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他是老板，她是員工，他們之間演繹的不是一般的男歡女愛，而是人類繁衍生息的重大使命。他給了她金錢，她給他生了兒子，兒子是他的根兒，可這個根兒卻讓她的靈魂成了無本之木……
　　
　　那個不尋常的夜晚，我淚水流干了。
　　我眼窩不淺，不是受一點委屈就抹眼淚的人。今天怎么了，難道就因為發(fā)生了一夜情嗎？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夜情會在我這已婚人身上發(fā)生。我難以相信，又讓我無力抗拒。我永遠，永遠也不會無動于衷地回憶起那一刻。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軌”，就像剛剛交出處女那般顫抖。也許這是一個圈套，我投進了樹根編織的羅網(wǎng)。事情發(fā)生了，而且是跟我的老板張海龍，沒有辦法挽回的。是福是禍由他去了。這個時候，我有了一種恨不能抽自己耳光的羞恥和懊悔。我連連警告自己：在杭州西湖，那一夜銷魂的聚會，以后不會再有了。說起來，一個職場女人被自己老板摳摳摸摸，也算不上多大的事。我知道公司里不少女孩都巴結老板。公司多熱鬧，工作時戀愛，戀愛時娛樂，消停過嗎？沒有。職場有職場的規(guī)則，常在河邊走，不穿鞋腳也濕?？晌也恍?，正因為我的觀念傳統(tǒng)，生活作風嚴謹，越是得不到，老板才對我產(chǎn)生了好奇。
　　難道這是一場誤會嗎？還是我內(nèi)心有了鬼？我叫任紅莉，是北京海龍集團的財務，常蹲辦公室，不外出跑業(yè)務。我長一張圓圓的臉，梳著齊耳短發(fā)，顯得清秀、聰穎。毫不吹噓，我是個訓練有素的白領，我們搞財務的不追時髦，衣著樸素，打扮中規(guī)中矩，很少過分暴露自己。我一門心思地工作，處心積慮地替公司著想。事后想想，公司里靚麗女孩一大堆，我不明白老板怎么會看上我，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跟老板去杭州出的差？記得出差那幾天，我天天化妝，打扮得挺時髦，可以說風韻無限。我開始反思，恨自己。很顯然，我已經(jīng)決定在老板身上賭一把，卻根本不打算一開始就賭。這使我有些不知所措，懷著無限煩惱的心情去的。到了那里，我手足無措，甚至懷疑自己的使命。我心中當時怦怦直跳，極不平靜，這次杭州之行，注定會發(fā)生改變我終身命運的大事。
　　那個晚上，張海龍帶我到賓館的休閑中心洗了溫泉，隨后我們到湖邊散布。清風撲面，清冽的花香撲鼻而來，在我臉上留下滑滑的清涼。湖邊整排的電樹唰地亮了，與遠處高樓璀璨的燈火融為一體。樹枝滿是五彩的花朵，亮晶晶的。我站在湖邊的電樹旁，看燈光，聽鳥的叫聲。鳥的叫聲妙趣橫生，原汁原味的歌唱將我俘獲。星星非常明亮，很久沒有看見這樣清澈的夜景了。熾烈燈光將我的臉涂白，撲了粉一般。那一晚，我首先被他的真誠所打動。他嘆了口氣，開始侃侃而談。他說我不怎么喜歡女人，但我喜歡你，喜歡你柔軟多情的身體，喜歡你聰明的智慧，喜歡你明亮的眼神。我也有弱點，他說得我羞紅了臉，訥訥地爭辯說，張總，您別拿我開涮?。埡｝埖芍绷搜劬?，一本正經(jīng)地說，別看你職場打扮，但我發(fā)現(xiàn)，你眉眼里有一股狐氣，嬌艷，頑皮。我輕輕笑了。他是誰？他是夢中的一個幻影，還是一個真實的遭遇？我在燈光下側目端詳了一下張海龍董事長。他頭發(fā)濃密，黑亮，舉止灑脫有力。當大老板嘛，就要有眼光和氣度，有更強大的魄力。他的眼睛有神，目光像閃電一樣。他的風度與氣質(zhì)，給他的身體罩上了一道光環(huán)。并不是他身材、長相多帥氣，而是因為他成功了，成功男士自然就帶著一層光環(huán)。他的長相最大特點是，右邊耳朵旁邊，長著一個肉墜兒。他自己稱作“拴馬樁”。小時候我聽娘講過，長這玩意兒的男人都是藏金掛銀的發(fā)財命。
　　我跟張海龍上床的時候，我臉上一片熾熱，身心一直是拘謹?shù)?。我覺得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心里怦怦跳。張海龍夸獎我身材好，皮膚好，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容易讓男人想入非非。我有個毛病，男人一夸獎身體就軟。他嘿嘿一笑，說我的乳房豐滿，有彈性，像兩個雪白的葫蘆。我罵他：“真流氓！”我們就擁在了一起。他的手掌寬厚溫熱，骨節(jié)堅硬。我發(fā)現(xiàn)他對乳房情有獨鐘，認為女人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雙乳上。最后時刻，他抓著我的雙乳叫了一聲，說有一陣徹骨的快感從那地方輻射全身。事情結束之后，他還要親我，我從他的懷里掙脫，鼻子使勁抽著。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的身體像一根魔杖，把我的什么東西拿走了，甚至是永遠地奪走了。我一遍遍罵著自己：任紅莉，誰允許你頹廢？誰允許你背叛？誰允許你醉生夢死？
　　我做了這件殘忍的事，雖說是有意，但促使我這樣做的卻不是我的心，而是我骯臟的身體在犯怪。我的眼睛有點腫，哭過的痕跡。我像淋了雨的小鳥，可憐巴巴，顫顫抖抖。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離開我房間的。半夜醒來，我走到梳妝臺前，看見我的面孔被羞愧扭曲了，清澈的雙眼污濁了，布滿了鮮紅的血絲。
　　我光著雙腳，憂郁不堪地陷入沉思。
　　我流淚的時候，就想起丈夫閻志。如果有什么對不起，這是我唯一對不起閻志的地方。我知道，天下男人都是希望自己有兒子。閻志也一樣。他是典型四川人，矮個頭，尖下巴，瘦里瘦氣，一張瘦條子臉，像絲瓜。人老實、厚道，沒有宏偉的理想，性格發(fā)悶，不善表達。他目光迷茫，聽說落魄的人都是這種目光。跟這種男人生活在一起，非常踏實。就算他知道自己女人有了外遇，他也不會用以牙還牙的方式。他非常愛我，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誰也無法動搖。我脾氣暴躁，他就磨出一副好耐性。為了維持家庭的和諧，在很多方面知道怎樣討好我，即便有不同意見，他也從來不跟我當面沖突。其實，他一點不窩囊，不自卑，嘴巴笨，心里有數(shù)，甚至還極為敏感。我不用操心家里的瑣碎事。生活清貧，寒酸，忙亂，但也有別樣的清靜、單純。有時候，我心中就松動一些。要不就借一些錢，買一套房子，生個孩子，可是，我不愿意因此落下個背債的名聲，還沒到不得已一定伸手去借的地步。我們要自己掙錢，可是，掙錢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房價的漲速。