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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發言人3

2011-12-29 00:00:00張策
啄木鳥 2011年5期


  一
  
  李澗峰本來這次是不想去參加雷人又不給力的同學聚會的。沒意思。現在的社會復雜而又浮躁,人際關系越來越功利而又虛擬,同學聚會就能免俗?頂多也就是一個鬧哄哄的馬蜂窩。混得不錯的,除了吹噓自己就是想著拉關系。自認為比較潦倒的,有的索性不來,有的來了就喝悶酒、發牢騷。按說,李澗峰算是混得還不錯的一類,可他煩透了同學們之間的拉拉扯扯,而且,現在他還停著職,也算是栽了不大不小的跟頭,估計不少老同學也是知道的。所以,他認為自己還是回避為好。可是,前妻王婉琴律師親自給他打了電話,說是他正應該利用這個機會給自己正正名。你李澗峰犯錯誤了嗎?沒有。不僅沒有,你還是立了功的,官復原職只是個時間問題。那么你怕什么呢?李澗峰說我不是怕,是煩。王律師就在電話那端冷笑了一聲說:“煩,是當今社會無能者的典型表現。”這一下把李澗峰氣得說不出話來,干瞪眼。
  那就只好參加吧。磨蹭到夜幕低垂,李澗峰才登上了會仙樓的樓梯。二樓的通道昏暗而悠長,好像還飄浮著點兒淡淡的煙霧。李澗峰跟著服務員婀娜的身影往里走,遠遠聽著哄笑和走調的歌聲越來越近,漸漸地就清晰了起來。等到推開包房的門,酒氣和歌聲就一起熱辣辣地撲到臉上,讓他的面頰一下子就燙了。
  立刻就有人上來和他握手了,還拍他的肩,搖他的胳膊,大聲地問他好,質問他為什么來晚了。李澗峰擠出還算燦爛的笑容,和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每一張臉寒暄,辨認著他們的姓名和模樣,心里暗自感嘆:上次聚會才隔了一年多,這幫家伙怎么就老成這樣了?
  趙多林,某商貿公司的老總,上次聚會時頭發還烏黑著,現在,腦袋頂上一片光亮,在吊燈下邊晃著李澗峰的眼。
  齊政,某區的信訪辦主任,端著一杯白開水給李澗峰敬酒,說是剛剛做了心臟搭橋的手術。
  “身體啊,是一年不如一年嘍,”齊政感慨著,“工作壓力太大。不說別的,單說老百姓的重復上訪,就夠我們忙乎的。拆遷、破產、糾紛……說輕了吧,不管用,老百姓還說你無能。說重了,不定就產生什么后果。現在的老百姓都精著呢,說好聽的,叫法制意識增強……”
9H5hMjQZou7DkCS1tvY+NCGHzljYlPkYfu1UgvElAPY=  趙多林撇了撇嘴,“你還訴苦啊,你們當官的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讓你們哄哄老百姓還叫苦。看我們,這一金融危機,多少人差點兒吐血!知道我一晚上賠了多少嗎?五百萬!五百萬哪……”
  李澗峰哼哼哈哈地和這兩位怨婦似的老同學應酬著,眼睛四下踅摸,尋找著還可以聊上幾句的對象。他看見前妻王婉琴了,她遠遠地沖他舉了一下酒杯。他也看見看守所民警田昭昭了,這個不著調的家伙正和《江洲市區報》的張總在電視機前邊合唱《纖夫的愛》,很投入,但沒有一個音在譜上,把人們逗得前仰后合。
  沒勁,真沒勁。
  李澗峰寒暄了一圈,趁人們不注意,悄悄推開陽臺的門,想透透空氣。不料想,陽臺上已經有一個人了,女的,手里舉著一支煙。聽見李澗峰的開門聲,女人回頭,燈光一閃,李澗峰看見一張不太熟悉的臉。“喲,對不起啊。”李澗峰忙說。女人一笑。“沒事。你待著你的。”話語里透著一種干脆。
  會仙樓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的老洋房,曾經是美國在這座城市的領事館,新中國成立后一直是政府機關占用,改革開放后不知怎么就成了餐館。保留至今的小陽臺上有老瓷磚,有鐵藝欄桿,還有房檐下的雕花。陽臺正對著江水,對著這幾年市里精心建設的沿江路。夜色里,霓虹燈遠遠近近地閃動著,把一種繁榮和奢華彌漫在空氣里,也在人們心中悄然徘徊。李澗峰俯在欄桿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江水的潮濕味兒直鉆進肺葉深處。
  女人突然笑起來:“李大處長,你真不認識我?”
  李澗峰一愣,支吾著說:“好像……眼熟。你也是我們班的?”
  “真差勁!”女人的笑聲高了起來,伸手像男人似的把煙頭彈了出去。那一點兒紅亮光劃過夜色,直墮入下面的江水。“我不僅是這個班的,還是你的同事呢。我是郊區分局的謝虹啊!”
  謝虹當然是知道的,但不算是認識。郊區分局是市公安局里地理位置最偏遠也最默默無聞的一個單位,而謝虹又是從市檢察院調來不久的分局副局長。可說是同學,李澗峰想來想去也沒從記憶中想起謝虹這個名字。
  “別想啦,我上學的時候叫謝志紅。”
  “難怪!”李澗峰叫了起來,“你說謝志紅我就知道了嘛。不過那時候你也是班上不大愛說話的那種人,有你不多沒你不少。”
  謝虹笑著不說話,掏出煙盒伸到李澗峰面前。李澗峰搖搖頭,她就自己抽出一支點上。看來,她的煙癮不小。
  兩個人趴在欄桿上聊了起來。都是警察,仿佛就有了共同語言和親近感。李澗峰主動問:“以前聚會你沒來過吧?”
  “沒有。沒什么意思。”謝虹木然應著。
  “英雄所見略同!我也覺得沒意思。”
  “不可能吧?你應該是最覺得有意思的啊!你們兩口子算是咱們班的金童玉女了。”
  “別扯了,早離了。”李澗峰突然自己也奇怪起來,為什么自己離婚沒有了痛苦感呢?說起來像是說別人的事情。
  “是嗎?”謝虹看看他,“你還挺時髦啊,離婚這潮流你也趕。都說男人花心,你是不是也看上小三了?”
  驀地,馬小凡的眼睛就在李澗峰腦海里閃了一下。
  他沒說話,就那么趴著,看江水、看燈光、看這座迷離的城市。謝虹暗自笑笑,也不再說什么,自顧自地抽著煙。身后,房間里的喧鬧進入了高潮,所有的人在齊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參差不齊的歌聲從門縫鉆出來,很有力量地射向夜空,卻又忽地一下消失了。
  “很幼稚。對不對?”謝虹笑著問道。
  “懷舊啊。”李澗峰說,“現在人都喜歡這個。”
  “懷舊也不應該唱這歌吧?我覺得這歌是咱爹那輩兒唱的。”謝虹說著,突然扯開嗓子唱起《十送紅軍》來。她的嗓子不錯,歌聲悠揚地向江面上撞,仿佛把江浪都托起來了。
  “你這歌不老啊,應該是你爺爺的爺爺唱的。”李澗峰哧哧地笑起來,一下子心情好像輕松了許多。
  
  二
  
  這一段時間李澗峰和小陳局長進入了一種膠著狀態。他傷好后去上班,小陳看見他只是笑笑,在他肩上拍了拍,什么也沒說。這讓李澗峰有點兒別扭。尤其那一拍,說明什么呢?李澗峰也算混官場的人,他對這種肢體語言也是敏感的。上司對下屬拍肩膀,一般是表明親熱,或表面上表明親熱,背后就不好說了。也許,這一拍還代表了某種意味深長的東西,甚至和親熱相反,是一種隔膜一種冷淡。小陳現在是局長了,他有必要和李澗峰保持一點兒距離,但這種距離的大小是不可言傳的。
  李澗峰沒想明白這一拍的含義。而且,他也沒有官復原職,沒人告訴他他這個新聞發言人是不是還算數。當然,他也明白,當初說讓他停職也只是小陳局長一句話,所以現在要他復職也得小陳來說話,別人沒有辦法多嘴,更不會有任何正式的通知或文件之類的。這就是一種尷尬了,像一只上了樹卻下不來的貓,一群人在樹下邊冷眼看著你,而你卻百爪撓心。
  李澗峰想來想去,索性不想了。好像是謝虹那一曲《十送紅軍》突然讓他心胸豁然開朗起來。他在那一瞬間就想:扯淡,干嗎要把自己想得那么被動呢?換一個角度想,我干嗎不等著你小陳來找我?其實,主動權在我手里嘛,早晚有一天你會想起我李澗峰。于是,他就每天來班上喝茶看報,倒也輕松自在。
  小陳扶正之后一改以前的張揚,突然就變得低調了——不上電視,也不在公開場合說話,對新聞也采取了一種控制方式。新聞發布會能不開就不開,非開不可的,也是把記者們叫來,由老丁主任塞上篇小稿子就完事,讓那幫小記者們叫苦不迭。可是,李澗峰也發現,小陳的低調可不是一味的低調,他的棒槌不重,可都敲在點上。這一天,《江洲新聞周刊》就發了一篇人物專訪,題目叫《低調:公安局長履新百日》,作者就是該周刊的主編韓玲。
  
