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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朵

2011-12-29 00:00:00胡雪梅
北京文學 2011年11期


  雨夜,殺人現場,一位婦女被害,她用自己的命救了警察,警察卻躲開了。這一切都被記者悄悄拍了下來,記者清晰地看到了殺人犯,被害人,還有警察,她該怎么辦?她要堅持正義,她要報道此事,她要讓有罪的人瀆罪。她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對的……
  
  一
  菜市場是野生的。
  說它野生,全因為沒人管。城管不管,衛生不管,道路不管,公安也不管。不管,就是沒人來收費的意思。萬一有某個人來管一管,小菜販們就一窩蜂逃竄散去。
  電視新聞記者吳媚就住在這個野生菜市場的對面。吳媚年過三十,至今未婚。祖父留給她一棟陳舊小樓房,坐在馬桶上,吆喝聲便從門縫里不屈不撓地擠進來;伸伸頭,綠油油的菠菜青幽幽的豆米還有紅燦燦的番茄像摔破了的萬花筒般散開;風吹過,小販們背脊里漏出來的汗餿味便堂而皇之地破窗而入。所以,這大出風頭的事就歸她了。
  吳媚架起攝像機。這是電視臺花180萬新買的,臺里特批借給她用的。記者部得到內部消息,說城管要整治這個野生菜市場。說整治其實就是摧毀。城管們將穿著制服,開著摩托車,摩托車后面跟著小萬山(一種小貨車),趁著小販們正在討價還價時,出其不意地開進來,能抓的抓,不能抓的則搶,秤砣、秤桿,還有扁擔,筐子,統統扔進小萬山,雞飛狗跳,罵聲如浪……此景象且按下不表。
  臺里分配給吳媚的任務,就是要拍下這個老百姓上訪過的,領導親眼見過的,菜販子多次歷險過的,但沒有真憑證據的場面。據說這是一個農民工自發的市場,備受城管欺凌,市長是來給窮人撐腰的,他特許給城管們一次嚴重的曝光打擊。
  電視臺得到的情報似乎不太準確。吳媚架好攝像機,等了幾天,還沒見“鬼子進村”。做過五年新聞人的吳媚,沒接到收工指示,不敢擅離職守,閑得發慌時,她調好焦距,從鏡頭里看紛紛亂亂的菜市場,解悶。賣肉的長得膘肥體壯,很專業的體型,快收攤時,肉還沒賣完,他沖著有點看相的亂拋媚眼,想人家帶走他一斤小肉;肉鋪對面是賣豆腐的,體型瘦小但一點不輸肉大哥,板車上只掛著一袋臭豆腐,眼往上瞟,勝利在望,愛買不買;婦女們在菜販中穿來穿去,荷包里揣著兩元錢卻做著大老板,一把小白菜挑三分鐘,談五分鐘;最有看頭的是肉販子案板下躺著的大花狗,一心一意地啃骨頭,精心、專業、敬業,永不疲倦……
  幾天看下來,吳媚的眼睛已布滿血絲。她個人生活經營慘淡,還沒嘗過男人鮮,趁此機會,她要好好觀察一下男人。她便許了自己一個享受的機會,如果見到帥氣的男人,就獎勵自己做個眼保操,這就是養眼。
  吳媚是因為發現了那個男人才做了幾次眼保操,養了幾次眼后,吳媚用鏡頭鎖住了他。
  他從菜市場盡頭的一條小巷子里穿出來,臉清瘦,身修長,他是自己慢騰騰地闖進鏡頭的,一天至少要闖入兩次。當時吳媚正在苦惱一個帥哥也沒有,眼珠子都快生銹了,他這時慢吞吞地走入她的視線。
  他也不是很帥,就是看上去不像賣菜的,也不像買菜的,他什么都沒做,算是個路過的,很沒趣。吳媚反正也無聊,鏡頭就跟著他一起走過了肉案板,那只大花狗見到他,居然忘了啃骨頭,從案板下探出頭來汪汪地叫了兩聲,十分欺負人的汪汪。他看了一眼,花狗無所畏懼。吳媚看得很清楚,他太清瘦了,風吹即倒的樣子,大概看起來像一根漂亮而又會動的骨頭,狗才有點汪汪的興趣。
  吳媚推測他的年紀。從他走路的步態來看,沒有虎虎生風,不過也是沉穩剛強的,跟木籠里裝的公雞似的,面對屠宰強打精神;再從他的神情上看,像太陽曬過的竹葉青,澆點水還可以回復生機。總之,帥哥有點老。吳媚想找一個年輕的,更帥的,混點。老帥哥卻每天準時在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方向,從同一個時間段里,從同一個巷子里穿過來,太陽一樣準時。那條巷子可以通到大街上,是勝利大道,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地方。吳媚推算他的年齡,大約不滿40歲,和她相過親的男人們不相上下。
  老帥哥默默地從菜市場路過,那只狗也照例從案板下探出頭來汪汪汪,他理也不理。肉師傅都難為情了,踢那花狗一腳,花狗哪里服氣,再汪汪汪。真是一只沒教養的狗。吳媚決定用鏡頭跟蹤他。
  “鬼子們”還沒進村,臺里叫吳媚再等等,算加班給補助。臺里說,你一定要埋伏好,什么時候有這樣理直氣壯的曝光呀,全臺人都等著好戲開場,你可是臺里的qrIQ0El8TakX3syrkbpQwoJYva3dsgsGmGIXPeyJses=007呀!吳媚拍著酥胸說,保證完成任務。
  吳媚的時光就留守在鏡頭里。鏡頭里老帥哥準時出沒,像軍人出操,或警察執勤。他就是天空飛過的一只鳥兒,不看白不看。這是一個好玩的游戲。
  終于,這天晚上,臺里鄭重通知,城管將在天黑之時行動。“鬼子”顯然想打個時間差,不僅僅是摧毀菜市場,還要出其不意地把小販們一網打盡,行動將快如颶風,幾分鐘內便告結束。新聞不可重來,不可復制,不可漏掉,不可造假,吳媚嚴陣以待。
  不過,電視臺好像又得到一個假消息。吳媚早早地調好焦距,等啊等啊,等到天黑透了,菜市場吆喝聲依然此起彼伏,看不出一點行將摧毀的跡象。那只花狗睡在案板下,也沒嗅出一點點“鬼子”的氣味,專心致志地啃骨頭。吳媚望眼欲穿,有幾個記者能逮到這樣的素材呢?說不定還能混個中國新聞獎。她心頭暗罵,該死的“鬼子”!再不進攻,黃瓜菜都涼了!
  吳媚不肯放過機會,記者嘛,巴不得天天都有人行兇殺人,飛機撞大樓,漲大水,燃大火,還有就是公務員毆打小市民,農民集體上訪告村官,大街上群毆,跳樓自殺,丈夫出走,或者妹妹找哥淚花流也不錯。總之,不出事記者就得餓肚子。
  天黑盡了,販子們散盡了,吳媚的攝像機還架在陽臺上,因為她發現早上路過的帥哥,到這個時候還沒有折回來。
  吳媚把白天錄的資料全看了一遍,仔細地搜索了一遍,都沒有見到那根漂亮、憂傷而有魅力的骨頭回來的鏡頭。天色已晚,又滴滴答答地下起了小雨,雨絲又細又密,濃得很。吳媚有點惦念他,為什么沒走回頭路呢!
  這時,電視臺又通知她,城管今晚一定行動,聽說他們借了推土機,要碾平野生菜市場。值班總監大喜過望,話筒里他的聲音就像吹著沖鋒號,嘀嘀嗒嘀嗒嗒嘀。可惜他們開了推土機來,要是推著小鋼炮來該多么好啊!通通通放幾炮,吳記者呀,你就大紅大紫了呀。
  吳媚喜得跳了幾跳,這絕對是條好新聞。城管深夜粗暴碾平野生菜市場,市民、菜販要說話。這事,得兩邊炒,炒得他們互相對罵,大動干戈,上訪、鬧事,這就可以作成連續報道,收視率上升,政府焦頭爛額,只有市長親自出面才能平息戰火……簡直美死了。說不定還帶出個什么重大事故,被她逮個正著。新聞大獎,評職稱,漲工資,戴大紅花過記者節,過癮!過癮!
  吳媚架著攝像機,等。
  夜越深,雨越大,人越少。吳媚時不時地看看攝像頭,要調出最清晰的畫面。鏡頭里,菜販們用磚頭碼起的臺鋪、用塑料紙包住的家當、用破筐子占住的地盤,都一目了然。尤其是肉師傅用過的案板,大花狗睡覺的洞,畫面尤其清晰。花狗啃過的骨頭還在案板下,白中帶血。吳媚暗暗地笑,這狗洞,這骨頭要給一個鏡頭才更顯殘忍。
  沒事。吳媚把記憶卡倒回來找了找,帥哥果真是沒回來。偷看了這么多天,吳媚真的惦記他了。如果知道他的電話,吳媚還會詢問他的行蹤,記者嘛,好奇等于敬業。
  菜市場幾乎再沒有行人,估計“鬼子”就快來了。這種行動得清場,萬萬不可弄出人命,說不定還會和派出所聯合出擊,“鬼子”嘛,怕遇到幾個發橫的,睡在地上喊,有種的,從我身上碾過去!這些人要劃為破壞分子。
  吳媚沒睡,坐在陽臺上,聽雨聲滴答。時至凌晨,沒有一點摧殘的跡象,連一點氣息都沒有,她懷疑消息有誤,臥底的線人又失職了。不過,吳媚絕不想放棄,反正帥哥也沒有回來。
  
  雨瀟瀟著。吳媚突然發現鏡頭里有人在跑,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舉著一把刀。女的一邊跑,一邊喊,吳媚聽不清喊了什么,但女人的處境是絕對危險的。她跑得慢一些,那刀砍向她,砍了幾下,都沒有砍到。兇犯滑倒了。女人繼續跑。吳媚下意識地扛起了攝像機,調鏡頭,緊緊地追蹤著。他,殺機重重;她,倉皇逃命。搶劫殺人,或者攔路強奸都可能。吳媚心里又緊張又激動,仿佛被天下掉下的金塊砸破了頭,她遇到了記者人生最輝煌的時刻,她已經聽到了自己心尖尖開花的聲音,幸運!太幸運了!絕對真實刺激的畫面,現場好新聞,與美國“9·11”拍到的飛機撞大樓的鏡頭一樣偉大。她移動著,更準地調好焦距,她得到更為清晰的畫面。真好!
  女人和殺人犯沖過了肉案板,兇手的刀仍在空中亂砍,霍霍霍!逃命的和殺人的圍著肉案板周旋了一陣,看來女人難以逃出魔掌。這時,吳媚突然在鏡頭里看見了帥哥,他剛好從巷子里走出來,他沒打雨傘,吳媚毫無差錯地一眼認出了他,他正好走進了燈光下,吳媚看清了他的衣服,深藍色的,有閃亮的警徽,帥哥原來是一名警察。絕了,絕了,吳媚差點興奮得驚叫起來,警察要與殺人犯殊死搏斗,英雄與壯烈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絕對的新聞一等獎!
  吳媚把鏡頭給了帥哥。光憑女人的呼喊,他就會沖上去,她要拍到他奮不顧身沖上去的鏡頭,因為他是個警察。吳媚連呼吸都沒有了。此時,警察猛然看見了奔跑的女人,看到了那把明晃晃的刀,和氣勢洶洶、高大威猛的兇犯。警察的出現,猶如天神降臨人間,也許只要他大喝一聲,便能救下女子。女子肯定也是這樣想的,她向他求救。兇犯似乎對從天而降的警察毫不畏懼,沖警察過來了,警察似乎倉皇地跑了幾步,那刀跟著他也飛跑了幾步。吳媚屏住呼吸,只見鏡頭里的警察一頭鉆進了肉案板下大花狗睡覺的狗洞里,吳媚使勁看了一下,確實是狗洞,狗啃過的骨頭骨碌碌地滾了幾下。
  吳媚錄下了,這時,她幾乎什么都沒想,失望、憤怒、指責,同情甚至連報警,一切都是身外事,她已經死在新聞里。她錄下的這段真實的新聞,從頭至尾,不漏一個細節。哪怕沒有英雄只有血腥,即使沒有英雄也要有記者。
  女人跑著,可惜在關鍵時刻,她摔了一跤。那奪命的刀便兇惡地落在她的左邊,右邊。她左閃,右閃,她在呼喊,可夜太沉,風太急。從警察躲藏的方向望去,他的能見度達百分之百,他一定都看見了,逃命的,掙扎的,兇惡的,死亡的……吳媚盯著鏡頭,她要的只是真實。女人圍著肉案板逃,她看見有幾次警察探出頭來。是的,他的手機掉了。他試著撿了幾次。不,也許不是,是他心里正經歷著搏斗呢!他的手探了好幾下,但終究只是探了探,這救不了人。警察終究沒有站出來,不,甚至連喊一聲也沒有。這個鏡頭非常重要,吳媚著重把警察的猥瑣和懦弱收到鏡頭里。兇犯依然窮兇極惡,女人看來逃不掉了。吳媚的手有點抖動。電影里也是這樣安排的,砍殺人的場面就要出現了。她鼓勵自己,不能抖動,鏡頭就是生命。她使勁睜大了眼睛,突然又一個婦女闖進來。
  住手!那人影大喝一聲,兇手愣了一下,回過頭去,這一瞬間,便為那女人贏得了逃生的時間,一瞬便沒了影。
  兇手站在距肉案板一米的地方,回頭時,他正好與躲藏在案板下的警察面對著面。兇犯一定殺紅了眼,見目標跑了,沖過去,舉刀便向警察刺過去。警察緊縮了身子,驚喊了一聲——救命!這一聲救命非常響亮,連吳媚都聽見了。這時,婦女肥胖的身軀,猶如一座山攔截住了行兇者,她企圖奪過他的刀,但他身材高大,身強力壯,二十多歲的年紀,瘋牛一樣地有力。她搶奪他的刀,兩個人一共搶了兩個回合。估計她五十多歲了。她很快輸了。他的刀瘋狂地捅向她,哧地一聲,從前胸穿到了后背,仿佛一根銀光閃閃的鏈子,將她鎖在夜空。
  攝像機發出■■的電流聲,吳媚靜靜地記錄下這個血腥的場面。警察沒有挺身而出,哪怕像大花狗那樣汪汪汪幾聲,也沒有。
  兇手砍完人,好像泄完了氣,跑了。警察也急忙從狗洞里鉆出來,吳媚在鏡頭里看見他在打電話,然后,他丟下她,也跑了。吳媚估計他已報警,這一刻里,他也許良心有了些許的蘇醒。這不是記者要管的事。吳媚放下攝像機,這驚心動魄的一幕足以讓她驕傲一生。她看看整個事件發生的時間,一共七分鐘。
  
