局常務副局長郭明的電話。在電話中,郭副局長委婉但也不容置疑地提出由王勇明來擔任刑偵大隊的大隊長。這個事情,當時出席會議的各位黨委成員都是清楚的。郭明副局長在市局是黨委副書記、常務副局長,而市公安局的局長由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邵建華兼任,市局的日常工作由郭副局長主持。他的意見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市局的意見。于是,王勇明就這樣有些出人意料地當上了刑偵大隊長。
因為刑偵大隊教導員的位子也一直空著,出于安撫劉勇的目的,也正是在這個會議上,決定由劉勇升任教導員,既分管政治思想工作,同時也主抓案件偵破工作。
現在大隊長位子又空了出來,誰來當呢?達明建的心中還真是沒底。但其實,這幾天達明建也一直在心中盤算,誰才是這個崗位的最佳人選呢?
達明建最先想到的人物,就是劉勇。在明中區公安分局里,劉勇是公認的“福爾摩斯”。這幾年,經劉勇一手破獲的大要案件不計其數。就在前幾天,由劉勇擔任組長的專案組,一舉破獲了省公安廳掛牌督辦達三年之久的“12·13”爆炸殺人案,省廳為此還專門發出了賀電。
本來吧,劉勇與達明建原系警校同學,關系一直不錯。成家后,兩家人也時常走動。老婆鄒桂芳與劉勇的老婆瞿佳也是好姐妹,挺合得來。
另外一個,便是局里的禁毒大隊長趙強。趙強這個人,業務能力很強。但年齡偏大,今年都快滿四十五歲了。不過,達明建想,趙強的年齡雖然相對大了些,但四十來歲,其實也正是一個男人創業干事的最佳時節。至少從經驗層面來講,見得多了,有些事情處理起來可能會得心應手些。
在心里這么一通盤算下來,達明建倒覺得有些好笑。操這些個閑心干什么,不是沒你什么事情嘛。到時候,這個刑偵大隊長還指不定會由誰來干呢。
就在達明建心里煩透了,想關掉手機的時候,劉勇打來了電話。
其他人的電話,達明建可以不接,但對于劉勇的電話,達明建苦笑了一下,還是接了。
“有什么事情嗎?老同學。”達明建很平靜。
“沒什么事情,下午有事嗎?”電話那頭的劉勇語氣雖然淡定,但仍聽得出來略有些焦急。
達明建遲疑了一下,依舊平靜地說:“沒什么事,你說——”
“那下午我們見個面吧,老地方。”沒等達明建回話過來,那一邊,劉勇已急匆匆地掛了電話。
2
作為性格偏靜有著文人氣質的人,平日里,除了必要的應酬,如偶爾陪陪區里和市局下來檢查工作的領導外,達明建多數時候是待在自己的家里,寫寫文章看看書。但也不是沒有例外,就像劉勇這樣的朋友加老同學,達明建有時也想和他在一起聊聊。
他倆常去的是一間叫“云深不知處”的茶樓。這座茶樓與其他茶樓的不同,就是它比較清靜,只提供飲茶服務。現在,達明建就和劉勇坐在了這家茶樓里。與以往不同的是,平日里他倆一般選擇坐在茶樓大廳的一角里,但今天劉勇卻主動選擇了一間包房。服務員把茶端進來后就關門離開了,這間大包房內便就只有他們兩人了。
他們兩個老同學其實有陣子沒在一起了。從上一次到這里,細算起來,都快有一年了,而且那次剛坐下沒幾分鐘,劉勇便接了一個電話,說局里張局長找人打牌,讓他去湊個數。接完電話后,劉勇顯得有些緊張。他一臉抱歉地對達明建說:“對不起了,老同學,沒辦法,‘老板’叫打牌。”在局里,一般人都把局長張兆龍稱作“老板”,也搞不清楚是誰先這么叫的,但大家都仿佛約定俗成般地這么叫著。
“哦,局長叫你去,你就去吧。”達明建輕輕地揮了揮手。
不料,劉勇卻向他伸出了手。老同學嘛,達明建與劉勇之間歷來很隨便。
“干什么?”達明建問。
“身上帶錢了嗎?”劉勇的意思很清楚,他怕帶的錢不夠。打牌嘛,手氣好壞誰說得準。
“要多少?”達明建知道張兆龍喜歡打麻將,也知道平日里他喜歡招呼一些副局長、所長什么的,要不就是主任或者大隊長什么的陪他玩玩。但據達明建所知,這些人一般都是單位里的領導,是行政正職;但沒想到,他也會招呼劉勇這樣的一線所隊教導員去打牌。不過,從劉勇的表情上看,好像這倒并不是頭一回了。但劉勇的回答還是讓達明建吃了一驚,因為劉勇向他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千?”
劉勇搖了搖頭。
達明建身上不可能帶這么多現金。好在,銀行卡倒隨身帶著。找了一家附近的銀行把三萬塊交到劉勇手頭后,望著劉勇匆匆離去的背影,達明建嘴里沒有說什么,心里卻禁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當然,沒過幾天,劉勇便把達明建的三萬塊給還上了。在劉勇還錢的時候,達明建本想問問,那場牌的具體輸贏情況怎么樣,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平日里劉勇與達明建開會見面的時候倒是多,但一般也僅是匆匆點點頭,隨便問幾句就又走開了。達明建知道,這幾年重特大案件發案率居高不下,刑偵大隊的壓力頗大,大隊長王勇明是派出所長出身,在刑偵業務上又是個諸事不懂的“棒槌”型領導,故而管具體案件偵辦的劉勇忙些累些,也是正常的。
達明建覺得劉勇今天有些反常。因為劉勇一直沉默著。其實,不用劉勇說,達明建也知道他的心思。也是,當了這么些年的副大隊長、教導員,一直沒有機會扶正做行政正職。給一個不懂業務的領導搭班子,雖然當著教導員,但主要還是抓業務工作,具體負責重特大案件的偵破工作,確實累人。不為別的,心累。憑什么一個“棒槌”可以當領導,而他一個警校畢業的科班生卻只能屈居教導員的位置。雖說教導員也是主官,但其實也還是王勇明的副手。平日里苦沒少吃、案沒少破,但就是上不去。達明建對劉勇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同情。
就這么冷場了約十來分鐘。
“明建,我當副大隊長、教導員這么些年了,吃了多少苦頭,遭了多少罪,你是知道的。現在,老王調走了,這個大隊長是不是也該輪到我了。”劉勇低聲地說。
劉勇的話讓達明建多少有些沒法表態。“就我個人而言,你知道的,我們是老同學,我對你是了解的,各方面也都還不錯……”達明建字斟句酌,一字一句地慢慢說著。他知道,作為老同學,他無法對劉勇采取敷衍的態度,但是,這個問題他又確實不好說。這主要是因為,他不清楚目前的這個狀況。也就是說,到底誰才是這個職位的真正最有力的角逐者和爭取者。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嘛?”劉勇顯得特別急躁。
這一問倒還把達明建給問住了。是啊,自己到底是什么態度呢?一時,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說了。
“要是局黨委再研究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可一定要仗義執言喲!”劉勇道。
“那是當然的!我倆是同學嘛!現在局里面像你這樣懂業務、有資歷的干部有幾個?況且,你本來就干著教導員,與大隊長一樣是隊里的主官,擔任這個大隊長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見劉勇這么說,達明建也只能借坡下驢,順勢表態了。
聽了達明建的話,劉勇點點頭,好像心里一顆石頭落地了。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便又急匆匆地告辭走了。
“今天晚上要開黨委會。”劉勇走時對達明建說的這句略顯有些神秘的話讓他十分吃驚。雖然局長張兆龍在分局里的霸道是出了名的,臨時動議召開黨委會也不是沒有過,但是研究人事的黨委會非比尋常,這劉勇怎么會知道。
3
達明建的家,就住在老城中心地帶。說是老城,其實是與新城相對而言。房子卻是新房子,區政府將他家原住的棚戶區里那片土地全交給了開發商搞所謂的“明中新區”開發了,他目前所住的是就是開發商還給他家的“明中新區”一期項目房。目前,這“明中新區”三期、四期、五期的開發也正如火如荼地建設著。
達明建的家并不寬敞,剛好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也就三室一廳,住了祖孫三代。父母一間,他和老婆一間,女兒一間。只是這幾天父母跟團外出旅行去了,家里便只剩下他和老婆孩子了。
但達明建這幾天心里有些不痛快,主要是因為老婆鄒桂芳一直在跟他吵著要搬出去住。鄒桂芳剛開始向他提出時,他只當是個玩笑,隨口說:“等過幾天吧。”也沒放在心上,心想女人嘛,鬧騰個幾天也就算了。但她卻越來越當回事了。一開始吧,還基本上是他兩口子之間的冷戰,她主要是嫌在這個家里跟達明建的父母住在一塊有些礙手礙腳,后來便把表情全寫在臉上了。達明建知道父母為什么偏挑這時候出去旅游,其實是不想在家里看鄒桂芳的臉色。
十年前,達明建剛認識鄒桂芳的時候,那時的她是多么地單純啊。讀警校時,在與同學葉敏的那場風花雪月的初戀之后,達明建的感情世界一直是一片空白。初戀時的創傷讓達明建對感情有著一種本能的排斥和畏懼,就這么把終身大事慢慢耽擱了下來。等到快要三十歲時,結婚娶媳婦的事情再也拖不得了時,達明建才開始張羅自己的婚姻。經人介紹,達明建認識了鄒桂芳。鄒桂芳的父親在一個行政部門工作,也沒當官,就一普通的公務員。中學畢業后,鄒桂芳沒考上大學,因為父親的緣故,便直接到其父單位下屬的一家小企業當了工人,之后參加成人高考混了個大專學歷。雖然與達明建的生活情趣大相徑庭,但一塊過日子,要那么多情趣干什么?警校那陣子,他和葉敏轟轟烈烈地談了一次戀愛,也尋死覓活過,但那又怎么樣呢?達明建想,這就是生活吧。
或許是因為自己不再年輕了,達明建喜歡的那種恬靜生活,鄒桂芳都能滿足。相識半年后,兩人便結了婚。十年,也就這么波瀾不興地走過來了。其實鄒桂芳的心思,達明建也明白,這么些年了,跟自己的父母住在一塊,也確實不方便。就拿自己單位的同事來說吧,哪個沒買房子車子的,就他達明建顯得特別窩囊。女人之間難免會有個攀比,況且好歹達明建在單位上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領導,現在看起來自己倒顯得有些寒磣了。
達明建心里也不是不想買房子。只是他這個職務,說起來風光,其實收入并不比其他人多多少,真要買房子,他哪里拿得出那么多的現錢出來?為著這事,這段時間鄒桂芳沒給達明建好臉色看,他倒也假裝沒看見。不過今天,剛進屋,鄒桂芳就給他了一個笑臉。達明建有些不解地看著老婆,卻見客廳茶幾上擺著一個禮盒,打開一看,放著兩條“中華”煙和兩瓶“五糧液”,酒瓶上還放著一個信封,里面裝有一沓百元鈔票,數了數竟然有五千塊。達明建把臉一沉,問:“這是怎么回事?”鄒桂芳的臉上倒溢滿了笑容:“沒事,是劉勇老婆瞿佳送來的。說是多年老同學、老朋友了,來串串門。”達明建想,這女人真現實。別人送來東西,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但也不想跟她多說,黑著臉便鉆進了內屋。
他抱著頭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心想這幾天怎么出來這么多破事呢?一個刑偵大隊長的任用,需要這么傷腦筋嗎?唉,原本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現在搞得這么復雜,還有王勇明已經調走一個月了,這位子怎么還空著,他張兆龍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呢?這個劉勇現在是怎么啦,下午約自己到茶樓里去喝茶,其實是怕自己在家里會當場拒絕而在面子上掛不住。所以一邊在那里敷衍著自己,一邊就派他老婆瞿佳親自上門來了。這鄒桂芳也不長長腦子,現在不逢年節不逢家里的紅白喜事,那瞿佳怎么會憑空送禮給你呢?
就是這個老同學劉勇,倒讓自己越來越琢磨不透了。自從達明建穿上警服的那一天起,他就給自己立下了個規矩,不接受任何人送的禮金和禮品。但今天這個事還真不好辦,劉勇是他的同學不假,但他送禮給達明建絕非是同學敘舊這么簡單,無非是想讓自己在黨委會上就提拔他擔任刑偵大隊大隊長這個問題上,不要發表對他不利的言論。其實即便劉勇不送禮,事前不打招呼,達明建也覺得他是最合適的人選,沒想到劉勇卻給他來了這么一套。這禮能退嗎?上交局紀委,給紀委齊玲書記打個電話,讓紀委的同志把禮收上去?達明建想了想,覺得不妥。劉勇絕不可能僅給他一個人送了禮,那么,你倒是退回去了,收了劉勇好處的其他人會怎么想?退又是一定要退的,那么,該怎樣個退法?達明建想了想,決定還是暫時等等看。不過,這劉勇的膽子也夠大的,給他這個不甚有實權的黨委委員、政治處主任一送就五千。那么,其他人呢?他哪來這么多錢?想到這里,達明建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心里就這樣云山霧罩地神思著,電話又來了。他實在不想接,沒想到卻是局里總機打來的,便接了。“達主任,局里通知,今天晚上八點在黨委會議室召開黨委會。”達明建聽出來這是指揮中心值班員小方的聲音。
“哦,開黨委會,我怎么不知道,誰通知的,什么內容?”雖然下午喝茶那會兒劉勇跟他說過,但達明建還是多少有些吃驚。
“是張局長叫通知的,會議內容他沒說。”小方回答得很快。
“知道了。”達明建說著掛了電話。
4
晚上八點的黨委會如期召開了。作為近五百號警察、三十余個一線所隊的領導核心,明中區公安分局黨委共有七名成員,除了政治處主任達明建外,其他六人分別為:局長兼黨委書記張兆龍,按照目前體制,公安局長實行高配,張兆龍目前還身兼明中區政府的副區長;黨委副書記兼政委王一,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齊玲,副局長趙小武、郭愛兵、劉國明。外加市局下派來掛職的副局長吳正,因此會議應到八人。
八點前到會議室有三個人。除了達明建外,王一政委、副局長趙小武也來了。還差五分鐘到八點時,達明建分別給還沒到會的郭愛兵、劉國明和齊玲打了電話催促。但是郭愛兵的手機打不通,達明建便又打電話問了局里總機下午把開會的消息通知到郭副局長了沒有,卻被告知郭愛兵一直聯系不上,打他家里,電話也沒人接。劉國明副局長在省廳學習。齊玲是個女干部,本周又不該值班,跑到周邊北江市的風景區里玩“農家樂”去了,八點前趕不回來。吳正屬于市局下派干部,大部分時間在市局,平時局里的會都參加得少,這個雙休日晚上的會就更趕不上了。
其實不僅是達明建,就連王一和趙小武的臉上也是一臉茫然——他倆也不知道今天晚上的開會內容。達明建想,好在馬上要開會了,那就等著吧。
八點十分剛過,局長張兆龍就到了。望著眼前這三個人,他有些火了。張兆龍身材魁梧,氣宇軒昂,是個軍轉干部,在部隊里曾是某野戰師政治部副團職保衛處長。轉業到了河江市公安局后在某支隊任了政委,幾年后又到了明中區公安分局任局長兼黨委書記。在明中區公安分局,張兆龍是個說一不二、作風強悍的鐵腕人物。
“小達,怎么今天只有這么幾個人來開會?”張兆龍面帶慍色地問達明建。達明建只好把開會前他打電話問到的情況給張兆龍說了一遍。“咱們是半軍事化的紀律部隊,應當作風嚴明嘛!怎么連半點兒紀律意識也沒有,那個郭愛兵跑到哪里去了?散會后給我查查,明天給我個結果!”張兆龍氣哼哼地說。
達明建看了坐在身旁的政委王一一眼。王一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頭上有些禿頂了,戴著個眼鏡,在來分局工作之前,是市局交警支隊的政委。聽說之所以把他從市局調到分局來任政委,是因為與市局交警支隊長不睦,而這個支隊長同時兼著市局黨委的委員,資歷、人脈較王一深些,故而為方便工作,便把他調到明中區來了。不過,達明建認為這個說法有些可疑,因為王一到分局有幾年了,看起來倒也比較隨和,平日里大家有個什么事情,也都愛向他匯報。張兆龍雖然是出了名的霸道,但對王一卻是一貫地溫和。
王一和趙小武倒是一臉平靜,從臉上看不出有任何反應。王一還用嘴吹了吹茶杯里的茶葉,埋頭喝起茶來。可能因為茶水太燙了,他還皺了皺眉頭。這邊趙小武卻起身走到墻角,給隨身帶著的茶盅里續水,趙小武任副局長才幾年時間,是由治安大隊長提起來的。一般認為,這趙小武是張兆龍的人,因為趙小武獲得提拔,張兆龍起了關鍵作用。私底下,分局內流傳著一個說法,那就是副局長趙小武、劉國明和警務保障室主任馬兵,以及城區兩個主要街道派出所——江城派出所所長徐軍和石城派出所黃光是張兆龍的“五虎上將”。不過,今天看來,會議的內容連張兆龍視為心腹的趙小武也不大清楚。
張兆龍瞥了一眼王一,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揮了揮手:“不等了,開會!”