  李澗峰掐指一算后恍然大悟,市人大要開會了。于是,他給韓玲打了個電話,笑著說:“大記者,小鑼邊兒敲得挺響啊。”韓玲是很聰明的人,聽了就笑起來問:“看了?”李澗峰說:“不能叫看,是拜讀啊。很敬仰。”韓玲停了一下說道:“小陳這個人還是不錯的,稱職。”
  李澗峰無話可說,敷衍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細想想,韓玲說得也對,小陳這家伙除了抽幾支煙,不賭博,不喝酒,也沒有其他業余愛好。老婆帶兒子出國之后,他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完全是個工作狂的樣子,當公安局長確實稱職。
  可稱職的公安局長就一定要是個稱職的政客嗎?這個問題一浮出水面,就把李澗峰自己給嚇倒了。什么邏輯,怎么能這么想?共產黨的干部怎么能叫政客?資本主義那才叫政客呢。李澗峰批評了自己一頓,然后收拾了東西,倒了剩茶葉,夾起手包下班了。
  已經是深秋,黃透了的銀杏樹葉鋪滿了市公安局的院子,給這個充滿肅殺之氣的地方平添了幾分情趣。李澗峰拾起一片葉子,把玩著走出了機關大門。他沒想開車,想趁著天氣好隨便走走,也給自己買點兒牙刷肥皂之類的日用品。家里肥皂洗衣粉都沒了好久了,幾次洗內衣都只好用唯一的一小塊香皂頭兒。現在李澗峰都聞得見自己身上濃重的一股香皂味兒。單身漢啊,李澗峰不禁感嘆,還他媽的什么鉆石王老五呢,其實誰苦誰知道。
  他拐過街口,一輛轎車突然擦著他的身子停了下來。車窗搖下,探出的竟是謝虹的笑臉。
  “真巧啊,又見到你了。”
  “是巧。”李澗峰看看那車,竟是一輛寶馬,七系的,“你還是富婆啊!”
  謝虹下了車,吩咐司機把車開走,然后說:“誰呀,我要是富婆,天下的女人就都是富婆了。借的,我的車壞了,可又急著來市局匯報個案子。”
  兩個人并肩走著,謝虹看看李澗峰手里的樹葉,笑道:“挺有閑情逸致啊。”
  李澗峰不知為什么有點兒臉紅,忙把已經揉爛了的葉子扔了。謝虹見狀哈哈大笑:“你這個人還真有意思。”李澗峰無奈,也只好跟著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意思。
  “咱倆挺逗的,同學好幾年吧,愣是見面誰也不記得誰,可一旦見了面,三天就碰上兩次。我敢說,咱倆的緣分還在后邊呢。”
  李澗峰心說咱倆會有什么緣分。他突然發現自己不怎么喜歡謝虹這種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性格。雖然那天晚上聊得挺投機,但他覺得他們不過就是過去的同學現在的同事而已。謝虹的貿然斷語讓他聽著有點兒別扭,他只好含含糊糊地應道:“好啊,老同學嘛。”謝虹顯然聽出他的口氣冷淡了,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說什么。
  兩個人又走了一段,話就不多了。話一少,彼此都好像有點兒尷尬。天慢慢黑下來,路上人們的臉開始有點兒模糊。李澗峰看了謝虹一眼,發現謝虹也在看他,眼神一碰,彼此就知道該是告別的時候了。謝虹說她要回娘家看看老媽,老媽就在附近住。李澗峰自然是說要去買東西,去百貨商場。南轅北轍,只好各奔東西。分了手,李澗峰看著謝虹的背影匆匆淹沒在人海里,突然覺得她似乎也是勉強在和他應酬。都是同事,過去又同過學,不下車打招呼也不好。現在的人都是這樣,不愿意周旋,可又不得不周旋,心里牽牽掛掛的東西太多。這樣想了,他的心也就輕松了起來。
  其實兩個人誰也沒想到,他們的緣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糾葛,還真的在后邊呢。
  
  三
  
  第二天上班之后,李澗峰打開電腦上網,很快就看見了謝虹的照片。
  是個很惡毒的帖子,說本市出了個女貪官,在檢察院的時候就貪贓枉法;說這個人就是因為在檢察院待不下去了,又買通了市委領導調進了公安局;還說此人生活腐化,作風放蕩,等等。謝虹那兩張照片一張是她從車窗里探頭出來笑著,另一張是那輛車的全貌。照片下的說明是:看看吧,一個處級干部的坐駕竟是寶馬!
  李澗峰看著那照片時,不覺冷汗就下來了。他太熟悉這場景了,這就是昨天傍晚他和謝虹路遇的時候被偷拍的。當時,謝虹正探頭出來和他打招呼。
  陰謀。這是李澗峰的第一個反應。
  毫無疑問,照片是跟蹤偷拍的。憑著多年公安工作經驗,他一開始就否定了事情的偶然性。那不可能。照片的拍攝角度和清晰度,都說明拍攝者是有備而來,絕不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這人應該是跟蹤謝虹到市公安局的,然后在市局門口耐心地等到她從里邊走出來。
  好像是印證著他的推斷,當他的手下意識地推動鼠標時,又有兩張照片貼到了網上:一張是謝虹正拉開車門往里坐,另一張是謝虹在下車。讓李澗峰哭笑不得的是,謝虹下車的那張照片上分明還有他李澗峰小半個身子。
  有跟帖了。都是罵貪官的,有的義正詞嚴,有的憤慨不已,也有的就是隨意的謾罵。李澗峰看著,心里突然有了動搖,這謝虹也許真就是個貪官?
  他腦海里又浮現出謝虹的形象了:大大咧咧的,叼著根兒煙,笑容里有一種男人似的放松感。
  這事可是不好下結論的,說歸說,不是都是妄言。現在的社會處處是誘惑,處處是陷阱,誰把持不住都有可能。想想交警支隊宣傳科長馬小凡,一個那么漂亮那么能干的姑娘,也成了“雙規”的對象,至今杳無音訊。李澗峰還認識個朋友是工商局的,收了某商人的兩千美金,事沒給人辦成就叫人告了。朋友想著事不大,挺坦然地把兩千美金交到了紀委。可那告狀的商人一看見退到手的錢就說不是自己的,說自己的錢編號是多少到多少,自己有記錄。于是,工商局的倒霉蛋兒受賄金額變成了四千美金。
  “莫伸手,伸手必被捉。”當時聽了朋友停職的消息,李澗峰想起了這么一句話,但忘了是什么人寫的。他想把這句話告訴工商局的朋友,想想算了,別讓人說自己幸災樂禍落井下石。正胡亂地想著,內勤小趙進來,說老丁主任找他。李澗峰愣了一下,想,這老頭子突然找我干嗎?是小陳有說法了?還是……對了,應該是謝虹的事。他這一段雖然沒太介入工作,但耳朵還是豎著的。近來新聞發言人辦公室他那些部下說得最多的一個話題是輿情控制,也就是掌握和設法控制輿論導向。李澗峰曾經認為,這是個老掉牙的議題,從他當宣傳干部那時起就在干控制記者采訪的事。但是,慢慢地他也認識到,這事不像當年那么簡單了,因為有了網絡,有了網絡上動輒就鋪天蓋地的口水。輿論不再僅僅是報紙刊物上那些記者的稿子,而可能是任何一個普通人的言論,甭管這言論是否準確,甚至是否真實。就像謝虹的事,他想象得到,網上馬上就會上升為對公安機關的質疑和指責。
  他心里邊嘀咕著這些事,邊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室。拐過墻角,一眼瞥見小陳局長剛從老丁屋里出來,正一邊點煙一邊往自己辦公室走。他“咯噔”一下站住,看著小陳匆匆走遠,心里很有一點兒別扭——有什么事干嗎不直接說,還要繞彎子?有了這點兒不高興,他臉上就掛出陰云來,進了門就讓一向心細的老丁看出來了:“怎么,有誰招你了?”
  “沒有。是我自己瞅自己不順眼。”
  老丁不理李澗峰的情緒,卻徑自說出一件讓李澗峰根本沒想到的事情來。
  幾天前,本市發生了一起案子:一對青年男女深夜從酒吧出來后,在男的去停車場取車的工夫,有個家伙把自己的車停在女孩面前問她是不是想搭車。女孩說自己有車,可那個喝得有點兒多的家伙仍然和她搭訕。這時候男孩子回來了,一見這情景火了,把那家伙從車上揪下來就打。那家伙自然開始反抗,結果,混戰中倒是男青年被一刀扎死了。當夜雨大,扎完人的家伙撒腿就跑,消失在雨幕里。嚇蒙了的女孩在趕來的警察面前根本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有那家伙扔下的那輛破奧拓車是唯一線索。可是,警察的調查還未開始,第二天,那家伙來公安局自首了,并且一口咬定是自衛。“他先打我,打得可狠了,完全是往死里打。還說了要我的命。”
  