我老公閻志常說，不要好高騖遠，要腳踏實地，有的放矢。話是這么說，我發(fā)現(xiàn)他眉宇間爬上來淡淡的愁苦?；斓竭@步境地，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想想我和閻志的掙扎就心酸。為了在河北燕郊買一套房子，我和閻志擬定了創(chuàng)收計劃。我的同學搞夏令營，我為了掙點錢，跟同學到學校拉生源。可是，忙了兩個月，最后算賬掙了2000塊錢。請假，曠工，差一點被老板張海龍開除。閻志的創(chuàng)收效果比我強一點，他跟朋友合伙開了燒烤店，整天忙得咧嘴，年終分紅了，分了3萬塊錢。我們借了點錢，湊足10萬，在河北燕郊買了一套98平米的房子。也許我們沒有掙錢的命吧？那一年，我娘病了，把交了的首付款撤了回來。我娘的病好了，我的買房計劃也泡湯了。我們每天都關注房價，試圖重新開始。兩年過去，再到燕郊一看，房價已經(jīng)漲了一倍。我們乖乖退了回來。一切是那么無望。我們公司來了機會，在張家口張北縣搞風能發(fā)電業(yè)務。誰到那里，每月就可多拿5000獎金。誘惑太大了，我第一個報名。那是夏天，還是露天作業(yè)。那兒的溫差大，中午太陽很烈，我被太陽曬得脫了一層皮，第二層皮很快要蛻掉了。閻志過來看我，他心疼地拉著我的手，哭著說：“你都曬成什么樣了？我們別在北京混了，離開這里到成都去吧！”我不甘心，抱緊了他，眼淚流得稀里嘩啦的，哽咽著說：“別人能在這兒活，我們?yōu)槭裁床荒埽俊遍愔疽部蘖耍骸昂么趿粼谝痪€城市，沒準哪一天就碰上機會的?！蔽尹c了點頭，聞到了一種氣味，那是很久沒有聞到的氣味。
　　閻志是家里的獨生子，家里逼迫他趕緊要個兒子，老人夢寐以求、望眼欲穿。續(xù)上根脈，傳宗接代，是閻家老人的心愿。我的感覺，閻家人在四川樂山鄉(xiāng)下，這種傳統(tǒng)觀念更重一些。這是非常正常的愿望?？墒?，到我們這兒，正常愿望竟成了遙遙無期的掙扎！再等下去嗎？我都不敢往下想了，心中歉歉的。要個孩子的問題，閻志試探著跟我商量。我總是扯開嗓子跟他吼：“你以為光一個人出世啊，還帶著嘴呢！當今社會，在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先不說房子，養(yǎng)一個兒子得積攢多少錢嗎？”閻志怯怯地眨著眼。弄得他一提要孩子心里就發(fā)怵。眼看32歲的人了，連個后代都不敢要，日子過得灰頭土臉，無滋無味。閻志鼓著嘴巴說：“打頭的騾子先拉車，咱是家里老大呀！”我知道這是玩笑，來自老家的玩笑。這是玩笑，也是父母給他的壓力，而我卻從沒替閻志想過這個問題。我是不是有點太過自私了？在大學戀愛的時候，我們一起嬉鬧，跑跑停停，相互呼應。結婚六年了，我記得只跟閻志回過一次他的老家。這讓我對他心生愧疚?；匾惶思?，太費錢了，錢不是消耗在路費上，而是走遍二十多家親戚。我曾勸他回家看看，他總是搖頭：“沒錢，太浪費了。錢掙得不易，浪費豈不是罪過？”是啊，錢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我們當時幾乎由于憂愁而得病。既然看不到錢，看不到希望，就悟一下人世天道吧。看一看自己高貴的靈魂，看一看未來的希望和夢想。這樣就會更加珍惜現(xiàn)在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一旦無望了，就會生出新的希望。張海龍出現(xiàn)了。
　　
　　那一天公司加班，我很晚回家。張海龍董事長親自駕車送我。我跟丈夫租的房子在老槐巷，這是一片等待拆遷的舊房子。小巷狹窄，臟亂不堪。讓自己老板知道自己住在這么寒酸的地方，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讓他送，張海龍非要送。我就說送到運河會所的燈下吧，然后我再打車回家。也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要小孩的話題。張海龍問：“你和閻志結婚六年了，為什么不要個小孩兒呢？”我為難地訴苦說：“說了不怕您笑話，家里的經(jīng)濟實在是捉襟見肘了。我倆這點工資，加起來1.3萬，我們還要租房子，車馬費，穿衣，吃飯，朋友同事婚喪嫁娶，還得送紅包白包。屋漏偏遭連陰雨，誰能想到我就這么倒霉？我娘病了，一場開顱手術費都是我們花的。老家太窮了，還是借了債，我滿腦袋裝的都是債，心里瓦涼，想熱乎都熱乎不起來。如果再添個孩子，我倆人就得睡馬路，喝西北風了，您說慘不慘呀？”張海龍嘆息了一聲：“聽你這么一說，對生活有點失望?！蔽依淅涞卣f：“不，是絕望。”張海龍咳了一聲：“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記住，車到山前必有路！”絕望過后又是希望，我想當個丁克家庭不好嗎？張海龍輕輕笑了，嘴巴動了動。后來我聽清了，他在說：“早說啊，女人不當母親不算完整的女人。我可以幫你留個根兒??！”我聽見了“我可以幫你”這幾個字，聽得很清楚。他幫我？他怎么幫呢？沒有說透，我還是被張海龍的豪爽仗義感動了。感動過去，我沒有繼續(xù)追問。張海龍說我的成熟已遠遠超出了我的年齡。
　　后來又說到了生孩子。那次去張家口張北縣，我們公司在那里有風能發(fā)電的業(yè)務。張海龍帶著我、公司副總過去了。在工地上，我觀望工人們挖一棵老槐樹。這棵老槐樹，肚子爛空了，樹根活動了，地面開裂了，老板就讓人挖出了淺黃色的樹根。工人們拽樹根時，我聽見嘎吧嘎吧的響聲，那是樹根折斷的響聲。一群半大孩子嘰嘰喳喳地圍觀。龐大的樹根拽上來了，空氣彌漫著幽幽木香。我站在土坡下面仰望著老槐樹，那是一棵真正的樹王，像朝拜一處圣跡那樣注視著它。我摸它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張海龍悄悄走過來了，伸手拍了一下帶土的樹根，望了我一眼，問：“紅莉，你喜歡嗎？”我深深呼吸著木香，點了點頭。張海龍像當?shù)厝艘粯又v解開來，他的口才真好，把樹根說得神乎其神。其實，看樹根，我本無興致，心里還想著家里的事，現(xiàn)在被他弄得興致勃發(fā)了。我發(fā)出抑制不住的驚喜：“這要做成根雕多好？多像孔雀開屏？”張海龍爽朗地笑了，對副總說：“既然任小姐喜歡，就找專家雕成孔雀開屏，拉回北京的公司，放在任小姐辦公室?！蔽矣行┦軐櫲趔@，忽閃著一對鬼魅的貓眼，嘻嘻笑個不停。