  二
  吳媚連喝三杯咖啡,思路才清晰了點。警察、兇犯、女人、英雄,這已構成了一個非常復雜的關系。警察面對屠刀沒有沖上去,他逃跑了;可是婦女卻沖上去了,她倒下了。警察!警察!為什么逃走的人是個人民警察!吳媚做了五年記者,這些規矩她是知道的,給人民警察曝光不僅僅她需要勇氣,更需要勇氣的是臺長,他那頂小官帽哪里經得起風吹?這位警察有什么背景?黑道的,紅道的,吳媚都惹不起。她倒回帶子,給這位警察大哥做了一張截圖,放大,放大,連他的警號都看清楚了,確實,他是個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人民警察。
  吳媚泄氣了,這個絕對的好新聞一等獎,拿到臺里就會被槍斃。如果臺長的膽子超過了體重,有可能他把這事講給他警察局里的好朋友,就當是酒后開了一個惡心的玩笑,并且他不會說出具體的時間,地點,并且說完以后再罰自己一杯白酒。
  吳媚想了一夜,她現在只有一線希望,就是有人目擊了現場,可是,如果目擊人就是她自己呢?吳媚想也不敢想。
  天亮了,昨夜的血跡都被一夜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菜市場照常開業了,吆喝聲此起彼伏,花狗仍然一心一意地啃骨頭。吳媚覺得這事得謹慎對待,考慮再三,她裝作買菜的去了菜市場,她想打聽一下有什么小道消息。吳媚買了一把上海青,問,聽說昨夜的事兒了嗎?那賣菜的說,殺人了。又一個買菜的湊過來,那里的血跡剛才還有,已經被行人腳下的泥巴踩沒了。吳媚沒有打聽到有人目擊的消息,因為所有的人都講得眉飛色舞,說是一個吸毒的打劫,那個人不給。都嘆息著說,真想不開,錢哪里有命重?又有一個女人擠進來說,不是吸毒的,聽說是艾滋病人,心理變態,那血是傳染艾滋病的……一群人嚇得轟然散開。
  吳媚回家把截圖打印下來,是一張7英寸的彩色照片。他長得真帥,眉眼之間充滿了俊秀,尤其是在威嚴的警服映襯下,他的眼神顯得十分和善。吳媚與他對峙十多分鐘,他始終望著她,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似乎十分疲憊的樣子,似乎十分恐懼的樣子。吳媚拿起筆,在他的臉上狠狠地打了個叉,罵了幾聲,敗類!敗類!
  吳媚幾乎有些氣急敗壞,她以記者的身份撥了電話到醫院的120急救中心,問了好幾家,才得到確切消息,昨晚送來的女人流盡了鮮血,已經死了。
  死了。這是英雄最后的結局。吳媚在網上查到了當天的報紙,報紙上說,昨夜一婦女被人捅死,警方正在尋找目擊者。據現場勘測的情況來看,她遇到了攔路搶劫……輕描淡寫的,一起突發刑事案而已。
  吳媚正在發悶,臺里又來了電話,說,可能有人走漏了風聲,城管的變精了。市長說市里快開兩會了,先暫時放過他們……估計市長的氣已經消了。
  曝光是有紀律的,一切行動聽指揮。在市里兩會召開之前,穩定壓倒一切。這個吳媚最知道。
  現在,吳媚已拍到了最好的曝光材料,威力相當于一顆原子彈,但她知道這顆炸彈不好玩。可吳媚不死心,給臺里回話說,可不可錄點別的,比如警察見死不救的之類,能曝曝光的,行不行?臺里說,給公務員曝光是有紀律的,你知道的。要有老百姓打架就錄一錄,曝曝光,其他的,你知道的……
  吳媚確實知道,曝光不能由著自己說了算,即使自己去爭取,也需要后面的編輯、總監跟她一樣的硬著骨頭才行。但吳媚還是試了一下。可能總監正在開會,有點煩地說,我早說過一百遍,你們都不要折磨我了!
  
  吳媚對話筒里傳來的忙音無可奈何。已經由不得吳媚想了,她決定把錄像帶扣下來。她把曝光短片轉錄到自家電腦里,再刪除資料,把臺里的攝像機清清白白地還了回去。臺里說,這么多天,怎么沒錄點菜場資料呀?以后可以用上的……吳媚硬邦邦地說,刪了,不刪還能怎么的?
  從這一刻起,吳媚就跌進了噩夢里,常在夢里聽人說,吳媚呀,你怎么不敢站出來說話呀!這聲音非常陌生,她猜想這一定是那個婦女的,如果有目擊者證實,她應該是個見義勇為的英雄。可惜她死了,死于一場刑事案,是非命。她只能在吳媚的夢里說幾句話,算是發泄。吳媚為此幾次上東方山廟里燒香,祈求警方快點破案,等抓到了兇手,她才能是個英雄。
  臺里的記者都是被車接出去采訪的,因為攝像機太重,行動不便。這個眾所周知,早晨的電視臺門口停滿了接記者的小車。只是從這一刻起,吳媚拒絕到公安局采訪。記者部主任說,吳媚,你以前跟他們關系很好的,連公安局開個什么治安會你也給報道了,你是不是被哪個警察辜負了?可不能公報私仇啊。也有記者湊熱鬧似的勸,去吧去吧,警察隊伍里帥哥多,機會多,哪個都比你上次相親的小白臉強。
  吳媚從鼻孔里哼了一下,氣憤地說:“我今生若是嫁給了警察,我就不得好死!”
  吳媚不去,別的記者卻是巴巴地跑去了。公安局很重視宣傳,他們在電視臺開辦了欄目,叫“警壇風云”,是警察局自費的,隔幾天就放一期,都是警察做好事愛民的,奮不顧身抓壞蛋的,總之,那上面從沒見過壞警察。當然,吳媚懂,這叫正面報道,公安是政府形象的重要組成部分,讓老百姓看著陽光,一定比看著烏云舒服。社會的進步需要陽光,一年365天,晴天占多數,所以萬物才能生機勃勃。當然吳媚的工資福利什么的,也有“警壇風云”的份子。
  幾天過去了。
  下班回到家,吳媚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電腦,把錄到的短片放一遍,她不是為了欣賞,而是因為自責。當記者是她12歲時就定下的理想,基本上當成人生目標來完成。為了考進電視臺,她新聞系畢業后,又考研讀研,為這個光榮的夢想灑下的汗水可以裝滿三大桶,以為自己修到一把利劍,隨時把不平的事兒砍個七零八落。進了電視臺,她才知道自己提的這把得意的利劍,竟是木頭做的。
  這天,她又給片中的警察做了一張截圖,打印成兩寸的照片。他把她害得日夜不得安生,吳媚要是讓他逍遙法外,就如讓她活生生地吃下了一碗屎。吳媚把他惡狠狠地裝進了自己的紅色錢包里,要是有人問起睡在錢包里的人是誰?她就說是個逃犯,幫警察抓的。是的,她太不服氣了,暗自發誓,有一天,她遇到他,一定要當眾甩他的耳光,為正義,也為了卻自己的良心負重。當然,甩他的耳光時,也什么都不說。她相信這個敗類心里一定明白。
  與此同時,吳媚還去了醫院詢問死去的英雄送到了哪個火葬場,她要當面向她的遺體道歉。當然,這道歉的話,只能說給她自己聽,原因就是因為她是記者,她不能說出真相,這是職業操守,無法違背。
  記者從醫院打聽來的消息是準確的,吳媚趕去給英雄送葬時,天又下起了小雨,和英雄死去的那個晚上一樣,雨綿綿的,好纏人。吳媚穿著一身黑衣,她為她戴孝。路上吳媚就想過了,沒有人認識她,她無緣無故地送一個陌生的婦女,總是有什么原因的吧?總是得有人猜測的吧?沒走進殯儀館,吳媚把買來的鮮花放在了路邊。她刻意摸了一下包里的記者證,綠皮的,是全國地市級的記者通用的,到各地風景區游玩可以免票。如果有人問她是誰,一定有人問,吳媚知道不能用記者的身份去送她,否則會被趕出來。死于非命,只能算報紙的熱點新聞,讓讀者多一點談資而已。她的家人一定會警惕。
  吳媚裝成去找人的樣子,在門口向里面望了一眼。雨越下越大了,有點嘩嘩啦啦的陣勢,和著里面的痛哭聲,像一首大合唱。吳媚遠遠地看見她睡在玻璃樣透明的床上,身上蓋著軟緞錦繡被面。她掃視了一眼痛哭的人群,發現一個特別打眼的人,是一個年輕的警察,但絕對不是那個敗類。
  她是誰的母親?吳媚心里暗地吃驚,莫非她是一名警察的母親?吳媚退出來,她決定等,等她火化之后,捧著她的骨灰的那個人,一定是她最親的人。
  吳媚沒敢在殯儀館里面等,她退到一處屋檐下,是一家賣喪葬用品的商店門口,里面一直放著佛經,送死去的人上天堂。吳媚趁沒人注意她時,偷偷地哭了幾次,她良心難安,所以乖乖地等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她終于化成一捧灰燼出來了。就如吳媚預想的那樣,果真,她的兒子是一名警察。
  確定這個事實后,吳媚暗自慶幸沒有把錄像帶拿出來,如果有人見到這個場面,她堅定不疑地相信后果十分嚴重,一定會這樣,他要拿槍指著他的頭,如果不這樣做,全世界的警察都看不起他。當初自己打算曝光的,現在想起來倒有點后怕。
  吳媚一路走回來,淋得透濕,她相信英雄的警察兒子會找出兇手,為母親報仇。至于她手里的這個短片,她永遠都不會拿出來了。
  吳媚回家又打開了電腦,把短片重放了一遍,她考慮是否刪除,思想斗爭了很久,最后她得出一個結論,太珍貴了,實在狠不下心來,刪除自己百年難尋的作品,那相當于母親拋棄自己的孩子。
  吳媚關注著事態的發展,報紙上登過懸賞啟事,看來公安局對待這個事件是認真的,只是從那以后再也沒有消息了。吳媚確定案情沒有進展,即使她有一個當警察的兒子,沒有目擊者,他也束手無策。吳媚突然心里一亮,他在鏡頭里報過警,他就是目擊者,為什么卻找不到他了呢?吳媚理所當然地又想到了她的錄像帶,其實,她也是目擊者。
  吳媚想了很多次,并且去實施了行動。把帶子寄給英雄的兒子,讓一切真相大白,不管結果怎樣,至少她輕松了,不做噩夢了。有兩次,她拷好了U盤,去了郵局,想匿名寄出,誰知道是她干的。可是臨到郵寄時,她又猶豫了,帶子上清晰地記錄著時間、方位、甚至什么牌子的攝像機都能查到,這是電視臺的機器拍下的,不用說,這不僅會連累臺里,而且從拍攝方位來看,百分之百就是從吳媚家的陽臺上拍出來的。臺里不會原諒她,站在臺里的角度,全臺人都會罵她不負責任,想出風頭,這就是沒有政治素質的具體表現之一。
  吳媚把U盤拿回來,放棄了這個打算。可是她無法放棄一個記者的正義感,受了這么多年的教育,就算修來的是一把木劍,也要砍出去。即使砍不出血來,也要砍個印痕。吳媚決定去找他,那個敗類。
  