  李澗峰早就聽說了這個案子,他說:“這事有什么新鮮的,不就是那個死了的小子是‘官二代’嗎?他爹是省人事廳的副廳長。”
  老丁說事情不那么簡單。問題是現在定不了案。兩個人的身份都清楚了,扎人的家伙是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大學生,和副廳長的公子根本不認識。而兩個年輕人家世身世都清白,若不是這一晚的偶然相遇,他們的未來都是一片光明。這樣的偶發案件,往往都伴隨著一段令人嘆息的故事。李澗峰捺著性子聽老丁嘮嘮叨叨地說,終于聽明白了事情的癥結所在:據大學生交代,他是在臉朝下被公子勒著脖子按在地上時,掏出刀子反手捅了騎在他背上的公子一刀的。但是,刑警卻發現他的夾克前胸有一大片血跡。這似乎是兩個人面對面動手時才會有的結果,那么,大學生就不一定是自衛。
  “這就不一樣了,對不對?”老丁說得直喘氣,眼睛瞪得像牛眼。李澗峰忍不住樂了:“您別瞪我,好像我怎么著似的。”老丁也樂了:“你小子,明白我說的意思了吧?”
  李澗峰當然明白了,局里是想讓他出面請他的老父親出山。他的老父親曾經是省里有名的刑事痕跡專家,但是現在因病提前退休在家療養。李澗峰有些猶豫,他和父親多少有些不和,原因有二:一是父親反對他和王婉琴離婚;二是父親反對他當新聞發言人。老爺子按說是知識分子,可長期的刑偵生涯讓他比一線偵查員還粗魯暴躁。聽說兒子當了新聞發言人,他的反應是:“操,你小子干點兒實際工作好不好?耍嘴皮子算什么能耐!”
  李澗峰還猶豫的一點是,父親的癌癥已是晚期,他活著,純粹是精神力量的支撐。
  
  四
  
  在離開老丁主任辦公室的時候,李澗峰遲疑了一下,說不說謝虹的事?老丁從來不上網,他大概還不知道這事。可是,他最后還是沒說。他想,自己現在都懸在半空中呢,還管別人?算了,反正新聞發言人辦公室的弟兄們會注意這件事的,他們現在已經學會了天天在網上趴著,有事他們會匯報的。于是,他就走了出來。事后他也想,自己的這種態度說明,其實他對于這件事當時也沒太重視,或者更準確地說重視程度不夠。
  這年頭兒,讓我們事后痛心地檢討重視程度不夠的事太多太多了。
  李澗峰去給父親打了電話。老爺子的手機顯然破舊得應該扔了,聲音吱吱啦啦、斷斷續續,雙方嚷了半天才彼此明白了意思。李澗峰聽出老頭兒竟然沒在醫院待著,在某個動漫基地呢。李澗峰不明白,一個沒幾天活頭的病人,跑到那么時髦的地方干什么?可他也沒來得及問,因為父親根本不給他機會問。老爺子嘶啞地吼叫著,問他有什么事。等他說完了,老爺子就說,你來個車,我馬上到江洲去。
  李澗峰沒再問老頭兒的病情。他們都是警察,他們都恪守一個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原則:在工作面前,其他的事都是扯淡。他要是這會兒問到病的事,老頭兒會罵他個狗血噴頭。
  李澗峰回到自己辦公室,一坐下就發現網上情況有些不對了。關于謝虹的帖子鋪天蓋地而來,越說越熱鬧,越說越離奇。他推動鼠標,一篇一篇地看下去,不禁有些心驚肉跳,神經也緊張起來,忍不住抄起電話給內勤小趙打,問他們注意這個事沒有。小趙說:“不注意也不行啊,市委已經過問啦。”李澗峰拍了一下大腿,立刻意識到自己還是反應慢了。當新聞發言人雖然不過一年有余,他已經痛切地意識到:現在這個社會,反應慢了真還不行,領導跑在前面了,工作就被動了。
  電話響了,李澗峰拿起話筒,沒想到竟是小陳局長。小陳沒打招呼,徑直說“你過來一趟,開個緊急會”,然后就把電話掛了。李澗峰本來想開句玩笑:你怎么想起我來了?可人家根本沒給他這機會,把他的嬉笑生生憋在嗓子眼里。他舉著電話發了半天愣,心里挺難受。
  他只好走出來,想磨蹭一下,想想算了。小陳這人不是那種懂人情世故的主兒,他不會理會你的某種動作中的含義,更不會對你的含義有所響應,別自討沒趣。他只是往新聞發言人辦公室拐了一下,讓小趙向車隊要個車去省城接老爺子,順便通知刑偵支隊也去個人陪同,然后就匆匆到小陳辦公室來了。
  進了門,他嚇了一跳。屋里已經有了兩個人,竟是局紀委的朱書記和科長小張。小張和李澗峰很熟,在市局宿舍住樓上樓下,倆人常常在宿舍院的活動室里打打乒乓球。此刻小張卻好像不認識李澗峰似的,只是埋頭看著手里的材料。李澗峰知道這小子是分管局內違紀案件的,心里馬上想到了謝虹。可是我和這事有什么關系?李澗峰一時摸不著頭腦。正愣怔著,門又開了,進來的人不小心撞到李澗峰后背上,李澗峰回頭一看,是老丁主任。
  “政治處、紀委的同志都來了,我們開個緊急會。”
  李澗峰想說我算干嗎的,抬頭看見小陳正看著他,兩人一對眼,小陳沖他一擺手,他只好坐下了。
  “你們都看見了,網上正在炒咱們郊區分局的謝虹同志,什么臟話都罵了出來。市委司馬書記對網絡向來關注,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上網,所以,恐怕他也是第一個看見這事的人。他剛剛給我打了電話,指示說,這個事苗頭不對,如果不及時管控,結果必然不好。”
  小陳的眼睛依舊是紅的,像只大兔子。他捧著他的大號茶缸,聲音低沉,語氣干澀,好像幾天沒睡好覺一樣。“我們得采取點兒措施,不然,下一步被罵的就是整個公安局。到時候,說都說不清楚。我說,現在調查組就算成立了,我牽頭,老朱老丁你們具體負責,小張和澗峰多跑跑。”李澗峰忙說:“我不是紀委的人,我……”小陳一擺手:“你是新聞發言人,控制網絡言論你有經驗。再說,參加一下調查,你心里也有點兒直觀印象,下一步發言也有譜了。你現在半休養,也有時間。這會兒你讓我抽別的人,我還真沒有。”
  話說得無懈可擊。可是李澗峰還是別扭,想說,我這算官復原職了?想想算了,給臺階就下吧,別找不愉快。可是,轉念一想,他說:“還有點兒問題,我和謝虹是中學同學,我應該回避吧?”
  這可是大家沒想到的事。愣了片刻,小陳說:“怎么沒聽你說過?”李澗峰說:“我也才知道。”話一出口覺得不準確,忙補充道,“過去她叫謝志紅,中學畢業后我們再沒聯系,所以,我也是才對上號。”小陳一揮手,果斷地說:“那回避什么,你就去吧。”李澗峰猶豫了一下:“可是現在這網絡人肉搜索太可怕了,誰知道會不會搜出我來?萬一……不是更被動了?”
  大家面面相覷。說實話,對于網絡來說,這群警察們還是挺陌生的。在網絡面前,他們都隱隱有著一種束手無策的無奈和由此產生的懼怕與反感。
  好半天,小陳局長說:“說實話,我也心里打鼓。可是同志們,打鼓歸打鼓,事還得辦,還得辦好。就算這網絡是張開了就等咱們鉆,咱們也得鉆進去拼它個魚死網破。我不包庇任何人,我也不想讓我任何一個部下受委屈。誰想說啥就是啥?這國家還是共產黨領導的嗎?這社會還有良心和正義嗎?我就不信,我自己站直了,誰能把我摁趴下!”
  李澗峰的心里熱了一下,他沒想到小陳會這么激動起來,這種激動讓他好像看到了另一個小陳,不那么世故的小陳。一瞬間,他心里的疙瘩好像消失了。
  
  五
  
  李澗峰回到新聞發言人辦公室,布置內勤小趙立即把網上對謝虹的攻擊進行分類整理,又安排人死盯著網,要求網上有什么動向務必隨時報告。安排完了,小趙見屋里沒人,便神秘地問道:“頭兒,你復職了?恭喜啊!”李澗峰一愣,拍他一掌說:“別廢話,干活兒!”他轉身出門,又回來,問道,“去省里的車安排好了?”小趙說:“早出發啦,這會兒都應該到了。”
  李澗峰出來,下樓往紀委的辦公室走。走著走著,想起了一件事,便給前妻王婉琴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他的父親要來江洲了。王婉琴一聽就罵道:“你真是糊涂,你還嫌老人死得慢啊。”
  