　　張海龍說：“別看你笑得挺甜，但我敢肯定，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這年月，沒有什么人是真快樂的。如果有人喊快樂，不是假裝的，就是氣你的。日子總得過，假快樂也比天天發(fā)愁強吧？”我淡淡地說：“我發(fā)現(xiàn)您就是真正快樂的人??！”張海龍皺了皺眉頭：“快樂個球，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我好奇地歪著腦袋問：“公司效益挺好的，那你還有什么難處？能不能把你難念的經(jīng)說給我聽聽？”張海龍沉沉一嘆：“如今啊，有錢人沒錢人都不快樂，對我們男人來講，沒兒子的人，就是沒根兒！你說呢？”我看不清真相，隨口說：“這有什么難的，你跟嫂子再生一胎唄！”張海龍無奈地一搖頭：“沒用，整個一廢物蛋，她都給我生三個女兒了。我找人體符號學大師給看過，我這種體征的人，跟大鼻頭，黃臉胖女人，只能生女兒?！蔽一貞浿掀诺哪?，是大鼻頭，黃，還胖。張海龍繼續(xù)說：“紅莉呀，我這種體征的人，只有同鼻唇溝深的女人在一起，才能生兒子?！蔽移擦似沧煺f：“您這大企業(yè)家，怎么還迷信??？”張海龍說：“不是迷信，這里面學問挺深的。怎么樣，我看你的鼻唇溝就很深嘛！”我訕訕地說：“你說的這番話，我一句都沒聽懂?！睆埡｝埬托牡匾恍Γ骸安欢疀]關系，我可以慢慢講給你聽。你會為此著迷的?！蔽覅s覺得身體像石頭一般沉，沒有聽的興趣。張海龍卻興致勃勃：“我想讓你給我生個兒子！”我嚇了一跳，輕輕搖頭。我覺得自己能夠承受許多磨難，但是，命運卻給我強加了許多難題，使我對自己的力量產(chǎn)生了某種懷疑。張海龍后來回憶，說我當時搖頭的界限很模糊。這一點，我承認，因為我內(nèi)心矛盾，含糊其辭，眼神游移。張海龍已在追問，我不想就這話題展開，輕描淡寫地說道：“張總，別開玩笑了，別拿我們窮人尋開心了?！比缓笤掝}就岔開了。
　　回到北京國貿(mào)大廈的公司總部，張海龍隔三岔五往我辦公室里跑。我發(fā)現(xiàn)他看我的時候，兩眼放光：“紅莉，從張家口回來，我一直糾結生兒子的問題，咱就出門扛扁擔，直出直入啦！”“我們偷偷生一個兒子，好嗎？”說到這兒的時候，張海龍的目光冰冷而犀利。聽出來，他的口氣里沒有戲謔成分。我喃喃地說：“張總，你知道我不是放縱淫亂的女人?！睆埡｝堈f：“我知道，你要是那樣，我還不找你呢。你我的孩子能不優(yōu)秀嗎？”我咬住了嘴唇，嘴唇顏色越來越深?！斑@恐怕不行！”我嘴上反駁，其實，他的聲音已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漾起了絲絲漣漪。張海龍焦急地說：“紅莉，你答應我吧！“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張總，我在答應你之前，想問您兩個問題行嗎？”張海龍嘿嘿一笑：“你說！”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我都是已婚的人了，你為什么不包養(yǎng)一個女孩給你生兒子？張海龍面帶微笑，偶爾瞟我一眼，目光意味深長：“你問得好，我想了很久。有什么說什么，追我的年輕女孩一抓一大把?？晌蚁矚g你，你漂亮，你善良，有知識，有智慧，會給孩子提供一個很好的教育環(huán)境。我們家有發(fā)財?shù)钠橇Γ墒牵依掀判W文化，她能教育出什么好孩子嗎？當今，孩子的教育環(huán)境非常重要！你懂嗎？”我一再咧嘴笑著，說不出一句得體的話。張海龍的眼神顯得有點冷硬，又說：“還有，你這樣的少婦給我生孩子代價低。你知道，我都50歲的人了，不能再毀了家庭。我得了幾種病，糖尿病，高血壓，冠心病，哪還有精力哄小姑娘？再說，姑娘總要嫁人，兒子留給我會失去母愛的，那樣代價太高了。而我們的兒子，表面還是你閻家的。”我沉了臉：“什么代價代價，你們商人干什么都在搞成本核算，我討厭！”張海龍急忙插話：“別生氣嘛，我在自己兒子身上絕不吝惜錢的。跟你說，你要是給我生個女兒，我出20萬獎金，以后我養(yǎng)著。生了兒子嘛，獎30萬，除了養(yǎng)著，將來長大成人繼承我大部分財產(chǎn)！”我苦笑了一下。張海龍說：“你不相信我？這都可以簽個合同，其中一份放在銀行保險柜。只有你、我，還有我的私人律師知道?！焙喼毕褡鰤簦业淖齑蕉叨哙锣嘛w快嚅動，卻發(fā)不出聲音來了。張海龍輕輕一笑，說：“你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問我呢！”我忽閃著一對大眼睛，好像不大明白他的提問。張海龍一臉喜色：“你不問了，就說明你同意了？”我忽然想起來了，說：“張總，我看您平時對三個女兒非常寵愛，為什么非得要個兒子呢？”張海龍嘆息了一聲：“重男輕女的傾向，男人都有?？墒亲钭钣|動我的，還是老朋友董清泉的經(jīng)歷。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發(fā)跡，雙流集團老總董清泉大哥可是幫了大忙啊！他就是兩個女兒，一個女兒病逝，一個女兒招了倒插門女婿。這老兄過早交權了，女婿掌權了，把他們兩口曬起來了。他女兒整天吵鬧，不管用，女婿拿錢到澳門賭博，輸了兩個億了。董老兄含著眼淚跟我說，海龍啊，吸取你老兄的教訓吧，女婿畢竟是女婿，怎么也比不上自己有個兒子。你趕緊生個兒子吧，那才是你的正根兒??！”我恍然大悟。張海龍動情地說：“唉，紅莉呀，你就長點心吧，好好珍惜機會吧，女人婚后要注意增值，一不小心，就會從炙手可熱的績優(yōu)股變成無人問津的垃圾股。你碰著我這樣的老板也不容易哩，這都是緣分??！”我眼圈紅了，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老板一直對我好?！?br/>　　
　　張海龍靜靜地看著我，他安慰我的話，我聽不進去。過了一會兒，他眼里有淚水涌上來。為了不讓淚水流下來，他仰起了臉，望著建外大街的滾滾車流。我心里雖然煩亂，卻最容不得男人落淚。我聲音沙啞，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好吧，您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張海龍轉身走了，晃晃悠悠的。
　　我這樣差不多呆坐了一個小時，許多念頭浮出腦際。
　　幾天后，張海龍帶我到燕莎商城逛了一圈，買了幾件名貴衣裳，還碰上了電影明星呢。換上新衣裳。我容光煥發(fā)，從頭到腳到透出富人的痕跡了。他把我慣出了毛病，逛商場希望有人陪，誰陪誰買單，這樣一來誰還愿意唱獨角戲呢？