“政委,王勇明調走后,刑偵大隊長這個位子一直空著,時間也不短了,就一直這么空著也不是個辦法。我看,今天就研究一下,把這個事情定下來!”張兆龍定了定神,說完抽出了一支煙點上。
聽得張兆龍這么說,達明建心中暗暗叫苦。作為政治處主任,達明建比較清楚組織人事規定。按說研究人事的黨委會議,出席會議的黨委成員必須達到應到人數的三分之二以上且不能臨時動議,也就是說至少事前要給大家通通氣,商量商量。今天這個會,局里七名黨委成員只到了四個人,實屬不合規定。不過,大家也知道,人事安排問題十分微妙,在明中區分局這么個小單位,對于內設機構負責人的使用,雖說要走走組織程序,但主要還是張兆龍這個一把手說了算。他定了的事情,便算是定了,達明建擔任政治處主任三年,也沒見著張兆龍提議的哪個人選在黨委會上被否決掉。不過,達明建的心中卻多少是有底的,因為今天下午在茶樓里,劉勇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他連今天晚上要召開黨委會都知道,這說明張兆龍在事前肯定給他打過招呼。那么,除了允諾讓他來當這個大隊長,那還會有什么?
張兆龍是個急性子的人。場面冷了不到一分鐘,他自己便將這謎底給揭開了,“刑偵大隊的小劉,警校科班出身,業務熟。這幾年協助勇明同志抓工作也是得力的,勇明同志調走后目前又暫時主持工作,前不久‘12·13’那個案子破得也漂亮。大家也知道,三年前我們就本打算讓他來干這個大隊長的,只是后來市局領導打了招呼,才安排的勇明同志。這個,我事先也問過郭愛兵,他認為,還是劉勇比較合適。我看,就讓小劉來當刑偵大隊的大隊長吧!”
張兆龍說了這么一通后,達明建和趙小武都朝王一政委看著,是該王一表態的時候了。王一不緊不慢地從衣服口袋里摸出擦鏡布,把眼鏡取了下來,一邊輕輕地用手擦著,一邊娓娓而談:“刑偵大隊長這個位子自勇明同志調走后一直空缺著,刑偵是公安機關的尖刀部門,選好用好主要領導很重要,也很關鍵。因此,盡快安排同志擔任大隊長職務非常必要,我同意。”說到這里,王一不擦眼鏡了,他把擦鏡布放回兜里,把眼鏡戴上了。
接下來的話很關鍵,王一字斟句酌地說著:“刑偵大隊的小劉是大隊長的合適人選之一,我贊成。不過,禁毒大隊的趙強也不錯,各方面工作都抓得很出色,畢竟禁毒與刑偵在業務上是一碼子事嘛。這兩位同志,隨便哪個都能勝任刑偵大隊長這個職務。”
王一說到中間,達明建已聽出來了他的意思。他的話雖然委婉,但那個意思卻很明確,那就是他不同意讓劉勇來擔任這個刑偵大隊長職務,這讓達明建多少感到有些意外。據他所知,在幾年前的那次討論刑偵大隊長人選的黨委會上時,王一原是贊同劉勇擔任這個職務的,只是王勇明后來插了一杠子,才沒當上。為何本來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他卻有不同意見呢?不過,作為局里的一位讓達明建打心眼里佩服的領導,達明建想,王一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聽到王一這么說,趙小武也不好說話了,畢竟與政委相比,他的資歷淺得多。趙小武不說話,達明建就更不好說話了。一時又冷了場。張兆龍抬手摸了一下頭發,喝了口茶,大聲說:“政委,你看這樣行不?既然大家對刑偵大隊長的任用有些不同意見,我看,那就先看看再說吧。只是老這么空著也不是辦法,在沒有成熟的人選之前,就干脆先讓劉勇代理這個職務吧。小達,你們政治處草擬個文件,正式明確由劉勇代理大隊長職務,以黨委名義發出去,再給組織部、政法委打個招呼。大家還有什么?沒有,散會。”
張兆龍這一招倒是達明建沒有料到的。這個看起來有些粗率的張兆龍其實行事極有分寸,他的這一番表態,表面上是給了王一面子,但代理與正式任命只是個稱謂的變化,實際上是一回事。這么一來,倒把王一的嘴給堵上了,讓他無話可說。
這個會本來是專為解決劉勇刑偵大隊長任用問題的,卻開得不歡而散。
第二章
5
為著這次張兆龍臨時動議開會研究刑偵大隊長人選的事情,政委王一這幾天心情有些不好。張兆龍霸道也就算了,平日里大事小事他也沒和張兆龍計較過。王一從一名戶籍民警一步步走上基層公安機關的領導崗位,除了領導器重,更主要還是靠自己的勤奮與努力,雖然,他這個政委在有些人眼里,就像聾子的耳朵——擺設。因為,局里的主要工作,全都是張兆龍那“五虎上將”把持著,他插不上手,但在原則問題上,他還是有自己主見的。
那天晚上黨委會,他張兆龍事先也不打個招呼就開會研究人事問題、動干部,雖然擺明了沒把他放在眼里,但他認為這些個人情緒化因素還是小事,最主要還是他對劉勇這個人能否真正管好隊伍、帶好人有些疑慮。從劉勇這幾年的工作表現來看,雖然破了些案子,但從總體上看,作風還是有些漂浮,平日里還是顯得不夠嚴謹。刑偵工作事關全局工作大局,選好領班人很關鍵,因此,他在黨委會上發表了與張兆龍不同的看法。抽個時間,他還是要和張兆龍再溝通溝通的。
正想著,達明建拿著剛草擬好的劉勇代理刑偵大隊長文件進來了。看著這份文件,王一沉默了一會兒,朝達明建擺了擺手,“叫張局長簽。”王一的意思很明白,這個事,既然是張兆龍定的,那就讓他簽發算了。其實達明建的心中也很躊躇,在讓政治處干事洪雪梅把文件擬好后,他拿著去辦公室已經找過張兆龍了,但沒找著。于是又電話請示張兆龍,那邊只說了“讓政委簽”四個字就掛了。當然這些,達明建不好跟王一說。
“政委,那天會上,你對劉勇擔任這個職務有不同意見。本來嘛,你是負責管隊伍的,按說簽發個文件也是分內的事情,如果再不簽字,我怕其他同志會有看法。”達明建從側面小心翼翼地對王一說。王一想了想,劉勇既然只是“代理”,如果做得不好,以后還是有機會選派更合適的干部去擔任這個職務的,于是便低著頭把這個文件給簽發了。按照規定,區分局的刑偵大隊長是區委管的副科級實職干部,區分局黨委按說對這個職務只有提名建議權,最終任命還得由區委組織部和政法委兩家聯合出文任命。不過,劉勇的這個職務只是代理,故而也就免了這一整套的程序,由區公安分局黨委出個文件,抄送這兩家就行了。實際上也就只是打個招呼。
辦妥了這件事,達明建記起昨天晚上開會時張兆龍安排他查查幾位沒有到會的局領導的情況這事。吳正副局長好說,市局下派干部嘛,不是局里的人,張兆龍就算再霸道,總不能跟市局來的干部黑臉吧?紀委齊玲書記和劉國明副局長因為不在明中城里,特別是劉副局長正在省廳學習,加上會議又是臨時通知,趕不上也情有可原。只是這郭愛兵副局長,就不好說了,局里總機多次試圖聯系他,但家里和他手機都打了,卻總聯系不上他。這就奇了怪了。
在局里,郭愛兵資格很老,是第三號人物,且一直負責分管刑偵工作,算是個刑偵方面的專家吧。達明建本想打個電話去問問,轉念一想,還是決定親自到郭愛兵的辦公室里找他算了。
郭愛兵正在辦公室里。達明建把昨天晚上黨委會的情況向郭愛兵做了傳達,不過,郭愛兵好像并不吃驚,達明建在昨天會上已經知道,張兆龍在事前與郭愛兵通過氣。
“我沒有意GIJLQQvPGG2VEX0ZkuVGBw==見。”郭愛兵的話歷來很短。
關于昨晚為什么沒有參加黨委會議這個事情,聽完達明建的話后,郭愛兵揮了揮手,“這個事情,你不用管了。”
“這——”達明建面露難色。
“我和張局長說說就行了。”郭愛兵沖達明建笑笑,也有送客的意思在里面。對于郭愛兵的這個態度,達明建覺得反倒挺好,省得他又要跑到張兆龍那里硬著頭皮匯報了。
6
本周該達明建帶班。張兆龍到明中分局后,說是要“發揮黨委的核心堡壘作用”,不僅安排全部局黨委委員每人輪流帶班一周,而且還給每個黨委成員劃了分管掛包的派出所。達明建分管的是三個比較偏僻的小派出所仙巖、仙石、仙潭。
中午在局里食堂簡單吃過一頓午飯后,達明建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就在他辦公桌案頭上,擺著洪雪梅給他放好的當天要處理的有關文件。擺在最顯眼處的,是一份“請功報告”,哦,正是刑偵大隊關于給“12·13”殺人案專案組請功的報告。達明建心想,這個劉勇也還真會來事,因為這個專案組的第二任也是現任組長,正是劉勇。“12·13”這個案子被省公安廳掛牌已達三年之久了,而且,與達明建也多少有些關系,因為這起案件的發案地仙巖派出所,恰是由達明建分管的。不過發案那時,達明建還在局里指揮中心當著主任。
三年多前的12月13日晚,仙巖鄉境內的一座別墅內發生了爆炸案,炸死了兩個人。按說,沒達明建什么事,但張兆龍說是為了方便往上面報案情材料,打電話讓達明建也到現場上去熟悉一下情況。于是當晚,達明建也到了案件現場。達明建到現場時,張兆龍和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郭愛兵都已經到了,甚至連當時的局黨委委員、政治處主任周新林也被張兆龍叫到了現場。這主要是因為周新林是刑偵大隊長出身,對案件偵破工作比較熟悉,故而便叫他也來了。大隊長王勇明是個“棒槌”,刑偵業務不太懂,發了大要案件,張兆龍一般不叫他參加;而時任副大隊長的劉勇當時正在和法醫一道對死者的尸體進行取證和分析。
現場位于仙巖鄉一個小山洼里一座裝修豪華氣派的小別墅內。死者叫高明發,原來是個鄉干部,在鄉政府安全辦當安全員。明中區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人口大區,但近幾年,在明中的地下發現存儲有大量的煤炭資源。一時間,煤老板們粉墨登場,一夜暴富的事多了去了,這高明發就是其中一位。他幾年前辭職開始搞煤炭資源開發,掙著錢后就在鄉里花重金給自己修了這一幢別墅。不過,他也不常住,以往只在夏天最熱的時候來這里住上幾天,避避暑。平常這幢別墅由高明發請的花匠兼守護人高浩來看守,高浩是高明發的侄子。當晚被炸死的,除了高明發,還有一不明身份的女子,這名女子據查系高在明中城內“明中大酒店”里叫的一個陪他過夜的妓女,而高浩也不知去向。
張兆龍局長決定,從局里抽調破案能手組成“12·13”案件專案組負責偵破,并專門安排偵破專家、也是刑偵大隊的老領導周新林參加專案組,擔任組長,劉勇擔任副組長。經過周新林和劉勇他們偵查,高浩具有重大作案嫌疑,但這個高浩卻如人間蒸發了一般不見了蹤影。除了把高浩的基本信息上網,列為犯罪嫌疑人進行追捕外,想不出其他辦法。
劉勇為什么破案有功呢?首先這是省公安廳掛牌督辦的案子,上面很重視。這個案子區局破不了,市局也很窩火,年年省廳開會都在提,故而刑偵大隊壓力很大。對于該案的偵破工作一直沒有松勁,前期是周新林,后來是劉勇,一直在負責經辦該案。二是在周新林出事后,劉勇升任了專案組組長。他對案情進行了認真琢磨,在確定高浩為主要犯罪嫌疑人后,他把工作重點放在追逃上。高浩的父親與高明發是隔房兄弟,且在他五歲那年就死了,他母親為了拉扯他長大,一直未改嫁。高浩初中畢業后到外地當了幾年兵,回鄉后無業,是他母親找高明發才給了他這么個差使混日子。高浩是個孝子,劉勇吃準了這一點,在高浩母親身上下了很大工夫。他主動承擔起了照顧高浩老娘的重任,考慮到高浩家里經濟條件困難,劉勇還以刑偵大隊的名義,聯系鄉上給高浩家里發了些困難補助。逢節過年呀什么的也主動登門去拜望,順便給老人家辦點兒事,這才感動了高浩老娘,說服兒子回來投案自首。
達明建簡單地翻了翻刑偵大隊的這個“請功報告”,應該說劉勇為破這個案子確實是下了一番苦工夫的。案子得以成功破獲,達明建這個老同學也由衷地為劉勇感到高興。洪雪梅當然知道他與劉勇的關系,故而專門把這份“請功報告”放在最上頭,好讓達明建一眼就可以看見。達明建不禁在心里說:“這小妮子,真鬼精靈!”達明建心里打定主意,給張兆龍和王一請示一下,以區公安分局黨委的名義向市局為刑偵大隊請功。
劉勇他們的胃口不小,不過也吃準了這是個省公安廳督辦案件,要求給他們專案組記集體二等功。不過按照表彰獎勵的審批權限,不僅區公安分局沒有,市公安局也沒有,得省廳才成。但要報功嘛,又不得不這么一級一級地往上報去,不過,首先得區公安分局黨委同意才行。達明建在這個材料上批了一行字:請洪雪梅同志到刑偵大隊把“12·13”專案組的先進事跡收集整理和核實一下,盡快報給我。
7
下午上班時,達明建讓洪雪梅把這份材料拿走了。洪雪梅是從省師范大學畢業后作為“優秀大學生”分配入明中區公安局的,到局政治處工作快兩年了。她中等身材,剛滿二十三歲,父母都是中學教師。在達明建看來,洪雪梅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對于公安工作是一腦子過于理想化且不切實際的想法。這也許是因為她大學剛一畢業就坐機關,沒有基層一線實戰所隊的工作經歷,故而也就天真些。
達明建把手中的這份報告遞給了洪雪梅,順便問道:“上午那份由劉勇代理大隊長的文件發出去了嗎?”
“發出去了,已經在局域網上掛出來了。區委組織部、政法委的那份已通過黨政網發到這兩家單位的電子公文交換箱里了,紙質文件上午在發文時就叫局里的機要員給送到這兩家去了。”
聽著洪雪梅的回答,達明建滿意地點了點頭。少頃,他好像又記起了什么似的,問道:“田主任來上班了嗎?”
“這個——”洪雪梅回答得有些猶豫,“我上班時,聽姜主任講,田主任給他打過電話,說身體還是有些不舒服,下午就不來辦公室了。”
田主任,叫田力夫;姜主任,叫姜守春。田力夫與姜守春同為達明建的副手。不過,自從達明建擔任這個區公安分局黨委委員、政治處主任以來,田力夫就好像有些別扭。
田力夫心中的坡坡坎坎,達明建也知道。那就是,作為一個擔任了近十年政治處副主任的資深干部,田力夫一直負責分管組織人事工作。誰都知道,政治處的工作,組織人事為大。這個人業務熟,心氣也高,在心里也一直認為自己才是這個政治處主任職務的不二人選。他原本以為周新林死后,自己理所當然地該由副轉正,出任政治處主任一職。沒想到,半路卻殺出了個達明建!對于達明建到政治處來工作,心里就有些不快。日常工作中,也在暗地里與達明建較著勁,而且還時不時地掏出不知從哪里開出來的“病情診斷書”,要求請病假休息。
姜守春副主任是個軍轉干部,在部隊里就是團政治處的正營職組織股長,不過在警營里的資歷比田力夫要淺許多。姜守春為人比較厚道,在田力夫泡“病號”以后,達明建便把組織人事這塊業務分給了姜守春,而田力夫的分工則調整為壓力相對小一些的民警教育訓練工作。田力夫雖然無話可說,卻在心里與達明建之間的芥蒂也越來越深了,對工作,也就越來越懶散了。
想到這里,達明建搖了搖頭,對洪雪梅說:“你給田主任打個電話,問病情到底怎么樣了。如果恢復得可以了,還是要上班的。”
洪雪梅轉身剛走,達明建這邊的手機就響了。一看,竟然是局指揮中心打來的。
“剛接到仙巖派出所報告,仙巖鄉發生了一起死亡一人的爆炸殺人案!”
仙巖,又是仙巖!聽到值機員匆促的聲音,達明建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迅速對指揮中心作出指示:一是馬上向市局指揮中心報告現場情況;二是立即給張兆龍局長和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郭愛兵匯報;三是給刑偵大隊代理大隊長劉勇通報案情,叫他安排警力,帶上法醫親自到現場組織偵破;四是通知仙巖派出所全體民警趕赴現場,保護好現場,并對現場情況進行核實,隨時向指揮中心報告;五是通知警務保障室立即備車來接他,他也要立即驅車趕往現場。
達明建邊講邊走著,幾分鐘后,局里的警車已到了。不知怎的,在往仙巖去的路上,達明建的腦子里老是浮現出三年前“12·13”案件的現場情形。高明發被炸身亡的慘狀,以及今天中午在辦公室看到的刑偵大隊那份“請功報告”均在他腦海里急速地閃回著。怎么會這么巧呢?在同一個地方,三年多一點兒時間內兩次發生爆炸案。達明建的心里有些不安。
看來達明建的安排還是起作用的。在他趕到現場后的兩個鐘頭內,劉勇帶著法醫和偵查員,分局張兆龍局長以及市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省廳刑偵局和區委、政府、安監局的領導都到現場來了。雖然達明建曾經干過偵查員,對偵破工作也比較熟悉,但他知道這里還輪不到他插手,故而只是簡單地把前期處理工作情況給張兆龍作了匯報。張兆龍點了點頭,那意思是表示他知道了,而且也有贊許他處置迅速穩妥的成分在里面。
死者叫李長順,原是附近一農民,開有一口小煤窯,家道殷實。案發地就在距煤窯入口處不遠的小工棚內,案發時間則在達明建接到指揮中心報告前半小時。現場附近群眾都已經睡下了,只聽見一聲巨響將大家驚醒了,出門一瞧,才發現是李長順出了事。當晚李長順一個人在工棚內休息,有人預先將炸藥安放在他睡的床下面,用遙控裝置引爆了炸藥,將李長順給炸死了。
仙巖盛產煤,本地小煤窯眾多,雷管、炸藥等火工產品散存在群眾手中的自然就比較多。前段時間雖然進行過專項整治,但收效甚微。這主要是因為以前有一段時間,區里為扶持地方經濟,對農民私開小煤窯采取了默許態度,故而一段時間仙巖鄉境內到處是小煤窯。近年來,上面多次嚴令停止小煤窯的開采,但一些小煤窯采取了“躲貓貓”式的生產方式。政府前腳查封,后腳就啟封開采;還有的,甚至專門在深更半夜里進行生產。說起這個事,政府就頭痛。聽說最近按上面精神,由政府出面,正在對這類小煤窯進行清理,政策是堅決關停。但李長順的這家小煤窯當晚并沒有生產,他早早便睡了,誰想竟然被人炸死。
在現場,達明建看到了陳偉國。每次看到他,達明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此刻,陳偉國正在現場忙活著,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陳偉國可不是這個樣子。陳偉國、達明建和劉勇都是警校同屆的同學,陳偉國學的是刑事技術專業,達明建學的是公安專業,劉勇則是刑偵專業。當時,陳偉國、達明建和劉勇在警校可是大名鼎鼎,號稱“明中三劍客”。
因為業務強,陳偉國分配回明中區公安分局后不久就干上了探長,相繼破獲了一系列大要案件。但這對他反而成了個包袱,他也就在這個位置上不溫不火地混了十多年。本來依他的資歷,在任職上起碼不比劉勇差,但他好像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似的,只是一門心思地搞案子。剛畢業的那幾年,在刑偵大隊當偵查員時達明建還經常與陳偉國在一起聊聊,后來忙著成家,也就交流得少了。最近聽說,陳偉國還在和老婆岳麗鬧著呢,好像婚姻都岌岌可危。看著他在現場上忙來忙去的這個專注的樣子,達明建不禁在心里長嘆了一聲:唉,這個陳偉國!