  三
  打定這個主意后,吳媚主動提出到公安局采訪,只是那個肥缺給別的記者頂了,見到公安局的車來了,她便不顧同事關系巴巴地往上爬。吳媚的殷勤自然討來幾聲壞笑,記者部主任說,女人的心真是善變,才幾天又改變主意了,昨天還說嫁給警察不得好死,今天又爬人家車上去了。吳媚,哪個帥哥把你整神經了吧!
  吳媚只有一個目的,要找到敗類,不管天崩地裂。
  這天她參加的是一個公安局和社區聯防工作大會,吳媚拿的是臺里最小的攝像機,跟DV差不多。公安局政治部主任問,吳記者,我們這么大的會,幾百人參加呢,怎么就帶這個小機子?吳媚頭也不抬,市里哪個領導來了嗎?說,副市長來了一位,副秘書長來了幾位,還有……吳媚回,那沒法,這個臺里有規定,大機器是給市委書記和市長用的。
  會議室里坐滿了人,因是聯防會議,有穿警服的,有沒穿警服的,花花綠綠一大片。會議已經開始了,按照常規,領導沒講話時,記者是不會拍的,得等到最后領導開金口,要的就是那個開金口的鏡頭。吳媚望了一眼黑壓壓的會場,她舉著機器開拍了。當然,拍是假,她用鏡頭找人是真,找他,那個敗類。
  
  吳媚的鏡頭掃過之處,那一片的人都會不自覺地坐正了,有一些人還拿出筆來作秀,愛漂亮的人要下意識地理幾下發絲,打哈欠的會立刻閉嘴……真是百人千態。剛做記者那時候,吳媚見此情景愛笑,太有意思了,尤其是拍領導,有時候記者聽會太無聊,想捉弄一下領導,故意在領導講話時把鏡頭對準他。那領導念著講話稿正犯蔫呢,見鏡頭來了,就像打了興奮劑,一下來足了精神,話講得激昂振奮,白沫亂飛,把講話稿也合上了。其實記者錄的是空鏡頭,就是叫領導瞎忙活一陣子;如果這個領導曾經怠慢過記者,那他就慘了,很可能他在鏡頭里是個歪嘴或者斜眼,要不鏡頭晃一下就過,像飛過一只蚊子。
  吳媚在鏡頭里看人是無所顧忌的,往常拍這種鏡頭時,她遇到帥哥,會多看幾眼,反正人家心里是黑的。她心里盤算著,這人是誰?哪里的?婚否?這其實也叫偷窺。男記者們早就公開了偷窺行為,他們貧嘴,說記者是性騷亂的正規軍,不是偷偷地看別人,就是打聽別人的隱私。片子到了編輯手里,他也會留一兩張漂亮的面孔用來活躍畫面,如果沒拍到漂亮的臉,編輯會罵記者沒品位,把攝像機當望遠鏡,哪里是記者,簡值就是個炸碉堡的。
  吳媚在領導開金口之前,幾乎一直在拍,其實是在找,一排排找,目標是那些穿警服的人。她越是拍得多,領導越是講得有勁,群眾也在鏡頭前興奮著,整個會議就是為著這臺攝像機開的。這次大會吳媚沒有發現目標。
  吳媚并不氣餒,她打算找個合適的機會,把那張截圖給政治部李主任認一認,就問一下他是誰。但是走到李主任面前她又不敢了,大剩女一個,弄不好就成男女關系了。敗類在吳媚的錢包里一睡就是兩個多月,她還沒有打聽到破案的消息。
  吳媚已成了臥底公安局的正宗間諜。她借著采訪拍攝的機會,拍了大量資料,她偷偷地轉錄到自己的電腦里,晚上一點點地對照敗類的照片尋找,甚至她還借了臺里的攝像機,架在陽臺上幾天幾夜,菜市場依然,但他再也沒有出現過。顯然,這也是他的一場噩夢。
  這一天,吳媚參加公安局的優秀人民警察表彰大會。剛到會場,臺里通知她拍幾個鏡頭,就趕下一個市委常委擴大會。記者趕會的情況非常多,這個會沒結束,那個會就開場了。記者們都把領導講話稿一揣,現場錄一下,就算完事。有時候不得不為了記者的鏡頭,改變會議議程,領導自愿提前講話。這指的是不很重要的會,會議主辦方也沒有什么來頭的,就只能享受這個待遇。這個是閑話。
  吳媚進會場二話不說,拿著機子就開始尋找,把警察的臉一張張地過濾,看著有些像的,她還會拿出錢包對照一下。領導開始念講稿了,這不用記錄,講稿會送給吳媚一份。吳媚要趕下一個會,鏡頭掃得很快。這時,她突然聽見臺上的領導講話說,涌現了一批身先士卒無私奉獻機智勇敢的人民警察。比如,市局刑警大隊刑警于榮光,在母親被害后,堅守崗位,含悲忍痛,破獲了特大販毒案……
  吳媚像被電擊了一下,迅速將鏡頭對準了臺下坐著的英雄模范們,是誰?誰的母親遇害?誰是于榮光?她把鏡頭一個個地對準他們的臉,她拼命地回憶著,在殯儀館看到的那張捧著母親骨灰盒的消瘦的臉。她重新掃視了一遍,她覺得就是他——年輕、英俊、消瘦,滿含悲傷。
  吳媚定格了。常委會她遲到了。她沒有找到敗類,卻找到了英雄的兒子。
  
  四
  吳媚一夜無眠,她作了一個詳細的采訪提綱。她要在“警壇風云”欄目里,給英雄的兒子于榮光作一個專訪。這之前,她也問過自己,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是為了良心的歉疚?還是為了給英雄母親一點點補償?如果是補償,這夠嗎?她得出一個結論,終其所然,她就是想讓自己的心靈輕松點,她是自私的,除此之外,她還有什么辦法?還有什么夠與不夠?
  專訪是在刑警隊長的辦公室里拍的,燈光特亮,隊長說,這不好吧,這是審犯人用的。吳媚笑說,挺好,就要這樣的效果,凡事都不能聯想。
  坐到于榮光面前時,吳媚不敢與他對視。她站起來,借著調鏡頭,從鏡頭里細細地看了他許久。這位23歲的小伙子畢業于警官大學,據說他憑著一手好槍法,公安局錄用了他。鏡頭里的于榮光有點靦腆,他瘦長的臉與英雄母親相去甚遠。于榮光有點發覺,低下頭說,吳記者,我真的不值得上電視,我是一個刑警,母親遇害,我都不能破案,我還能算個警察嗎?
  吳媚小心翼翼地想回避這個問題,但是于榮光第一句話就提出來了。吳媚說,這是公安局政治部安排的,你確實破了大案,能破案的就是好警察。于榮光低著頭,警察就要服從。你想問什么,我告訴你。他平靜地說,我把破案的經過講給你聽吧。吳媚說,好的,我還需要鏡頭,你只管說,不要看我。我錄音也好,拍攝也好,你不要管。于榮光點點頭,尖尖的喉結從衣領處裸露出來,像一個鐵制的小三角架。
  吳媚打開采訪本,他說,她錄音。吳媚的心根本不在破案過程中,她想知道的是他母親的生活,她有什么樣的背景,為什么她會奮不顧身地沖上去擋住砍向警察的刀。其實,當吳媚確定英雄的母親有一個警察兒子時,她已經基本上明白了母親見義勇為的原因,那是因為母愛。這位英雄母親用生命愛著兒子,一定在一剎那間,想到了自己的兒子,是母愛讓她產生了錯覺,她以為躲在狗洞里的人是她的兒子……
  這種推測吳媚想過很多次,每想一次都更加自責,她把英雄的境界想得太低了,胸懷想得太小了。這不是記者的思維。除非她親耳聽到,她才能相信。因為她是記者,要永遠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她今天是用自己的耳朵給自己的猜測求證來的。記者就是喜歡刨根問底,這是好習慣。
  破案經過講完了。于榮光說,就是這些了,我可以走了吧?吳媚說,這只是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方面,我在政法委書記講話稿里看到,你母親遇害了是嗎?我這樣問太沒禮貌,對不起啊!吳媚低下了頭,她更加不敢正視他的眼睛,非常虛偽地說,講講,這個……事吧。
  于榮光有點為難,過了好半天才說,我媽媽是一個雨天遇害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出兇手,如果此生找不到他,我誓不罷休。
  于榮光目光鎮定,盯著攝像機說,吳記者,可不可以多錄一段話。吳媚問,什么?于榮光對著鏡頭坦然說,如果有人目擊了現場,請告訴我,我保證您的生命安全,這也是一個公民應盡的職責。吳媚有點傻眼地望著他,于榮光說,我說完了。他站起來要走,吳媚叫住他,說,節目沒錄完呢,這才10多分鐘的材料,我需要至少30分鐘。
  于榮光又坐了下來。再說什么呢?他問。吳媚說,講講你的家吧,你媽媽,爸爸,觀眾一定非常想知道,你如何戰勝失去親人的痛苦,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面對……仇恨,將仇恨化為動力?吳媚一口氣說出來,她覺得自己真是個小人。
  于榮光說,吳記者,我真的沒臉說出來。吳媚說,說出來,你會好受些。吳媚感到這句話是給自己說的。于榮光說,吳記者,我沒有把仇恨轉化為動力,可以這么說,我仇恨犯罪,但不仇恨罪犯。他犯下的是國法,不論他殺死了誰,都是一樣的犯罪,我心里只有一個警察的職責。吳媚笑笑說,你的境界很高,真不愧為模范,我被你感動了。于榮光覺不出吳媚的虛偽,說,我家的事很復雜。吳媚說,你別擔心,現在錄的都是素材,節目做好后,我會先請你看看,征求你的意見,你不必有什么顧慮,都說出來。
  吳媚調好了鏡頭。于榮光對著鏡頭說,我不是媽媽親生的兒子,她是在我九歲那年改嫁到我家的。說實話,我一度很討厭她,她脾氣非常不好,患有輕微的神經病,發病時有暴力行為。
  吳媚緊鎖雙眉,這她倒沒想到,幾乎一下子推翻了她先前的推測。她點頭,鼓勵他繼續說,也許是一個更精彩的悲歡離合的故事。
  
  于榮光說,她生過一個兒子,可能和我差不多大,沒養活。到我們家后,她經常打我,罵我,罵我為什么不死,他的兒子死了。后來,我發現,她大腦清醒時對我特別好,可以說非常愛我,誰要動我一根指頭,她就會找上門去拼命。我高考時,她害怕自己太緊張犯病影響我考試,搬到精神病院住了半年。那半年里,她天天給我寫信,鼓勵我。我上大學那一天,她哭了一夜,舍不得我。有次我在大學住院了,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趕到醫院照顧我。我感覺那就是母愛。她走的時候,我非常害怕,害怕她在回去的路上犯病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于榮光流淚了。吳媚迅速給他做了一個特寫。他哭,她依然裝得很平靜。她感覺自己非常可恥。他哭,她就等。等他平靜下來,吳媚問,假如,我說的是假如,你媽媽那天晚上正好遇到兇手追殺一位警察,你認為你媽媽會撲上去用身體攔住兇手的刀嗎?
  于榮光說,這事輪不著我媽媽撲上去擋刀,因為沒有這樣的警察,在危急時候讓一個50多歲的婦女救他,并且她救不了他。
  吳媚緊追不舍,很殘忍地問,假如呢?你媽媽會嗎?我說的是……假如。
  于榮光確定說,她會。
  吳媚呼出一口氣,她終于親耳證實了自己的推測是對的。她問,如果事實就是這樣,你會怎樣對待那個警察?你會……會恨嗎?
  于榮光鼓出兩只眼睛,毫不猶豫地說,恨,如果他是一名警察,我一槍打死他。
  吳媚一愣,連忙給自己解圍,當然,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我說的是……假如。
  于榮光說,吳記者,你不要考驗我養母對我的愛,我毫不懷疑。再說,也沒有這樣的警察。吳媚笑笑,說,是啊!于榮光接著說,我媽媽遇害后的一個月,我父親也病倒了,他現在半身不遂,不能講話了,但父親講的最后一句話,我永生不忘,他說,她是繼母,你一定要給她破案,一定要為她伸張正義,不能落得不仁不孝之名,這樣的人不配做警察。
  吳媚臉上現出幾絲尷尬。于榮光繼續說,母親遇害,我的壓力非常大,案子破不了,人家說我,沒把繼母的命當數。破不了案,我就是個不仁不孝的人,我不配做警察……
  于榮光說著便嗚嗚地哭了。吳媚給他遞紙巾。
  節目錄制了兩個多小時。結束時,吳媚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說,于榮光,報警的人應該就是目擊者呀!于榮光說,是手機報的警,我查了號,是鳳凰區那邊一個體戶賣出去的號,這些人賣號都不要身份證,我沒法找到他。現在號已停機了。吳媚再次恍然大悟,說,噢,這樣啊,真是太不幸了。于榮光說,吳記者,我一定會破案,抓到兇手時,我請你吃飯。
  吳媚笑著應允,把攝像機收好,公安局派車送她回臺里。一路上吳媚一句話都沒說,兇手也好,貪生怕死的警察也好,都在她的電腦里,只要她拿出來就真相大白。她心情非常沉重,人命關天,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吳媚決定回臺里,她要找臺長。
  