　　張海龍讓我考慮考慮，他說他是認真的。我隨口應了一聲，但還是反應平淡?？墒?，我和閻志經(jīng)濟上的無望，殘酷地擺在眼前。如果我撅了張海龍面子，他會很難堪，會辭掉我的。那時候，我和閻志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想哭都來不及。過了幾天，我漫步街頭，看見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一個兒子玩耍，一種強烈的渴望突然涌上了心頭，渴望看到新的事物，渴望瀏覽新的景觀，這種渴望太強烈了。換個角度看問題，一種更為廣闊的真實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剎那間，我想通了，如今人活著，并不只有道德一個標準吧？并不是違背道德的人都是壞人。我心里儲滿了世俗和輕狂。我和閻志的愛情變得那樣脆弱、輕薄。我們的生存面臨困境了，牟利是前提，人們現(xiàn)在無處不在地相互掠奪與賺錢。賺錢的方式，是否卑鄙可恥，這另當別論了。他沒有本事，我怎能袖手旁觀？從那一天開始，恐懼從我的心底消失了。這一時期，我特別討厭以任何道德尺度來衡量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墒?，有另外一種誘惑吸引著我。資本像個傳說，雖然隱約，卻風一樣無處不在。一種致命的、喪失理智的誘惑，突然向我襲來了。我似乎抓著了救命稻草，我要給張海龍生個孩子。
　　怎么動了這個心思？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的胸口瘋狂地跳躍了，好在我有了經(jīng)驗，很快將心穩(wěn)住。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我跟老板的關系日漸緊密了，而這不是我有意為之，仿佛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暗中推著我。細想想，除了我心里煎熬一些，各方面都不會吃虧。也許，從此改變了窘迫的經(jīng)濟壓力。我堅定了一個念頭，抓住這青春的尾巴，趕緊掙錢。等將來富了，再給閻志生一個，留個真根兒。我將自己的膽怯當作明智，并以此自我安慰，自我欺騙。這樣一來，有什么沉重得不可忍受的東西被輕輕卸掉了，我真正戀著的人是閻志，我走投無路時才作出這樣的選擇。
　　杭州浪漫一夜，我竟然懷上了。
　　不管怎樣，細節(jié)要盤算好，回家講起來要有根有葉。為了保證血脈的純正，張海龍煞費苦心。過去他叮囑我跟閻志過性生活時，一定要用套的。我嚴格執(zhí)行，懷孕以后，他讓我跟閻志甩了套兒放開一回，然后就安排我到海南出差一個月。我回家跟閻志開放的時候，閻志擔憂：“懷上怎么辦？”我趕緊跟他鋪墊，說：“張總可能發(fā)我一筆獎金?！遍愔締枺骸坝卸嗌伲俊蔽艺f：“可能有30萬！”閻志嚇了一跳：“我操，老婆你行??！”他咯咯笑著，我也陪著笑，我發(fā)笑的時候，也會顯出迷失的模樣，只是閻志粗心大意罷了。在海南，我給閻志的印象是給老板賣命，其實，我除了玩還是玩。張海龍業(yè)務纏身，他只是偶爾陪一陪我。我一下子覺出孤苦零丁來了。我突然想海龍了，真的想他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他？漫長的一個月總算過去了，我從海南出差歸來，真的拿錢回家了，拎著一只大密碼箱，密碼箱放在桌面上，我竟然說不出話來了。這里可是30萬塊錢??！閻志摟著我的脖子親了又親，大聲說：“這是人比人氣死人的時代，誰不服嗎？沒個屁用！”我沒有明白要表達什么，我就跟他裝傻充愣。閻志的兩只手對握著，帶著他慣有的慎重：“老婆，這不是挪用的公款吧？”我使勁搖頭。閻志開始美美地安排這筆錢的用處。留10萬給孩子，那20萬存起來，交房貸首付。我還繼續(xù)裝傻。傻老公啊，你知道肚里孩子的使命嗎？還用你交房貸款首付嗎？他的出世給你帶來一套大平米的。以后，無論我怎么耍他，他都容忍我，縱容我，我就以居高臨下的口氣說話：“錢是我掙的，我拿意見?！遍愔军c頭哈腰：“對，聽老婆的。”我看著他的樣子，很難過，我第一次跟閻志撒謊了。他信了，至少表面信了?？墒牵仪匪牧?，生活，是沒完沒了的虧欠。我對閻志的感覺悄悄起了變化。那種美好感覺沒了，原本曾經(jīng)重要的東西無影無蹤。他伸出胳膊，用手撫摸我的腮，我的腮在他的掌心蹭了一下。有錢了，女人的變化讓人費解。那一陣，我不準閻志大聲說話，睡覺時不準他碰我一個指頭。
　　大概是我夢中說走了話，夜里，我常常用夢話跟他交談，他問幾句，我回答一句。后來他不問了，我自己還不停地嘟囔。閻志竟然沒問出個什么來。我心里很清楚，這一切都源于他那顆童心。我生了兒子之后，好像變了一個人。我不知為什么有些慌張，嘴巴不那么流暢。我最害怕閻志發(fā)現(xiàn)我的改變，我不用眼睛看，憑著耳朵聽，從一聲嘆息，一個噴嚏，就能判斷出閻志的情緒變化來。閻志沒有變化，他細細的呼吸，我聽得很清楚，甚至能聽到他怦怦的心跳。那天夜里，我抓起閻志的手按在自己的乳房上。閻志這才捧起我的臉，吻了一下。親人對我很親，可是，我卻覺得自己遠離了他們。天亮了。
　　我越來越感覺到，張海龍追我不是貪色，確實是想留個“根兒”。根是不滅的，生生不息。有錢能使鬼推磨，不假，這世界對有錢人越來越有利了。懷孕期間，我獲得了豐厚的待遇，張海龍怕我不小心動了胎氣，讓我整天在家里歇著，工資照開。我在公司如魚得水，呼風喚雨。我絕對沒想到張海龍竟然是個難纏的角色。我感覺自己時刻都在他的監(jiān)控之中。他關心我睡得怎樣？營養(yǎng)配餐吃了沒有？我今天的心情好不好？我跟閻志的關系如何？等等等等，一大堆問題。我有些煩，但還要配合他。有時候，我煩惱了：“你煩不煩呀？”他電話里的聲音楚楚可憐：“紅莉，我不是擔心你嘛！”可是，我不知道怎樣面對閻志，總是開心不起來。我的歡樂一下子被什么東西掠走了。看到閻志那么愛我，一種稅利的痛楚，撕裂了心肺。我一聲不響，只是用力在黑暗中掙扎。會不會有敗露的那一天？敗露以后，閻家人怎能承受？我獨自一人呆在辦公室里，成天琢磨最多的就是這事。張海龍看出點什么，就過來勸我：“你可得珍惜自己，愛惜自己，關愛孩子?！蔽业难壑榫拖衩闪艘粚屿F氣，漸漸泛出淚光。我的心里從來沒有陰影該多好。五個月了，我到醫(yī)院“超”了一把。竟然是個兒子。我把喜訊告訴了張海龍。張海龍擁抱了我，他興高采烈地大聲叫喊：“蒼天有眼，我有兒子啦！”他的手沒有拍下來，只是揉了揉眼，然后做了一個夸張的動作，雙手攤開，仰天長嘆。
　　孩子出世了，一個男孩兒。
　　孩子哇地哭了，我被他尖銳的哭號聲驚醒。我的心里仿佛滾過一陣雷。根兒是一個肩負使命而匆忙來到人間的孩子。面對這個無辜的孩子，我羞愧，我捫心自問：媽媽是一個可怕的欺騙者嗎？根兒蹬著腿又哭了兩聲。我仔細端詳根兒，跟張海龍長得一模一樣。我哭笑不得，忽然，我發(fā)現(xiàn)孩子右耳邊也長了一個小小的、肉乎乎的“拴馬樁”。一想，壞了，這個“拴馬樁”會惹禍的。閻志說他老爹早就給孩子起好了名兒，叫根兒。大名閻炳根。我以為，孩子姓氏隨閻家，后邊兩字，還應該征求張海龍的意見，畢竟是人家的血脈。我擔心張海龍不同意，誰知他異常高興?！斑@名好，叫根兒好??！誰起的，太有才啦！”張海龍開懷、得意，哈哈大笑，嘴巴咧到腦后去了。到了這個年齡，還有什么比看見胖乎乎的兒子更讓他歡喜的？