  李澗峰說:“你說話別這么難聽好不好?我們這兒有個案子,非老爺子辦不可,我也沒辦法。給你打電話也就是這個意思,我忙,得麻煩你……”王婉琴叫道:“哎,咱倆可是沒關系了,現在我連叫爸的權利都沒有了。”李澗峰只好裝著嬉皮笑臉:“不叫爸也沒關系,反正老頭兒從小就疼你比疼我多。”話出了口,不知為什么心卻疼了一下,停住了,不知該往下說什么。王婉琴那邊也沒聲音,半天,她好像嘆了口氣,又好像是哽咽了一下,就掛斷了。
  李、王兩家曾經是老鄰居,李家沒女兒,李澗峰的父親就把王家閨女當成了自己的。李澗峰記得,小時候,星期天父親若是高興,帶著去看電影的準是小婉琴而不是他李澗峰,常常把他氣得偷偷往小公主的書包里放癩蛤蟆。
  往事如煙啊。李澗峰的感慨隨風而來,又隨風而逝。這年頭,世事無常,感慨也是奢侈品了,哪有那么多閑工夫讓你胡思亂想。紀委的辦公地點是公安局大院里的一棟獨立小樓,仿佛體現著紀檢工作的嚴肅性。李澗峰一出主樓的門就看見紀委的小張還是那么不動聲色地在院里站著,顯然在等他。在小張身邊,車已經發動,司機正倚著車門抽煙。
  上了車,李澗峰說:“你倒真是雷厲風行啊。”小張淡笑,不說話。車就這樣在沉默中拐出了公安局,往郊區開去。城市不大,轉眼間,車少了,人少了,江面卻寬了起來。過橋的時候波光粼粼的,晃著人們的眼睛。岸邊出現田地了,還有種菜的大棚。李澗峰往車窗外看著,心里突然一動,忙叫道:“停!停!”小張睜開眼,問道:“怎么了?忘帶東西了?”李澗峰說:“不是。我是覺得,不能就這么直接開到分局去。”小張沒聽明白,瞪大了眼睛。李澗峰便說了網上照片的內容,說了自己的推測。他說,照這個想法推測下去,郊區分局的門口八成會有什么人蹲著。“咱就這么去,網上很快就會貼出帖子來:公安局在調查謝虹。而且,還會有人認出我來,接著就該說調查從一開始就是包庇性的,因為去的那小子和謝虹是熟人。”
  小張被他說愣了,半天不說話。司機扔了煙頭,罵了一句:“操,咱倒成了地下黨了。”
  有時粗魯人的一句話,往往是一語中的的感覺。李澗峰愣了一下,回想這些年,公安工作真的是越來越難做了,政府不滿意,老百姓不買賬,有時候工作起來還真像地下黨,有點兒躲躲閃閃的。總說警察的尊嚴,說公安工作的嚴肅性,可到了操作層面,做起來和說的可能完全是兩碼事。李澗峰想著,漸漸心亂如麻。看看小張,見這家伙也在發呆,一支煙煙灰老長,也沒有彈掉。紀委工作壓力也重啊,李澗峰想,就像謝虹這種事,真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結局。
  突然地,司機推開車門下車了,說:“媽的,還沒入冬,就這么冷了。”小張點了點頭,說:“這么著,你和謝局熟,你一個人先去好不好?”李澗峰瞪起眼睛:“我直說我怕被人認出來,你倒讓我——你什么意思?”小張四下瞧瞧,好像怕被人聽見:“這事太……我是紀委的,去了怕太敏感。”
  李澗峰無語。
  風卷著塵土和草根,在他們的腳下打著轉。涼氣從褲腳處往上鉆著,鉆得李澗峰心都冷了下來。他看看小張,小張急忙把眼睛挪開。他又看看四周,空曠的田野在淡白色的陽光下顯得冷峻而無趣。“好吧,”李澗峰說,“我先去看看也行。可是,要是正式談話還得你們來,程序不能亂了。”說完,他也不再看小張一眼,就徑直向郊區分局的方向走去了。
  “不坐車啦?”司機在他身后嚷道。
  他沒回頭,擺擺手。
  走著,他把夾克領子豎了起來,掏出開車用的墨鏡戴上,又盡力把頭往衣領里縮了縮,揣摸著自己的模樣,不禁有些好笑。轉念想想,自己干嗎把這事兒攬過來?自己是不是有病啊?這事和我有關系嗎?沒有!一點兒沒有!他站住了,想往回走,一轉臉,看見小張和司機還在那兒站著,孤零零的像兩棵寂寞的樹。他的心又軟了,掉頭,繼續走,感覺得到后背背著小張復雜的目光。
  他突然靈機一動,掏出手機撥了謝虹的號碼。那天晚上同學聚會,他們相互留了電話號碼。電話通了,響起的是一陣樂曲,還是《十送紅軍》。看來謝虹太喜歡這首曲子了。紅軍給送了一遍又一遍,謝虹卻不接電話。李澗峰想,她這會兒心情一定特別沮喪。一個女人,一個還是有點兒成績的女人,哪里承受得了這樣潑污水。他聽著《十送紅軍》,又想:她到底是不是個貪官呢?
  
  六
  
  當天晚上他們回到城里的時候,李澗峰心情沉重。謝虹始終沒有見他們,只給李澗峰發了短信息,說是不見為好,別給他人惹麻煩;說自己現在就是過街老鼠,只剩下挨打的份兒了;還說,她可以對著黨旗發誓,她絕不是網上說的那樣。
  李澗峰反復看著她的信息,有點兒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最后,給謝虹發了兩個字:保重。
  小張始終不說什么。好像是因為臨陣退縮,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縮在車的一角裝睡。車子進城,碰上晚高峰,堵在街口,李澗峰索性下車,到報亭買報紙。一張《江洲市區報》剛拿到手,大標題就觸目驚心地撞進眼簾了:“網上揭露女貪官:寶馬座駕豪華住宅”。標題旁邊就是那張他早熟悉了的照片,謝虹的笑臉被打了馬賽克。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掏出手機就給《江洲市區報》的采編部主任打電話,劈頭就說:“你們瘋了?核實了嗎,就敢往外發?又找公安局跟你們急了吧?”
  采編部主任絲毫不生氣,笑嘻嘻地說:“沒什么犯規的呀,我們沒點名,照片也處理了,不會有人認出她是誰。”
  李澗峰很想啐他一口,主任卻笑哈哈地把電話掛了。李澗峰愣在原地,賣報的伸手拍他:“哎,買不買啊?您光在這兒看可不成啊。”李澗峰的火一下子躥了上來,惡狠狠地說:“著什么急?一張破報還能少了你的!”沒想到賣報的并不害怕,反而瞪起眼說:“急什么呀,有火你跟貪官發呀,和我們小老百姓牛什么?”
  李澗峰扔下一塊錢轉身就走,只聽見賣報的在身后吆喝:“看報了啊,看本市女貪官啊,看貪官的嘴臉喲!”
  不知為什么,李澗峰的腦袋嗡嗡地疼。他愣愣地在人流中穿行,肩膀和別人的肩膀不時碰撞。有人瞪他,有人甚至會嚷一聲:“沒長眼睛啊!”當然,也有人見他直眉瞪眼的就畏縮了,不吭一聲地走了。他不餓,只覺得渴,嗓子不知為什么干疼干疼的,像有刀子在割。他把那張報紙團成了一團,在手里攥著。耳鳴,好像老有人在耳邊吆喝賣報。他捂住耳朵,像逃跑似的鉆進胡同。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是韓玲。“正為謝虹的事撓頭吧?”韓玲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網上炒得天翻地覆,現在又見報了。”
  李澗峰不知說什么,舉著電話不吭氣。
  “我認識謝虹,她在檢察院的時候我采訪過她,這個人不錯。后來,我們成了好朋友。”
  李澗峰哼了一聲:“好朋友有什么用?你不是要告訴我你那周刊也要發表點兒什么吧?”
  韓玲嘆息著:“落井下石?我不會干這種事。但是,你得警惕,網絡可是不負責任的地方,誰都可以隨便說話的。”
  李澗峰冷靜了一下,心里轉了一轉,問道:“聽你的口氣,你了解謝虹?”
  “了解有什么用?誰會信呢?”韓玲沉吟了一陣,說,“我分析,是她在檢察院處理的案子把她纏住了。你知道嗎?她是被迫離開檢察院的。”
  李澗峰又想起了網上那些照片。他把照片的事告訴了韓玲。韓玲聽了,說:“照片我也看到了,你分析得對,她是撞上對頭了。”
  李澗峰說:“你既然了解她,你就應該幫幫她。我們不是包庇貪官,我們是在保護好人。”
  “話說起來簡單,可是……”韓玲還是那樣,欲言又止,把電話掛了。
  李澗峰在小賣部買了瓶礦泉水。清冽的水流進嗓子,吱吱地響,好像嗓子是塊燒紅的鐵,在冒著煙。他找了塊石頭坐下,突然想起父親要來的事,忙撥通了父親的手機。
  