  五
  吳媚把U盤帶好了,現在她決定把這事交給組織處理。
  此時正是中午休息時間,記者部的長椅子上睡著外出采訪喝多了酒的記者,沒事的三個一堆打著斗地主。吳媚從同行中間穿過去,暗自抱怨,那天如果多去一個記者錄像,兩個人就沒有秘密可言了,現在是她一個人,身單力薄。
  臺長正在看文件,吳媚自顧坐在他對面,說,臺長,我跟你談一下。
  臺長一定對手下的人很了解,兩只眼珠越過鏡片穿出兩道混沌的目光,說,是不是看見什么不平事了?想給人家曝光了?吳媚截住臺長的話,說,你養的記者都不敢說真話。臺長說,誰說的,難道我們的記者天天外出采訪都講的是假話嗎?吳媚說,我就不敢說真話。臺長說,昨天我到宣傳部開了會,還是老樣子,關于輿論監督的,可以看到,可以聽到,但是,話是不能亂講的,要遵守紀律。
  吳媚舉起手里的U盤,我有個曝光材料,偷拍的。臺長問,誰的?吳媚答,警察。臺長兩手一擺,不談!不談!小吳啊,馬上開兩會了,穩定壓倒一切。把你的曝光材料都刪掉,電視臺給你們攝像機是用來工作的,不是拿來偷拍的。曝光,如果是你的個人行為,我個人是支持的。可是電視臺是一個集體,機器是臺里的,你是臺里編制內記者,臺里沒讓你這樣做,誰都擔不起后果。你太年輕,不懂得,有時候曝光就是政治斗爭的手段,是一場陰謀。比如,我們前任市委書記是副省長的最好人選,臨到提拔時,就有記者把市里的成人自考作弊曝了光,副省長就水了,這事全市人民都知道的!
  吳媚被臺長教訓著,她不敢反駁,也不想放棄,眼睛瞪得像圣女果,盯著臺長,臺長,你都沒問我是什么事?臺長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能知道。吳媚急了,媒體總得有一點正義感吧?
  臺長說,誰說不要了?你知道的,記者要為人民的利益著想,多進行正面報道,積極引導人民群眾的思想。如果你抓住了拖欠農民工工資的老板,不管他多有錢,我們曝光。壞人壞事都是社會的陰暗面,是少數的。記者要跟著大方向走,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堅決不說。吳記者,你是沒有政治斗爭的經驗。有些人注定是要作出點犧牲的。
  吳媚傻了眼,說,臺長,如果不說出真相,我的良心受不了。臺長說,你說出來,電視臺受不了。人家“警壇風云”一年給臺里幾十萬,他們給我們發工資呢。吳媚說,不說出真相,兇手就會逍遙法外。臺長說,破案是人家公安局的事,與我們無關,破了大案我們就報,沒破案我們就不報,我們管新聞,不管破案……
  吳媚被批一頓回來,記者們又準備外出了。吳媚坐在辦公桌前發愣,編輯室打來電話,于榮光的專訪需要一點背景資料,叫她給于榮光補拍一個鏡頭,要求煽情一點的。主任想了想說,叫他去給媽媽的墓地送花吧。
  吳媚情緒低落,但事情還得做。新聞制作是個流水作業,記者做出的是第一道工序,她停下來,后面的都得等。這不是一個人的事。吳媚咬著牙,打了電話,通知了于榮光補拍鏡頭。于榮光所在的刑警大隊非常配合,人、車、道具都到齊了。一車人直奔公墓。
  公墓離市區較遠,已是深秋,落葉滿地,人踩著樹葉兒窸窣作響。于榮光帶著吳媚停在一座新立的墓碑前,墓前的菊花鮮艷熾黃。于榮光說,昨天我來了。吳媚問,案子有線索了嗎?于榮光說,沒有。吳媚問,那一下步,你要怎么辦?于榮光對著墓碑說,我給養母發過誓,如果我破不了案,就像我父親說的,我不配做警察,所以,我一定要破案,抓住兇手。
  吳媚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隨身攜帶的包,那里面裝著U盤,她的心一陣隱痛,不敢接話。她把墓碑前的鮮花拾起來,說,我要拍個你獻花的鏡頭。于榮光說,那個太假了。每次我來看媽媽,就坐在她身邊,什么都沒有想,陪著她,像活著時那樣。你就拍這個吧,我不想在我媽面前作秀。
  吳媚舉起攝像機,說,那也行,你就當我不在,你想怎么就怎么,只能在墓前這一塊地方活動。于榮光說,好。
  吳媚舉著攝像機,先掃了一下墓碑,她把鏡頭停在墓碑上的烤瓷照片上。是她,英雄。
  這是一張她年輕時的照片,那時候還沒有彩色照片,看得出來臉上的紅顏色都是涂上去的,她眼睛純凈柔和,似兩汪清泉。吳媚在鏡頭里與她對望,她微笑著,少女的微笑,純粹的微笑。吳媚突然想哭。
  于榮光坐在墓碑前,雙手撫著母親的墓碑,那只手輕柔地撫摸著,像撫著母親蒼白的發,削瘦的肩。吳媚錄下這個鏡頭時,眼睛里已蒙■一片,她知道自己流淚了。
  于榮光說,拍完了吧?我們回吧!一抬眼看見吳媚的眼睛是紅的,說,吳記者,謝謝你。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為她流過淚,我父親聽說這事,還沒來得及哭一聲就倒了。
  吳媚擦擦眼睛,又笑了,說,我見不得別人的生離死別,特別容易動情。
  
  一行人下了山,夕陽已至,墓地橫秋,甚是凄涼。吳媚回頭望了幾眼,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根本找不到哪個是英雄。人算什么,不如一粒石頭,一棵小草的生命長久,何必在乎自己來時的樣子,去時的聲名?
  吳媚這樣勸自己。
  
  六
  電視臺一切照舊。于榮光的專訪播出了。沒一會兒,吳媚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公安局政治部李主任打來的,說,片子拍得太好了,我們在辦公室看的,好多人都流淚了。吳媚說,那是于榮光的事跡感人。還有一個電話是臺長打來的,他說,吳記者啊,片子把握得很好,市里領導都表揚了,說這個記者真有水平,問你叫什么名字,我都告訴他了。這次記者節十佳記者評選,黨委一致通過,你已經當選了。吳媚覺得這個消息很唐突,盡管她盼這個榮譽盼了五年,可是現在她根本不想要,說,我沒做什么,這個榮譽還是給別人吧。臺長說,沒有誰比你更有資格,我知道你心里有壓力。記者是看見光明最多的人,也是看到黑暗最多的人,記者就是能夠頂住壓力的人,能夠受委屈的人。吳媚,你是一個合格的記者……
  電視臺對記者節的表彰是很重視的,自己的節日嘛,自然免不了慶賀一番,相當于自己賺錢買花戴。這一天要召集全市各行各業的記者們開一個晚會,包括土記者們,都來參加。當然,這個表彰會,市委書記和市長是一定要來出席的,因為記者寫的話代表著他們的意思。
  吳媚是第一次走上臺里的直播節目現場。偌大的舞臺,炫目的燈光,衣著華麗的主持人,黑壓壓的觀眾臺……雖然在臺里工作,可是吳媚一直工作在后臺,拍了無數片子,鏡頭全是別人。第一次在刺目的燈光下走到眾人面前,第一次自己面對鏡頭,她確實有點緊張。上臺前,導播已經安排好了,每個人都有一個簡短的發言,說說獲獎心得,限時兩分鐘。吳媚也準備了講稿,背了幾天幾夜。
  主持人開始報出十佳記者的名字,吳媚是第七個上場的。她穿的衣服是新買的,玫瑰紅的短裝配緊致的牛仔褲,脖子上系著一條白色的真絲巾。頭發是最有名的設計師打理的,臉上的妝容是臺里最好的化妝師親自畫的,說她閃亮登場,毫不夸張。掌聲陣陣,音樂聲聲,吳媚揮了揮手,在臺上擺出了自己最漂亮的站姿。等記者們發表了講話后,領導們就會上臺給他們頒獎,是獎金和證書。
  記者一個個地講著獲獎感言,吳媚一直暗暗地背著自己的講稿。燈光變成了一束,誰講話,這一束燈光便聚集在誰身上,真格的是眾星捧月。這一刻整個演播大廳只有這一束光,一點燦爛,吳媚將籠罩在燦爛里,這束光就是榮譽。
  終于輪到吳媚了。主持人說,吳媚記者,五年來你一直奮戰在新聞前線,作為一個女記者,要如何擔當起社會責任和義務?
  話筒遞到吳媚的嘴邊,燈光集束在她一人身上,攝像機對準她,黑壓壓的觀眾目光像一團火,炙烤著她,就等著她開口了。吳媚對著話筒,大腦里瞬時一片空RqpnVwfsf5slDRLSh+5rqg==白,她想了好久,跳進大腦的竟是那個錄像帶,那片密密麻麻的墓地,那看不到英雄的悲壯。她是個稱職的記者嗎?她擔當了什么責任?什么義務?她憑什么站在這里?就因為她沒有說出真相嗎?在那束燈光照耀下,她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是斜著的,渺小的,輕盈的。她想到人的生命,聲名,良心,正義,還有非正義。低下頭,她的腳下是一個光圈,那是一個套子,她活在套子里。她哭了,先是哽咽,再是流淚。她知道此情此景,不能悲傷,她想壓住哭,可是哭卻像配套在哪個功能強大的壓力泵上了,越壓越要爆發,由不得她而放聲大哭起來。
  導播在臺邊給主持人作手勢,主持人拿開話筒小聲說,吳媚,這是直播,會弄花妝的,隨便說幾句算了。吳媚的壓力泵壓得淚水撲撲地冒。臺下的觀眾開始鼓掌,潮水般的掌聲淹沒了會場。吳媚覺得自己成了潮水中那個泅渡的人,她游不到河對岸,她就要沉沒了。主持人趁機小聲說,你跟著我說,擔起社會責任和義務靠的是記者的良心和正義感,為推動社會進步講真話,女記者當仁不讓。
  吳媚的淚水洪澇似的泛濫,她怎么使勁都關不上閘門,壓力泵算是徹底壞掉了。她說不出口,演播大廳里繼續回蕩著她的抽泣,像細颼颼地刮著三級北風。導播示意主持人放棄,主持人笑著說,吳媚記者太激動了,她想說的話都在她制作的新聞里,我們再一次用掌聲祝賀她。
  燈光移走了。這一刻的輝煌到此結束。吳媚回到昏暗里,她變回了她自己。站在臺上,她正面對著眼前的橫幅,鐵肩擔道義,五個大字像五道閃電,挖得她眼睛生痛。她屏住呼吸,對著自己說,吳媚,你顛覆了公平與正義,你沒有資格站在這里,你是個膽小如鼠,貪生怕死的人,跟那個貪生怕死的警察一樣!不就是一個飯碗嗎?不就是一條命嗎?記者敢拿真話去換自己的命才叫記者。她記不得后來臺上又進行了什么活動,有人往她手里塞了獎證和獎金,有人往她懷里塞了鮮花。她木然地把這些抱在懷里,臺下又響起了潮水樣的掌聲,這掌聲經久不息,漫過她的頭頂,她面對的是觀眾,是群眾,是人。她要說出來,為了這掌聲,他們的掌聲。
  