8
回到局里后,達明建又想起了昨天讓洪雪梅了解的“12·13”專案情況。昨天晚上到了李長順被炸死的案件現場,他心底多少有些不踏實,然而哪不踏實,他又說不上來。政治處雖然不負責破案,但對案件的偵辦情況必須調查了解清楚,尤其是破案記功嘉獎一定要慎重。千萬不要像幾年前政治處為某案向市局請功,市局也批了;結果這個案子先一審,后二審,最后又發回重審,再審,最終被省高院給判了無罪。原來是抓錯了人,辦了錯案,鬧了一場笑話——“12·13”案可不能搞成這個樣子。
于是,他打電話把洪雪梅叫來問問調查核實的情況咋樣了。“這個案子應該沒有什么問題。高浩是當時專案組確定的重點嫌疑對象,案發后就一直負案在逃,是劉大隊做了好多工作才來投案自首的;而且,他的交代與現場情況完全吻合。特別是劉大隊,在大家幾乎對破案喪失信心的情況下,鍥而不舍地一直做高浩母親的工作,終于感動了她,由她出面向兒子做工作,讓高浩來自首。我認為,劉勇及‘12·13’專案組應當向上級請功。”看來,洪雪梅對情況了解得很充分。
“高浩為什么要作案,動機劉勇他們查清楚沒有?”
“我問過劉隊長了,主要是因為高明發回家的那天晚上,碰巧高浩當天悄悄溜出去到村口與同村的幾個年輕人打臺球去了。別墅的鑰匙高浩管著的,高明發進不了門,又見高浩沒在別墅里守著,加上喝了些酒,打電話把高浩叫回來,把他給訓了一頓。這高浩年輕氣盛,受不了這個氣,就把高明發給炸死了。”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
“那高浩作案用的雷管、炸藥的來源查清楚了嗎?”
“查清楚了,就在附近的小煤窯火工倉庫里偷的。”
洪雪梅說的這些,看起來倒是能夠說得過去。動機、物證和口供基本上都與現場吻合,但達明建卻不這么認為。不過,在沒考慮成熟之前,他不想把自己的看法告訴洪雪梅。
“好吧,你下去準備一下事跡材料,黨委會上過一下,準備上報給市局。”達明建還是讓洪雪梅先去準備準備。
達明建總覺得這個案子破得有些不踏實,他原來搞過刑偵工作,這個案子破得有些蹊蹺,給人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按說,這高明發好歹也是高浩的隔房叔叔,平日里待這高浩也不薄,每個月給高浩的工資好幾千塊呢。他平常很少到別墅來,等于白白給高浩找了個好吃好喝的生存之道,高浩沒有理由就為了幾句話而起殺機啊!且高明發當晚帶到別墅來過夜的那個妓女與高浩無冤無仇,高浩即使再恨高明發,總不可能連這兩人一塊給炸死吧?
達明建的心里還有更深的疑慮,雖然不愿往那方面去想,但是這個想法卻像夢魘一般纏住了他,時時浮上他的腦海。那就是,達明建關于此案的這些想法,作為警校高材生的劉勇一定也明白。可是劉勇給出的解釋為什么這么不令人信服呢?
9
達明建回到家里,鄒桂芳正在輔導女兒達娟做家庭作業。見著女兒,達明建才想起她的生日快到了,達娟今年快滿七歲了,正在讀一年級。鄒桂芳這幾天心情不錯,見著達明建顯得很高興,達明建還沒落座便告訴他:“你那個寶貝干兒子又給我打電話來了啊!”
達明建愣了一下,隨即便明白她說的是誰了。“哦,是小軍啊,他不好好在學校里讀書,打電話干什么?”在明中城里,達明建有一個自幼在一個院子里長大的朋友,叫方炎,是個搞技術的地礦工程師,現在是區里地礦局的副局長。方炎比達明建早結婚十年,不像達明建,拖成了“大齡青年”才結婚。方炎有個兒子,叫方小軍。方小軍出生后,方炎愣叫達明建給方小軍做“干爹”。達明建本來對這種市井俗套很不感興趣,但礙著是方炎這個老朋友,所以也就認了這個“干兒子”。這方小軍從小就聰明伶俐,才十七歲就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是方炎老婆齊文娟的命根子。
達明建從小就很喜歡方小軍,現在跟著方炎一樣,與這個小大人一般的方小軍也是無話不說的忘年“鐵哥們兒”。
“什么,你自己都忘了啊,你女兒達娟該過生日了,人家小軍專門打電話問我們是怎么安排的?”鄒桂芳白了達明建一眼。
“這不還早著嘛,小軍這孩子對他這個干妹妹倒挺關心的。”達明建道。
“他說他在學校里挺好的,只是有些想達娟妹妹了。”鄒桂芳笑吟吟地說。
“這傻小子,操這份閑心干什么!”達明建也沒深問。
吃完飯,天都已經黑了。達明建習慣性地看了看手機,今天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電話,看來今天晚上可以沉下心去讀讀書,上上網了。老長一段時間沒上網了,達明建打開了自己的電子信箱,除了那些垃圾郵件,有封未讀郵件,正是那個方炎的,就是方小軍的爸爸。現在見面的時候雖然少了,但經常在網上交流。
方炎的這封郵件,只有寥寥幾句,題目叫“誰偷走了我的快樂”。
明建,你覺得快樂嗎?我發現,自己已經很久不快樂了。如果快樂都不在了,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那么,是誰偷走了我的快樂呢?
達明建看了看方炎發這個郵件的時間,幾天前的凌晨兩點多鐘。這小子怎么那么晚了還在網上?
方炎這幾年混得順風順水的,三十多歲就當上了地礦局最有實權的副局長。在達明建的眼中,他基本上也算是個“成功人士”了,可沒想到竟然也還有閑心寫這些東西。達明建覺得在網上三言兩語可能跟方炎說不清楚。于是就給這封信回了“老伙計,抽個時間我們談談吧”這么一句話。
網上的內容太多,達明建胡亂點了幾下,草草看了幾則新聞,也就下了。隨后,從書柜里翻出幾天前才買的一本書,饒有興趣地看了起來。
第三章
10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
這段掛在達明建辦公室墻上的箴言出自《禮記·中庸》,其意是:“真誠是人的自我完善,而道是人自己引導自己。真誠,貫穿于一切事物的始終,沒有真誠就沒有萬物,因此君子以真誠為貴。真誠,并非只是自我完善而己,還要用來成就萬物。自我完善,是仁義的表現;成就萬物,是智慧的表現。天賦的真誠品德,是結合了天地內外的道理,因此隨時運用而無不適宜。”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也是達明建所孜孜追求的人生境界,他時常在閑暇時玩味。
從當上政治處主任的第一天起,達明建就給自己設定了底線:公道正派。雖然,一路走來,自己顯得有些跌跌撞撞,但在心中,那種“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的理想主義光芒卻從沒有熄滅過。他知道,這也是一種堅持。
上班不到一個小時,達明建就接到兩個電話。一是劉勇請吃飯,意思很明顯,無非是當上了代理大隊長,慶賀一下。這個達明建懂,也確實值得祝賀,不過一想,幾年前就該當上了,到現在,因為王一阻攔,反倒只干了個代理的,有什么好慶賀的!但達明建還是答應了要參加的。
另一個是張兆龍用內線打來的,叫達明建到他辦公室去一下。
“小達,這幾年我們單位新進的民警比較多,補充了些警力。我聽說有些邊遠的基層派出所還有不少同志在艱苦地方干了多年,正好可以把這些同志換回到城區派出所或者局機關來。這些同志有好多家在城里面,夫妻分居兩地,你們政治處對這部分同志要照顧!”聽張兆龍的口氣,好像政治處對這些同志關愛不夠似的,其實不過是為他的下步安排做鋪墊:“這幾個民警申請調回城里或者局機關,你看看哪個單位缺人,給我提個方案來。”
這份名單一共六個人。作為一名政工干部,了解民警的情況是基本功,達明建對這六位民警的情況都是了解的。這六個人中只有兩位符合張兆龍說的“扎根基層邊遠派出所”的情況,其他四個都是剛入警不到一年的新民警,這幾個人的家庭情況達明建清楚,是有些“背景”的人物。張兆龍這么說,是為解決這四個人的工作調動問題找個借口,不過為了掩人耳目,也還是解決了兩位確屬扎根基層派出所且長期夫妻兩地分居民警的調動請求。這也是張兆龍高明的地方,就是真引起了不良反應,也能拿這兩位民警來做掩護。
“請局長放心,這個事我一定辦好!不過……”達明建說到一半時停了一下,但還是把話說完了,“政委那邊,是不是要打個招呼?”達明建試探著問道。
“也好,你去給王政委打個招呼。”張兆龍揮揮手。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性動作,意思是說“這個事就這么定了”。
借著局長召見,達明建也就順帶把給“12·13”專案組向省廳請功這事給匯報了。張兆龍對這事興趣不太大,只說你們去辦就好了。不過,他提議要給代理大隊長劉勇,也就是這個案子的專案組長,另外再報請個人一等功。
好容易回到辦公室,正定定神想想今天的工作,這第三個電話又來了。電話是用手機打來的。
“老兄,這兩天在忙些什么呢?”達明建一聽,這是區委組織部干部科副科長向明打來的。
“我正準備給向科長匯報工作呢!”達明建說的是劉勇任代理大隊長這個事。
“哦,劉勇那個文件我們收到了。代理嘛,又不是正式任命,打個招呼,讓我們知道一下就成。”向明打著哈哈。
達明建知道,向明絕非是為劉勇的事情打來電話,他找達明建確實有事。向明的小舅子今天早上騎摩托車帶老婆、孩子上班,路過街心花園時被執勤的交警給逮住了。因為超員一人,交警把他的《駕駛證》給暫扣了不說,聽說還要拘留。
“向科長交辦的事情,老弟我一定盡力。你等著,我問問情況,待會兒打電話給你。”達明建對向明等組織部領導說的事情歷來不敢馬虎。他馬上給交管大隊街心花園執勤點打了個電話,問了問情況,真有這么回事。其實執勤交警也知道這人是向明的小舅子,主要是因為這人太狂了,在街面上就把交警們給罵了個夠;現場人又太多,就只好按規矩辦了。
“哦,是這么回事。”看來向明也真該管管他的這個小舅子了,但向明既然出面打了招呼,也多少得給個面子。
達明建對接電話的這個交警說:“這個事情,我回頭給向科長說一下,讓他嚴肅批評教育他的這個小舅子。今天這個事情嘛,我就替向科長給各位兄弟們賠個不是了。你看是不是還是教育從嚴、處罰從寬,批評教育一下就算了。待會兒下班時間,等人少的時候,我就通知他來一趟,把《駕駛證》還給人家算了?”
“是是,達主任說的是。好的,就按達主任說的辦。”那邊交警也不想真的把向明,或者說達明建給得罪了。
達明建給向明打了個電話,說這事就這么結了。完事后,達明建心想,“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破事!”
公安局,看起來名頭大、牌子響,但其實也不過是政府的一個序列局,能夠管得到公安局的如預算財政、組織人事等部門實在太多了。剛才張兆龍說要安排的那四個有“背景”的民警,哪個七姑八舅四表姐沒在這些單位里掌著實權。你以為他張兆龍真一手遮天,不可一世啊?這些單位要真不買他的賬,有時就連他也沒辦法。就拿今天這個向明來說吧,組織部里的干部科一直沒有科長,實際上就是向明這個部務委員說了算。聽政治處的同事說,這也不是個善主。幾年前,達明建的上屆,老政治處主任周新林也因為一件小事向明打電話給他沒買賬,結果他愣是把公安局報過去的一批干部任命壓了兩個多月。后來直到局長張兆龍發了火,直接找區委常委、組織部長把這事說了,他才給辦了。這樣的官場油子,達明建又怎好得罪?
11
剛把向明這事處理掉,洪雪梅就匆匆忙忙地進來了。“這個小洪,你慌慌張張地做什么?”達明建問。
“達主任,你看這個。”說著,洪雪梅把一份材料給他遞過來了。洪雪梅這小姑娘心里藏不住事,平日里遇著點兒事就慌里慌張的:這也是年輕人的通病。她手上拿著的這份材料是她剛從互聯網上下載的,達明建吩咐過她,每天上班都要到網監大隊去快速瀏覽一下有無涉警的信息。現在上頭正在抓“和諧警民關系建設”,要求對涉警負面信息及時處理。否則,在這個信息時代,誰也無法估計到會炒作到哪一步。到那時,就被動了。
今天的這個信息卻是負面的,而且非常敏感。題目是“這樣的人也能當刑偵大隊長?”發表在本地一個著名的反映社情民意的網站——明中焦點的“民意論壇”里。這“民意論壇”號稱是明中區的“焦點訪談”,是網民針對民生問題發表意見的一個園地。現在網絡這么發達,領導倒也沒閑著,經常直接就“民意論壇”上的發帖給各個部門下批示。
這個帖子從題目上看就極具殺傷力,是一個網名叫“明中刀客”的人發的。內容大致如下:
區公安分局刑偵大隊原教導員劉某某五毒俱全,道德敗壞,卻被分局提拔為代理大隊長。經調查他有以下問題:一是經常出入茶樓酒肆、歌舞廳、演歌城、桑拿洗浴場所,與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打得火熱;二是伙同妻弟開設了一家茶樓,叫“逸豪”,在城區新華路四號,名為茶樓,實為賭場,且經常邀約刑偵大隊的青年民警到該茶樓聚賭;三是與新民警,刑偵大隊女下屬詹某某勾搭成奸,實屬道德敗壞;四是警匪勾結,放縱罪犯,因三年前仙巖鄉爆炸案一直破不了案,就亂抓老百姓來頂罪;因政治處主任達某某與其是警校同學,遂而合謀冒功請賞。我想請問一下明中區公安分局黨委,像這樣素質的人是怎么獲得提拔的?這樣的人擔任大隊長,還有沒有青天王法,還有沒有老百姓的安穩日子過?劉某某的提拔,是不是因為有關系,有后臺?一定要給群眾一個交代,否則,我將一追到底,絕不罷休!