  也許是因為人已經到了江洲,電話里的聲音清晰了許多。老頭兒告訴他,他已經在刑偵支隊了,正忙著呢。
  “您自己注意點兒。”李澗峰說。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因為老警察有了活兒干心情不錯,父親在電話里居然答應了一聲。聽見老頭兒語氣和緩,李澗峰就有點兒蹬鼻子上臉,埋怨道:“您說您不好好養病,去什么動漫基地啊!看機器貓?小丸子?還是葫蘆娃啊?真是老小孩兒。”父親在電話那邊哈哈笑道:“這你小子就不懂了。可是我告訴你,正是因為我去了動漫基地,這回你們這案子,大伙兒心里馬上有底了。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你就是個不務正業的主兒。”
  李澗峰無可奈何,心說我咋不務正業了。知道和老爺子沒道理講,他只好換個話題,讓老頭兒注意休息;還說自己忙,準備讓王婉琴這兩天照顧照顧他。老頭兒一聽聲音就嚴厲起來:“你不和人家好好過,我憑什么讓人家照顧?你拿人家當保姆?”李澗峰知道說不通,含混兩句后便關了機,索性退避三舍。
  天光暗了下來,胡同里的路燈還沒亮,只有院門里透出的民居燈光在胡同路面上閃閃爍爍。李澗峰瞇起一只眼睛,瞄準,然后把空礦泉水瓶子扔向垃圾桶。沒扔準,瓶子在桶沿兒上蹦了一下,落在地面上亂滾。他罵了一聲,只好起身撿了瓶子,重新扔進垃圾桶,心想: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越想做好越做不好,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但是事情還是要做啊。他嘆息著,撥通了小陳局長的電話。小陳馬上就接了,好像就是在等他。聽了他的匯報,小陳沉默半天,問道:“憑你新聞發言人的經驗,你看怎么辦?”
  李澗峰苦笑了:“我有什么經驗呀。我這個新聞發言人還不是趕鴨子上架的。上次聽公安部來的領導講課,就知道了個危機公關處理,聽得似明白似不明白的。我就知道這事兒處理得快,越慢越被動。”小陳那邊聲音馬上高起來:“那你們為什么還沒找到謝虹,就這么糊里糊涂地回來了?”李澗峰還想辯解,小陳沒好氣地說:“我不管你是不是會被人肉UZ7CtmG2CwrIV9X3cTmf+wkthW0UNQB1yig/8XJMMoU=搜索,這會兒整個公安局就在人家槍口下邊,你就不能當回黃繼光?”
  李澗峰一愣。小陳的話不知為什么像一把刀,狠狠地刺了他一下。小陳把電話掛斷了,他卻仍然舉著手機發愣。
  網絡、網絡,網絡現在已經是很多人須臾不可離開的玩意兒了。這個所謂的虛擬世界,似乎比現實社會更加現實,更加豐富多彩,更加具有誘惑力,因而也更具有危險性。可是,我們這些警察知道多少網絡里的奧妙啊。在網絡面前,我們好像就是一群笨蛋。
  路燈“叭”的一聲亮了,不知為什么只有遠近這一盞,屁股大的一片光,顯得很孤獨。江洲的市政建設還是落后。
  
  七
  
  只是一夜的工夫,謝虹的事情在網上成了擋不住的狂瀾。不僅是江洲,全國各地都有帖子在飛舞著。
  剛上班,市委書記司馬林的車就停在了市公安局門口。有人說,司馬書記的臉色極為不好,他一聲不吭地徑直上樓,直撲小陳局長的辦公室。公安局雖說是嚴肅的政法機關,但也不乏小道消息的傳播。不到中午,李澗峰就聽說了,司馬書記嚴厲批評公安局對待新媒體關注不夠,處理危機動作遲緩。現在市人大馬上要開會了,這樣關鍵的時刻,你們就放任有人故意給市人大會議制造話題嗎?
  昨天成立的那個調查組,一個個端著飯碗被小陳局長派人從食堂揪到了他的辦公室。小陳的臉色好像倒比昨天好了一些,他挺平淡地傳達了市委領導的指示,然后說:“現在看,我們的思想確實落后了。我們不能因為不懂網絡就害怕,就退縮。我記得老局長說過,現在我們就是光著屁股站在群眾面前,哪兒有個疤瘌人家都看得見,咱不能遮遮掩掩,遮也遮不住。”李澗峰看著他,心想這家伙還是有城府,事到臨頭他倒鎮靜下來了,就不由得佩服起小陳來了。想著,他就接著小陳的話向大家介紹了一下當前的情況。說實在的,網絡的速度真的是快得驚人,僅僅一天,現在炒的內容又翻新了,一個突出的帖子是說謝虹家是兩代貪官,她父親當年就是死在監獄里的。另一個帖子是直接捅出了謝虹的家庭住址、愛人姓名,甚至小孩兒在哪兒上學。
  李澗峰看到,聽了他的介紹,在座的各位面色都有點兒灰白。
  半晌,小陳局長說:“她調公安局的事我可以證明,沒有任何幕后的操作,完全是正常工作安排。”紀委朱書記苦笑了一聲:“你證明,網民們信嗎?”小陳的臉騰地紅了,眼睛瞪得老大,卻沒說出話。李澗峰忙說:“說還是要說的,是事實總會有人信。而不說,才更麻煩。”話音才落地,手機響了,他接了,臉色也有點兒變。
  “又有事?”小陳問道。
  “是那個省人事廳副廳長兒子的案子,網上也開始炒了。說我們屈服副廳長的壓力,包庇‘官二代’,公報私仇,非要把那大學生定成故意殺人。”
  小陳一拍桌子,大茶缸在桌子上蹦了一下。
  屋子里的氣氛沉重極了,仿佛空氣已經凝固,每個人都像上了岸的魚,干張嘴喘不上氣。小張起身打開了窗子,冷空氣沖進來,大伙兒都哆嗦了一下。“今年冬天,準比去年冷。”老丁主任嘀咕了一句,有點兒緩和氣氛的意思,但沒有效果。
  “開發布會吧。”好半天,小陳下定決心似的說道。
  李澗峰想說我也是想到了這一招,可沒敢說。他只是帶著請示的口吻問道:“那,兩件事一起說吧?”
  小陳不理他,抓起電話撥給刑偵支隊,找支隊長老馮,直接就問“官二代”的案子怎么樣了。李澗峰聽見老馮在電話里哇里哇啦地喊,模糊間聽到說到自己老父親的名字。小陳局長看了李澗峰一眼,放下電話,說:“刑偵那邊說案子還不能往外說,證據還不足。”
  李澗峰是想兩件事一起發布,可以用刑事案子調動記者和讀者的興趣,沖淡一下謝虹這件事的影響。所以,他有點兒不甘心,說:“先表明個態度吧,就說我們公安機關絕不會……”小陳說:“還是別留尾巴。要說就一次說死,讓誰也無話說。謝虹的事本來就說不清,這事就更不能說不清了。”李澗峰想想小陳說的是對的,就沒再吭聲。可是心里還是放不下,出了門,就給父親打電話。他想象得到,刑偵那邊這么堅決地不讓說這案子,準是老頭子發話了。
  手機鈴聲響了半天,老爺子才接了,劈頭就說:“你沒事別閑得老打電話,我死不了,正忙著呢。”
  李澗峰忍著氣說:“是陳局長問案子,這兒想開新聞發布會呢。”
  “案子不扎實你開個屁發布會?別總想著出風頭。”
  李澗峰只好把現在的被動情況和開新聞發布會的目的說了。老爺子聽著,沉思了半晌,說:“澗峰啊,我知道你們現在很難,可是再難,咱們也不能在案子上干貓蓋屎的事兒。既然群眾有說法,咱們就更得給群眾一個讓他們信服的說法。越是局面亂,你就越得有主心骨,得沉住氣。不然,咱們還是共產黨領導的公安局嗎?啊?”
  李澗峰聽著,仿佛看得見父親那深邃而布滿血絲的眼睛,那雜亂并且花白了的胡子,還有因為病而瘦得只剩下一窄條的臉。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疼,又像是苦,還有點兒敬佩。他盡量緩和了口氣,說:“我知道了,爸。”老爺子在那邊停頓了一下,說:“你告訴小陳,放心。我拼了老命,也會盡快給他一個結果,真實的結果。”
  李澗峰無話可說了。他只好再次囑咐父親注意身體。父親笑起來,告訴他王婉琴也來了電話了,晚上她會給他接風,還會到醫院找大夫給他檢查一下。“你也來,全家人一起坐坐。”說到這個話題,老爺子的口氣又是斬釘截鐵的了。李澗峰無可奈何,說:“爸,我們畢竟離婚了。”老頭兒說:“離了就不能一起吃飯了?你們年輕人不是老說什么夫妻做不成可以做朋友嗎?你小子還不如我開明呢。”李澗峰馬上轉移話題:“說案子,說案子,晚上的事晚上再說好不好?”
  老父親罵了一聲娘,告訴李澗峰他退休后沒事干,陪著李澗峰姐姐的小女兒看動畫片,就注意到了美國的動畫片里人物的動作很準確,舉手投足顯然是經過電腦設計的。他就聯想到刑偵工作里常常要對案件還原的難題了。“你也干過兩天刑警,一說你就明白。就像這起案子,兩個人的廝打過程是什么樣的?那個被捅死的家伙是不是真的要置大學生于死地?大學生胸前的血是怎么來的?他算不算自衛?你光聽嫌疑人交代,肯定不行。”
  