  七
  吳媚對曝光這個錄像帶作了充分的準備,從各個方面都要想周全,不讓他有狡辯和翻身的機會,要捉個死。科學技術可以合成錄像帶,也就是說,這個帶子不被人認可時,她就可能被鑒定為假的合成帶,只有吳媚一個人目擊現場,如果兇手不能抓獲,或者慌亂之中他沒看清楚,就沒有人證實她是真實的。吳媚決定首先要調查他的背景,查清他那個雨天的一切行為,以證實他確實在那個時間經過了那個路段。
  吳媚把他的照片從錢包里拿出來,借采訪之機問了政治部李主任,你認識他嗎?李主任說,不認識。那么多警察,我哪里個個都認識?我只認得兩種警察,一種優秀警察,一種犯錯警察。你找他干什么?要相親的男朋友?吳媚說,他是個壞警察。李主任說,嘻,那一定是你男朋友了。我真的不認識他,說明他不好也不壞。你去管理科查查他的警號。
  吳媚把他從電腦里調了出來,東城三區派出所民警,37歲,他叫劉秋生。
  調查民警劉秋生的行動是悄悄進行的。吳媚甚至買了一本私家偵探的書,想找一些好學能用的方法,她又突擊補讀了幾本偵探學,發現幾乎所有的偵探們首先使用跟蹤。吳媚就現學現用了這一招。
  電視臺離東城三區派出所有點遠,離吳媚住的野生菜市場就更遠了。吳媚想不通,離得這么遠,劉秋生到這里來是為了什么?吳媚去周圍轉了幾轉,盡管這一帶她打小就熟悉,但還是像偵察員一樣偵察了一番。劉秋生可能經過的地方有一排商鋪,賣內衣的;一個快餐廳,吃肯德基的;一所中醫院,煎藥的;七八個咖啡廳,喝酒的;再往前,是一所學校的治安室,偶爾有警察在此活動;還有幾個小公司,一個幼兒園,一所小學,一條通到高速公路的快車道,還有城際列車的中轉站,還有一個地下商場,還有數不清的人頭。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到底不專業,吳媚的頭緒馬上亂了。總之,事發后,他再也沒有來過,他一定改別的道了,按常規的講法,叫銷聲匿跡。
  吳媚一定要抓住他,決心非常大。她對臺里說她想做個社會新聞,不能按時簽到。記者部主任說,做社會新聞太辛苦,辛苦事讓男同志上,如果你想要點時間談點別的,我給你時間。吳媚說,我談了一個男朋友。主任呵呵一笑,那可以。
  吳媚要來了時間,她太大齡了,幾次相親會都因為采訪錯過了,只要她提出來請假,是可以不扣工資的。吳媚借了電臺記者用的小型錄音機,借了臺里的小型DV機。下樓時,她遇到了臺長,臺長笑瞇瞇地問,吳記者,采訪去呀?吳媚說,曝光去!臺長說,如果我死了,就是被你們嚇死的。呵呵,你知道的。
  吳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劉秋生的個人背景。她要不動聲色地弄清楚。既不讓任何人懷疑,也不能驚動了劉秋生,這叫不打草驚蛇。吳媚的記者身份給她的調查工作帶來了便利,也使她的調查容易風生水起。如果問一個認識他的人,好事都是熱心快腸的,人家會說,你要采訪他吧,我幫你聯系。記者堂而皇之地采訪哪有壞事呢!出頭露面的機會是每個人都向往的,有的人露在面上,有的人藏在心里。對平凡人來說,被記者采訪是無上光榮的事。
  
  吳媚找個借口去了東城三區派出所,從走進大門開始,吳媚就開始左顧右盼,很不專業。所長長得虎頭虎臉,很威風的樣子,說,所里的民警都出去了,今天參加市局的抓盜行動,只剩下一個戶籍警,吳記者,你要了解什么情況?其實,我們這兒沒什么好采訪的。所長很警惕。吳媚的眼睛掃視了辦公桌,看看有沒有照片之類壓在玻璃板下,沒有。吳媚說,不采訪,我就是進來喝口水。所長果斷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一婦女扛著一箱綠茶進來了。所長說,吳記者,喝口水,喝綠茶對身體好,都喝了吧。吳媚說,我哪里喝得了這么多?心想,這所長心里滿有下數,不管好事壞事,對記者嘛,先哄著再說。所長說,記者辛苦得很,宣傳我們公安干警的事跡,這是我們的一點小小心意,確實算不上什么,要是你不喜歡喝,我給你換酸奶。
  吳媚說沒事要走,所長便扛著綠茶跟了出來。吳媚說不要,所長堅持一定要送,說政治部開會時說過多次了,我們的工作要靠新聞媒體支持……后來,所長親自開著車,把吳媚送了回來。吳媚一屁股坐在綠茶箱上,還想曝光呢,到處都是糖衣炮彈。
  吳媚的調查沒有大的進展。在外采訪吃飯時,裝作無事,問過幾個人,人家都不清楚。吳媚也不敢多追問,怕引起別人誤會,以為她耐不住寂寞,偷偷摸摸地在外搞過一夜情,或者婚外情,這樣傳出去,她的婚姻大事就完蛋了。
  這一天,吳媚去聾啞學校采訪,記者部主任突然來電話問她在哪里?吳媚猜,主任這時候找她肯定是有突發事件,告訴自己的方位在解放大橋附近。主任便狂喊,快到橋下去,觀眾報料發生了一起車禍,現在警察還沒有到,快,快,快,拍個最原生態的事故場面,血腥一點,記得要血腥一點的,受傷的鏡頭要錄到呻吟聲……
  聽說交警還沒有來,說明這是最原生態的場面,吳媚的精神立馬來了,她忽地站起來,來不及和被采訪人說明原因,從聾啞學校一路沖出來,往解放大橋下跑去。她所在的地方確實是離事發地最近的,記者就是要能遇到這樣的新聞才過癮。
  百姓們擅長圍觀,哪里有事哪里就有一群人圍著,吳媚見過的所有突發事件都是這樣的。她扛著攝像機,擠過人群時,口里含混著說,記者!記者!百姓們就主動地騰出一條道,跟救命的醫生趕到現場時享受同樣的待遇。
  此時,吳媚叫著記者沖進人群,只見一個老人躺在地上,雙目緊閉,臉色烏青,一個男人跪在他身邊,雙手按在老人胸前,按兩下,口對著口做著人工呼吸。老人的嘴里流出涎水,順著嘴角流,男人好像沒有看到,不管不顧。黃金三分鐘。吳媚立即想到這個詞語,她是在一次采訪時看到的,是一中學開展的生命急救行動。她看看四周,并沒有撞車的行跡,只是有一輛自行車扔在一邊。吳媚舉起攝像機,拍,把那個最臟的嘔吐物作了特寫,把嘴對嘴的人工呼吸作了特寫,她心里已經涌出了標題——有一種親吻叫拯救。
  一會兒,一個交警沖了進來,說了一句,媽的,哪個報錯了警,要報120。
  吳媚心里完全明白發生了什么事。肯定是這樣的,老人打這兒經過,突發什么病,暈倒了,一個路過的男人立刻對他實施了搶救。路人以為交通事故報了119,其實該報120。吳媚心下一盤算,好的,好的,可以作兩條新聞,一條報事故,消息,發新聞快報;一條告訴市民如何報警,發生活之友,這個月的獎金又多了100塊。
  吳媚把鏡頭對準正不依不撓地做著人工呼吸的男人,這是個活雷鋒,要給個特寫。她把鏡頭定格了。這時,她突然發現這個人有點面熟,是那種好像天天看見他,見了面又想不起他是誰的那種熟人。吳媚在鏡頭里想了一分鐘,可能更長,這個時間里醫院的救護車趕到了。擔架、氧氣瓶眨眼之間就弄好了。老人被抬上了救護車,吳媚拍完了,她還沒放下攝像機,她在鏡頭里看他,是誰呀?這么面熟!
  醫護人員簡單地問了幾句話,是那男人答的,意思是他不認識他,路過的,做了幾分鐘人工呼吸。交警說,算了一下時間,大約三分鐘。醫生要他上車,說他比較了解情況。救護車要開走了,醫生才看見了吳媚,招手叫她上車,這可是生死時速的搶救,醫生太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平常醫院做個廣告得幾千塊才幾秒鐘,這可是完全免費的。
  吳媚被邀上了車,與男人面對著面,她突然想起來,是他!是他!她放下機器,從包里拿出錢包,對照了一下,敗類!敗類!果真是敗類劉秋生,他穿著便服。
  吳媚的臉全變了,拉得長長的,陰陰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這個時候挺身而出了,做活雷鋒的時候就出現了,貪生怕死的敗類。吳媚想起了自己的誓言,要打他一個耳光,響亮的耳光!
  救護車嗚嗚地跑,行人紛紛避讓,被搶救的老人不斷地吐出污穢物。護士說太顛簸了,那敗類劉秋生就把老人的頭抱在自己的懷里,好像一個父親抱著病中的嬰孩。吳媚眼前立刻浮現那個雨夜他鉆進狗洞的情景,兩幅畫面不斷地切換著,這是他的兩面人生。做人怎么能這樣虛偽,這樣無恥?吳媚再也忍不住了,憤怒化作一股氣力,揮起一掌,旋風般地橫切在他臉上,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像北方農民甩了一個馬鞭,浩然正氣。
  眾人愕然。劉秋生愣了,你?
  吳媚眼睛瞪成了銅鈴,眼球燃著兩把熊熊大火,恨不得點著劉秋生的衣服。兩人相對幾秒鐘,吳媚才回復,我!
  劉秋生不問不解釋,也騰不出手來,他將老人緊緊地抱在懷里,仿佛尋求著保護似的。果然如吳媚所想,他心里明白。吳媚說,我是電視臺記者吳媚,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要是想報復我,你就來。
  劉秋生眼里沒有任何表示,不驚訝,也不悲傷,說,對不起!
  吳媚說,呸!我要是你就跳江自殺。
  醫生和護士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為什么,神情都怪怪的。吳媚說,這是我與他的私事,跟你們無關。
  她說的是私事,劉秋生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仿佛前世結仇,兩人心照不宣。
  救護車駛進醫院,已全部準備好了,迅速把老人抬進急救室。這一刻,老人有點蘇醒,他緊緊地抓著劉秋生不撒手,親人似的不舍與膽怯,劉秋生隨老人進了搶救室。為了整個事件的完整性,吳媚咬著牙拍了這個人性化的鏡頭。
  等眾人涌進去,吳媚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頓時沒了力氣。她終于打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她覺得解恨,有替人報仇雪恨的快意。好記者追求的是維護公平伸張正義的快樂,她感覺自己的良心正在快樂地歌唱。
  急診部主任聽說吳媚來了,提著礦泉水趕來,見吳媚坐在地上,趕緊扶起來,吳記者,嚇壞了吧?吳媚說,哪里,比這血腥的場面也見過。主任說,是的是的,記者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他請吳媚中午就在醫院吃個便飯。哪里有想免費作宣傳,請記者吃便飯的呢?所謂便飯,就是便于開展工作的飯。主任沒見到吳媚打活雷鋒的一幕,熱情地說,哎,那個救人的活雷鋒呢?他還要給病人交一點醫藥費呀!家屬還沒找到呢,他好事可要做到底呀!
  吳媚憤憤地說,不要他管。正說時,劉秋生從另一扇門里出來了,他拿著被吐臟的衣服,主任趕緊追出來,叫著好人好人!劉秋生回了頭,看來他聽別人叫好人聽習慣了,不用猜就是知道是叫他的。主任拍了一把油亮的大腦門,大聲說,原來又是劉警官啊!劉警官你真是個大好人啊!他回頭對吳媚說,吳記者,這是劉警官救回的第六個人了,劉警官,你總是為人民做好事,從沒宣傳過,這次正好記者遇到了,真要好好表揚,前些時下大雨……
  劉秋生停住腳,截住主任話頭,熟練地拿出警官證,說,押這。劉秋生轉身時,和吳媚的目光再次相遇。吳媚盯著警官證,橫眉冷對,拿出警官證抵押,算什么?那是國家的,有本事就拿出你的命來!
  