這個“刀客”語出犀利,看來大有把劉勇搞下去的勁頭。“劉某某”是說劉勇吧,“達某某”是說他達明建吧。在心底盤算了一下,達明建叫洪雪梅先去把網監大隊的齊放大隊長找來,同時,要她把這份材料復印,分送張兆龍、王一和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郭愛兵。
在等齊放來的這會兒,達明建給吳玉先打了個電話。在明中區,提起“吳玉先”可能沒有人知道,但若提起“明月中天”,那可是家喻戶曉。“明月中天”就是吳玉先的網名。吳玉先是達明建的一個文友,中學那會兒,曾與達明建同在學校文學社里任過業余編輯,兩人一直私交不錯。吳玉先高考時沒考上大學,后來直接就到他父親所在單位區食品公司當了工人,這幾年公司效益不好,也就下了崗。目前開了家小餐館,聊以維持生計。也因為整天閑著沒事,吳玉先整日地在這互聯網上廝混,以這個“民意論壇”為據點,喜歡對國事、家事、天下事發些噱頭味十足的帖子,漸漸也有了些名頭,儼然成了明中區的網上意見領袖了。有關部門見他行走網絡多年,行事風格雖然招搖,但對一些敏感問題的處理上卻比較得體,就干脆直接讓吳玉先當了這個“民意論壇”的版主。
吳玉先與達明建的關系一般人不知道。當政治處主任這幾年,經達明建提議,一向在經費開支上手腳吝嗇的張兆龍,對吳玉先那兒卻舍得花錢。一年下來,好幾萬哪!而且平日里,吳玉先但凡有個大事小情,達明建辦得比將才給向明辦事還快。因為在現實的光景下,吳玉先的這個“民意論壇”,是民眾與政府和諧關系得以溝通的重要紐帶。真要發生什么大事,他那是最直接的交流平臺,也是政府行為獲得理解的網絡基地。
達明建認為,在一段時間內老是出現關于公安這樣那樣的負面報道,會影響公安局的聲譽和形象。所以,為著民警,為著公安局,在吳玉先那兒花點兒錢,達明建倒也沒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也不光吳玉先,其他新聞媒體也多少得花銷點兒。只是一想到有些媒體從業人員那副貪心不足的樣子,達明建心里多少有些反感。
那邊,吳玉先其實早知道這個事了,好像就在等達明建的電話了。看來,他是在守株待兔,真不愧為“明月中天”啊!既然是這樣,達明建簡單把事情經過說了下,只說“拜托兄弟把這事‘處理’一下”,便掛了。
網監大隊長齊放來了。因為是自己人,達明建就把話說得直接些。“這個帖子反映的情況先姑且不論,但發帖者的動機是不可告人的。民意論壇那邊,我已給‘明月中天’版主打了招呼。你這邊,要做兩手準備。一是順著這個帖子的IP查查,看有沒有線索能查到這個發帖人,同時,也要估計到這帖子的殺傷力。如果‘明月中天’那邊處理不了,就直接向區委宣傳部匯報,到時你到省里跑一趟,與省委宣傳部聯系一下先把這個帖子給封掉;但要先等等,看‘明月中天’那邊的情況如何。現在當務之急是查實,這個不能等。”在齊放面前,達明建有意只提‘明月中天’,不提吳玉先,有些事情,把知道的范圍控制得越小越好。這也是一個政工干部的基本功。
對于這個帖子所稱的幾個問題,達明建多少知道些。這第一個問題是最沒有說服力的,現在又有幾個人不出入娛樂場所。娛樂嘛,別人進得,警察就進不得?只要不執行公務,只要不穿著警服,只要不上班時間去,也犯不著哪門子事。第二個問題,達明建也聽到過局里有人反映,也問過劉勇,確實有這么一回事。劉勇的內弟瞿強是個下崗工人,因為沒事做,在銀行貸了點兒款,開了家茶樓,主要是喝茶。平日里大家伙沒事還到那兒去坐坐,打打小牌呀什么的,不過達明建沒去過,也沒有哪條規定不準民警的親戚開茶館啊。這第二條,達明建覺得也可以否定掉。第三條,那個詹某某,大約是指詹蓉吧。詹蓉是面向社會招錄的應屆大學畢業生,到局里工作沒幾年,目前在刑偵大隊當內勤。現在對“男女關系”,抓得倒沒以前緊了。要真說起來,這“男女關系”誰又能說得清楚,頂多算一緋聞。這事達明建倒是第一回聽說,等過幾天,把詹蓉找來問問。這第四宗,請功的事情。目前只是個想法,刑偵大隊向區局寫了請示,張兆龍同意,但黨委沒有開會研究;而且就是研究定下來后,還不是得給上級公安機關逐級請示上去。說他達明建與劉勇“合謀冒功請賞”,這又從何說起?
那么,這個帖子為何要在此時拋出呢?發帖人要達到什么目的呢?達明建陷入了沉思。
第四章
12
因為這個帖子,達明建的神思多少顯得有些迷離。正想著,張兆龍的電話來了,達明建知道他也是為這個事。“達主任,你給我好好查查,好好查查,這件事是什么人干的!媽的,搞到公安民警頭上來了。不管是誰,要想盡一切辦法把他找出來!”張兆龍的聲音近乎于咬牙切齒了。
那邊,“明月中天”也辦妥了。據吳玉先說,他先把這個帖子做“沉底”處理,也就是放在帖子列表的最末尾處。一般人的閱讀習慣,都只點排在前面的幾頁,故而列為“沉底”的帖子,也就沒幾個人注意了。他再安排幾個兄弟跟跟帖,“灌灌水”,估計鬧騰個幾天就消停下來了。不過雖說“明中論壇”大家的關注度高,但也不能保證這“明中刀客”不在其他網站上發。所以,還是要防患未然,最好能把這個人找到,做做工作。據他估計,這發帖人,十有八九就在公安局內部。
“我們了解過了,這帖子所反映的情況全是子虛烏有。”達明建說。
“那就好,這事翻不起多高的浪。”吳玉先打了保票。
雖然吳玉先這么說了,但達明建并沒有覺得有多輕松。他把洪雪梅找來,按照剛才他想的幾條思路給洪雪梅口授了“關于對‘民意論壇’〈這樣的人也能當刑偵大隊長?〉一帖的回復”,讓洪雪梅記下后整理好,并聯系一下齊放,準備正面回應,以正視聽。
隨后,達明建把這事給王一作了匯報,王一沉默了半天。對于這位工作經驗豐富的領導,達明建有著復雜的感情。一方面,這位政委精明能干,能力上不比張兆龍弱,有時也能夠堅持原則,這是最讓達明建敬重的地方。就是在劉勇的任用上,達明建雖然在感情上傾向于自己的同學劉勇,但又隱約覺得王一的謹慎態度其實也不無道理,因為劉勇近年來在一些事情的表現上,自己也對他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另一方面,他畢竟只是“二把手”,在一些問題上,更多則只能順水推舟,這或許對他來講,多少有些落寞。達明建給他匯報對此事的幾條處理意見,特別是齊放那兒追查一下誰是發帖人和洪雪梅那兒以公安局的名義回復一下,他也支持。
達明建又把張兆龍交辦要調動六個民警工作崗位的事匯報了一下。王一詳細地問了這六個民警的基本情況。說是基本情況,其實主要是問這些個民警的“背景”,也就是說“關系”。
“這是局長的意思。”達明建特別強調了一下。
“既然是局長定了的,那你看看江城、石城兩個城區派出所,還有局機關有沒有位置。在有利于工作的前提下,盡量滿足這六個民警的愿望吧。照顧一下這些長期在艱苦地方工作的老同志也是應該的!”王一的話,雖然說得很柔和,但聽起來有些生澀。
安排停頓后,他給劉勇打了個電話。劉勇已經知道這個事情了。
“其他的事好說,你跟詹蓉之間有那些事沒有?”達明建問。
“絕對沒有!唉,你是不知道,這帖子的事瞿佳知道了,正在家里尋死覓活,要我說清楚呢!”劉勇說。
“沒有就好。”達明建掛了電話。
13
劉勇的飯局,是先前說好了的。既然答應了人家,就得守諾,這是達明建行事的原則。
雖然是個代理的職務,但在劉勇的個人奮斗史上,無疑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因為在基層公安機關,刑偵是業務含量最高、能力要求最高的一個警種,刑偵大隊長這個位置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
達明建打心眼里為劉勇感到高興,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劉勇能夠在藏龍臥虎的警隊里出人頭地,要為之付出多少心血和努力啊!但這幾年,達明建覺得劉勇漸漸變得讓他有些陌生了,因為劉勇出人意料的事情是越來越多了……就拿這頓飯來說吧,達明建原以為這只是幾個老朋友在一起聚聚,到了劉勇說的“月光酒樓”這個地方后,卻發現人聲鼎沸,到處都是人。原來劉勇請客正是在這酒樓的大廳里,而且這大廳被劉勇全包了下來。達明建看了看,至少二十桌!當個刑偵大隊的代理大隊長,犯得著這么張揚嗎?達明建的心里嘀咕著。
劉勇的老婆瞿佳正忙著招呼客人呢。達明建在房間角落隨便找了個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入了座,卻被瞿佳見著了,隔著好多張桌子,老遠打招呼:“我的大主任,等你老半天了。你坐那兒哪成,快到中間來坐。”達明建只得隨著瞿佳到了她指定的位置。在人家眼里他好歹是個領導,所以給安排的位置居然也在大廳最前方的主桌上,只是有些偏。在等客人的當兒,達明建細細看了看來賓。嗬,明中區有頭有臉的人幾乎全來了。除了幾個實權單位的領導外,局里黨委的所有成員都到了,連黨委會上提出反對意見的王一也來了。那個找不著“快樂”的方炎也來了,警校老同學陳偉國也來了,甚至那個經常混吃混喝的吳玉先也早到了。看來,這劉勇的面子還真不小呢。達明建搖了搖頭。
這樣的場面太吵鬧了,達明建不太習慣。在滿場的客人中,他只跟陳偉國和方炎打了個招呼。對著郁郁寡歡的陳偉國,在這種場合下,達明建不好說些什么。給方炎打招呼時,他只說了一句話:“其實我也不‘快樂’。”方炎笑了笑,沒有說話。
坐了一會兒,達明建便在這賓主盡歡的時刻,悄悄離開了。吃劉勇的這頓飯,讓達明建感到非常不自在。因為劉勇在給他敬完酒后,離開時,擦著達明建的耳朵,輕輕說了句:“葉敏到明中來了,今晚因為不便,沒來。”
葉敏,是她嗎?她怎么到明中來了?帶著一連串的疑問和莫名的遐想,達明建回到了家。鄒桂芳正看著電視,這段時間,她好像沒跟他提買房的事情了。女人嘛,鬧騰幾天也就算了。見著劉勇的賀宴這么張揚,達明建有些不安。他想起了那天瞿佳到家里來送的東西和錢,本來就不該收,這兩天忙,一直也沒退。于是和鄒桂芳提起了這件事。
“瞿佳送的東西還在嗎?”達明建問。
“放心,我收好了的。兩瓶酒我專門給你留著過生日喝。”鄒桂芳一邊看電視一邊答道。
“小鄒,劉勇和我是老同學,他的東西,我們怎么能收呢?”提起這個事,達明建有些窩火。
“收了又怎么了,你們老同學之間的禮尚往來又有什么?如果劉勇不是你老同學,我還真不要呢!”鄒桂芳就是這樣,有時頭腦簡單得可愛。見鄒桂芳這樣說,達明建也懶得和她爭吵。他想起自己手上還有一筆錢,是他去年一年寫文章的稿費,大約有個六七千塊吧,估計也夠了。
這夜,達明建失眠了,他深深地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在他的記憶最深處,葉敏是他不愿翻動也不愿去想的記憶。然而,劉勇的這一句話,卻將那一幕幕的往事又翻了出來,在他的心海里泛起了波瀾。還是順其自然吧,達明建想。
14
上班后,達明建問了問洪雪梅這幾天他安排的那幾個事情落實得怎么樣了。待洪雪梅匯報完后,達明建問道:“田主任,今天上班了嗎?”
洪雪梅點點頭:“上了,那天達主任吩咐后我就給他打了電話,把達主任的指示給他傳達了。他說‘堅決照辦’,表示自己近段時間身體恢復得不錯,可以來上班了。”“那就好。”達明建點點頭。
考慮到田力夫和姜守春都曾負責過干部工作,很熟悉情況,達明建用內線電話,把他倆都叫了過來。叫他倆過來,是因為局信訪辦轉來市局邵局長的一個批件。這也是一個讓區局領導頭痛的“老大難”問題。因為,這件事恰恰與他的前任,原分局黨委委員、政治處主任周新林自殺有關。
三年多前,達明建還在局指揮中心當主任。那是“12·13”爆炸案后的一個多月,快過年了,雪下得很大,風把窗戶玻璃刮得哐哐作響,達明建難得早早睡下;正在夢里神游之時,手機響了。達明建一看時間,正好是凌晨三點。電話是局里指揮中心打來的,他必須得接。如果說接電話時,達明建還懵懵懂懂的話,那么,接下來這個消息卻是讓他難以置信而且大吃一驚的!
周新林跳樓自殺了!
“什么,你們沒有聽錯吧?”達明建問。
“達主任,千真萬確,周主任從公安局家屬院內他住的那幢樓的樓頂上跳下來了。人已經死了,張局長和王一政委都已經到了現場。局里召開緊急會議,請你馬上到局里來!”
等達明建趕到局里時,周新林的遺體已被轉至殯儀館,局里的會議也已經在開了,氣氛非常凝重。張兆龍鐵青著臉,一支接一支地在抽煙。王一的表情雖然平靜,但也多少有些緊張,因為達明建見他的手在輕輕地顫動。
“通報個情況,大家也都知道了。局政治處主任周新林同志今天凌晨一點多,也就是大約兩個小時前,從他所居住的公安局家屬院內他家那幢樓的頂樓上跳樓自殺。這一點,局里和檢察院的法醫聯合進行了現場勘驗,基本上可以證實,目前正在殯儀館做尸檢。”張兆龍此時已無平日的霸氣,和緩地說。
按照張兆龍和王一的要求,就在現場上議定臨時成立幾個工作組并立即開展工作。由于公安局工作做得及時,達明建這邊也在吳玉先那兒事先打了招呼,網上除了有個別人酸溜溜地發了些幸災樂禍的議論外,基本上沒引起多少關注。半個多月后,也就風平浪靜了。
關于周新林的死因,一直是個謎。雖然經法醫勘驗,證實他確系跳樓自殺。但他為何要自殺,則眾說紛紜。據他的老伴講,他平日里好好的,事先一點兒征兆都沒有。只是在他自殺前半個月,每晚老是失眠,夜里睡不著覺,她也就沒在意。事發當晚,她自己先睡下了,哪曉得周新林卻跑到頂樓上去自殺了。郭愛兵那兒,組織刑偵大隊刑警們調查了一段時間,把各種可能都考慮和分析了進去,也沒查出什么名堂,于是也就放下來了。民警自殺身亡,事前一點兒征兆都沒有。這也是怪事一樁。
王一那邊要困難些,主要是周新林家屬的工作不好做。一個區公安分局的黨委委員、政治處主任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總得給一個說法吧?為此,王一專門把郭愛兵和負責調查的幾個偵查員叫過來,給周新林的家屬開了個情況說明會;把有關情況通報了一下,目的是讓她們了解在這件事上公安局是做了大量工作的,但確實又沒有任何線索。好在,周新林的家屬還比較通情達理,哭鬧了一陣,也就答應召開追悼會。遺體很快被火化掉,追悼會開完,對周新林自殺一事的處理也就算告一段落了。
其實,對張兆龍和王一,達明建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因為他正是在周新林死后走上政治處主任這一崗位的。周新林自殺后,政治處主任這個位子空了一段時間。政治處的工作暫時由田力夫主持著。不過,后來聽說覬覦這個位子的局里中層干部不在少數。可能是因為說情的人太多,不好平衡吧,張兆龍在和王一商議后提出還是搞民主推薦和測評吧。那次局黨委委員、政治處主任人選的民主推薦是在事先不打招呼的情況下,以召集局里中層干部回局開局務會議的名義突然進行的。結果,時任局指揮中心主任的達明建在兩輪民主推薦和測評中均名列第一。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聽說在局黨委開會討論時,張兆龍拿出了他的霸氣,為避免有人說情,關掉了手機,提出由達明建來擔任這個職務。而且,這個提議立即得到了政委王一的堅決支持。可以這么說,達明建走上政治處主任這個位子,全仗張兆龍和王一頂著壓力一手提攜。
達明建知道,張兆龍和王一于己來說,是公道而并無私誼,故而自己所做的,也只能是公義而非私情。只要公道正派、問心無愧,就無所畏懼。這是達明建堅持的一條原則和底線。但是,上屆老主任周新林親屬的反復信訪卻是一件讓他十分傷腦筋的事情。
15
周新林的喪事料理完后,問題出來了。本來這個問題在治喪期間,其親屬也就提出來過。主要就是對周新林死亡性質的認定,牽涉到對其親屬進行撫恤的標準問題。按照國家公務員和公安民警的有關撫恤文件規定,民警的“自殺身亡”與“因公殉職”或者“因病逝世”的撫恤標準差距很大,可謂天壤之別。人死不能復生,但其親屬還得活著,還得生存,撫恤金的多寡對他們來講很重要。還有一個正名的問題,總不能說自己的丈夫或者自己的父親是“自殺身亡”的吧?這也事關顏面。
當時為了早日召開追悼會了結此事,王一幾乎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對周新林親屬所提出的要求是有求必應。除了答應在對外發布的《訃告》中,將周新林的死亡表述為“逝世”這一含糊字眼外,也表態對于其死亡定性問題,待治喪結束后盡量爭取能夠按“病逝”來加以解決。這些條件滿足后,其家屬才答應召開追悼會。然而,追悼會后,在辦理對其親屬的撫恤時,政治處當時經辦此事的田力夫拿著擬好的按原來王一表態的“病逝”結論給人事局上報撫恤的文件找王一簽字時,因為事關重大,王一推脫說讓張兆龍簽;不料張兆龍卻拒絕簽字,只說“這事一定要堅持原則、實事求是,政委既然表了態,那就要他簽”。為這,王一發火了,當初為了盡快讓周新林入土為安,開追悼會,這個事他是跟張兆龍通過氣的,當時張兆龍也同意按這么辦的。怎么人一下葬,就翻臉不認賬了呢?田力夫拿著文件在張兆龍和王一之間跑來跑去了好幾個回合后,終于明白,這事恐怕是辦不成了。
周新林親屬見公安局是這種態度也非常生氣,既然辦不成,當初就不要表態嘛,怎么能騙人呢?也仗著周新林早已化為了灰燼,死無對證,開始與公安局打口水仗了。他們認為公安局所謂的“自殺身亡”結論證據不足,原因有三:
其一,做現場勘查和尸檢的,只有兩個法醫。一個是公安局的法醫,一個是公安局聘請的檢察院法醫。他們質疑這倆人所做結論的公正性,認為很可能是暗地里被人做了手腳;自殺、他殺或者是意外死亡的可能,均無法排除。
其二,不管周新林是自殺,還是他殺,抑或是意外死亡,那總得有個具有說服力的原因吧?好好一個大活人,白天都還好好的,到了晚上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怎么說得過去?