  忍著病痛,老退休警察和動漫基地的年輕設計師們泡上了。他掰開揉碎地給摸不著頭腦的年輕人們講他的想法,給他們看他搜集來的資料,終于讓他們明白了他的企圖,也為他的執著所感動了。他們和他一起利用業余時間搞出了一套刑事動作模擬軟件,可以在輸入案件基本情況的基礎上自動模擬當時嫌疑人的動作和狀態。
  “通過這套軟件,我們現在已經模擬出那個大學生說的話基本是真的,他確實是在被壓在地上的情況下反手捅了對方一刀,痕跡鑒定也對得上。軟件還模擬出了他胸前的血是怎么來的。被捅傷的人一痛,壓他的勁就松了,他一翻身,對方的血正好噴在他胸前。”
  李澗峰聽愣了。他沒想到,生命已經到了最后關頭的老父親,竟然咬著牙關做了這樣一件大事情。他的眼眶刷地一下熱了,喉嚨也似乎被什么東西給堵上了,說不出話,也哭不出來。好半天,他勉強平靜了自己,盡量平穩地問:“可是,您的這套軟件模擬得到有關方面認定了嗎?它的模擬能夠成為證據嗎?法院能認可嗎?”
  老爺子沉默了一陣,“當然,還得找證據。說這個現在還為時過早。要是老天爺再給我半年時間……”
  李澗峰終于忍不住了。他捂住嘴,努力讓哭泣停留在嗓子里,直到渾身禁不住地顫抖起來。
  
  八
  
  起風了。有點兒冬天的味道了。
  王婉琴陪同前公公到醫院做了檢查,還及時地輸了液。說是陪,實際上和“綁架”差不多。老爺子說什么也不去,說現在是案子的關鍵時刻,說刑警們都撒出去找案件目擊者了,說他的身體現在一點兒事沒有。但當王婉琴瞪起眼睛的時候,老頭兒終于屈服了:“你這丫頭,和小時候一樣不講情面,難怪你當律師了。”
  本來還想請老人上飯館的,見他虛弱的樣子,王婉琴臨時決定把他送回了李澗峰的家。
  李澗峰趕回家的時候,發現除了前妻在廚房忙活,屋里還有兩個女人,一個是韓玲,另一個是謝虹。
  謝虹仍然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弄得屋子里像著了火。李澗峰想說老爺子病了,受不了,別抽了,父親卻制止了他,說:“閨女心煩,就讓她抽吧。”看來他已經知道了謝虹的艱難處境。
  李澗峰發現,僅僅幾天的時間,謝虹已經瘦得變了樣,頭發亂蓬蓬的,兩個眼圈也是黑的。他暗暗嘆了口氣,問道:“你家里還好吧?”
  謝虹苦笑了一下:“能好嗎?房門上噴了血淋淋的大字:貪官該死。鎖眼里還塞了火柴棍兒。”
  韓玲在一旁說:“我已經把她的孩子和老媽轉移到我家了,他們躲在省里好一些。”
  謝虹把煙掐滅,說:“我好像已經不知道我活在什么地方了,還有什么地方安全……我在街上一夜一夜地走,問我自己:我是謝虹嗎?我是公安局長嗎?我好像是逃犯?”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又馬上像個小男孩似的一把抹去,好像不愿讓人看見她的痛苦。
  李澗峰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沒錯,我爸爸當年……他當時是區委書記,收受了賄賂,給……他被帶走的那天,下大雨,我正在大學里和同學們排練話劇。真可笑,我那時候完全不諳世事,正在演《簡·愛》里羅切斯特的瘋妻子,在臺上蹦來蹦去……老媽打電話來,我完全呆了。我記得我也是在大雨里走了一夜,一下子長大了。我從那天開始抽煙,從那天以后再沒上過舞臺。我發誓,我恨透了貪污腐敗。”像是自言自語,謝虹就那樣低聲說著,手顫抖著點煙,火柴滅了,再劃一根,又滅了。
  “你不應該借那輛車……”韓玲低聲說,“留下口實了。”
  “滿腦子都是工作,哪想那么多……”謝虹說,“案子不等人,市局催得厲害。”
  “那是圈套!”韓玲少有地激動了,“誰借你的車?邵春山。他是干什么的?地產商。他干嗎和你來往?他是馬來福弟弟的連襟!”
  謝虹一下子站了起來。一瞬間,李澗峰看到她的眼里閃過一絲警覺。悲傷沒有了,痛苦沒有了,就在這一剎那,謝虹完全變回了一個干練的女公安局長:“你說什么?”
  從廚房端著菜出來的王婉琴接過話:“你對馬來福的調查使你被迫調離了檢察院,可他們沒放過你,他們利用了邵春山。你的車是被破壞的,姓邵的借給你車后馬上通知了馬來福的弟弟馬來喜。這一切,韓玲都調查清楚了。”
  “我怎么不知道這層關系?”
  “邵春山一直在外省發展,回省里不過幾個月,他被授命接近你不過兩個月!”
  “難怪……我太大意了……”謝虹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
  李澗峰痛心地暗拍大腿,就這么一時的疏忽大意,現在,謝虹有嘴也說不清楚了。網絡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網絡上的口水淹死人不會償命。
  “閨女,還是太嫩啊。”老爺子倚在床頭嘆息。
  謝虹絕望地捂住臉:“我怎么想得到?邵春山是我大學同學,他……”她撕開一包煙,抽出一支,可沒點火,愣了半天,把煙揉碎了。
  “吃飯吧。”在沉重的氣氛中,王婉琴把菜擺好了,為老人倒了一杯白開水,又為大家都倒上了葡萄酒。紫紅色的液體在玻璃杯里閃著光,幾個人卻動也不動,誰也沒心思拿筷子。
  “吃吧,身體要緊。”王婉琴低聲勸謝虹。
  韓玲突然起身,沖到陽臺上去了。王婉琴嘆了口氣,摘下衣架上韓玲的大衣,扔給李澗峰。李澗峰愣了一下,明白了前妻的意思,抱著大衣也上了陽臺。
  韓玲在擦眼淚,頭也不回。
  “你既然調查清楚了,就應該幫幫她,也是幫我們公安局。”李澗峰把大衣遞給她,小聲說。
  “沒用!你不了解網絡,你不知道網絡上有多少人是帶著壞情緒的,是怨天尤人的,甚至……他們不認識謝虹,他們也沒必要認識她,不想認識她,他們只是發泄,其實他們發泄的是他們自己。”
  冷風一陣一陣地吹來,一片落葉打在李澗峰的臉上,竟然有點兒疼。
  “再說,我們確實有那么多的貪官。”韓玲的話帶著深深的無奈。
  李澗峰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他知道韓玲說得沒錯。
  “就說你們公安局的蔡胖子。我認識他時他還不是胖子,也不是副局長,只是交警支隊的辦公室主任。他帶我下基層采訪,沿著公路采訪山區交警,渴了喝山泉水,餓了啃路邊店的饅頭。他告訴我,他肚子上有一個槍眼,是有一年在路上抓個逃犯留下的,他為此立了二等功。想得到嗎?他現在,貪污受賄……”
  李澗峰眼前又閃過馬小凡的眼睛了,只是一閃,像誰深夜里抽的香煙,咂一口就亮了一下,然后就淹沒在夜色里。
  “可謝虹不應該承受這一切。應該承受這一切的是馬來福們,他們才是真正的貪官污吏。你不是都調查清楚了嗎?你不是新聞周刊的主編嗎?你不是一向號稱‘針砭時政,揭露內幕’嗎?你應該站出來!站出來!”
  韓玲回頭,定定地看著李澗峰:“我是問了,也問清楚了,可誰會給我真正的證據?誰會答應出來作證?我要是說出他們的名字,他們馬上就會否認,說他們根本就不認識我!你說馬來福是貪官,我也知道,謝虹也知道,可是,謝虹為這個離開了檢察院!”
  “一個清查貪官的女檢察官、公安局長,現在卻成了人人唾罵的貪官!你不覺得悲憤嗎?”
  李澗峰覺得胸中有一股悶氣,這股悶氣使他難受得不得了,仿佛稍一用力,整個人就會爆炸。他不想再說什么了,轉身想回屋里去。他覺得累,太累。
  屋里,突然響起了謝虹的歌聲。還是那首《十送紅軍》,她唱的聲音并不大,還有些哽咽,但此時此刻,她的歌聲里有了真正訣別時的那種哀苦和凄涼。
  
  九
  
  新聞發布會還是開了,沒辦法,網上的風暴讓公安局的每一個人都開始感到膽戰心驚。會開的時間很短,僅用了十分鐘。關于謝虹,李澗峰宣布,市紀委高度重視網絡上的揭發和評論,已經委托公安局紀委全面開展調查。關于省人事廳副廳長兒子的案子,他指出,不管當事人有什么背景和什么身份,公安機關一定會秉公執法,絕不姑息。
  這樣的發布會對記者們來說當然是不解渴的。李澗峰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得出不滿,但他不想多說,也不能多說。發布完畢,他起身往外走,聽見背后有人故意高聲說道:“這樣的官話還不如不說,你們以為老百姓會滿意嗎?”
  