  目光的交鋒,吳媚始終占著上風,她逼得劉秋生無法對視。劉秋生一定明白吳媚眼里的意思,那是國家的,憑什么拿國家的東西擔保?劉秋生遲疑了一下,從包里拿出兩張50元,遞給了主任,說,我先走了。主任拿著錢跟上去,劉警官,哪能讓你出錢呢?劉秋生甩開主任的手大步走了。主任對吳記者說,劉警官每個月要給女兒輸兩次血,他的錢,我們可不能拿!
  護士接過錢,說,我們馬上把錢給她愛人送去,聽說她女兒白血病又加重了。
  女兒?白血病?輸血?吳媚呆住了。
  事情突然發生了90度的大轉彎,吳媚蒙了。問,那她的……女兒呢?
  護士說,在12樓,白血病區,叫劉朵朵。如果不是父親的血,女兒早就死了,他真是個偉大的父親。
  吳媚直覺得血沖上了頭頂,她差點倒了。難道他鉆進狗洞,是為了留住自己的鮮血,救女兒的命?是否他剛剛給女兒輸了血,他已經沒有氣力與犯罪分子斗爭了?可是,他是一名人民警察呀,難道他的鮮血只屬于她的女兒嗎?只能為她的女兒而流嗎?輸血,這樣就可以鉆進狗洞了嗎?這樣就可以原諒了嗎?吳媚問自己。她的大腦一時亂成一團麻。
  這頓飯,吳媚吃得很難受,常常覺得淚水涌到喉頭,堵得她說不出話,也咽不下飯。主任一個勁地讓她吃,喝,不吃好喝好稿子就寫不好似的。吃完飯主任叫來救護車送她回臺里,吳媚推說有事,提著小DV獨自走了。
  這就是野生菜市場背面的中醫院。吳媚穿過醫院的花間小道,幾個老年病人坐著輪椅曬太陽,穿過一個石雕天使身邊,就進了中醫院的住院部。她斷定小朵朵就住在這里面。原來,劉秋生每天準時出現在野生菜市場,是為了插近路繞到中醫院。難怪他像太陽一樣準時。
  即使聽到眾口一詞,吳媚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再證實一下,是不是有個劉朵朵。這就是記者,她只相信自己。
  她悄悄地上了電梯,中午時分,醫院的人很少,何況中醫院本來生意就不好,吳媚悄悄來到12樓。
  腫瘤科,被人稱為死亡地帶,悲傷也是新聞的重要組織部分,醫生護士們是與死神打交道的人,這里原本就是出產新聞的地方。吳媚多次來過。不過這一次,她是來暗訪的。
  病房里靜悄悄,病人很少,所以吳媚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小朵朵的病房。她從門外往里看,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坐在床上,臉色蒼白,似乎軟弱無骨,床沿上趴著一個女人,想必這就是劉秋生的愛人了。吳媚沒多想,推開了門,朵朵說,阿姨,找錯門了。聲音細嫩如絲,恨不得風都能吹斷。吳媚說,看個病人,他不在,坐這里等等。女人很瘦,抬頭淡淡一笑,應允。吳媚坐下來。朵朵低下頭數著一堆紅豆。數這個干什么?吳媚問。朵朵說,我數了37000顆了。爸爸說,再數10萬顆,病就好了,就去上學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女孩子患白血病,她靠輸血活著。吳媚的心有點疼,站起身,說,我走了。朵朵,你的病一定會好的。朵朵說,你怎么知道我叫朵朵呀?吳媚說,這樓里的人都知道呀,因為朵朵是個堅強的孩子呀!
  話音落下時,吳媚都想流淚了。如花的生命,沒有鮮血的滋養轉瞬便會凋落,所以父親背叛了他的責任、道義、良心,甚至是國家,人民,他把自己的鮮血自私地留給自己的女兒。吳媚黯然走到電梯口,父親的做法有錯嗎?別人的命,女兒的命,都是生命,同樣寶貴。英雄,女兒,鮮血,道義,責任,她無法給他們定義。吳媚找不到確切的答案,她急切地等待電梯上來,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她的心好疼,朵朵那渴望活著的生命正一點點喚起她心底的溫柔,甚至就是母性,這些東西正一點點吞噬著她作為記者要追求的公平與正義。
  電梯來了,吳媚鉆進電梯,眼淚便止不住落下來。她覺得自己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說不上是什么,總之就是想放聲大哭。
  出了醫院,臺里通知吳媚回去,要看今天錄的突發新聞,說今天沒發生什么大事,就靠你的那一條消息撐門面了。吳媚擦了眼淚說,好的,我馬上就回。
  吳媚抱著機器擠上了公共汽車,她想晚一點回臺里,因為這里面錄的活雷鋒,其實是個貪生怕死的警察。她心里一直斗爭著,這條消息一播出來,劉秋生立即就成了人民的好警察。可是,吳媚親眼見到,他不是,他為了女兒背叛了警察的道義,難道要為這個貪生怕死的警察唱贊歌嗎?這是欺騙觀眾,也是欺騙良心。
  公共汽車到站了,吳媚又從起點坐到了終點,臺里的電話一直在催,吳媚決定先去找找劉秋生,他必須給吳媚一個說法,她才能把帶子交回去。
  
  吳媚來到東城三區派出所,所里的人都出去抓賭了,說話很方便。劉秋生正在辦公室寫著什么,吳媚徑直進去,劉秋生站起來,吳媚說,你得給我一個說法。劉秋生說,今天的事請不要播出來,我不是好警察。其他的,我說不出口。吳媚說,其他的就是你女兒的病情,我都知道了。那你還要我說什么?劉秋生說,我不能挺身而出,因為我的鮮血要留給我的女兒,沒有我的鮮血,她就會死。當然,他囁嚅著說,我的說法很可恥。
  吳媚的淚水不可抑制地流出來,你真的很可恥,你不是你女兒的警察,你是人民的警察,你不只屬于你的女兒,你還屬于為你死去的婦女。劉秋生說,是的,我很可恥。如果我女兒知道這一切,她也會認為我是可恥的,她寧愿自己死,也不要我成怕死鬼。她最驕傲的,就是爸爸是一名警察。可是,我做不到,我是父親,你知道嗎?我是一個父親!
  吳媚一把擦掉淚,看在你是父親面上,我可以為你守住秘密,但我不會原諒你。
  劉秋生點頭,很無奈。
  他送吳媚出來,走到大門口,吳媚說,你知道死去的英雄是誰嗎?劉秋生說,我知道。你知道他家里發生了什么嗎?劉秋生說,我知道。你知道他不能破案就要帶著不仁不孝的罪名辭職嗎?壞警察會留下,而好警察要離開!這是什么道理?劉秋生說,我知道,我沒道理。吳媚幾乎要叫喊,既然你都知道,為什么你還不敢站出來?劉秋生小聲說,朵朵不能接受,她也是一條生命,她渴望……活著。
  朵朵成了劉秋生的擋箭牌。吳媚沒法說什么了,無論如何,活著的生命都是最重要的。劉秋生說,你別以為我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入警前,我是個工兵,在廣西前線掃雷,知道有多少戰友被炸死了嗎?我現在常想,那時候,我要是被炸死了該有多好!你知道我這樣活著有多么痛苦嗎?那事以后,我都不敢穿警服,遇到局里統一著裝行動的時候,我不敢從警容鏡前經過,我沒有臉看這肩頭上的警徽……
  劉秋生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那里面一定飽含著淚水。吳媚理解這種痛苦,父親的痛苦,警察的痛苦,他們交織在一起,冶煉著他的良心和道德,所以,吳媚眼里不由得閃過幾絲快慰,好在他非常痛苦,否則吳媚非自殺不可。吳媚心里有些暢快,都想笑了,壞警察就是不能過上好日子。
  劉秋生的臉上滴落了兩顆淚水,他潸然的淚水依然是晶亮的,他飛快地擦了去。吳媚突然說,劉秋生,我要幫助你,哦,不是,我要幫助朵朵,我來號召社會捐款,給朵朵換骨髓。
  劉秋生吃驚不已,又有兩行淚水閃閃發亮地涌出來,他壓抑著說,不用,真的不用,朵朵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已經不能換骨髓了,她的生命用我的鮮血維持著。我一個月給她輸一次血,不夠的得拿錢買。她媽媽沒有工作,朵朵沒有醫保,我沒有那么多錢給她買血,我用自己的血養她,她快要死了……吳媚望著他晶瑩的淚水,哎,我是為了幫助朵朵!劉秋生一只手背又快速地擦了淚,如果有一天,朵朵走了,那么,我就不是父親了,我向于榮光請罪,我一定說出真相,你現在幫助我,就等于在我的良心上砸磚頭,我受不起,我怕等不到那一天。
  
  吳媚冷笑一聲,是的,如果我幫助你,我就是沒有是非,瞎了狗眼的記者。可是,我要幫助朵朵,我要讓她活著將紅豆數到10萬顆,你不要東扯西拉。
  
  八
  天快黑了,吳媚打了的士直奔臺里,一路上她都想著,要不要把這條消息發出去。讓劉秋生以活雷鋒的形象出現在屏幕上,吳媚的良心受不了。可是臺里一直在催,好像沒有這條新聞,今天晚上電視臺就要關門。離電視臺越來越近,記者的職責就是讓電視臺有米下鍋,說白了她就是個采購員。
  天已經黑透了,臺里說,市里領導開了一天會,鏡頭全部在室內,一條室外的新聞也沒有,就算是條有償新聞,這一條也要上。吳媚沒笑出來,已經沒有機會改變了。她抱著攝像機,像抱著一只炸藥包,有著粉身碎骨的悲壯,她再一次顛覆了公平和正義。
  劉秋生救人的消息播出了,吳媚根本不敢看電視。夜半時分,又下了雨,淅淅瀝瀝的,把她從夢中吵醒。她瞪著眼睛看著黑暗,壞警察被自己塑造成了活雷鋒。她就此打了自己一耳光,再勸自己,把一切都忘了吧!記者是見到光明最多,也是見到黑暗最多的人,想要好好地活著,就得學會忘記。
  天剛亮,臺里的電話又打來了,說,于榮光的父親去世了,公安局政治部要把于榮光樹個典型,于榮光的報道一直是你做的,你最清楚情況,去拍幾個鏡頭。吳媚決定遺忘了,說,換個人去吧,我怕這樣的場面。臺里說,回頭公安局準備出20萬拍個專題片,臺長最信任你,怕別人把這好事搞砸了。
  吳媚還在化妝時,公安局的車已經等在門口了。吳媚能夠想象于榮光的悲傷,父母相繼離世,案子破不了,宣傳陣勢又上來了,壓力肯定很大,吳媚刻意沒擦口紅。公安局的人說直接到墓地去,因為他的父親正在下葬。
  這是吳媚第二次來到墓地,那一座墓碑又變成了兩座,嶄新的兩塊墓碑連在一起,像一對牽手的夫妻。葬禮已經結束了。于榮光坐在父母墓前,兩眼發呆,一只手撫著母親,一只手撫著父親,至愛親人已永逝不回。吳媚扛著機器拍這個鏡頭時,于榮光擋住了臉。吳記者,你不要拍,我不配。公安局的領導連忙勸說,于警官,你要好好配合,局里已組織了最強的破案專班,案子很快就會破了,你不要有顧慮。于榮光聽領導的話收回手,低下頭,兩只手胡亂地抓出一把濕潤的泥土,眼淚叭嗒叭嗒掉進泥堆里,砸出一個個小花朵。這都是吳媚在鏡頭里看到的,她給這泥土和淚水,都作了特寫,因為觀眾喜歡看主人公流淚,這是一種心靈補償,臺里請專家講課時專家說的。吳媚是個敬業的記者。
  拍完了,于榮光還沒有抬起頭。吳媚才發現于榮光的警服全都濕透了,推斷他可能在父母的墓前已坐了一夜。吳媚的眼圈紅了,說,于榮光,你回去換下衣服,別著涼了。于榮光說,我不冷,你們走吧,我想再坐一坐。
  局面很尷尬,公安局的人先回避了,吳媚執意放下機器,坐在于榮光身邊。于榮光的眼睛布滿血絲,因為悲傷;吳媚也是,因為遺忘。她放眼一望,一夜風霜,草木枯萎,滿地墳塋,悲愴淚水,心想,今天拍的鏡頭一定很漂亮。吳媚定定神,說,于榮光,我說的是假如,聽好了是假如。假如你母親為了救一個警察而犧牲,那個警察……患了絕癥,身體……不行,你會原諒那個警察嗎?
  吳媚盯著于榮光的眼睛,好像于榮光的臉上馬上會有條蟲爬出來,有點驚恐。于榮光說,這種情況,當然要原諒。但是也有一個前提,他是目擊者,他要站出來。吳記者,你上次也問過我這個問題,為什么呢?于榮光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吳媚,吳媚有點慌亂,沒,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探討你的思想境界。于榮光說,我沒境界,如果是個患了絕癥不能保護自己的警察,我媽媽為他挺身而出了,他要站出來證實我媽媽是個英雄,可是直到今天他也沒有站出來。于榮光很激動,雙肩抖動著,兩只手長時間垂吊著,已經失血發污,青筋暴滿。吳媚柔聲說,我說的是假如嘛!你不要激動嘛!
  吳媚嚇出了一身汗,就算劉秋生此時站出來,也不能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和理解,或者,他本來可以得到一部分的同情和理解,但時至今日,已經完全沒有希望了,站出來,他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所以,吳媚覺得這內情不能讓于榮光知道,因為劉秋生不可能站出來,只要他女兒活著,他就絕對不能站出來,哪怕他有負于地球。
  于榮光說,吳記者,你不要再試探我了,我不是英雄,我仇恨兇手,只要我抓住他,我叫他不得好死!吳媚吃驚地說,你可不要亂來,政治部加大了對你的宣傳,你的思想境界要高一點才行。于榮光說,案子越拖越久,我的耐心越少,抓住兇手,我絕不繞他!說完,于榮光低下頭,撫弄著腳邊的一叢枯草,嘆息說,其實,離菜市場不遠就有一個治安聯防點,走路只需427步,我量過的,摩托車開過來只需1分31秒,報案的人早兩分鐘報案,我媽媽便不會死,為什么他沒有報案?這說明報案者自己就是犯罪嫌疑人,所以這案子沒有目擊者根本破不了,我非常痛苦!我算什么模范啊,我就是個窩囊廢!
  吳媚不敢接話,427步,1分31秒,可見于榮光為了破案費盡了心機。說,你不要自卑,局里正在全力以赴破案,相信會水落石出的。吳媚覺得自己的勸慰軟弱無力,但是事已至此,已無可挽回。就像臺長說的,有些人注定要作出犧牲,現在犧牲的人是于榮光,就算他為了朵朵的生命而犧牲,這也是值得的。吳媚把內心的標尺重新拉出來量了量,誰的短誰的長,無論如何,活著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這一刻,吳媚決定幫助朵朵,就像她遇到一朵即將凋零的花朵淋在風雨里,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凋零,搬到一個地方避避雨而已,一個記者能為她做到的也就是避避雨。
  回家后,她立即寫了一個新聞策劃稿,里面詳細寫到了號召社會救助朵朵的做法,包括先由醫院護士打電話給記者報料,說院里有個生命力特別頑強的小姑娘,記者采訪,這是第一階段報道;第二階段報道市民的反響,到社區組織幾個好心人去醫院看朵朵,到學校組織孩子們給朵朵疊一萬只千紙鶴,聯系團市委、市婦聯等單位,由他們聯合發文號召捐款;第三階段報道朵朵的情況,在眾人的關愛下,她如何面對磨難,戰勝病痛……總之,寫策劃的時候,吳媚全身都在顫抖,她在與死神賽跑,也在與良心作戰,這是善與惡的較量。吳媚咬著牙對自己說,你不要戰斗了,活著的生命高于一切。
  