其三,周新林從事公安工作近三十年,歷任派出所民警、刑偵大隊偵查員、派出所副所長、刑偵大隊副大隊長、大隊長和局黨委委員、政治處主任。這沒有功勞有苦勞,好歹也算是局領導,生前都夸他干工作是一把好手,臨死前一個多月都被區局里臨時抽去辦理“12·13”專案,并擔任專案組組長。怎么他這一死,居然其親屬啥也沒落著,太寒心了。于情于理,說不過去吧。
這三條,雖然有些牽強,但還說得過去。周新林的親屬便以這三條理由為憑開始了層層上訪,要求將他的撫恤按正常死亡對待。王一開始也還是客客氣氣地接待了幾次。只是,好多問題連當時都沒有搞清楚,現在又怎么能搞得清楚。所以他對其親屬說話也越來越含混和原則,后來,只要聽說周新林的親屬來了,便想辦法躲開了。張兆龍則更甚,直接把辦公室門鎖上躲在里面不出來。區公安分局都解決不了這事,人事局、組織部、政法委、區委、區政府就更不好解決了,也沒人敢拍板。這事便漸漸成了懸案,誰摸著誰頭痛,就是市局的邵局長,對這事的前因后果其實也是一清二楚的。
在達明建的印象里,周新林是一個敬業正派且精明強干的人。因為業務能力強,工作績效突出,同時長期擔任刑偵大隊長,出于輪崗交流的考慮,周新林才從刑偵大隊長的崗位上被提拔為局黨委委員、政治處主任。雖然當著政治處主任,但是局里遇著疑難案件,仍然要他親自出山指揮偵破,張兆龍的心里才踏實。聽說,周新林在政治處主任這個位置上也相當有威望,像田力夫這樣的人在他面前根本不敢有絲毫造次。所以,就是達明建也想不通,這么一個精明強干的人怎么會走上不歸路?
正想著呢,田力夫和姜守春進來了。達明建說:“田主任、姜主任,周主任生前與你們也是老同事了,現在他的身后事搞成這個樣子,真沒想到。”提起這件事情,姜主任也很沉重,他嘆了一聲氣:“唉。”田力夫則面無表情,有些漠然地將身子靠在了沙發上。
“我找你們來商量,從政治處這個角度來思考一下,對于周主任這個事情有沒有其他可以解決的途徑?”達明建問。
“都是老同事了,周主任生前與我們一起搭檔,哪能沒有感情,我們何嘗不想把他的撫恤善后工作做好。只是現在,他是自殺的,這個全城都知道,這個性質是定了的。就我們而言,也實在想不出招了。”姜主任說的是實情。
“那田主任有沒有更好的辦法?”達明建問。
“達主任,這個事情我們可一定要慎重,千萬不要因為個人感情,而影響了組織判斷。在這個事情上,只能按規定辦,能辦到什么程度,就辦到什么程度。辦不到的事情,可不能強求啊!”田力夫提醒道。
達明建想了想,說:“現在市局邵局長把他家屬的信訪件批了過來,張局長也作了指示,讓我們先提出處理意見。我到政治處以后,也沒到他家去過。這樣吧,你給小洪說一下,買些水果什么的,過兩天我們到他家去看看,先聽聽他們家屬的意見。”這個事情急不得,而且一時半會兒估計也解決不了。達明建決定先等等,摸一摸情況再說。
一邊想著周新林這個事,達明建一邊卻不知怎么又想起方炎來了,這個與他一樣有著不快樂心情的人。邊想也就邊給他打了個電話,“方大局長,還是不‘快樂’嗎?”
“哈哈,我的大主任,怎么有閑工夫給我打起電話來了?”方炎在那邊電話里也打著哈哈。
“沒事,就是看了你寫的E-mail,深有同感,想抽個時間和你聊聊。”達明建說。
“好!周末我約你去爬爬山,一起出去走走。”方炎爽快地答應了。
手上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達明建給王一政委打了個電話,說他想到幾個他所分管的派出所走走,也順道看看仙巖那邊李長順爆炸案偵破的進展怎么樣。
“你去吧。”王一那邊回答得很簡單,好像他正有什么心事。
第五章
16
達明建要去的仙巖派出所,就在仙巖鄉街道的最前邊。仙巖街道原本是個僻靜的小鄉場,只是這幾年隨著對煤炭資源的無序開采,仙巖這個小地方一下子熱鬧了起來。街上也不時出現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營生的,看樣子這兒也存在著些個藏污納垢之處。達明建皺了皺眉頭,就在街前止步了。
達明建每年也抽空到劃給他分管的派出所去幾趟,這對于掌握全局的隊伍建設狀況還是有所裨益的。仙巖派出所只有六名民警,其中包括兩名所領導,一名所長,一名教導員。達明建去的時候,所長馮軍這段時間被局里抽去爆炸案專案組了,只有教導員魯杰和內勤在所里。魯杰是個精干的年輕人,不到三十歲,與達明建是警校校友。近年來,警校早在全社會性的擴招、升格熱潮中升為本科學院了,對這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校友兼學弟,達明建歷來“高看一眼”。
達明建著重問了問仙巖鄉的“掃黃禁賭”工作,這主要是剛才他在進街口時見著了些許“小姐”打扮的人。魯杰笑笑:“鄉里開會時我們提到過,說準備采取措施加以查禁,但鄉里說開放搞活嘛,管得過死誰還到仙巖來投資興業?讓我們先放一段時間看看,再說,明中城里那些個茶樓、按摩房和洗浴城,你們不也沒管嗎?”
“鄉里不比城里,群眾對這些意見很大,還是要引起重視,過段時間搞一次專項行動,鄉里問起來,就說是局里安排的。”由于自己不分管治安工作,達明建也不能把話說得太重。
當然,作為政治處主任,達明建最關心的還是派出所的隊伍建設工作。他翻了翻仙巖派出所的隊伍建設資料,看來這魯杰是個有心人,比較規范;又問了問隊伍的思想狀況,魯杰的回答都讓他感到滿意,達明建心里覺得這年輕人的前途不可限量。
把所里的值班室、槍庫、小食堂和民警宿舍走了一圈后,達明建對魯杰說:“不打擾了,我到爆炸案專案組駐地去看看。”
“達主任,那中午的伙食怎么安排?”魯杰問。
“跟專案組民警一道在他們駐地吃,你不用管。”說著,達明建已經上車走了。
李長順爆炸案發生后,區分局從刑偵大隊抽調了一批得力偵查員組成了專案組。專案組駐地就設在距爆炸案現場附近不遠的一農家小院內,達明建到這兒后,見陳偉國和馮軍都在那兒。這馮軍是老社區民警出身,對仙巖這地兒人頭熟絡,所以這段時間被局里抽調參加李長順一案的專案組。陳偉國眉頭緊鎖,手中拿了一支鉛筆,正在桌上與馮軍比畫著。不過,沒見著專案組長劉勇,達明建感到有些奇怪。
陳偉國揶揄道:“喲,我的大主任,親自來督戰了,給我們帶慰問品沒有?”
達明建覺得現在這陳偉國變得有些“酸”了,倒也笑著,平和地說:“我下鄉走幾個派出所,也順路過來瞧瞧。你們有什么進展沒有?”
雖然不分管刑偵,但對偵破工作達明建并不外行。“作案用的雷管、炸藥的來源查出來沒有?”
“正在查,主要是以前這兒開小煤窯的太多,雷管、炸藥分布比較散,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所以查起來比較困難。”馮軍說。
“一點兒線索都沒有嗎?”達明建問。
“犯罪嫌疑人是采用遙控裝置實施爆破的,爆炸威力比較大,現場物證比較散亂。關于炸藥的型號和批次,需要進行微量物證分析。目前市局刑事技術室沒法做,已經送到省廳刑偵局了,估計這幾天就會有結果。”陳偉國習慣性地咬了咬含在嘴里的鉛筆桿,若有所思地說。
“那就是說目前案情毫無進展嘍?”
“也算是吧。”
作為派出所分管領導,仙巖鄉境內發生了爆炸案件,因為不管刑偵工作,達明建能夠做的,也只能是了解了解情況。在專案組駐地與陳偉國、馮軍他們一道吃便飯的時候,達明建順便問陳偉國:“劉勇怎么沒來?”
“人家當了代理大隊長,總得在家慶賀幾日嘛。”陳偉國的回答依然很“酸”。
“既然是專案組組長,還是要到現場來跟大家伙一道戰斗哦。”以達明建對劉勇一貫的了解,覺得這不是劉勇以前辦案的風格。
“這劉勇,已經不是當年我們在警校一同讀書的那個劉勇了!”陳偉國兀自冒出這么一句話。
匆匆忙忙地吃過一頓飯后,達明建便走了。達明建分管聯系的派出所還有仙石、仙潭兩個派出所。仙巖、仙石、仙潭這三個鄉在一條公路線上,當初分工的時候,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為著方便計,局里讓達明建把這三個在一條線上的派出所都管起來。
在趕往仙石的路上,達明建將身子蜷在座位上,瞇著眼睛,似睡非睡。將才陳偉國對他說劉勇“已經不是當年我們在警校一同讀書的那個劉勇了”,這倒讓達明建多少有些同感。身為專案組組長,怎么能不到現場來親自組織指揮偵破工作呢?他打了個哈欠,順便問了問司機小耿,“關富貴家快要到了嗎?”
“還有十來公里,達主任,你安心睡一覺吧。”見達明建這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小耿說道。
“那好,我先瞇一陣子,到了記得叫醒我。”達明建說著已經把眼睛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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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富貴是明中區更是仙石鄉遠近聞名的一名人,他的出名正是因為上訪。十多年前,他與鄰居因爭宅基地引發斗毆,被鄰居用鋤頭將其右腿打殘。當時,他給派出所報案后,派出所說這是輕微傷害,也沒當回事,讓他自己去找法院;結果法院受理后,院里的法醫一開始將他的傷鑒定為重傷,又將案子甩給了公安局,因為重傷案件應當由公安立案偵查;而這個時候,關富貴那鄰居早已全家外出到南方打工,連蹤影也找不著了,更不用說調查取證了。公安這邊剛開始著手偵破后不久,那位法院的法醫又把鑒定結論給改了,說上次把標準弄錯了,關富貴應該鑒定為輕傷。這邊公安就有了意見,而且就輕傷而言,屬于自訴案件,又把案件扔給了法院。于是這案子就在公安、法院兩家“踢皮球”,踢來踢去十多年過去了,但關富貴的案子還是沒有得到解決。于是,關富貴開始頻繁地上訪,希望能討回公道。但這種陳年舊事,公安、法院處理起來都比較麻煩,加之與他斗毆的另一方,一直找不著人,所以,關富貴的上訪,每次都無功而返。區里、市里到北京和省城去接過他多次,后來,也就隨他鬧去了,總之是沒有人理會他這碼子事了。
達明建還是當指揮中心主任那會兒認識的關富貴。當時他剛到指揮中心當主任后不久,就遇到了來局里上訪的關富貴。當天下午快下班時,信訪民警老何打來電話,說一個老上訪戶坐在信訪室內不走,說非見局長不可,誰勸也沒用。達明建趕到信訪室時,老何虎著臉正在氣頭上。只見這上訪戶則搭著一只腳放在辦公桌上,正閉著眼睛悠閑地哼著小曲兒,一副上訪“油子”的模樣。聽老何介紹說,這人正是關富貴,每次到局里來都很難纏,怎么說他都不依不饒。達明建正想發火,卻看見了倚墻放著一支“拐”。老何說,關富貴的右腳被打成了粉碎性骨折,落下了殘疾,現在必須拄著拐才能走路。見是個殘疾人,達明建的火氣也就壓了下去。
冷場了。
想了一下,達明建遞給他一根煙。“老關,抽煙。”關富貴仍閉著眼睛,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不抽。”達明建看了老何一眼,使了個眼色,突然高聲對老何說:“怎么沒給老關倒開水?”然后,雙手把茶給關富貴遞了過去,笑著說:“老關,有什么話咱們慢慢說。”聽達明建這樣講,他方才將腳從辦公桌上放下,睜開眼睛和達明建說話。
因為當時局里的朱局長到市局開會去了,沒有接待他,那關富貴卻就是不依。就這么僵持了一個多小時,單位早下班了。還沒法跟他急,只能捺著性子對他說:“局長不在,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接待你行吧。”他沒表態,達明建打了電話后,郭愛兵便立馬趕到了信訪室。郭愛兵向他解釋說,因為肇事者作案后一直潛逃到外地,這么些年了,也沒給家里人聯系過,連春節都沒有回過家,抓捕的難度相對大一些,同時表示一定爭取早日將其緝拿歸案。好說歹說,又用了一個多小時,方才把他勸走,但臨走時仍就堅持,只要沒抓著人,他會隔三差五地來局里找局長“陳述冤情”。
好不容易將他勸走,沒想到就在當晚,達明建又遇見了他。因有事在局里加班,深夜十一點,達明建加完班準備回家,卻見局大門外側街角躺著一個人。達明建趕忙上前察看,正是關富貴!他睡在一張破舊的塑料薄膜上,身上蓋著撿拾來的廢舊紙殼。達明建連忙叫醒他詢問究竟,他說他又改變主意了,還是干脆就留在城里等局長回來算了。又問是否吃過晚飯,他的臉上露出饑色,卻連忙掩飾說:“吃了,吃了,你甭管。”達明建有些揪心了,感到深深的內疚:你打發人家走人時,怎么不問問人家身上帶沒帶錢;你倒是回家吃飯去了,群眾卻餓著肚子睡在街頭等著局長接待!他馬上把關富貴拉起來,說“老關,走,吃飯去”,把他領到附近的小飯館陪他飽飽地吃了一頓飯,也就幾個小菜,幾十塊錢。關富貴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一邊開始了與達明建的交談。
他告訴達明建,多年的上訪他早已傾家蕩產,身無分文;好在家里還有田地種著,還不至于餓死。這次借錢來區里上訪,想見局長,不想沒見著,錢也用光了。本想今晚去找在城內務工的同鄉借宿一晚,順便混頓飯吃,卻沒找著,只好流落街頭了。他一個勁地念叨著達明建的好,他說自己每次找到公安局,人家覺得他太難纏,總敷衍叫他“再等等”,等了這么多年也沒個結果,心里哪能痛快。心灰意冷了,索性就在公安局里耍賴撒潑,也只得就這么一直上訪下去。所以下午對達明建才這么蠻橫無理。
達明建沉默了,心頭異常地沉重。吃完飯,便又領著他,給他找了一家干凈的小旅館先讓他住下,并留下了他的聯絡方式;叫他還是回去,并誠懇地對他說案子只要一有消息就通知他。關富貴遲疑地看著達明建,想了老半天,終于還是同意了。臨走時,達明建還塞給他二十元錢,讓他明天一早買張車票回去。
回到家里,達明建一夜都沒睡好。他感到,這關富貴還是通情達理的,他的要求僅是緝拿兇手歸案,并不過分。
第二天一早上班,達明建便從老何那里將關富貴的信訪案卷調了出來,細細地看了一遍。等在市里開會的朱局長回來,達明建將那晚的所見給他作了匯報。朱局長表示將親自關注這個案子,并告訴刑偵大隊將嫌疑人上網,加大力度追緝。
從那以后,達明建經常打電話給關富貴,向他通報案情進展。每次打電話,都要等上老半天。因為他告訴達明建的電話號碼是他家附近一戶農民家里的電話,叫他接電話得等上老半天。就這么一來二去,達明建和他交上了朋友。在進城辦事的時候,他都要到達明建的辦公室里去坐坐。
大半年過去了,當年10月下旬的一天,有半年多沒到局里來過的關富貴拄著拐,一瘸一拐地走進了達明建的辦公室,手里拎著一個裝化肥用的塑料袋。達明建告訴他說,目前他的案子還沒有進展。但他說,沒關系,他今天來找達明建,是想把家里種的一點兒蔬菜送給達明建。達明建打開塑料袋一看,里面滿滿地裝著土豆、南瓜、辣椒等蔬菜。看著這些蔬菜,達明建的眼睛濕潤了。
第二年開春,正好趕上全國公安“大接訪”活動。通過努力,本案嫌疑人終被抓獲,但由于關富貴當初在案發后案子在法院和公安局之間推來推去,造成部分物證無法收集,無法結案。達明建就此案向市公安局作了匯報,市局很重視,專門派出刑偵專家偵破本案,他們也認為本案在事實上失去了偵破條件。為了給關富貴一個交代,在市局的協調下,由區政法委牽頭,請來法、檢、公、司四家負責人對他的信訪案件作了專題研究,最終研究由法院受理他的案件,走民事賠償的路子,以使他能迅速獲得賠償,從而終結了這起十多年之久的信訪疑案。
這以后,雖然達明建沒在指揮中心工作,也不負責信訪了,但每次到仙石鄉,他都要到關富貴家去坐坐。這次借著到這幾個派出所檢查工作,臨出發時,達明建事先在城里給關富貴買了兩條煙、兩瓶酒和幾包糖果點心帶在了車上。
關富貴的家住在盤山道的中央,公路只通到他家下面的小池塘。達明建和小耿下了車,帶上給他買的禮物,山里剛下過雨,路有些濕滑。達明建和小耿踩著泥濘的山間小道,走了二十來分鐘方才到了關富貴家。這關富貴到仙巖鄉山里去挖煤去了,家里只有他老婆在家。因為早就認識,他老婆見著達明建感到格外親熱。達明建心想,這關富貴一把年紀且有殘疾,居然還敢下到小煤窯里去挖煤,真是可憐人啊!因為關富貴不在,達明建寒暄了幾句,也就告辭走了。
18
到了仙石派出所,達明建專門把關富貴的情況給民警們說了。聽了達明建的介紹,大家都很感慨,表示一定在平時常去他家看看,幫著解決些困難。這仙石派出所的人更少,連所長在內只有三個人。平日里閑著的時候多,特別是到了冬天大雪封山后,車開不進來,倒有近半年是閑著無事做,日常工作也就是辦辦戶籍什么的,治安也出奇地好。這樣的基層單位,在明中區分局里并不多,但不設這么個機構,老百姓辦事又不方便。
見著達明建后,全所民警都很高興,一定要留他喝兩盅。達明建看了看表,離下午下班還早著呢,便說:“我到仙潭派出所還有事,就不打擾了。”達明建到仙潭,除了到派出所看看,還有一件事;不過,這事連隨行的司機小耿都不知道。
劉勇的老家,在仙潭山鄉里,距派出所大致還有四五里地。在警校念書那陣子,達明建、陳偉國還有葉敏與劉勇相約利用暑假期間曾到他家去玩過幾天。但自那次以后,達明建再也沒到劉勇家來過了。今天的日程安排比較緊,不過好在仙潭派出所與仙石派出所一樣,民警沒多少事做,達明建也就走馬觀花似的聽了聽,看了看,謝絕了派出所留飯的美意,催促小耿快往前趕,因為天快黑了。從派出所里出來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劉勇的老家。與十來年前相比,老家更破敗了,原有的幾間土屋雖然還在,但也多年未做任何修繕了;房上的瓦間長著幾棵稗草,在風中輕輕搖晃。
劉勇的父母正好都在家,十多年過去了,他們更顯老態;見著他們,達明建的心中多少有些心酸。兩位老人見達明建來了,都快認不出他來了。是啊,他再也不是昔日的那個消瘦的少年,而是一個長著肚腩的中年男人了。只是提起當年,老人們對當年暑假達明建他們幾個來家里玩這個事情,還記得很清楚;特別還問道:“那小姑娘怎么沒跟你一起來?”這個問題達明建怎好回答,他含混答道:“她忙。”;然后岔開話題,“二老的身體怎么樣?”