  他一時忍不住了,不顧老丁扯他,轉身又站到了臺上。全場一下子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突然地鎮靜了,把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
  “這不是官話,而是一個政府機關負責任的話。我,我們公安局黨委一班人,我們公安局大多數民警和大家一樣,和廣大人民群眾一樣,痛恨貪污腐敗,痛恨徇私枉法。如果我今天的答復群眾不滿意,我會一次一次地來答復大家,直到大家滿意為止。”說完,他站定了,坦然直視會場上的人群。人們不作聲,會場一片寂靜。
  李澗峰轉身就走,身后的寂靜依然。
  剛出新聞發布廳的門,調到振動的手機在褲子口袋里顫動起來,他掏出來一看,是刑偵支隊老馮的電話。
  “案子有眉目了?”他接了電話,劈頭就問。
  “先別管案子。”老馮急火火地說,“老爺子接了個電話,和人吵起來了,一下子就暈過去了!”
  李澗峰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吼了一聲:“老馮,我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老家伙沒完!”
  “我自己跟我自己都沒完!你快去醫院吧!”
  來不及換下警服,李澗峰開上車就往醫院趕。路上王婉琴也來了電話,說老爺子不要緊,現在已經清醒了。李澗峰掛了電話突然想,為什么她倒先知道消息而且先趕到醫院了呢?莫名其妙。
  趕到醫院,李澗峰在觀察室門口又惹了一肚子氣。
  他想從在門口站著的一堆人中間擠過去,有人在他身后冷冷地說話了:“警察你就可以耍特權啊?”
  李澗峰一驚,也沒看清說話的人,連忙解釋道:“抱歉,我要看個急病人。”
  “誰家的病人不急呀!醫院都不讓進,你憑什么進去?”這回看清了,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冷冷的眼神在鏡片后面盯著李澗峰。
  李澗峰的火騰地就上來了。可是,看看周圍人明顯偏袒的沉默和年輕人挑釁的目光,他只好咬咬牙,轉身走開。
  回到車上,正脫警服,王婉琴的電話又打進來了:“你怎么還沒到?”李澗峰一下子爆發了:“我讓人家給轟出來了!我這個警察現在是過街老鼠!”王婉琴明顯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說:“算了算了,你上院辦,找林主任,讓他帶你過來。”
  “不去!”李澗峰大喊,“我還沒讓人家說夠啊?”王婉琴氣惱地說:“耍什么小孩兒脾氣。好吧,反正老爺子吵著要回家,我們家里見吧。”
  出來得匆忙,李澗峰沒帶便服,就這么穿著白襯衣在車里坐著,呼呼地運氣。天是有點兒冷了,光穿件襯衣還有些涼。愣了半天,他發動車子拐出停車場,由于打噴嚏,差點兒撞了車場的門柱。
  他回到家里的時候,還是連連地打噴嚏。前妻瞪了他一眼說:“怎么了?想傳染給人家呀?”恍然間口氣竟有些當年的味道,讓李澗峰愣了一下。他也差點兒脫口而出些當年常和對方調侃的話來,一愣之間,才想起現在物是人非,耳鬢廝磨的事兒早已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趕緊去看父親。老爺子倚在床上,嘶啞著嗓子說沒事,累了,躺一會兒就好,他還得回刑偵支隊去。可是李澗峰從老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怒火,不過壓抑著。他小心翼翼地問:“您到底是怎么了?我聽說您接了個電話?”
  “誰告訴你的?嘴真快。”
  原來,老人接的電話,竟然是那個被扎死的小子的父親、省人事廳的錢副廳長打來的。
  “他?您還認識他?”李澗峰很驚訝。
  “他當年是我的徒弟,跟我學痕跡。”老頭兒說得輕描淡寫,李澗峰卻恍然想起,是曾經聽說過父親有個學生,后來中途轉行。他想象得到,這一定又是個很俗套的見異思遷的故事,沒什么可多說的。可是世事輪回,這家伙卻又以這樣的身份和當年的老師聯系上了。這個電話的內容可想而知。
  “接他的電話,我就想起了謝虹,這兒,就疼。”老人拍著胸口,痛心地說,“當年雖說有點兒好高騖遠,可人還是好人啊!是我從基層派出所千挑萬選才調上來的啊!”
  老頭兒的聲音低下去了,頭也垂了下來。李澗峰吃驚,叫:“爸……”王婉琴過來看一眼,小聲說:“是止痛藥起作用了,讓他睡吧。你別以為他是健康人,沒這個藥頂著他就……”
  李澗峰嘆了口氣:“麻煩你了。”前妻看他一眼,沒接他的話,把他拉到客廳,才告訴他:“你和你們陳局長通個信兒,錢副廳長給爸打電話可放了狠話了,說是他兒子的事處理不好就別怪他不講情面。好像你們局正和省里要編制,他的話里可是有點兒什么意思。”
  “什么玩意兒!”李澗峰罵道。
  “老爺子還說了,他的模擬大家都認可,可是到了檢察院、法院不行了。所以,這兩天大家都上街找目擊證人呢,他說肯定會有人看見什么的。也就是說,有人可以證明那個大學生應該是正當防衛。當然,可能有點兒過當。”
  兩個人悄悄地在沙發上坐下。老人睡著了,輕輕的鼾聲平穩但是顯得有幾分虛弱。他們靜靜地聽著,仿佛一時間都回到了童年。李澗峰記得,父親睡覺總是打鼾的,只是那時的鼾聲遠比現在要大得多,而且顯得勃勃有生機。母親說,是父親太累了,上了案子就是黑白天地連軸轉,案子破了就只有睡覺。每逢這時,母親就把小澗峰和姐姐轟得遠遠的,連常來李家玩的小婉琴這時也不許進門了。而那時的小婉琴天真爛漫,她只覺得李叔叔的呼嚕很好玩。
  “那會兒,我愛去你們家聽叔叔打呼嚕。”王婉琴悄聲笑著說。李澗峰看了她一眼,也笑了:“你呀,什么事都與眾不同,太特別了。”
  “你后來不就是愛我的特別?”
  “可再后來你的特別就……”李澗峰不敢往下說了。
  王婉琴也不再接他的話。
  
  十
  
  新聞發布會等于把謝虹的事公布于眾了。可大家沒想到的是,輿論卻沒壓下去,有些媒體反而堂而皇之地開始質問公安局了。省里的一家報紙就說:江洲市公安局的解釋是說不過去的,因為群眾關心的問題并沒有得到答復,即:謝虹到底是不是貪官?本市《江洲市區報》先發了篇稿子,輕描淡寫,呼吁網民保持理性,然后又言辭激烈地載文批評公安局的新聞發布會是避重就輕。李澗峰則又一次成了新聞焦點。他在發布會上最后說的那幾句話被多家媒體全文照錄,其照片也被大幅刊登,他臉上的神情在印刷物上一覽無遺。
  老丁主任笑嘻嘻地抖著報紙說:“我閨女說,你李澗峰現在是她的‘嘔像’,記住,是嘔吐的嘔。”李澗峰問:“什么意思?”老丁說:“我也不知道。人家現在都說網絡語言。”李澗峰也沒心思追究,他這會兒的心情像一只在風浪中顛簸的小船起起伏伏。
  上網。李澗峰突然發現網上有了個新的帖子,竟然是謝虹自己貼上去的。她公開說明自己就是謝虹,說自己歡迎網民的監督。她說明了那輛寶馬是借的,還詳細公布了自己的經濟收入。最后,她說:作為一名共產黨員,她不會像有些人那樣,忘記黨的宗旨和自己的職責。
  有大量的網民很快跟帖了。有的說歡迎謝虹的態度,相信她的話是真的。但是,大多數跟帖的還是不相信,有的說她在掩蓋自己,有的罵她虛偽;更有的冷嘲熱諷地說:哪個貪官不給自己說好聽的呢?
  有一個帖子讓李澗峰看得很無奈。這個叫“劇中人”的網民說:謝虹可能不是貪官,但是,在今天這個復雜的社會里,不當貪官也是需要智慧的。如果謝虹在借那輛車的時候多想一想,后來的一切也許都不會發生。李澗峰嘆了一口氣。謝虹又上網了。她說:她同意“劇中人”的說法,為此,她很難過,也準備無條件地為此付出她應該付出的任何代價。
  又有人上網發帖了,說是公安局就是黑窩,說公安局里沒好人。李澗峰看得火直往上躥,一沖動也想上去說幾句反駁的話。還沒動手,發現謝虹已經說話了,而且也是帶著火藥味:你們說我什么我都可以不計較,但你們不能以偏概全地說公安局如何如何!不錯,公安局是出過敗類,但是絕大多數公安民警是好的!我們在為這個社會的安寧流汗流血,甚至付出我們的生命。
  