　　一切都很美好，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是春天，槐樹揚花了，一片片花粉揚起來，在陽光下閃爍著細密的光芒。我父母來到北京，給孩子過一個隆重的滿月，滿月禮上，婆婆和公公想放煙花。閻志就買來了一些煙花。張海龍要求參加根兒的滿月慶典，我猶豫了一下：“你來？讓我想一想?！睆埡｝埣绷耍骸拔沂歉鶅核?，我不參加成何體統(tǒng)？”我遲疑了一下，望了望張海龍的耳朵。他馬上明白過來，不好意思地揪了一下耳邊的“拴馬樁”，爽快地說：“女人就是心細，你擔心這個呀，等到那天，我用白膠布貼上。就說刮臉刮破了，打個馬虎眼，蒙混過去吧！”我滿意地點點頭。到了那天，放過響炮，張海龍就直奔孩子房間去了。他從我懷里抱起了根兒，眼神異常明亮，說明亮還不準確，眼白通紅，像是炙烤著孩子的臉蛋兒。根兒哭了，舞動的小手，竟然抓掉了張海龍耳邊“拴馬樁”上的橡皮膏，讓我的心驚了一下。張海龍好像也感覺到了，親了親根兒，夸獎了一番，就從兜里重新找了塊橡皮膏粘上了。
　　
　　生過孩子，我的身體走了形，飽滿，臃腫。以前我最討厭胖，討厭自己胖，也容不得別人胖。俗話說心寬體胖，我心不寬怎么還胖了呢？既然這樣，沒有必要再給自己增加心理負擔了。張海龍的話雖然不中聽卻不無道理，是啊，如今干什么都不丟人，窮了才丟人。我強迫自己快樂起來，也必須快樂起來?？墒?，我還是不高興。那天晚上，婆婆抱著根兒出去了，我坐在家里，電視也沒開，由于內(nèi)心的痛苦而半死不活。忽然停電了，屋里黑洞洞的，伸手不見五指。屋頂和窗戶上響著嗚嗚的風。我說心都碎了。人家都不信，同事羨慕地說，你任紅莉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提職了，穿戴越來越高雅，得了個胖兒子，還口口聲聲說心碎。心怎么那么容易就碎的？真矯情！你就別惡心人了！有人背地里說得更難聽，如今怎么會是這樣呢？當婊子還能立個牌坊。我悶悶不樂的時候，曾千百次翻來覆去想象跟閻志看根雕的感覺。我仿佛聽到人們背后的竊竊私語，以及不懷好意的笑聲，一睜眼，甚至看見一張張鄙夷的面孔。我感到非常沮喪，以至想馬上去見閻志，請他原諒，與他言歸于好。這從哪兒來？我們沒有沖突，一直很友好，又談何言歸于好呢？
　　月亮嘩地灑了下來，夜空就白蒙蒙的。如果完成心靈救贖，一切還都能挽回。于是，我開始感到了希望，精神漸漸好起來。
　　我甚至努力去忘掉過去的一切，忘掉一切，一切……
　　孩子長得瘋快，像一棵小樹，鮮嫩，挺拔，茂盛。有一天，孩子把我的臉抓了幾道印子，三天兩天都不好意思見人，至今還落下個小疤痕。我罵了根兒：“小雜種，你想成精??？”根兒就咧著嘴巴笑，那得意的樣子很像富人的種兒。張海龍隔三岔五過來，到我辦公室坐坐，還放下一張建行銀聯(lián)龍卡。他說這里有10萬塊錢，留著給根兒加強營養(yǎng)的。我推托說：“那次，你不給錢了嗎？”張海龍笑了笑，說：“我上輩子燒了高香，碰見了你任紅莉，給我生了個大兒子，我還不該當菩薩供著你呀？”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說：“我還不知道你嗎？你哪兒是供著我，你是心疼你的寶貝兒子！你要是對不起我，我就狠狠心，把你的根兒給拔了！”張海龍開玩笑說：“任紅莉呀任紅莉，我看錯你了，你長得艷若桃花，卻心如蛇蝎！”我笑了笑：“我心如蛇蝎，那好，等有一天我狠給你看！”張海龍仰臉大笑，過了一會兒，他嚴肅下來：“紅莉，有了根兒，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以后對我別虛偽客套，有什么事情直來直去地跟我說。這樣我更喜歡！”我感覺很溫暖。我一離開公司，張海龍的電話短信就不斷，問我怎么樣，問根兒怎么樣。我哭笑不得，但也有一些感動。張海龍給我找了130平米的新房子。我們終于住進了新居。暮色四合時，我的梳妝臺是金色的。老板對我好，公司的人都嫉妒起來，背地里嘀嘀咕咕說閑話了。我皺起眉想了想，跟不跟張海龍說呢？我跟隨張海龍的應酬多了起來，他的朋友我都熟了，還有一些客戶。盡管我還是以財務主管身份出現(xiàn)，感覺不一樣了，好像我是他的女人。我討厭這種不明不白的感覺。“你以后別這樣好不好？”我形容不出自己的聲音里都有哪些復雜成分。有一天，張海龍帶著公司朋友給我過生日。蠟燭點燃了，唱生日歌。這是我生日的燭光。飄忽不定的燭光直接照著他的側面，把他高大的身影映到墻壁上。喝酒，搖擺，大學畢業(yè)，嚴格說是婚后，幾乎沒有這樣輕松地跳舞了。張海龍請我跳舞，他的眼睛滑在我臉上，上下翻飛。
　　那天過生日，我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的白酒，而且酒的品牌龐雜，五糧液和板城燒鍋酒。我自然而然地喝高了。我深情地嘔吐，吐了個肝腸寸斷。張海龍也喝醉了，他帶著我開了賓館。夜里十二點半，我酒醒后，憑借自己的力氣掙扎著回了家。進了屋里還跌跌撞撞的。閻志還在洗尿布。他問我為啥這么晚？我說公司有應酬。因為這個事情撒謊，我習以為常了，一點不臉紅。閻志弓著身子，守著木盆，搓著那些尿布片，噗嘰噗嘰地響。他沒有因為我身上明顯的酒氣給我臉色，還給我沏了一杯茶，小心翼翼遞到我手上：“老婆，喝一點，解解酒兒！”然后，閻志給我脫衣裳，他知道我有個習慣，四肢舒展了，方能安然入夢。他把我的雙腿擺平，我有了輕輕的鼾聲，他繼續(xù)洗尿布去了。
　　睡夢中，丈夫一個嘴巴掄過來，我的鼻子流著血，咬住嘴唇。天亮醒來的時候，我的意識雖然處于模糊狀態(tài)，但是，我已經(jīng)感到面臨著可怕的深淵。
　　吃晚飯的時候，我回家了，那是我們一家最熱鬧最快樂的時候。
　　婆婆臉上漾起了少見的喜悅。她抱著根兒在他耳邊喃喃敘說，句句叮嚀。享受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樂?？墒牵野l(fā)現(xiàn)婆婆身上有一股餿飯的氣味，她大概很久沒洗澡了。她把這種氣味帶給根兒，再傳導到我身上。到了公司，張海龍就撇著嘴說：“你身上怎么有餿飯味?。繘]有錢就說話，可別給孩子吃劣質(zhì)奶粉??！”我苦笑說：“放心吧，我虧待不了根兒的?！笔前。虚愔具@樣的好丈夫，能虧待了根兒嗎？自從有了根兒，閻志連眼睛都興奮，閃閃發(fā)亮。閻志身上彌漫著世俗的煙火氣。他為根兒出錢，掏口袋，他絕不猶豫。他每天給孩子熱奶，換尿布，洗衣裳。他愛聞兒子的尿液味兒。我的鼻孔里都是孩子的尿味，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有一天傍晚，閻志回家就很疲憊。他說在班上太忙了，我說你歇著吧。他沒喘上口氣，就洗了一堆尿布和衣裳。吃飯的時候，他就有點困了，吃了一會兒，他放下筷子，坐著歪頭打起盹來。他打著盹，還緩緩說著夢話：“我要帶兒子釣魚，爬山，打高爾夫球！”我給逗笑了，伸出舌頭，抿抿嘴唇，嗔怪道：“你胡說八道啥呢？釣魚，爬山還湊合，哪有錢打高爾夫球？”閻志朝我溫柔地笑笑，笑容里充溢著某種感動：“這是我們的祝愿嘛！我兒子是最優(yōu)秀的！”