“還好,還好。”兩位老人的精神狀態還不錯。不過,提起劉勇和瞿佳兩口子,劉勇父親就有些傷心,“每次打電話總說工作忙,前幾個月他媽高血壓犯了,我打電話叫他給家里送點兒錢回來,結果電話是瞿佳接的,她還老大不高興,說他們這段時間手頭緊,拿不出來。”這話讓達明建聽了,非常不是滋味。有錢去送禮跑官,沒錢給母親看病嗎?
他從身上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交給二老,順著接過將才劉勇爸爸的話頭,鄭重地說:“他叔,這是瞿佳讓我帶給你們二老的。她說,前一段時間聽說媽身體不好。當時手頭確實緊,現在終于周轉過來了,劉勇又忙,沒空看望你們,就托我給你們帶了六千塊錢,拿去買些保健品和藥品,讓你們多保重身體。”其實這錢是達明建去年寫稿掙的稿費。鄒桂芳收了瞿佳送的現金和名酒,讓她退給人家,怕是要她的命。而且,也不好直接退給劉勇和瞿佳兩口子,想他們也不會收,而且也會把他倆給得罪了。達明建想了許久,才想起這么個辦法來。原想給二老辦一張卡,又怕他們用不來,只好把現金帶上了。
“這個事是瞿佳的意思,她沒給劉勇說,叫你們也不要問。”達明建叮囑道。
老人們抹抹眼角的淚花,直夸瞿佳這個城里媳婦懂事、孝順。一定要留達明建吃飯,達明建推說還有事,握了握兩位老人的手,便走了。
回到車上,小耿問道:“達主任辦什么事去了?”
“去看了一個老朋友。”達明建說。
第六章
19
這段時間以來,達明建感覺很累。正郁悶著,方炎打電話來了,約他去爬山。達明建答應與方炎到神泉山上走走。
距明中城區五里地有個神泉山,雖名之為山,但并不高,山間有一泓從山中巖石層中滲出的清泉,古謂之曰“神泉”。清泉前古人又建一石井,以這“清泉”石井為中心,修有亭臺樓閣,歷來是明中城居民踏青郊游的首選。
星期六七點剛過,方炎就打電話過來了。“快下樓來,我在樓下接你。”這方炎還真是干事利索的人,達明建想,于是飛快地洗漱后便下了樓。在小區的門口,一輛銀色的“寶馬”在朝陽下顯得卓爾不群。
達明建略有些遲疑,方炎已打開了車門。“快上車,今天我要帶你去見一個朋友。”方炎說。
“是誰呀?”達明建問。
方炎曖昧一笑,說:“嘿,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我想和你清靜清靜。我倆先走,到山里邊走邊聊。等會兒她自己上山來。”
不一會兒,神泉山便到了。達明建與方炎就從山腳下沿著山間的石梯慢慢向上走著。從外表看,方炎不是一個憂郁的人,相反,他很快樂,也活得很有質量。他親口對達明建說:“我現在不缺錢,也不缺女人,就缺‘快樂’。”
達明建嘆了口氣,問道:“方炎,那你心里對‘快樂’的定義是什么?”
方炎愣了一下,“這個嘛,還真不好說。可以當它為一種態度吧。”
在清新空氣下走著,達明建的心情好了很多。走了不多時,便走到了神泉寺大雄寶殿內。方炎很虔誠地雙手合十,低下頭來,對著那寺中的大佛重重地跪了下去,然后,閉上眼睛,無語。達明建對方炎的虔誠不以為然。不過,他還是心事重重地點上了三根香,面色凝重地站在那里,看著那香火在大殿里盤旋。
就在方炎跪在大佛面前若有所思的時候,一個人輕悄悄地走進來,站在了他的身后。達明建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扭頭一看,卻驚呆了,因為這人正是——葉敏!
葉敏并不吃驚,或許事前方炎跟她說過吧。在四目相對的瞬間,達明建讀出了歲月的痕跡。他和葉敏都不再年輕了,現在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經歷風霜的人了。或者說,與達明建心中的那個葉敏,已是判若兩人。
達明建的心如同寺門前那口神泉古井被扔進了一顆小石頭,在轉了幾圈水紋,泛起漣漪后,又回復了寧靜。于是,吃驚也在轉瞬間變成了一種回歸正常的俗套跟禮貌。
“你現在怎么長得這么胖?”葉敏問道。她的語氣里有一絲微微的顫動,雖然輕微,但在這安靜的大殿里,達明建也還是能夠感覺得到。也是這一絲顫動,讓達明建已回歸平靜的心又泛起一絲波動了,但他馬上又掩飾住,好像有些答非所問地說:“歲月催人老啊!”
見兩人相互打著招呼和寒暄,方炎已經從蒲團上站起來了。“我聽阿敏說,你們原是警校同學,所以,今天也讓她來湊個熱鬧。”方炎說。
“是啊,我們從警校畢業后,達主任到了明中區分局,而我到了省檢察院,前不久,又被下派到了河江市中區檢察院。”葉敏話語中,把“主任”兩個字的音咬得很重,仿佛她與達明建只是那種僅僅相識的泛泛之交,甚或只是官場朋友的一次偶然邂逅。據葉敏說,她從省檢察院下派下來,目前掛任市中區人民檢察院的副檢察長。
葉敏話語里傳遞的信息,讓達明建感到,她不想讓方炎知道他倆昔日的關系。于是,也就接過話頭,“葉敏原來在我們學校里,我也是久仰大名。畢業分配后已有多年不見了,沒想到真巧在這里遇著。”這就回歸正常了,他倆只是認識而已。
“阿敏,明建是我從小長到大的哥兒們,小學、初中都在一班念書。你看,現在他都當上政治處主任了!”方炎打著哈哈,他又“快樂”了起來。
一聲“阿敏”,讓達明建隱約感到這方炎與葉敏現在的關系不一般。
一行人在山里轉悠了一會兒,轉眼已是中午。吃完齋飯回家時,考慮到葉敏與方炎的關系,上車時,達明建很識相地坐在后排,而讓葉敏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阿敏嘛,就坐后排吧。這個,明建,好久沒一起聊聊了,來來來,坐前面。”方炎讓達明建陪他聊聊天。
“寶馬”進了城后,左拐右拐,穿城而過,一溜煙又跑到城外邊來了。達明建知道,方炎這是開到明中城里人所謂的“高檔住宅區”——明中別岸里來了。這明中別岸別墅群就建在城外一地勢開闊、居高臨下的小山上。依著山形,錯落有致地安放著幾十幢獨立的別墅。這里從風水上看,是個風生水起的福地。從這往外看去,明中城盡收眼底,加之,環境清幽,綠色盎然,也就寸土寸金了。在明中城里,能住到這兒的人,都是些“成功人士”。
不過,方炎的這幢別墅與其他別墅相比,更為特別。房子建在山間一小洼地上,與周圍的房子離得很遠,真算是獨門獨院,別具一格。房子共三層,房后有一花園,不大,但卻修飾得很細致,有些蘇州園林的味道,假山假石,盆景和潺潺的流水,石子路蜿蜒其間。在三樓房頂上建有一觀景露臺,大約有三十來平方米,周圍是綠色藤蘿等環繞。這確是一處有錢人生活的好地方。屋內更是一派富麗堂皇的奢華之氣,一色的仿明式紅木家具,頂燈是金黃色仿水晶的吊燈。達明建沒有想到方炎會這么富有,更沒有想到,他所看到的富有,只是方炎財富帝國的冰山一角。
“方炎,你小子發啦,怎么這么有錢了?”達明建問。
“哈,做點兒小買賣。”方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達明建也不好多問。但方炎一個地礦局的副局長,怎么弄來這么多錢,達明建的心中還是隱約有些懷疑。
看得出來,葉敏對這里已經很熟悉了,而且,就是方炎不說,達明建也嗅到了一絲“女主人”的味道。葉敏給方炎和達明建端來了綠茶,就去內室了。圍著這張紅木圓桌,喝著茶,方炎與達明建圍繞著“生存狀態”這一主題開始了海闊天空的漫談。
剛開始時,方炎懷里的手機在不停地響著,他是一個很忙的人。連續接了幾個電話,方炎煩了,索性把手機調到了靜音狀態。這樣既不打擾與達明建的談話,也不耽擱待會兒處理事情。在達明建眼中,方炎身上不僅有著很濃重的哲學家味道,更有一種關注蒼生的悲憫情懷。
喝著茶,耳朵里雖然聽著方炎的傾訴,但達明建的思緒,卻早穿過厚厚的內墻,跑到了葉敏那邊。今天,葉敏給了他太多的突然,太多的疑問。因為她也清楚地知道,方炎有老婆。
第七章
20
機關就是這樣,只要你一上班,便會被一大堆瑣碎的事務所淹沒。達明建一到辦公室,便發現自己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各種材料。這都是經過洪雪梅挑選的,估計不重要的,她自己和田力夫、姜守春就處理了。才下了一天鄉,才過了一個寧靜的雙休日,怎么就積攢了這么多東西?達明建隨手翻了翻,最上面放的是局老干部黨支部要求外出考察學習的請示,下面是田主任理出的近期應晉升警銜人員的名單,再下面就是準備給人事局報送的去年新進民警的公務員申報和轉正定級請示,另外,還有局團委要求召開團代會的請示。
達明建快速地看了一下,這些材料都是必須馬上要處理的。他在幾個材料上簽了字,因為這里面有幾個材料是例行的,如警銜晉升和公務員轉正,只要按程序上報即可。至于團代會的問題,這個局黨委不久前已經研究,主要是換屆,并提名洪雪梅為局團委書記,等召開團代會確認即可。這個事情已經通知洪雪梅了。達明建想,雖說這洪雪梅看起來單純,可在“進步”問題上,倒也不謙虛啊。小姑娘這是著急了,怕我忘了。達明建笑笑,在團委的這份請示上簽了“擬定一份詳細的籌備方案送我閱”,便叫洪雪梅通知一下局老干部支部的兩位老領導到他辦公室來一趟。
其實,達明建今天原本打算是找禁毒大隊的趙強大隊長聊聊的,說是“談話”,也可以。但現在手頭上的這幾件事,又打亂了他的計劃。正在想著,洪雪梅已帶著兩位局老領導進來了。
按照局里這幾年的慣例,幾乎每年都要安排老同志外出學習考察一次。但去年因為一直忙于上面部署的幾件大事,全局上下都很緊張,就把安排老同志們去考察這事給耽擱了。
對于老干部工作,達明建歷來不敢有絲毫的馬虎,于是便放下手頭的工作,向這兩位老領導就去年沒顧得上安排老同志們出去考察一事做了解釋,并就安排今年出去考察的一些細節問題,如聯系旅行社,以及因故不能去參加考察的老同志該如何處理,考察路途上老同志們身體如出現意外該怎么辦等幾個問題進行了詳細商談。一切談妥后,又親自把兩位老領導送到樓梯口。
看看墻上的掛鐘,上午時間已過半,才記起找趙強的事,于是馬上給他打了電話。趙強也正好在,答應馬上過來。達明建找趙強,是想聽聽他最近的思想情況,而且,有越來越多的民警分析后認為,“民意論壇”上那篇關于劉勇的帖子就是趙強發的。齊放那邊在暗中調查,但目前還沒有結果。雖然帖子出來后,局里采取了一些措施,對帖子的傳播進行了限制,但目前知道此事的人越來越多,已經在民警中傳開了。達明建考慮,不管是不是趙強干的,先打個招呼,了解下情況也好。
“趙大隊,快坐,來,抽一根。”達明建笑著起身與進屋的趙強寒暄著。
趙強是達明建師傅一輩的人,也很精明。他好像也知道達明建找他所為何事,但也不著急,仍然笑瞇瞇地抽著煙,等著達明建發話。
“局里幾天前下了一個文件,任命劉勇同志為刑偵大隊的代理大隊長,你對此事有何看法?”達明建有意避開論壇發帖這件事。
“嘿,有什么看法,服從唄。”趙強抽了一口煙,仍然是笑瞇瞇的,不過,看得出來,他還是多少有些看法的。
達明建摸了摸自己手上的茶杯,喝了口茶。“趙大隊,在局里搞刑偵工作,你是行家,也是權威。就禁毒工作而言,咱們明中分局這一塊的基礎是你打下來的。局黨委對你是信任的,對你的工作能力是認可的。”達明建說的這番話,好像與主題有點兒南轅北轍,其實他是想為談話創造良好的氛圍。因為,接下來要進行的談話將是比較尷尬的。
“小達主任”,因為趙強是達明建的師傅輩,所以,也就用了這種稱呼。“你不用給我說這些,你的意思我懂,好像我對劉勇去當這個大隊長有意見什么的?其實,你是知道的,這幾年咱們禁毒大隊的工作壓力很大,我哪有什么心思去想那些。再說了,劉勇跟你,都是我徒弟一輩的人了,哪有師傅去跟徒弟爭什么官帽子的事,況且,這幾年人家劉勇也確實干得不錯,比王勇明那個‘棒槌’強多了。”趙強干脆把話攤開來說。
正沉吟著,見趙強又猛地吸了口煙,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小達主任,今天我把話說清楚。聽說現在有些人懷疑是我在‘民意論壇’上發了那個關于劉勇的帖子,你說可能嗎?”趙強生氣起來,額上的青筋都暴突了起來,隨著他的呼吸一收一縮。
“哪能啊,我相信你不會。”達明建沒說“組織上相信你”這話,因為在最終的調查結果沒有出來之前,一切皆有可能。他不能把話說死,只能代表自己表態。但這個意思,也很委婉地告訴趙強,今天他找趙強來,正是因為這件事情。
“今天,我以人格擔保,我沒有做那件事情。”趙強激憤道。
“趙大隊你不要激動嘛,誰也沒有懷疑你。”達明建平靜地說,隨手又扔給他一支煙。
“沒有懷疑就好,我也急切地盼望組織上能早點兒把這件事情搞清楚,好還我以清白。”趙強的情緒緩和了些。
“會搞清楚的。這一點,請你一定要相信組織。”達明建算是徹底地相信了趙強的話。
達明建正與趙強說著話,手機響了。一接,是關富貴的。他說不好意思,達明建到他家去看他時,他沒在家,沒見上面,感到非常過意不去;打個電話,表示一下謝意。
“老朋友了,客氣什么?”達明建微笑著說。
“過幾天,我要到城里來辦事;順便到公安局來給我的小孫子辦個戶口,不知你在局里不?”這關富貴找達明建,除了道謝,原來還另外有事。
“沒問題,我一般都在局里,到時給我打電話。”達明建想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一口應承了下來。
21
當達明建整日陷入瑣事不能自拔的時候,一個人事方面的變動消息讓明中區分局幾位領導開始忙碌了起來。知道這個消息的,目前有四個人:張兆龍、王一、趙小武和郭愛兵。張兆龍和王一知道,也是因為有個別領導已事先給他們通過氣。趙小武和郭愛兵知道,卻是因為這個事情與他倆息息相關。當然,他倆都有著各自不同的信息渠道。
明中區因為地處山區與丘陵結合部,市里高層有心參照外地的做法,將明中區都劃為全市的“統籌城鄉綜合配套改革實驗區”,進行城鄉統籌的試點。為了配合這次試點工作,市政法委邵書記(他同時兼任市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有個想法,那就是讓具有豐富政法公安工作經驗的張兆龍到政法委去工作,擔任區委常委兼政法委書記,以協調政法各家。張所擔任的區公安分局黨委書記、局長這個職務,則另行安排其他同志擔任。這個想法邵書記還沒有思考成熟,但卻已經在幾個非正式場合流露過。當然,這也是一種領導藝術,即有意放出風來聽聽各界的反映。這應該是一次很正常的干部調動,但是,卻一下子牽動了許多人敏感的神經。
公安局里不出干部。只要你干上了警察,基本上鐵定要在這個系統里待上一輩子;民警的升遷基本上就僅僅局限在了隊伍內部這個狹小的圈子內。既然晉升的空間狹窄,在臥虎藏龍的警隊,內部競爭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河江市轄四個區縣,除開市中區、明中區外,還有河西、河東兩縣。目前,對明中、河西、河東三區縣公安機關的管理雖是以地方黨政為主的,但其局長、政委的任用,還是由市公安局黨委說了算。
就張兆龍而言,能夠擔任區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將是他仕途上的一個重要臺階。現在他雖然擔任明中區的副區長,但在政府里排名比較靠后,而且盡管些安全這類提心吊膽,別人不愿去管的破事。不像區委常委是實職的區委領導,況且還是政法委的書記。這既是職務的晉升,而且身份也相對超脫些,手上權力變得更大,而實際工作壓力卻相應變小了。因為并不從事具體的業務,所以并不承擔實際責任。至于公安局長這一職務嘛,只要能夠當上政法委書記,他也就不想干了。畢竟,政法委書記管著法、檢、公、司四家,是他們的領導嘛。現在明中區政法委的唐書記年齡馬上要到“坎”,去職就是近段時間的事了。因此,張兆龍覺得這對自己的仕途來說,是一次機遇。至于邵書記放出的風到底是不是真心所為,張兆龍覺得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放出的風是由他去擔任政法委書記。
王一的內心也開始琢磨起來。如果張兆龍真的能夠走了,那么,明中區分局局長這個位置是不是就該輪到他了?他與張兆龍在一起搭班子,雖然有時不免磕磕碰碰的,但畢竟在大的方面還過得去,看起來也還算融洽。
從表面上看來,這次分局主要領導的調整不關趙小武和郭愛兵的事。其實不然,就趙小武和郭愛兵而言,張兆龍要是走了,從現有格局看,王一政委任局長的可能性最大。王一要是任了局長,那么,政委的這個位置就空了出來,上面很可能要派人來接替。而根據干部成長地回避任職的原則,這個政委只能在河江市的其他三個區縣現任政委中安排一個人過來擔任。因此,那三個區縣的政委位置就要空出來一個。按照市局邵局長近年來在區縣公安(分)局政委一職上的配備特點上看,主要是從現在這四個基層公安(分)局的資深副局長中選拔交流到異地區縣擔任。在目前明中區分局三位副局長里面,劉國明任職時間比郭、趙二人短得多,在局里也不直接接觸業務工作,專管后勤保障和科技強警、信通工作,故而機會不大。從資歷條件上看,趙小武、郭愛兵,應該就在候選之列。能否利用這個機會,上到政委的位置,這次也很關鍵。