  李澗峰覺得眼睛有點兒濕潤。想想這個有點兒男人性格的女同學,這個他前兩天還不大喜歡的女局長,他突然覺得她是那么堅強,那么令人尊敬。
  同時,他又有點兒擔心:她這么強硬,會不會又招來更多的非議呢?他突然覺得有點兒恐懼,好像害怕在網上再看見那些言論。他下了網,起身給自己倒了杯開水,心里突然想:我們這樣的土包子,也許永遠都適應不了現代化吧。就像一個出了國的人,為了活下去每天都要吃,但即使已經覺得自己適應了西餐,心底卻永遠會覺得漢堡包不如家鄉的大餅好。也許,現代化就是西餐,而我,永遠是個吃大餅的腦袋。
  這就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了。看著窗外肅殺的風景,李澗峰心里也是沉甸甸的。一群烏鴉慢悠悠地從公安局大院上空飛過,偶爾哇哇地叫兩聲,像是很傲慢的樣子。他目送著那些黑糊糊的影子遠去,覺得時間一時仿佛慢了下來,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讓人恍若沉入夢境。
  夢要是不醒,也許很好。想想一個人的一生,會做多少夢呢?李澗峰想起自己和王婉琴戀愛的時候,整天沉浸在一種夢一般的感覺中,滿腦子都是姑娘的倩影。其實,他和王婉琴青梅竹馬,從穿著屁股簾在一起玩到高中畢業,按說熟悉得不行。可是,不知為什么,從他們挑明了戀愛關系起,從他第一次握住姑娘的手起,他們好像才彼此真正認識了對方。好像窗戶紙一捅破,兒時的夢才醒了,真實的王婉琴才出現了。可是,愛情的突然降臨,又像另一場夢的開始。一切都似乎美化了,一切都似乎虛幻了,一切都讓今天的李澗峰想不明白當時是真的春天還是自己給自己畫的一道風景。現在,婚離了,夢也醒了,卻發現王婉琴的好與不好才真實了起來……
  什么亂七八糟的。李澗峰自己把自己喚醒了。西餐就是西餐,好吃不好吃都得吃。事情就是這樣,人永遠是社會潮流中的漂泊者。改造社會是人類的偉大夢想,但一個凡人只能在社會里隨波逐流,包括跟著改造社會的潮流走,帶著希望和幾分無奈。這一刻的放松已經是彌足珍貴了,難道還想著……
  就像呼應著李澗峰的心理活動,電話在這一刻響了。
  竟是小陳局長。他的聲音明顯低沉,還有幾分顫抖:“澗峰,告訴你個事,壞事——謝虹的愛人昨晚自殺了,是跳樓。”
  一股冷氣從李澗峰的腳底慢慢升起。夢境的余波徹底粉碎,只留下冰冷的碎片,倒更像是殘酷的點綴了。他忘了說話,就那么舉著電話愣住。小陳在那邊喂了兩聲,聽他不吭聲,知道他的心情極壞,也不再問什么,嘆了口氣要掛電話。就在這時,李澗峰卻脫口問道:“怎么沒聽謝虹說過她愛人?”李澗峰的問題實在有點兒文不對題,可小陳顯然是理解的。他說:“這人得抑郁癥多年了,據說自殺了幾次都沒成功。這回小謝從一開始就防備著他看見網上的事,把電腦都鎖起來了,可是……小謝也真是命不好。”他的聲音在李澗峰聽來顯得空洞而乏味,好像隨時要睡著似的。兩個人沉默,卻都沒掛電話,就那么愣了一會兒。李澗峰又說:“謝虹剛才還在網上。她不知道……她愛人的事?”
  沒有回答。李澗峰也不想聽回答。他慢慢放下電話,上網。他盯著頁面在他眼前閃動,淚水流了下來。他就這么流著淚在鍵盤上打下了這樣一行字:
  謝虹同志的愛人昨晚跳樓自殺。你們似乎沒有錯,但是,一條人命因你們而消失了。
  網上,是一片長久的死寂。
  
  十一
  
  刑警們扎實的工作使第二次新聞發布會開得很順利。有三名目擊證人證明了錢副廳長的公子當時處于暴怒狀態,喊叫著“弄死你”,死死把大學生壓在地上,緊勒他的脖子。公子的女朋友也在驚魂稍定之后,承認了是公子先下的狠手。一切都和電腦的模擬一致。一份份的證言,一個個的指印,讓記者們長槍短炮地嘩啦啦拍了個夠,閃光燈閃成一片。不用李澗峰再多說什么了,他站在記者們身后冷眼看著他們折騰,片刻,轉身走了。
  他高興不起來。
  他的老父親在工作結束后的那一刻再次暈倒了。他從醫院要了一輛救護車,請了醫生,準備親自送父親回省里住院。救護車就停在公安局門口,李澗峰從會場出來,直接上車回家。
  老頭兒還是倔,不住醫院,住兒子家里,說是家里的床舒服。車在大街上走,藍燈無聲地閃爍,有一種凄涼感。到了住家樓下,李澗峰一下車,就發現刑偵支隊以老馮為首的主要人物都在院里站著,像是接受領導檢閱似的肅穆。他的眼睛一下子熱了,低下頭,什么也沒敢說,匆匆就往樓上走。他身后也沒人說話,只聽見有人也跟著他上樓。
  幾個小伙子和醫生一起抬著老人下了樓。老人很虛弱了,閉著眼睛不說話。人抬進了車,醫生正要關車門,忽然老馮大喊了一聲:“敬禮——”
  老人一下子好像就醒了。
  他緩緩地起身,想坐起來,但他的體力實在不足以支撐他的身體。他起不來了。李澗峰伸手扶他,他推開了兒子的手,硬撐著坐了起來。當然,坐得不直,坐得有些搖晃,但他舉到額頭的手卻是一個標準的敬禮——警察的敬禮。
  車門關閉,把警察與警察的情感交流隔斷。李澗峰抓住父親的手,那手有些冷,但仍然有力。車開出院子,拐上大街,李澗峰低聲讓司機開慢些,一方面是為了減輕父親的疼痛;另一方面,他知道父親再回江洲的可能性不大了。
  老人是知道兒子的心意的。他微微側臉,看著窗外。李澗峰聽見父親含混地說了一句什么,把耳朵湊上去,叫了一聲:“爸。”老人點點頭,這回說得清楚了許多:“婉琴呢?”
  “她有案子,今天開庭。”
  “你們好好過……”李澗峰聽父親這樣說,遲疑了一下,說:“您放心,我們都會過得很好。”
  “還有謝虹。”
  李澗峰沒有告訴父親謝虹的事。可是,顯然老爺子還惦記著她。他只好說:“您放心,她很堅強。”
  “堅強有什么用,一個女孩兒……”老頭兒的聲音又不清晰了,像是有口痰在嗓子眼里翻涌,把話堵住了。醫生俯身勸說:“老同志,別說話了,休息吧。”老人固執地搖頭,終于鼓起力量,說:“要是你和婉琴真的走不到一起了,你就和小謝……過吧。”
  李澗峰嚇了一跳。他端詳著父親,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說,不明白他是意識不清還是真的這樣想。他猶豫了一下,說:“人家有愛人的。”
  父親搖頭,“去世了,是自殺,我知道。”
  李澗峰無語。
  父親仿佛睡著了。他消瘦的臉在車窗外光線的變化中忽明忽暗。李澗峰看著父親,看著他凌亂的花白頭發,看著他臉頰上大塊的老人斑。從上車開始,醫生就為他吊上了點滴,現在,一滴一滴的藥水正緩慢地流入他的血管,挽留著他即將逝去的生命。李澗峰轉過臉,把視線投向窗外,街道上仍然是熙熙攘攘的,每一個影像都似乎是生命勃發的象征。人們笑著,走著,沒有人知道從他們身邊開過的車子里有一個生命垂危的老警察。
  李澗峰又想到父親說的話了。他忽然明白,老人絕不是囈語,那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其實,父親知道他和王婉琴是不一樣的人,知道他們是不可能回頭的。父親在臨終的時候,為他做了一個父親所能做的事——盡管是荒謬的打算。李澗峰感到哭笑不得,同時,也為父親而感動。他忽然想起十幾天前謝虹大大咧咧的玩笑話:“也許,咱們倆的緣分還在后邊呢。”
  手機上有提示音。他看了看,是謝虹的短信:聽說你父親今天回省里,替我問候老人,祝他早日恢復健康!他反復看著,終于給她回了兩個字:謝謝!
  他長長地噓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負擔。車子已經出城了,司機提了速,窗外的風景也好像著急起來,快速地向后跑走。手機又有提示音了,還是謝虹的短信:“我從老人身上學會了堅強。”
  李澗峰想了想,看了看父親,撥通了謝虹的電話。《十送紅軍》的曲子剛一響,謝虹就接了:“喂!”
  李澗峰突然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了。
  謝虹又喂了兩聲,見李澗峰不說話,也不再說,等著。
  “你還好吧?”許久,李澗峰壓低著聲音問道。
  “還好。我要告訴你,我辭職了。”謝虹的聲音很平靜。李澗峰愣了一下,問:“真的辭了?”
  “真的。我還想說,謝謝你的幫助。”說完,謝虹掛了電話。
  其實,李澗峰已經知道謝虹辭職的事,是小陳局長在新聞發布會前告訴他的。市紀委對謝虹的審查結論已經出來,但謝虹不顧司馬書記的親自挽留,堅持辭去了郊區公安分局副分局長的職務。下個月,她將去省委黨校學習。李澗峰把玩著手里的電話,抬頭時突然發現父親已經醒了,一雙平靜的眼睛正看著他。
  “爸,你……”
  “你知道爸為什么讓你和謝虹……因為,你們都是警察。”
  李澗峰看著父親。老人又閉上了眼睛。李澗峰看著他,心生一份莫名的悲涼感:他老人家這次會不會不再睜開眼睛了呢?
  
  責任編輯/李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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