　　我心中一疼，不說話了，抱著根兒站在窗前，孩子睜大眼睛，望著窗外的世界。
　　有一天，閻志帶著根兒到了公司。見到根兒，一方面讓我高興，一方面多少有點出乎意料。得了兒子，閻志高興得盡力炫耀和大聲張揚。可是，我擔心根兒耳邊的“拴馬樁”與張海龍對號?。∥覜]好氣地瞪了閻志，嚴厲地說：“這次算了，以后，千萬別帶根兒到公司來！公司有規(guī)定，不允許帶小孩子上班的。”閻志被我的反常弄愣了。根兒跑進了張海龍的辦公室。閻志和根兒都喜歡這個根雕，老板笑了：“你喜歡就送你啦！”閻志說：“不是我喜歡，是根兒喜歡！”張海龍更加爽快了：“根兒喜歡，就更沒問題！一會兒我派人搬回你家去！”閻志望了我一眼，似乎征求我的表態(tài)，那目光讓我心里一驚。我不知道說什么，心中苦笑，很不自然。閻志就說：“這東西挺值錢的，我怎能要您的東西呢？”任張海龍怎樣勸說，閻志還是不要，我很欣慰，閻志身上有窮人的尊嚴，他比我有骨氣。這時代好多人已經(jīng)不講骨氣了，骨氣和品格都被金錢吞噬了。我和閻志會意地對了對眼神，沒有再說什么。
　　張海龍見了根兒，有些沖動。他從閻志懷里奪過根兒，親了又親。根兒掙脫著在地上跑著，跑到根雕背面玩起來。張海龍馬上從抽屜里找出照相機，以根雕作背景，給根兒連連拍照。我注意到，他給根兒的面部拍了一張?zhí)貙懻?。我一看，嚇了一跳。根兒耳邊的小“拴馬樁”在陽光下分外扎眼，鮮亮。他拍這個干什么？我瞬間感到全身發(fā)熱，手心冒出汗來。我想反駁，但當著閻志，終未開口。張海龍壓根兒沒在乎我的感受，他非常欣賞這張?zhí)貙懻掌?，夸獎說：“根兒，這孩子將來有出息！”我讓閻志帶著根兒趕緊離開了。他們走后，我跟張海龍頂撞了一番：“你拍根兒耳邊的‘拴馬樁’是什么意思呀？”張海龍望著對面的高樓，霸氣十足地說：“這是我們家族興旺的標志！說明我的商業(yè)帝國后繼有人！”我譏諷說：“看你得意的，將來這公司認不認根兒還兩說呢！”張海龍說：“哈哈，誰敢不認，這小小‘拴馬樁’就是我家族特有的DNA??！”我被他說愣了，費力地搖了搖脖子。
　　
　　第二天上午，張海龍派人把孔雀開屏的根雕送到我家里。
　　這事沒有征兆，我毫無防備，措手不及，心頭亂顫了。其實，張海龍在履行諾言，不再沾我身子。男女之間，失去性的吸引，還能這么親密，也的確不容易。張海龍死皮賴臉地坐在我辦公室，連老板的尊嚴都不要了。有一天，張海龍告訴我，他跟他老婆攤牌了。他老婆不信，他就帶著老婆到公司來看根兒。前一天晚上，張海龍約我吃飯，跟我談起明天把根兒帶到公司玩，他想根兒了?？墒牵斘铱匆姀埡｝埮c他老婆一同出現(xiàn)時，我心中就“咯噔”一下。張海龍老婆穿著一身名牌，黑裙配了灰外套，手里挎著個LV大皮包。她見到根兒就一臉假笑，特意看了看根兒耳邊的“拴馬樁”，送給根兒好吃的。我瞪了瞪根兒，根兒還是接了，這孩子見什么要什么，給什么吃什么，令我非常尷尬。自從張海龍老婆敏枝看到根兒的第一眼起，我就感到了不妙。這樣下去遲早會露馬腳的。從他老婆面相看，她知道了。這個張海龍，怎么這么不講信譽？張海龍老婆沒鬧，甚至都沒正眼瞅我，就晃晃著走了。
　　是什么改變了這千鈞一發(fā)的事態(tài)呢？
　　隔了幾天，張海龍過來找我，他在我的臉上看到了失望，我知道他想跟我談什么了。張海龍說：“我跟老婆攤牌了，她哭，她鬧，末了為了保全家庭，還是妥協(xié)了，她同意保密。她看了根兒，挺喜歡的，她提出我們家收養(yǎng)根兒。你看，你提個條件吧！我什么都答應你！”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張海龍已在自己捅破的窟窿里邁出無可挽回的一步。他什么時候涌起了一個想占有根兒念頭的？是見了孩子之后吧？還是那次在公司給根兒拍照片的時候？弄得我措手不及，全身戰(zhàn)栗。我覺得這太可怕了，太不應該了。原先都是紅嘴白牙說好的，怎么能隨隨便更改約定呢？張海龍嘆息了一聲：“其實，我也不愿意被老婆發(fā)現(xiàn)，可是，這婆娘給盯上了。你知道，我老婆多年對我不放心，怕我在外邊生兒子。沒辦法，女人防范男人久了，心隙通靈??！那一天，我想根兒了，就在別墅地下室投影機播放根兒的照片。你說也他娘的湊巧，正放到根兒的‘拴馬樁’那張，這娘兒們闖進來了，揪著我的‘拴馬樁’質(zhì)問，這孩子是誰？是不是你的野種？她敢侮辱我們的根兒，我一下子火啦！”
　　“張海龍！”我終于忍不住了，厲聲吼道，“你別太過分了，我們是有協(xié)議的，這個孩子是你張家的根兒，但也是閻家的苗兒。你要是得寸進尺，非要把這個孩子奪走，我們閻家就會大亂，我也沒法活啦！我不活了，根兒沒了親娘，他能幸福嗎？”張海龍表情平靜得恰如其分，笑笑說：“看你緊張的，誰說跟你搶孩子啦？”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繼續(xù)說：“你不奪孩子，還想讓你老婆見根兒？你什么意思？”張海龍打了個寒噤，接著搓了搓手說：“我回家說，你生了個胖兒子，非?？蓯郏瑒訂T她認根兒做個干兒子。這不是為了將來嘛，等根兒長大了，好繼承我的部分家產(chǎn)啊！”
　　我聲嘶力竭地喊道：“盡管我是搞財務的，但我一向喜歡抓住問題的主要矛盾，沒有根兒，就沒有這倒霉該死的欺騙！既然有了，你就得配合我把戲演下去。至于根兒繼承你遺產(chǎn)的事，那是以后的事，現(xiàn)在要讓根兒茁壯成長。你知道嗎？”
　　“好啦，我不提了。你這個倔人，真是心硬如鐵！”張海龍哧哧地笑，這笑聲像刀子戳在我的心尖上。
　　“真的，紅莉，沒什么，沒什么，我尊重你的意見?！睆埡｝埧偸莿裎?，“我只希望你開心地活著，不必為自己設置心理障礙?！?br/>　　我大聲說：“明明是你無理取鬧，還說是我設置心理障礙。有你這么不講理的人嗎？”
　　“啊，你說什么呢？瘋啦？”張海龍給嚇得夠嗆，嗓子都變尖了。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過分，沒有必要生這么大氣。