  九
  吳媚寫了一夜,一大早把策劃方案交給了記者部主任。主任粗粗地看了幾眼,吳媚,你這個策劃太平淡,每次捐助都是這么搞的,效果并不是太好,上次報道的那個女大學生出車禍的,就沒人響應,能不能想個新鮮點的?吳媚說,我大腦斷電了,主任你是不是有好的建議?主任說,白血病人要輸血,你還不如做個策劃,號召社會好心人為她獻血。主任突然一拍大腿,兩頰潮紅,哎呀,他媽的,真的,獻血法里有規定,獻血的人,可免費用血,號召獻血的人在血證上寫上劉朵朵的名字……吳媚心頭一亮,到底是主任,高,實在是高!吳媚說,好極了,我這就重寫。主任說,細節要策劃好,劉朵朵是AB血型,我們只要這個血型的,特定的血型,這樣炒作更好。如果有A型、B型、O型血的好心人要獻血,那當然更好,我們還為社會作出了巨大貢獻,正好可以動員中心血站在臺里作個形象廣告……吳媚說,主任,那我帶上你的名字,算我們合作的。主任兩手擺得似蒲扇,不用,不用,我只要他們作個形象廣告就可以了。利歸主任,名歸吳媚。
  吳媚快速寫好了策劃,總監快速批準實施。吳媚馬上聯系了醫院,把自己的策劃方案簡單地說了一遍,這點她毫不懷疑,醫院對新聞炒作十分重視,正面宣傳,可以得民心,抓收入,不讓他們花一分錢,相當于天上掉肉餅。
  
  采訪這事得朵朵家人全力配合才行。吳媚叫來了劉秋生的所長,所長聽說電視臺要無私幫助朵朵,一把握住吳媚的手,吳記者,你對我們警察真是太好了,我什么都說不出來了。五大三粗的所長渾身都是力氣,握得吳媚生疼,他毫無覺察。突然,他放開了吳媚的手,叭地站直了,敬了一個標準而漂亮的軍禮。吳媚說,不用客氣了,這事要劉秋生配合才行。所長說,求之不得呀!朵朵生病,我們全所著急,這事,他要是反對,我揍他!你信不信!
  所長熱血沸騰,吳媚說,那,我等劉秋生的消息。所長騎著摩托車以東風八級的速度趕回了所,很快消息傳回,劉秋生同意宣傳,可他的妻子卻堅決反對。
  吳媚趕到醫院和劉秋生的妻子見面了。
  劉秋生的妻子叫李琴,這是吳媚第二次見到她,第一次是吳媚暗訪。她坐在吳媚對面,對吳媚毫無印象,瘦小而疲憊的臉上表情生硬,眼神鎮定而冷漠,甚至更準確地說,就是麻木。吳媚問,我們幫助朵朵,你為什么要反對呢?李琴說,我不想讓朵朵成為新聞人物,她生下來時就不哭,她來的時候安靜地來,走的時候也該安靜地走。
  吳媚估計李琴不知道丈夫貪生怕死的事情,果然這個壞警察瞞得死死的。這時,隔壁病房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護士連忙掩上了門。死亡是腫瘤科時時發生的事情,生命在這里只是匆匆的過客。吳媚覺得渾身發冷,眼前浮現出朵朵數紅豆的情景,她心中涌出母性的溫柔,暖暖的,直涌到胸口。所以,她更加受不了李琴的麻木,就說,你這樣不是愛她,是害她,人家好多人想都想不到。果然門外有人說,記者,我的孩子需要幫助,記者,她不愿意,你就采訪我們吧!吳媚不理,執意和李琴拉開了架勢,今天不把這個理講通,我這記者也不做了!朵朵她太可愛了,我第一眼見到她,就生出幫助她的想法,沒有目的,我一定要幫助她,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你,你真是一個狠心的母親,寧愿看到朵朵死!要知道朵朵是朵鮮花,她是一朵用鮮血澆灌的花朵,沒有鮮血,她就會死,我們幫助她,我們不要人家的錢,不短你的志氣,我們一起努力,號召全社會為她獻血!她活在世界上,她來過,她要得到愛,關愛!這是她的權利,你憑什么阻攔她活著的權利!她被愛的權利!
  吳媚越說越激動,差點哭了。李琴平靜地說,你說得對,她是一朵用鮮血澆灌的花,這樣的花,能長久地開放嗎?鮮血是可以流盡的,一個人的一生可以帶來多少?
  吳媚的淚水刷地流下來,她與李琴對峙著,她的眼里充溢著激越、沖動。李琴的眼里含著悲憤、屈服,她屈服于命運,聽從于命運,也許她努力過了,她破滅過了,她再也不想努力了,她知道與死亡對抗,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她是最有體驗的。李琴牢牢地盯著她,死死地盯著她,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墻,她不讓她走進他們的生活。這一刻,吳媚發現李琴什么都知道,貪生怕死,鮮血,她是原諒丈夫的,因為一個人一生帶來的鮮血是有限的。
  吳媚的內心被深深地觸動,像有人用鋤頭挖開了一條溝,那些憤恨便緩緩地流了出去。她突然原諒了劉秋生,花不能長久地開放,因為鮮血不是無盡的,鮮血是可以流盡的。幫助朵朵,就是幫助他,幫助他就是幫助朵朵,因為鮮血無法割裂。幫助是世界上一個多么崇高的字眼,在見到李琴之前,吳媚卻將她貶低了,污辱了。吳媚哭著,她恨不得搧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李琴依然拒絕了吳媚的幫助,態度很堅決。吳媚很生氣,這么好的策劃就要流產了,這時她突然接到了劉秋生的電話。他急吼吼地說,吳記者,你在哪里?吳媚說,在醫院。沒過多久,劉秋生汗流浹背地跑來了,他穿著便服,很舊的一件棉質衣服,褲子也皺巴巴的,襯得他的臉小而蒼白,他虛汗直冒,急喘喘地二話沒說,一下跪在吳媚面前,我這一跪只代表我自己,謝謝你幫助我的朵朵。吳媚怔怔地看著他,原來,他還是可以下跪的,當他沒有能力保護別人的時候,他還可以下跪乞求。為什么那個晚上,他沒有跪在殺人犯面前?他真自私!他還有一雙膝蓋可以救人,警察的膝蓋也可以救人!他沒有作最后的努力,沒有!真是可恥!吳媚扭過臉去。原本她已經原諒他了,可是他這一跪,她又恨他了。劉秋生望著地,不敢抬頭。醫生把劉秋生扶起來,說,昨天才輸了血,你要吃好一點,多睡一下,看你,風都可以吹走了。
  吳媚這才恨恨地看了一眼劉秋生,昨天才輸過血的他,臉色蒼白如一張畫了符的薄紙,兩只褲腿空蕩蕩地吊著,讓人感覺他的身體是兩只生銹的鋼筋支撐著,連渾身的關節都鉚上了生銹的鐵釘,他的骨頭會嘎嘎作響,一觸即裂。劉秋生堅決請求幫助,吳媚暗暗松了一口氣,報道又可以作了。她把策劃書遞給劉秋生,按這個要求辦就行了,臺里全力配合。
  不管李琴是怎么被說服的,也不管她是如何反對的,反正朵朵的報道在晚間新聞時段里播出來了。因為好幾次炒作的愛心捐款,反響平平,電視臺原本沒當回事,但出乎臺里的預料,這條消息發出后,卻反響空前。
  消息是從中心血站傳來的,一個新聞線人報料說,今天一輛公交車拉了整整38個人來驗血,9個AB血型的獻了血,他們都說2hzFI+rAMig801AQjgXXDA==自己叫劉朵朵,你說奇怪吧?
  接線報的正是記者部主任,他大腿一拍,好!戲來了。他立即給吳媚打電話,吳媚,快到血站去,獻血的人來了!吳媚接過電話,腦子靈光一閃,馬上打電話給報社,這么好的消息,還不把這群眼巴巴望著好新聞的記者美死!炒作就是要電視報紙電臺一起上,鋪天蓋地的。
  中心血站的大廳里站滿了人,吳媚扛著機器來了。見到攝像機,獻血隊伍中有個人主動站出來作了自我介紹,我們是職業大學護理班的,昨天看了電視報道,來給朵朵獻血。吳媚見他穿著干凈,講話鎮定,其他的人都看著他,不插話,估計他是個領隊,就把小小的話筒鉤在他的衣服上,鏡頭對準他。他便清清嗓子說,我們護理班的學生明年就要畢業了……吳媚放下機器,對他說,要這樣講,我們護理班的學生看了昨天晚上電視臺的報道……再接著說朵朵的事,你們的想法,如何組織的。領隊立即點頭,很聰明。吳媚重錄時,身后站滿了人,都睜大眼睛看著領隊,剛才還自信風流的領隊一下就不自在了,摸摸頭發,可能發現記者由一個人變成了二十個人,個個都睜著新聞眼。
  聽說電視臺來了記者,血站站長也趕來了,吳媚簡單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血站主任握住吳媚的手,你說的朵朵我們都認識,為了給她弄血,我們可沒少費心,吳記者,給我們也錄幾個鏡頭吧!吳媚淡淡一笑,老百姓沒想通呢,說鮮血是獻給你們的,可患者用血的時候還要拿錢買。買不起鮮血,照樣死人。站長一點不生氣,笑容更加親切。吳媚說,這個我作不了主,你跟我們記者部主任聯系吧,給不給你鏡頭,他說了算。吳媚自顧地看鏡頭,臺里策劃過的,不花錢就不讓中心站長在電視上露面。
  吳媚忙了一下午,等到AB型的好心人獻完了血,吳媚說,你們要把獻血證送到朵朵的病床前,我可以一直跟著拍,這樣的宣傳效果會好一點。領隊兩眼閃閃發亮,連連說好,一群人捧著朵朵的獻血證,呼呼啦啦地去了醫院。
  這次吳媚拍到的鏡頭真是棒極了,9個手捧血證的人涌進了朵朵的病房。朵朵,這是你的獻血證!9個不同的聲音,剛剛成年還帶著稚嫩的聲音,9個寫著朵朵名字的小紅本本,9顆金子般閃亮的心,將李琴堅強麻木的外殼一下子擊得粉碎。9個陌生人,9個相同的心愿,朵朵,你要快樂地活著,像花兒一樣開放!李琴還沒有準備好,突如其來的愛心,任她是鐵打的也得淚流滿面。好心的人們圍在朵朵床前唱著歌,朵朵笑了,含著淚笑;好心人哭了,帶著笑哭。這一切都不是吳媚安排的,是自發的,愛心流淌著,像一條溪流,自然而然,美得令人心動。吳媚拍得爽極了,得意地給臺里匯報,今天絕對有好米下鍋!
  