達明建進張兆龍辦公室的時候,發現他正用手機神色詭異地與人講著話。見達明建進來了,張兆龍說了聲“待會兒打給你”,便匆匆掛了。達明建找張兆龍主要是把近期手頭上幾件事情給他作個匯報。雖然政委管隊伍建設,但張兆龍畢竟是黨委書記,一把手。而且在這之前,這幾件事都已經給王一匯報過了。領導比較忙,達明建的匯報也就很扼要。不過達明建發現,張兆龍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在聽,實際上卻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仍然還在剛才打手機的那個電話上。張兆龍朝達明建揮揮手,示意他都已經知道了,一切按達明建說的辦。達明建本來還想匯報一下其他幾件事情,但一想不太緊急,也就算了。
張兆龍這會兒接的電話,是市政法委的一位副書記給他打來的。這副書記是他一“牌友”,平日里張兆龍也沒少到他府上去走動。他給張兆龍打來電話,主要是向他透露最近這段時間以來邵書記關于明中區政法領導干部配備的一些苗頭和蛛絲馬跡。比如給他們交辦工作時,流露出的對某某的一些細微的看法,如“好感”,如“不感冒”、“有興趣”之類,等等;再比如,在一起吃飯應酬時,偶爾提到某某某,邵書記的表情如何之類。這些,看起來雖然瑣碎,但卻對張兆龍判斷和決定下一步行動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為,這就反映了某某某在邵書記心中的印象;別看小,卻很關鍵。待達明建走后,他又跟這位副書記在電話里談了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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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王一政委總是有些心神不寧。王一的郁悶由來已久,當然,除了官場仕途的失意,更有著壯志未酬的傷感。在內心深處,他也是一個有著除暴安良、匡扶正義抱負的人。但是,在明中區工作的這幾年里,他卻時常有力不從心之感。張兆龍這個人,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心里有數。局里的各項重要工作,那“五虎上將”就給包攬了,王一哪里插得上手?在干部人事的任免上,張兆龍更是霸道,心情好了,有時還打個招呼通個氣;心情不好時,則是經常在黨委會上臨時動議研究干部。對此,他和達明建也做過一些抵制,但收效甚微。自從到明中后,自己吸取了在市局交警支隊因為總愛堅持原則而受到排擠的教訓,平日里只要不涉及原則問題,在細節問題上,他也不愿去與張兆龍計較,故而或許顯得有些軟弱。不過好在這幾年下來,自己仍然堅守了做人的底線,沒有隨波逐流;在一些大的原則問題上,堅持了自己的立場。而且,實事求是地講,這幾年明中公安工作整體上也還是不錯的。
現在,聽說張兆龍很可能會升遷,這對自己或許是一個機會。但跑官要官那一套,王一也同樣是不愿為的。在當前這個敏感的時期,人心浮動,自己還是與以前一樣踏踏實實地做事情吧,畢竟,局里的各項工作還是要繼續推著走。好在那個有著書生氣的達明建還能夠與自己互通聲氣,心靈相通,這讓王一多少感到了一絲欣慰。想到這里,王一覺得還是盡量保持自己內心淡定才好。
趙小武把眼前局里的人事盤子刨了一遍,發現自己面臨嚴峻形勢。這一威脅主要來自郭愛兵,因為明擺著的,郭愛兵搞刑偵出身,業務上強不說,最大的威脅在于他的資歷比自己深。所謂資歷,一是年齡,郭比自己小幾歲;更主要的是郭任副局長的時間比自己要早幾年。雖然不占優勢,但是趙小武對自己仍然有信心,他的信心來自于張兆龍。這些年,他鞍前馬后地為張兆龍效力,容易嗎?你以為那“五虎上將”是這么好當的?老板既然要高升了,當然是好事,借著這個機會,拉扯一下小兄弟,也是應該的。前幾天,他影影綽綽地給張兆龍匯報了自己想“進步”的想法,張兆龍倒是挺沉得住氣,言語之間滴水不漏啊!也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是,那個意思又分明在對自己說:“別急,他心中有數。”
當一干人在私底下進行著權力盤算時,達明建卻跟沒事人一樣,依舊在按照自己的固有的節奏工作著。達明建記起幾天前給洪雪梅安排的到老主任周新林家去看看的事情,就叫洪雪梅進來了。讓她到街上去買些鮮花和水果一類的慰問品,跟他一塊去看看。
周新林的家住在公安局老家屬院內。這些房子還是八十年代初修的,比較簡陋。住在里面的,幾乎全是些公安局早些年參加工作的老同志。這些房子的前身是局職工宿舍,也叫“筒子樓”,搞“房改”時略做了些改建,不過是把幾間房連通在一起。但缺點是室內沒有廁所,要去,得到樓角處的公共廁所去。周新林的家大約六十來平方米,兩室一廳外帶一個廚房。除了客廳,一間為老兩口的臥室,一間為女兒們當年住的屋子。現在他們都大了,也都就搬出去了。屋里目前也就只有周新林老伴一個人住。
與這些簡陋的室內陳設和家具形成對比的,是這滿屋子內懸掛著的獎狀、證書和獎牌以及周新林生前所留下的各種照片。達明建細細端詳著,心里卻在嗟嘆這個如此珍惜榮譽、追求完美的老警察,怎么會走上這條不歸路?這些掛在相框內的照片,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部明中區分局近三十年歷史的縮影。周新林是本地人,曾當過“知青”下鄉到省內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文革”后參軍入伍,在部隊里提干,轉業后到縣公安局工作。“年輕時候的周新林是個多么帥氣的小伙啊!”達明建想。
周新林的老伴田大姐現在的生活非常簡單和單調,幾乎以整天在家里看電視來打發時間。提起老伴的死,田大姐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達主任,我知道你們今天來的目的,我們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我們家老周生前也干過政治工作,知道干你們這個工作也不容易,我們也不是想讓組織上為難;但是,作為老周的家屬,我想知道他死亡的真正原因,這不過分吧?你想一個大活人,和我生活了也將近了三十年,可為什么就走了那條路了?你們說是自殺,可是總得有個原因吧?”
田大姐的話,讓達明建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有些激憤地說道:“你放心,大姐。你的心情我們是理解的,這個事情我們一定會引起高度重視。你要相信我們,就是那些殺人放火的案子我們都能查個水落石出,不信周主任的死因就這樣無聲無息、沒頭沒尾地算了。”
田大姐點點頭,“達主任,當年我們家新林在世時就老夸你,說你是個實在人。我也相信你。”
達明建覺得這么曠日持久地鬧下去也不是個事,而且,這對公安局聲譽也是有影響的。“田大姐,周主任生前在局里是一位很有威望的老領導。你看現在這個事情鬧的,層層往上捅,搞得局里有時很被動。你們這么做,我想周主任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因此,我覺得,既然你相信我,那從現在開始,就不要去找這個那個領導了。我這邊呢,再去找找當年的調查人員了解一下情況,爭取盡快給你一個答復。”達明建看了看在一旁的洪雪梅,見她也在抹眼淚,就當場表態道。
不過,也不能一下子把話說死。達明建接著說:“不過,周主任的死亡原因問題當時也調查了一段時間,沒有做結論也是事實。我想,這或許是因為沒有多少線索造成的。所以,我想這個事情現在調查起來肯定有難度,而且也不一定會有結果。這件事拖了三年多了,如果實在不行,也就不要再僵著了,盡快把周主任的撫恤文件給出了,多少也有幾萬塊錢,你們也可以補貼一下家用。到時如再有線索,我們再按政策來辦,好嗎?”
田大姐鄭重地點了點頭,“嗯,我相信你,達主任。”
一個干了一輩子公安工作的老警察,身后事竟如此窘迫。從周主任家出來,達明建陰沉著臉,很久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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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么想著,忽然接到了局里指揮中心的電話,說王一政委下午要去仙巖爆炸案專案組駐地慰問,要達明建安排一下并陪同。
王一政委不知從哪個渠道弄來一筆錢,也不知該在哪個項目下可以開支,所以放在局里的戶頭上一直沒動。這次仙巖發了大案后,總算是給這筆錢找到了著落。作為慰問金來使用,這也說得過去。當然,光給錢看起來有些俗,臨出發時,達明建又拉上馬兵,到副食店里買了幾袋大米、面粉和植物油,幾大捆時令蔬菜,還買了一條整豬。想到上次到仙巖時,專案組向他反映被褥有些單薄,又按專案組人頭給他們每人買了一床薄軍被,這些算起來又花了好幾千。付賬時,馬兵的臉上卻露出了難色。這次慰問是王一自行決定的,張兆龍事前沒給他打招呼。但這事又是王一政委點名讓他要一道陪同去的,他覺得為這么個事得罪了政委也不妥當;也就抱著個敷衍的態度來做這個事情。哪知這個達明建還要買這買那的,心里就有些不悅了。但這些達明建哪知道,他只道是馬兵擔心這筆賬不好報銷。于是,又給王一打了電話,王一說還是在局里他要的那筆錢名目下開支就行了。這時,馬兵才沒說什么,低頭付了錢。見東西太多,馬兵又安排了局里一輛雙排座貨車把它們拉上。
下午三時整,達明建一行到了后,專案組組長劉勇與全體成員早在那里列隊等候了。民警們見著王一政委,當然滿是歡喜;而且,政委這次慰問可謂“含金量”高啊,不但有慰問品,吃的、蓋的一應俱全,而且還有豐厚的慰問金。陳偉國倒也高興,幾天不見,他明顯消瘦了。加之無心打理,胡子和頭發留得老長。
達明建對這種拋頭露面的事情不甚感興趣,儀式進行得差不多了時,達明建躲在了一旁,與陳偉國聊起了天。
“你知道嗎,這劉勇只比你們早到半個鐘頭。”陳偉國有些感慨地說。
“是嗎?他最近一直沒來過?”達明建有些奇怪。
“自從案發后,在現場上待了兩天,就一直沒來過。今天還不是因為你們來慰問了,才過來的。”陳偉國說得很認真。
達明建沒有接話,搖了搖頭。他對陳偉國的說法多少有些將信將疑。于是,又問了問仙巖派出所所長馮軍。馮軍當然知道達明建問這話的意思,作為一個資歷稍淺的民警,他不便直說,支支吾吾地說了老半天,力圖給劉勇一個比較圓滑的解釋,但其實那意思與陳偉國差不多:這劉勇真是一直沒有在現場上。
“那你們日常的偵破工作由誰負責組織指揮?”達明建問。
“當然是陳偉國,他是局里刑偵專家,在大伙中很有威望,我們都聽他的。他拿不準的事情,再電話請示劉大隊長。”馮軍這下子說得比較肯定。
對于劉勇近期的一些反常行為,達明建覺得自己作為他的老同學、老朋友,應該找個機會和他談談。達明建有這個想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原打算抽個節假日還是到“云深不知處”去談,但一想還是覺得不大合適,怎么個不合適法,又說不上來。左想右想,還是覺得挑個時間在辦公室里談算了。
慰問結束后,為不給專案組添麻煩,王一決定不在專案組吃飯。告別時,陳偉國面色凝重地對達明建說:“李長順爆炸案的炸藥、雷管來源微量物證分析做出來了。”達明建想了想,說:“明天我給你打電話,聽一下。”
劉勇待達明建一行走后約二十來分鐘,也坐車離開了。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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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底里,達明建一直視王一為良師益友。自己關于政治工作的許多想法,都獲得了王一的支持和肯定。他倆都對現行的政治工作中一些形式主義的做法比較反感,在一些原則問題上,也能夠堅持自己的觀點。
同時,王一的作風也比較務實。達明建到政治處以后提出了“五必看”的要求,即作為政工干部在民警生病住院時、民警孩子考上重點高中或本科以上大學時、民警父母去世時、民警家中出現重大變故時、民警夫妻之間家庭感情出現問題時應上門或到場去慰問,去做思想工作。王一不僅同意,而且平日里只要抽得出時間,他都要親自去登門看看。
因此,雖然有時覺得王一有些軟弱,但達明建對王一還是比較敬重的。只是夾在局長、政委之間,達明建這個政治處主任不好當啊。按說,政治處主任承擔著局里政治思想工作的各項具體業務工作任務,他的直接領導是政委,應對王一負責;但局黨委書記又是張兆龍,從這個角度來講,又應對張兆龍負責。怎樣處理局長與政委之間的關系,讓達明建頗感為難。偏偏張兆龍又是個喜歡獨斷專行的領導,在一些具體的問題上,張兆龍常常跳過王一直接給達明建交辦任務,對此,達明建堅持按規矩來辦。畢竟人家這個政委也是組織任命的,與政委通氣,屬于份內之事;該向局長匯報,也是理所當然。
就在那晚陪著王一慰問完專案組回到城里后,王一卻支開了馬兵,約著達明建去“喝兩杯”。喝著喝著,平日里出言謹慎的王一的話也多了起來。王一向達明建回顧了自己以前的許多經歷,比如是怎樣一步步獲得提拔任用的,又比如在一些人生的關鍵時刻如何沒有把握住,包括自己在市局交警支隊當政委時,因總愛“較真”,而受到支隊內部某些人的排擠,被下放到明中來任職的這些個舊事;而且還有在明中分局工作這些年所感受到的壓抑與失落……甚至還借著酒勁把張兆龍可能到區委任常委、政法委書記的這個事透露給了達明建。
王一說著高興,全沒有平日里政委的架子與威嚴,還拍拍達明建的肩膀,“老弟、老弟”地叫個不停,這是在跟達明建交心呀。達明建敬佩地看著王一,心里想,王一這幾年也真不容易。“在警界混,真難!”這是王一發自內心的感慨,對此,達明建也深有同感。如果張兆龍這次真的能夠升遷,達明建覺得,王一其實倒還真是個合適的局長人選。
第二天上班,達明建理了理這段時間遭遇到的諸多事情的頭緒,定了定神思,決定還是自己親自到檔案室去找一找與周新林自殺一事有關的卷宗。檔案員老宋正在忙著,達明建一邊找著檔案,老宋一邊與他聊著天。說著說著,不知怎么就說起各自的家庭了。
“你兒子大學畢業后找著工作了嗎?”達明建問。
“唉,達主任。”老宋說著,便嘆起了氣。
老宋老兩口就一個兒子,大學畢業后始終沒找著固定工作。現在家里待著,因為心情不好,每天倒還拿父母出氣。
“這些‘80后’的孩子比不得我們當年,空閑時多跟他溝通溝通。”達明建對此頗為理解。
“達主任,我們家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啊。我老婆下崗了多年,身體又不好;每個月她們單位發的那點兒生活費連吃藥都不夠。我每個月的工資你是知道的,連供娃娃上學都緊巴巴的。你看,孩子書倒是讀畢業了,可咱們肩上的壓力還是沒輕松半點兒啊。”老宋又連聲嘆著氣說。
老宋的家庭情況,達明建是清楚的。在局里面,老宋算是家庭經濟條件比較困難的了。在達明建當政治處主任這幾年,逢年過節搞個慰問、發個困難補助什么的,都會把老宋列上。
“這樣吧,老宋。局里交管大隊正招著協警,幫著管管交通,維持個秩序什么的。干脆讓你兒子來試試吧,順帶也幫著磨磨年輕人的性子。回頭我給交管大隊岳良成大隊長說說,應該沒多大問題。待遇嘛,就只能是混個溫飽了。你看成不?”達明建覺得像對老宋這樣的老同志,應該給予一些關照。
“這太好了,謝謝達主任的關心。我回去就叫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去報名試試!”老宋興奮地搓著手,充滿了感激。
回到辦公室,達明建便開始看起自己找來的這一堆檔案來。這幾本檔案里有當時周新林去世后的善后家屬座談會會議記錄、法醫對周新林的尸檢報告以及局內成立調查組,對周新林死亡一案進行調查的相關筆錄等一批材料。這些材料中,有些達明建只是草草看過,比如尸檢報告,比如善后座談會記錄。這些情況都是達明建知道的。對調查筆錄,達明建則看得很細。
按說,當時局里對此也是相當重視的。派出了分管刑偵的常務副局長郭愛兵率領陳偉國等一批老資格刑警,對此事展開了詳細調查。看著陳偉國這位老同學做記錄那熟悉而又一絲不茍的筆跡,達明建的心中涌起一陣敬佩。同時,依著他對陳偉國的了解,他也認為,調查組的調查是認真負責的,也是可以相信的。但是,達明建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陳偉國的業務能力,他是知道的。郭愛兵也是一個經驗非常豐富的老刑警。這兩位刑偵老手領銜,局里又把周新林的死亡當成專案來辦,怎么會沒有結論呢?