　　我一生氣嗓子就壞了，說話用的氣聲：“我有些激動，對不起。不過，你這大老板可不是耳鬢廝磨，膩膩歪歪的人?。〉轿疫@兒，怎么就變了個人？”張海龍低頭一嘆：“是啊，自從有了根兒，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了。你知道我多愛三個女兒，可是，如今再看她們都不順眼了，她們都比不上根兒。我夢里喊的都是根兒哩！把根兒給我吧，你提什么條件我都答應你，真的！你說吧！”說著，兩眼放出豪光。他的反常舉動，真的把我激怒了，我聲嘶力竭地吼：“你總以為疼愛根兒，以為很懂我，實際上，你壓根兒就不了解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根本不顧及我的內(nèi)心感受。根兒是一個生命，他是我兒子，不是一個什么東西，能隨便給你就給你的嗎？”張海龍的眼睛濕潤了。可是，我一點都不感動，甚至無動于衷。
　　張海龍頗為無奈地點燃一支煙，吸著。
　　那一天傍晚，龍卷風襲擊了美國兩個州。同一天，龍卷風突然襲擊了中國的張家口，當時，我正在那里的風能發(fā)電現(xiàn)場。天忽地黑了，地上的一切都看不見了。風輪安裝暫時停止了，這場龍卷風把樹根連根拔起來。我白了臉，順著龍卷風的方向，看到太陽在詭秘地微笑。我側目望了望，嘴角拉出一線笑。龍卷風過后，街道一片狼藉。這天下午，張海龍溫柔地朝我走來，我卻毅然轉身，用冷冷的背影警告他，孩子的事免談！張海龍說：“你真是一根筋，根兒跟著我，他不照樣是你的兒子嗎？我和老婆能虧待他嗎？求求你，把根兒給我吧！”我倔倔地說：“別逼我，我不能離開根兒！”張海龍無奈地往外走。走到門口，他忽然轉身說：“你別逼我，我會付諸法律的！”這是屁話，法律能奪走我的兒子嗎？有一股浩然之氣又回到了我身上。我大聲喊：“我不怕你，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我一急就這樣，以表現(xiàn)痛心與憤怒。張海龍轉回身，喪失理智地跟我爭吵起來。我可憐巴巴地說：“我都這樣了，你就別再羞辱我了?！彼麑Ω鶅旱乃寄?，到了變態(tài)的程度，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連他自己都吃驚。最后我急了眼：“呸，臭嘴，臭嘴！你想把我逼瘋??？”烏鴉飛來了，我們的聲音淹沒在烏鴉的叫聲中。后來一想，富人的血脈是自私的。我想張海龍不會善罷甘休。他是一個沒有畏懼心的人，不畏懼，才讓他發(fā)了財。既然這樣，我不愿意就此問題跟他展開討論。實際上，我在公司的美好人生越來越不值得期待了。我想從這種環(huán)境投入到另一種環(huán)境。我想帶著根兒遠走高飛了?？墒?，到哪里去呢？怎么跟閻家說呢？這時候張海龍離開了。我接了閻志的一個電話，詢問龍卷風傷沒傷到我，傷沒傷到張海龍？我心中一熱，后來我的記憶模糊了。我放下手機，然后背靠一棵樹干，瞇上了眼睛。我總是這么累，累極了。我的心不可逆轉地，再一次，碎掉。
　　從張家口回京，到家天黑了。我什么都不想吃，餓著肚子就睡著了。半夜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臺燈亮著，閻志守候在旁呆坐著，靜靜地望著我，聲音像蚊子一樣叫：“紅莉，吃點吧！”我支撐著坐起來，看見床頭柜上擺著雞蛋餅、小米粥和咸鴨蛋。我流淚了：“你怎么還沒睡？”他淡淡一笑。我被他豐富細膩的感情打動了。我沉浸在秘密的悲傷里，迎風流淚。我后悔，后悔不該背叛閻志。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老婆曾經(jīng)怎樣地面臨萬劫不復的深淵？天哪，怎樣做可以洗刷我的良心？一個女人，在她背叛丈夫之后，還得到丈夫的鐘愛和欣賞，這是一種怎樣的折磨？
　　墻壁上的掛鐘嘀嘀嗒嗒響著，黑夜靜極了。
　　我把閻志的手拉過來，他洗尿布的手冰涼冰涼。我用雙手捂著，久久不放，我要努力暖熱它。我喃喃說：“閻志，跟著我，你幸福嗎？”
　　閻志誠懇地點頭，一笑：“幸福??！怎么會不幸福呢？”
　　我想跟閻志說出真相，以減輕我的壓力?？墒?，這個念頭一閃，馬上又否定了。因為我一點也對付不了那樣的后果。我的眼睛在燈的強光下，黑得發(fā)綠：“你幸福就好。我這樣在外奔波，你不怪我嗎？”
　　閻志笑了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你沒有做錯什么，我怎么舍得怪你呢？我還要感激你哩！”
　　
　　我更加內(nèi)疚，問：“為什么？”
　　閻志說：“從沒房到有房，從沒孩子到有了根兒。都是你的功勞呀！”
　　我的眼睛一剎那布滿憂傷：“功臣，我是功臣嗎？閻志，你知道我多愛你嗎？你知道我多么想當個小鳥依人的賢妻良母嗎？我多么希望你主外，我主內(nèi)呀！可是，我沒這命??！唉，我娘常說，小時候我就像個男孩子，跟一群男孩子玩耍。爬樹，鉆荷塘，打獵。其實，我不愿意當女人。”
　　“為什么？”閻志的手動了動，從我手心掙開了。
　　我說：“我要是個男人多好？因為男人的方式更接近我的理想生活。”
　　閻志說：“老婆，你是不是想讓我還得干點什么？”
　　我輕輕搖了搖頭：“不，我不是這個意思?！?br/>　　閻志的手在我蓬亂的頭發(fā)上輕輕撫摸了一陣。他站起來，輕輕吻了我的唇。他走了，仿佛帶走了什么。好像他把我體內(nèi)的熱量帶走了。
　　我翻了個身，淚水滲進枕面。
　　閻志上班去了，我睡得寒冷而凌亂。我做夢了，夢中狠狠抽了自己三個嘴巴。三個巴掌讓我永遠長個記性。這是什么？是命！我算是明白了，靠傍大款能吃飯，可是，那是一筆良心債，驢打滾兒的賬，欠賬早晚要還的，其實，求天求地不如求自己。一連幾天，愧疚感重新在我的心中燃起，而且一下子籠罩了靈魂。我想象著各種不同的情形，不由得渾身顫抖。在這一瞬間，我意識到，如果世上還有一個人令我感到羞愧和恐懼，那就是我的根兒。這成了我沒日沒夜的焦慮，根兒是我的寵愛，更是我的心病。可是，閻家人一點不知情，他們對張海龍感恩戴德。上次根兒過滿月，張海龍?zhí)貝鄢岳掀牌抛龅拿共丝廴?，老婆婆又做了一碗讓我?guī)Ыo張海龍。我生氣地說：“不用，人家大老板什么吃不著??？”婆婆微笑著說：“人家有是人家的，他對你，對咱家不錯。咱是表達一點心意哩！”說完就咧著沒牙的嘴巴笑了。我只好給張海龍帶去了，讓他吃，讓他也受一點良心譴責。可是，這家伙吃著我婆婆做的霉菜扣肉，竟然吧唧著嘴，吃得心安理得。他心里裝著窮人的疾苦嗎？他會為自己犯下的過錯懺悔嗎？我看不出來。轉念一想，人家付出了金錢憑什么不心安理得？
　　我常?；孟?，某一天，事情敗露，張海龍老婆鬧起來。我家庭的結局會是什么樣的？我真的不敢往下想了。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有個女人跟蹤我，我回頭一看，特像張海龍的老婆。我嚇得掉頭就跑，以為撞見鬼了。其實，這是幻覺。“我真的堅持不住了！”回到家里，我自言自語地說，隨著，有氣無力地癱坐在沙發(fā)上。這個疑團困擾著我，讓我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來。也許是心緒煩亂的緣故，公司的事情做得極不順手。我知道，這是老天在懲罰我，讓我夢里背著樹根行走，永遠不能解脫。我愚蠢的憂傷，在時光的碎片中爆炸了。我突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根兒是誰？他是誰的根兒？即便回憶那個夜晚，我的記憶到此中斷了。不知道那以后我去了哪里。
　　一種末日的感覺籠罩著我，比死亡降臨還要恐怖。絕望像一盞燈，每天帶著我在悲劇的氣氛里閃跳。我突然對生活喪失興趣，對根兒也不愿多看一眼。有時候，我對著根兒發(fā)出咬牙切齒的咒罵：“滾，滾，小雜種，小害人精，小魔鬼，能滾多遠給我滾多遠！”根兒呆愣了一下，就抱著我的脖子哭了。一個時期，我不愿帶孩子了，忽而哭，忽而笑，根本不像個女人樣了。我聽到婆婆親口說了的，在紅莉的身上有魔鬼附體，可以用桃樹拐杖來驅(qū)趕。閻志就真去找來了桃木拐杖。怎么個驅(qū)趕法？用拐杖打我嗎？我太了解閻志，他絕對下不了手。婆婆說就讓我睡覺時壓在枕頭底下吧。閻志就悄悄做了。過去，我一聽就會暴跳如雷。如今，我是對不住閻家，只好乖乖忍受了?？墒?，這并沒有減輕我靈魂的痛苦。
　　“我身上沒鬼，鬼在根兒身上！你們別再羞辱我！”我大聲嚷過之后，就趕緊斂口，搖搖晃晃跑到樓下。我劈手搶過一個孩子懷里的塑料娃娃，咧嘴端詳著，用手掏著娃娃襠里的小雞雞，送給眾人，然后呵氣似的小聲說：“你們不都要根兒嗎？給你根兒，給你根兒！”然后我就大笑，笑聲在我耳邊飄蕩著，經(jīng)久不散。人們笑了笑，嚇得屁滾尿流，很快跑散了。婆婆顛顛地追出來，氣得白眼翻動，跌在地上吐白沫子。我沒在意，望見了遠山的紅霞，我從未見過如此濃烈的云彩。
　　一無所有的富貴，掏空了我心靈的全部。我瘋了。
　　我被檢查出患有嚴重精神疾病，強行送進精神病院治療。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張海龍有點失望了，自動偃旗息鼓，開車到精神病院看我，他極力想看出我變化的痕跡，終是沒看出來，就說他不再動根兒的心思。他站在背對我的地方守望著，望見了我靈魂的另一面。我發(fā)現(xiàn)有錢人一旦發(fā)現(xiàn)我們窮人沒有他們想象得那么傻，就很驚慌。我的心松軟了一些。
　　閻志母子精心照顧著根兒，我開始了枯燥的治療程序。那天夜里，雨很猛，房頂嗚咽不止，窗子的玻璃上還沖著斜斜的水流。在這樣的氣氛里，我把積壓在心頭的話，都跟周玉榮大夫說了，她給我進行心理治療。周大夫說，人的一生，總會有犯錯誤的時候，有讓自己感到羞愧的時候。可是，她還是給我寬心，她說，人活著不是只有道德一個標準吧，不是違背了道德就死路一條的。放下包袱，你會被拯救的。我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周大夫休息了，我怎么也睡不著。半夜里，我牙疼了，冒雨從醫(yī)院跑了出來。為了驅(qū)趕煩惱和疼痛，我奔走，我尋找，一個單薄的影子在月光下晃著，搖著，忽然覺得自己像個飄蕩的鬼魂。我感覺到處都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在詛咒。一座座高樓被我拋在身后，一輛輛汽車把我甩在后面。我走著，不知不覺拐進了原先租房的地方老槐巷，我怎么重新回到這兒來了？我和閻志租住的房子拆掉了，過去的小巷面目全非，已經(jīng)變成工地了，工地一片漆黑。我瘋了之后，有了特異功能，我的眼睛越到天黑看東西越真切。我真正盼著妖魔鬼怪出現(xiàn)，它發(fā)出召喚，我就走過去，如實講出憋在我心底的話?？墒?，鬼怪沒來，我無處訴說。走著走著，天就亮了。這是一個夏日的早晨，模模糊糊的晨霧籠罩了我。我東張西望，像是在人群里尋找著什么。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對人微笑，笑得行人發(fā)毛，躲閃著我。這時候，我的想象力非?；钴S，半是自醒的悟想，半是難掩的羞愧。我想到出家當尼姑，聽寺廟里的暮鼓晨鐘。我太愛快樂了，如果這樣會導致下地獄。那么，我也把那個地獄看成是老畢主持的“星光大道”。我的出走很詭異，我想起來就想笑，可是，剛一咧嘴，眼眶就紅了。
　　周大夫發(fā)現(xiàn)我失蹤以后，給閻志打了電話，我走了一宿，閻志慌慌張張地找了我一宿。他哪里知道，我正往家里走呢。
　　別人看不清真相。我的心病，閻志不知道，也想不到。跟周大夫談話以后，我病情更加嚴重了，我的傾訴和她的勸慰，是那么蒼白無力。其實，我也能反省自己：這是我內(nèi)心魔鬼造的孽呀！涉及利益，涉及前程，都是一個有理想、有私謀人的創(chuàng)意。但是，對于旁人的圈套，失去免疫力。那是因為，你想墜入他的圈套，那一定是你人生中最貪心的時刻，而不是恐懼和害怕的時候。這是私謀和圈套的魅力。魔鬼通常撲向喜歡它的人！我就是喜歡魔鬼的人，魔鬼你好！
　　雨停了，天還陰陰的。我有了準確的聽力，耳朵癢癢，心里也癢癢的。誰都無法想象，我情不自禁地走回家去了。太陽出來了，婆婆抱著被子翻曬。根兒在床上爬著，根兒一抬頭，嫩嫩地喊了一聲：“媽媽！”然后眼睛里閃動著大朵晶瑩的淚花。我的心里忽地一疼，根兒也會流淚，這個小家伙竟然還能淌下淚來。根兒的眼淚沒能觸動我，我一把抱緊了根兒，伸手抓著根兒的小雞雞，頓了一下，就把手揚開，嘻嘻笑著：“給你根兒，給你根兒！”根兒哇地哭出了聲。婆婆即刻傻在那里，合不攏嘴巴。
　　我猛抬頭，冷丁看見站在門口的閻志，身子釘在了那里。
　　過了片刻，閻志撲向我，奪過我懷里哭叫的根兒。我繼續(xù)喊著：“給你根兒，給你根兒！”我轉身就瘋跑起來?；秀敝g，沉重的包袱，一如既往地壓著我。我晃晃地奔跑，邊跑邊喊：“給你根兒，給你根兒！”一抬頭，我仿佛看見一棵被無限放大的樹根，雕成了孔雀開屏的根雕，美麗的白孔雀瞬間飛騰起來。根穿越萬劫不復的歷史，在善惡美丑中延展著無限生命的根……
　　作者簡介：
　　關仁山，男，滿族，1963年2月生于河北唐山豐南縣，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與作家何申、談歌被文壇并稱為河北“三駕馬車”。
　　198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或出版長篇小說《麥河》《天高地厚》《白紙門》《信任》等，長篇報告文學《感天動地——從唐山到汶川》《執(zhí)政基石》等，中篇小說《大雪無鄉(xiāng)》《九月還鄉(xiāng)》《落魂天》《紅旱船》等，短篇小說《苦雪》《醉鼓》等，達1000余萬字。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莊重文文學獎等。作品多次被搬上熒屏及翻譯到海外。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