奇怪了!
達明建給陳偉國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陳偉國的聲音時斷時續,有些嘈雜。達明建知道,此刻他很忙。“喂,喂,喂”,陳偉國生怕達明建沒有聽見,大聲地在電話的那一頭用力喊著。
在通話中,達明建詳細地把他所看到的有關周新林死亡調查材料中存在的疑問給陳偉國說了。
“哎呀,這個問題,三言兩語在電話里說不清楚,反正這兩天案子上的事情也不多,我干脆回局里一趟,咱們見面談。”陳偉國說。
達明建還想對陳偉國說些什么,那邊陳偉國卻一下子掛了。這真是一個風風火火的人。
陳偉國的手機剛掛,局里內線電話卻響了。一看是總機,達明建忙接了。
“張局長通知馬上召開黨委會。”因為值機員通知得也很急促。
“什么內容?”達明建問。
“張局長沒說。”那邊值機員已經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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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種臨時動議召開的黨委會,達明建早已習以為常。這個張兆龍真是霸道,達明建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打開了存放機要文件的抽屜鎖,拿出了“黨委會會議記錄”,挾在腋下,一手端著個茶盅,慢慢走進了會議室。達明建看看表,習慣性地打開了黨委會議室內的燈和空調,又把飲水機的電源打開,然后在會議桌旁左側最靠后的位置上坐下了。
今天這個會,卻是在市局下派到局里任職的吳正副局長提議下召開的。他剛從市局得到可靠消息,受省公安廳新上任不久的青明道廳長親自委派,省廳秋季治安整治行動暗訪督察組已經從省里出發幾日了。按照青廳長的指示,本次督察采取事先不打招呼,便衣暗訪的方式,重點在區縣一級公安機關。青廳長專門作出指示,要求下面不用接待,督察結束時到市局交換意見即可。據吳正講,通過市局的周密工作,已經掌握了督察組的行程,很可能于近幾日內到明中區來。
應付上級名目繁多的檢查,基層早有經驗。對于這件事情,張兆龍認為應該引起高度重視,特別是趙小武作為分管治安的副局長更顯得有些緊張。在會上,趙小武向各位黨委委員通報了市局轉下來的幾封信訪件的內容。前不久,市局邵局長連續接到了幾封匿名舉報信。內容大同小異,都是向邵局長反映明中區治安混亂,黃賭毒盛行,尤其是娛樂場所內青少年吸食“搖頭丸”和“冰毒”的問題比較嚴重。這些信中甚至還比較尖銳地向邵局長提出了在明中區公安分局內是否存在包庇和袒護這些“黃賭毒”現象的問題。當然,邵局長對此并未表態,而是在抬頭寫有他的名字處,畫了一個很大的圈,表示他看過了,便退市局信訪辦了。
“這幾年明中城的治安到底怎么樣,大家是心中有數的。我覺得,這幾年明中的經濟發展較快,外來人口眾多,產生一些‘黃賭毒’現象是正常的。明中城治安的主流是好的嘛!”趙小武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坐在旁邊的郭愛兵。頓了一下,咬牙說:“我知道現在有人想搞我,不過,也沒這么容易!”趙小武接到信后,便將郭愛兵列為第一懷疑對象。張兆龍即將提拔,在局里現職副局長中可能要挑一個交流到其他區縣任政委。這個事情張兆龍私底下是給趙小武通過氣的。先不管市局黨委怎么考慮,但目前明中區能有資格去角逐這一位置的,大概也就只有他和郭愛兵了。因此,在心底,趙小武已將郭愛兵列為了對手。現在又出了這么個事,他不懷疑郭愛兵懷疑誰?
郭愛兵好像沒聽見趙小武在說什么似的。此刻,他的注意力在他手里的水杯上。他在認真地看著水杯上印著的書法,一邊用手在空中比畫著筆畫。
“算了,老趙,這是黨委會,怎么可以說這些沒有原則的話呢?像這種舉報信,誰手上沒幾封呢?”王一出來打圓場了,他說話聲音一貫很低,此刻說來也軟綿綿的。不過聽得出來他對趙小武把舉報信的事拿到黨委會上來說有些不悅,但很有效果,這趙小武立馬也就不開腔了。
“咳咳”,張兆龍干咳了幾聲,這是他講話的前奏。“同志們,省廳督察組下來督察,是受省廳青廳長的直接指示。”張兆龍用手在桌子上輕輕敲了敲,接著說,“我們當然要引起高度重視,而且時間比較緊,要是他們發現了有什么問題,這對明中公安的形象是個損害。政委,我看是不是這樣?”他的身子朝王一這邊靠了靠,好像是征求意見的意思,又好像不是,但王一還是點了點頭,示意對他將要說的內容“完全同意”。
“這個事情由趙局長負總責,把城里的娛樂場所業主召集起來開個會,進行有關治安方面的培訓,把規矩再講一下,也是個教育。另外,部署在全區開展一次治安集中整治行動,各位局領導也分別下到各自分管的派出所去親自督戰。先說清楚,要是這次督察組在哪發現了問題,由分管的局領導向局黨委作出解釋!”張兆龍安排得很具體。
這個安排,看起來中規中矩,其實充滿玄機。因為這等于是提前給全區放出了風聲,而且也能給督察組以“明中治安抓得緊”的印象。張兆龍能走到現在這個位置上,倒也絕非無能之輩。
達明建看了看參會的其他幾位領導,齊玲和劉國明在埋頭喝著杯中的茶水。這邊郭愛兵仍在研究杯子上的書法,用手在空中比畫著。
王一點了點頭,表態同意張兆龍的指示。
“那好,大家分頭去落實吧。散會!”張兆龍揮了揮手。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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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方炎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焦慮。
葉敏是方炎幾年前在省城開會時認識的。一位在省級機關工作的老鄉晚上約方炎吃飯。席間,方炎第一次與葉敏見了面。當時,葉敏在省檢察院公訴處工作。幾年前,她與丈夫離婚后一直獨身。
葉敏在席間偶然提起自己曾有一個同學,叫達明建,現在聽說好像也在明中。發現葉敏居然也認識自己的“發小”達明建,方炎很興奮。于是向葉敏講起了當年小時候和達明建的許多趣事,惹得葉敏不住地笑。
那晚上,他不停地在喝酒,而且喝醉了。葉敏因為要開車,所以沒有喝酒,便承擔了將方炎送回賓館的重任。
大家七手八腳地將方炎扶上了葉敏的車。在回賓館的路上,方炎不停地講述著,他的初戀、他的事業、他的人生以及他的痛苦。
其實方炎心里清醒著呢。他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女人。同時,作為一名省檢察院公訴處的檢察官,對方炎的事業肯定是會有幫助的。
作為一個細心、善解人意的中年男人,方炎對于葉敏這樣的女人同樣也是具有殺傷力的。
也不知道兩個人是什么時候睡到一起來的。但是不久后,葉敏開始試圖走進他的內心,這讓方炎感到惶惑。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更多的時候是個怯懦的男人。
他是有老婆的人。從一開始交往,方炎就告訴過葉敏。與達明建一樣,作為工人的兒子,方炎畢竟需要一個原始積累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是方炎的老婆齊文娟幫他完成的。像方炎這種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區地礦局從事技術工作的青年人,無疑對這位前任縣委書記的女兒是有吸引力的。
當齊文娟向方炎傳達出愛的信息之后,方炎內心深處的波瀾又豈是這位心地善良的女孩所能知道的。對于齊文娟,說真的,方炎是一點兒感覺也沒有的。齊文娟長得倒也不丑,模樣也還周正,但感情這東西說起來就是這么玄妙。在多少有些被動地與她交往的過程中,更多的是激起了方炎的野心。
畢竟,齊文娟的父親是河江市官場上的一員老將,號稱“官場常青樹”。從“文革”后期剛三十出頭就開始在原來的明中縣擔任縣領導職務,直至成為一把手。齊文娟與方炎戀愛那會兒,也還在位上,其帶出的門生舊故遍布河江市里的市直單位和各區縣的領導崗位。與齊文娟的結合,給方炎打開了一扇通往權力和財富的方便之門。他能在幾年內爬到明中區最有實力的地礦局排名第一的副局長位置,齊老起了很大的作用。
方炎與齊文娟夫妻感情之好在明中區內有口皆碑。方炎平日里吃喝嫖賭之余,也經常愛在公共場所與齊文娟秀秀恩愛,陪著逛街、散步和打牌什么的。
但問題出在葉敏身上。雖然從一開始交往,他就告訴過她自己已是有婦之夫,葉敏開始倒也并不覺得有什么,只是現在她越來越發現自己已無法離開方炎了。幾個月前,省檢察院安排干部掛職下派,見有緊挨著明中區的河江市市中區有個名額,葉敏就第一個報了名,后來便被上頭派到河江市市中區檢察院掛任副檢察長。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她沒有和方炎商量。直到報了到上班以后,她才告訴了方炎。
她的心思,方炎已經很清楚了。現在,他有些怕她了,這真是個瘋狂的女人。原先在省城的時候,經常去找葉敏玩玩,倒也方便;但她跑到了市中區,看來是方便了,其實目標大了反而不便了。河江不比省城,明中更不比省城。在河江,在明中,他方炎的大名,誰人不知道?
然而,方炎的恐懼并不僅僅來自于此。有些事情,原先葉敏是不知道的,只是,交往久了,難免會留下些蛛絲馬跡。
27
方炎約達明建晚上在一起見個面。
對于應酬,除開單位上必要的場合,達明建一般會以各種理由給推托掉。但方炎的邀請,達明建還是要去的。因為,達娟的生日快要到了。達娟也是方炎的干女兒,這倒不是方炎的意思,而是齊文娟的主意。達明建結婚結得晚,待達娟出生時,齊文娟與方炎的兒子方小軍都快念初中了。齊文娟整日打牌逛街的,其實內心比較寂寞。見出生時長得白白胖胖的達娟,齊文娟一見著就喜歡上了,一定要認她做干女兒。這不,今天方炎就打來電話,說見個面,把齊文娟給孩子的生日禮物帶回去。
果然,一下班,方炎已經開著車在局里大門外邊等了。
“老同學,去哪兒?”達明建剛一上車,方炎便問;他朝車后努努嘴,示意達明建。達明建扭頭,便見后排座上放著一個碩大的卡通“美羊羊”。
方炎道:“瞧瞧,這是我們家那個同志給干女兒買的生日禮物。”達明建一笑,“這個齊文娟倒是挺懂孩子心思。”
“那當然,咱們是當干爹干媽的嘛。”方炎也笑了,又從隨身帶著的包里拿出個精致的小盒子,“那是干媽送的,這是干爹送的。”達明建見那是一個玉雕的小羊,“這是我前幾天到新疆和田出差,順便給達娟帶了個回來,她不是屬羊的嘛。”這個方炎,的確心細如發,連孩子的屬相也記得清清楚楚。達明建隨手拿過來看了看,卻被那上面標著的價格嚇了一跳。
“一萬二千八,這么貴啊。這個,我們家達娟也用不上,你還是拿著吧。”達明建搖搖頭,把禮盒還了給方炎。
“你跟我客什么氣?哪有那么貴,這個價錢是賣家胡亂標的,實際上也就幾百塊錢。”方炎知道達明建的脾氣,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達明建解釋道。雖然這塊玉真值一萬二千八百元。
達明建不好再推托,也就收下了。“那就先去轉轉吧,也給自己放放風。”達明建對方炎說。
“還是羨慕你跟桂芳啊。”方炎邊說邊猛地踩了下油門。
“你今天怎么啦?”達明建問。
“唉,這個葉敏,真難辦哪。她要我跟齊文娟離婚。”方炎若有所思地說。
“還是順其自然吧。該結束的,自會結束;不該結束的,你想結束也結束不了。”達明建有些氣惱,本想出來清靜一下,哪知盡是這些破事。他這么說,等于什么也沒說。
方炎想了想,點點頭。“也是,只是齊文娟那,你可得給我悠著點兒。”
“有些事情還是早些了斷的好。”達明建對方炎跟葉敏之間的勾搭,在心里并不認同。當然,這并不僅僅是因為葉敏是他曾經的戀人。
兩個人順便找了家路邊的小餐館,點了幾個小菜,便喝上了酒。這也是他們之間的一個老習慣了。跟著方炎喝了幾杯酒后,達明建的頭有些暈了。
“別喝了,你的車還停在外面呢!”達明建提醒道。
“沒事,找個人來幫著開回去就行了。”方炎不理會達明建,一個人在那喝著悶酒。
“給齊文娟打電話來嗎?”達明建問。
“不,不用,給你的那位老同學打電話吧。”方炎悶聲說。
達明建平靜地給葉敏打了個電話。“我是明建,方炎喝多了,叫你幫著把車開回去。你不用開車來,自己打車過來吧。”然后便告訴了地點。
大約二十來分鐘后,葉敏便坐著出租車找到了這里。見著方炎喝成這個樣子,葉敏有些氣惱,但礙著達明建,也不好發作。達明建用力將方炎扶進車里,便打車回家了。
到家后,達娟早已睡下,鄒桂芳仍在看電視。不久,齊文娟的電話便來了。寒暄了幾句,便回到正題上來了。“我們家方炎怎么還沒回來?”齊文娟問。
“哦,是這樣的,我們在一起剛吃完飯,方炎說有點兒事,要加班,就開車走了。”達明建幫著方炎,在電話里向齊文娟撒了謊。
達明建怕言多有失,聊了幾句話后便掛了手機。
28
葉敏攙扶著已有幾分醉意的方炎到了明中別岸的別墅內。這座別墅其實只為與葉敏幽會之用。不但齊文娟不知道,整個明中城里知道的,也僅限于幾個人。自從明中與市中區的高速公路全線貫通后,明中區與市中區城區僅二十來分鐘。大多數時候,葉敏會在下班后來這里過夜。
一度春風之后,葉敏碰了碰躺在身旁的方炎,“你今晚上真瘋狂。”方炎喘著氣,不理她。手卻摸向了床頭上放著的手機。在與達明建喝酒前,他已將手機調到了靜音狀態。翻看著未接的來電,全是齊文娟打來的。方炎心里不禁為之一顫,他這么晚沒回家,齊文娟肯定擔心死了。
方炎剛將電話調至正常狀態,這手機又響了。方炎一看,卻不是齊文娟的,而是一個他不大熟悉的號碼。方炎原不打算接,這鈴聲卻響個不停。
方炎那瞬息千變萬化的表情,葉敏看在眼里。她將身子從方炎的臂彎中挪開,勸道:“人家肯定有事,你還是接吧。”
方炎白了葉敏一眼,卻接了。
“誰呀?”方炎裝得有些睡意蒙地問。
“是我。”簡潔的回答后,打電話的人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用這個不熟悉號碼打來電話的人卻是一個方炎熟悉的人。
方炎下了床,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這個電話的內容,他不想讓葉敏聽到。在整個接電話的過程中,他都只是在聽對方講,而自己則只有一個字:“嗯,嗯,嗯”、“嗯,嗯,嗯”。在一連串的“嗯”后,方炎“哦”了一聲。最后,他平靜地說了句:“謝謝,我懂。”便掛了電話。
這時的方炎已經清醒了。接完電話,他走到了客廳,重重地坐在了皮沙發上。他用手抱著頭,在想了許久后,走到壁爐邊的一個平柜旁,拉開了抽屜,取出一部手機,撥出了一個電話。只是在撥號前,他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們已經查到了來源,你們做得怎么這么不干凈!”方炎沉聲道。
“兩件事他們肯定要連在一起考慮,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對電話那邊的辯解,方炎暴怒了,幾乎在吼叫。
“而今,只有盡快掐斷這條線。”方炎頓了一下,說。
“怎么辦,你說該怎么辦?難道還要我教你嗎?對,對,今天晚上就動手!”方炎“啪”的一聲掛了電話。然后又坐到了沙發上,奮力喘息著。許久,將電話卡從手機中取出,用力對折過來,握在手中,才又站起來,走進了衛生間,放進馬桶里用水沖走了。
這時,方炎想起里屋葉敏還睡著,便輕輕走到了床前,推推她:“我走了。”也不待她回話,方炎已快速穿好了衣服,打開了房門,鉆進停在門口的車內,一溜煙便消失在了夜幕里。
葉敏下了床,從窗里見著這個剛才還與她交歡的這個男人匆匆地離去,有些幽怨地嘆了口氣。這又將是一個無眠的夜晚。除了兒女情長,更多無眠在于,她其實聽到了方炎將才與那個男人的通話。
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方炎給達明建打了個電話。“明建,剛才我家文娟是不是找你了?”因為鄒桂芳就在達明建身旁,方炎說得很含蓄。
方炎的意思,達明建當然明白。他瞟了一眼已經熟睡的鄒桂芳,說:“這個文娟,我給她說了你在加班,讓她放心,她也就放心了。你怎么加班加得這么晚?”
“你知道的,這幾天單位上的事多。”方炎笑了笑,也就掛了。他看了看表,離天亮還有幾個鐘頭,估計還能回家睡上一會兒。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筱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