  這些鮮血當天就輸進了朵朵的身體,她那即將枯萎的小生命又綻開了花朵。當朵朵重新綻放美麗的生命時,吳媚最惦記的人卻不是朵朵,而是她的父親劉秋生。她要知道他的反應,他的感覺,陌生人可以把鮮血獻給毫無關聯的朵朵,他的鮮血呢?要獻給誰?這是吳媚要為劉秋生尋找的真理。
  朵朵的連續報道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報紙也登出了極為煽情的報道,讀得人熱淚滾滾。當天,為朵朵獻血的人擠滿了血站,平時停在鬧市受人冷落的獻血車前也排起了長隊。電視臺分出兩個采訪報道組,一個采訪愛心人士,一個給站長作了專訪。站長花了多少錢,吳媚不清楚,不過看站長在鏡頭前趾高氣揚的樣子,對著記者指手畫腳,要這樣,要那樣,一律由他說了算,估計記者部主任狠宰了他一刀。吳媚在獻血現場采訪好心人,他們說,如果我的鮮血可以救朵朵,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是發自肺腑的。
  報道繼續播出,血站那邊每天前來驗血和獻血的公安民警有幾百人,幾乎是全城陸續出動了。吳媚拍的每一個鏡頭都是寶貴的,他們獻出的是鮮血,無價之寶;她以記者的良知拍著每一個鏡頭,她自己是感動的,鏡頭是美好的。這一天,她終于在鏡頭里看到了于榮光。
  于榮光在一群警察里面等待采血,他瘦了很多,坐在長凳上一言不發,看他的樣子就知道還沒有破案。吳媚心里一動,他來了,這就是新聞點。吳媚喊,于榮光!于榮光站起來說,我早看見你了,不好意思跟大記者打招呼,怕你不記得我了。吳媚說,誰都可以忘記,但是你,我絕對忘不了。
  吳媚說的是真話,于榮光聽不出真的,低下頭不接話。吳媚說,等你獻血時,我給你拍個鏡頭。于榮光,不要拍,給戰友的女兒獻血算什么呢?就是老百姓,他需要,我就得給,連生命都是他們的,真的,你不要拍我。
  吳媚從見到于榮光的那一刻起,腦海里就迅速成型了一個想法,要把于榮光的獻血證親手轉給劉秋生,可能這有點殘酷,但這非常有必要,做錯的人就要受到懲罰。等到于榮光獻血時,吳媚的鏡頭對準了他,于榮光擋住自己的臉。吳記者,你真的不要拍我,很多戰友都獻了400CC,我身體弱一些,我獻得最少,大家獻出的是鮮血,沒有誰的血比誰的血寶貴,你一定要公平。
  可是吳媚根本不理會于榮光的話,她要的就是于榮光獻血的鏡頭,就像她擁有劉秋生貪生怕死的鏡頭一樣,她錄下這個鏡頭,她的心中才能擺平公平和正義。
  于榮光不配合,鏡頭拍得不好,吳媚回家還是把鏡頭拷進電腦,和劉秋生貪生怕死的鏡頭放在一個文件夾里,對自己說,等有一天,老了,不做記者了,寫回憶錄時,一定要寫下這件事,要命的事。
  警察們的獻血證由公安局政治部集中收集,他們要一起轉給劉朵朵,用一個紙盒子裝著,上面擺著鮮花。給朵朵送血證時,吳媚拍鏡頭,報社拍照片,這是報道里的重頭戲。
  這天清早,新聞媒體都如約而來,這是政治部送來的第一批警察們的獻血證,朵朵打扮得漂漂亮亮,小光頭戴著護士姐姐送來的小花帽。拍攝前,吳媚就來擺了鏡頭,告訴劉秋生站在哪里,李琴站在哪里,還有醫院院長,主治醫師,護士,血站站長什么時候進入,都作了彩排。因為這是第一批獻血證,市政法委書記將親自送來,吳媚特意給他留出了正面對著鏡頭的位置。吳媚安排各人位置時,劉秋生很配合,叫往東不往西;只是李琴臉色極不好看,但是面對著大家的熱情和愛心,她不便再說什么,她警惕地望著吳媚,好像她帶著一把殺人的刀。吳媚顧不了那么多,新聞才是天大的事。
  所有的拍攝都按吳媚的要求進行著,只有李琴配合得不好,她在政法委書記給朵朵送獻血證時,扭過臉去,用背抵抗著鏡頭。這沒關系,播出前,編輯把這一段畫面移了一點,裁去了李琴。那一箱子獻血證,作了特寫,還配了歌曲,十分感人。
  片子播出后,血站里前來獻血的人更多了,有普通市民,有打工仔,有農民大媽……他們挽起袖子用鮮血澆灌花朵。等到報道第三階段結束時,朵朵已經收到幾千張AB血型獻血證,每個證上都寫著劉朵朵的名字,這些美麗的獻血證,堆放在朵朵的床頭,是他們持續著朵朵的生命。如果朵朵能活著,這么多鮮血,可以供養她五年。這也成了電視臺最為驕傲的報道。
  有了眾人的獻血,朵朵可以兩天輸一次鮮血,她的臉色紅潤了,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蕾,粉粉嫩嫩。醫生私下對吳媚說,這只是暫時的,她已經晚期了,到最后,鮮血也救不了她。吳媚流淚了,那我們一定要滿足她的心愿,要讓她上學。
  朵朵上學需要很多條件,要保證她不會碰傷,不會感冒,不能有細菌感染她,她是一朵即將凋零的花朵,經不起一點風雨。吳媚為了讓朵朵上學,跟學校多次交涉。終于,人們通過電視看到朵朵走進了校園,坐進教室,她身邊圍著問長問短的同學,她那粉色的笑容,令世界燦爛無比。
  兩個月后,朵朵的報道就要結束了,吳媚作綜合報道的最后一個鏡頭,要錄7302張獻血證,策劃了劉秋生與女兒的一段簡單對話。劉秋生說,朵朵,這是好心人送給你的獻血證,有了好心人的鮮血,你才可以上學。李琴默默地轉過身去,她在揩淚。吳媚搶下這個難得的鏡頭。朵朵說,爸爸,為什么獻血證上都寫著劉朵朵的名字呢?劉秋生說,因為爸爸媽媽沒有錢給你輸血,爸爸一個人的鮮血救不了你,好心人獻了血寫上你的名字,你就可以免費用血了,他們給你獻多少,你就可以免費用多少。朵朵說,爸爸,我懂了,怪不得報紙上說我是用鮮血澆灌的花朵,我要謝謝好心人。
  劉秋生哭了,低著頭哭,淚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獻血證上,雙肩劇烈抖動著,吳媚錄這個鏡頭時,心里頭閃過一絲快意,她刻意作了幾個特寫。吳媚把鏡頭全給了劉秋生,拍得十分暢快,從來沒有過的暢快,好像自己打了一個翻身仗。沒料到李琴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哭泣的劉秋生,說,吳記者,你不要拍,我求你,不要拍了。吳媚沒有放下機器,李琴面對著鏡頭,吳記者,我求你,不要拍了。劉秋生拉過李琴,吳記者,你一定要拍。夫妻兩人爭執著。李琴說,吳記者,你一定要拍,就拍個這樣的鏡頭吧!說著,李琴拉住劉秋生的胳膊,拽著他一把跪在7302份獻血證面前。吳媚愣了一下,馬上意識到這是個寶貴的好鏡頭,她在鏡頭里看著劉秋生,他雙膝著地,磕得地面砰一響,他用盡全力跪著,用心跪著,然后,把他的頭磕碰在地上,砰砰砰地響,像有人刻意地扯斷了幾根古箏線。吳媚突然眼睛一熱,李琴,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給他找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他向人們謝罪。他懺悔了。
  吳媚拍這個鏡頭時,感覺自己的靈魂在飛,飛出了天堂,她看到鮮花盛開的大地,看到白云翻飛,感覺自己一身輕盈。拍了這個鏡頭后,她疲憊地放下機器,好像完成一件生命中的大事。李琴聲音幾近哀求,說,吳記者,你一定要播出這個鏡頭,這是劉秋生的一片真心,請你一定要播出來。劉秋生不敢看吳媚,他一直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吳媚歡欣鼓舞地回臺里,太好了,太好了,足夠煽情的,足夠懸念的。倒出片子,編輯們都愣了,為這個下跪的鏡頭能不能播出來發生了爭議。有的說,警察下跪,這算什么事呢?這有損警察的形象。有的說,這是人性化的報道,警察也感恩。主任問,吳媚你怎么煽動人家了,拍了這個鏡頭?讓人感到怪怪的!吳媚說,哪有煽動啊,是我運氣好唄!我覺得一點也不怪!李琴要求把這個鏡頭播出來。我……我也希望,能播出來。
  有人笑。
  當日新聞正在緊張制作,電視臺的爭論依然繼續。一直爭論到播出前,能不能用這個劉秋生下跪的鏡頭還沒有確定下來。最后請出了臺長,臺長請示了政法委書記,他們聯合作出了決定,一個字——刪!
  
  劉秋生失去最后一次,唯一一次懺悔的機會。
  朵朵報道全程結束后的第三天,從醫院傳來消息,朵朵因肺部感染去世了。在搶救她的一天一夜里,醫院為她輸了大量的鮮血,甚至醫院的門口排起了長隊,許多人等著朵朵的消息,每當有護士出來時,就有市民跑上去問,需要我們獻血嗎?許多人挽著袖子等待著,人們組成了一道人墻,抵擋著死亡。可朵朵還是走了,在一個深夜里,寒冽的風,吹落了早已萎黃的樹葉兒,冷雨固執地敲著窗,和著風聲雨聲,像一曲悲愴的交響樂。朵朵去世時,她睡在花叢中,睡在一萬多個小同學送來的幾萬只千紙鶴里,睡在7032張獻血證里。全臺人含淚為她作了最后一期報道,世界上最幸福的朵朵走了!
  送走朵朵不久,劉秋生從醫院的12樓跳了下去。吳媚接到通知趕到醫院,市公安局早已封鎖了現場,警察跳樓自殺,這是一件十分敏感的話題。
  市公安局封鎖了一切消息,他們向新聞媒體表示,調查結果出來后,會召開一個新聞發布會,目前正在調查,如果有不實報道出現,后果自負。私下里,政治部放出口風,你們要懂得,公安局可不是好欺負的。這個放風是專門針對晚報、都市報那些小報小刊說的。
  吳媚到過現場,只是劉秋生的遺體已經移走了,地上褐色的鮮血,像一幅太平洋地圖,看得出,他死前流了很多血,也許在他跳下樓的那一刻,他刻意地將自已摔出滿地鮮血,只為了償還。她望著12層那個敞開的窗戶,想象著劉秋生從12樓縱身而下,她想流淚,但是忍住了。
  但凡新聞都是過眼煙云,新的一天到來,昨天的新聞便成了舊聞,像一陣煙霧不知飄到何方。這個世界的人們不用學的事情便是遺忘,忘掉與自己無關的人,無關的事。生活又恢復正常。
  第三天,吳媚接到一個特快專遞,拆開來看,是劉秋生寫來的。遺書。短短幾行字,吳記者,請將你錄的帶子交給刑警隊,讓一切真相大白。我對不起7302份獻血證。我沒有路可走。
  吳媚愣怔地讀了好幾遍,好像讀不懂意思,生與死似乎都在一張紙上。然后,她趴在辦公桌上,滴了幾滴淚水,全甩進了抽屜里,她不能讓人看見她流淚。
  吳媚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回了家,菜市場依然紅紅火火。賣菜的高聲喊叫,買菜的討價還價,那只大花狗,仍在啃骨頭。吳媚在陽光FsD3POw+C8wYAuJ/3TcOwA==下架起攝像機,她在鏡頭里張望,他再也不會從對面走過來了,盡管她非常希望,他能從菜場里走過來,希望花狗沖他汪汪汪。她哭著,這是一個她得接受的事實,他已經死了。
  哭到天黑透了,吳媚才記起要把拷好的U盤拿出來,交出去,劉秋生的遺書交代的,一定要交出去。他要懺悔。他要吳媚為他制造最后一次懺悔的機會。
  吳媚手心里緊緊地攥著U盤,下了樓。不知何時天上又落雨了,稀疏縹緲,雨絲清涼,樹葉兒顫悠悠的,吳媚沒打雨傘,她顧不得這些。她在街上走,游神一般。凄涼又冷清的街上少有行人,她一會兒走得極快,恨不得跑進公安局去;一會又站在街心,覺得十分迷茫,不知走向何方。雨將她淋得透濕,她在風里冷得發顫,像樹上的樹葉,會隨風飄落,會化為泥土,會碾為風塵。她滿眼迷茫,想去尋找死神,問一問劉秋生,交出去如果對他有壞處呢?如果還是不能得到原諒呢?如果他不能得到原諒,那么吳媚拍這個片子就是罪片,她就是罪人。這是一條奇怪的鏈子。最后一刻,吳媚想好了,把U盤塞進公安局的警民信箱里去。就算到了這一刻,她還不能忘記臺長的教導,她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團隊,她是有政治素質的,她不能以記者的身份交出這個U盤,因為她有看到的權利,卻沒有說出的權利。她走到一個警民信箱前,試著伸伸手,剛好能塞進一個U盤,好像這是注定的結果。她又住了手,這小小的箱子,能裝進這個秘密嗎?這小小的箱子,能塞進一個懺悔嗎?她回望大街,高樓大廈在雨里矗立,許許多多的12樓都關上了窗戶,一條生命,從高高的12樓作著落體運動,從生到死,需要多少時間?她沒有答案。她收回了手,這一瞬間,她決定把U盤毀掉。
  她叫了出租車回到家里,打開電腦,插上U盤,兩秒鐘以后,文件刪除了。竟然這樣簡單。她與自己搏斗,最后害死了別人。
  吳媚從此再不過問有關劉秋生的事,也不過問有關于榮光的事。朵朵住的那家醫院,她再也沒有去過,甚至,遇到花園她也要繞著走,怕見到開放的花朵。半年之后,她外出采訪,偶然遇到了李琴,她手里握著一個秒表,一邊走,一邊口里念念有詞。吳媚叫她,她看了她一眼,再沒有表示,好像她是個陌生人。路過的人告訴吳媚,她是個瘋子,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幾個月,從治安崗亭到菜市場,數步子,算時間……吳媚的耳朵嗡嗡作響,像有一萬只蒼蠅在飛,她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非常想哭幾聲,可是她流不出淚來。于榮光說過,從治安室到案發現場,只需427步,1分31秒,整個事件發生7分鐘,其實吳媚有三次報案機會,她都死在新聞里了……
  
  作者簡介:
  胡雪梅,女,曾用筆名胡小命,黨報記者。湖北省作協會員。寫字20年,全國知名刊物發表紀實文學作品百萬余字,作品曾改編成電影《難舍真情》。近幾年轉寫小說,在《啄木鳥》《百花洲》《讀者》《今古傳奇》等發表中篇小說《去天堂的路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婦科病》《閃婚》等八部。小小說《悲苦夫妻的幸福影像》《賤賣戀愛遺產》《親一個》《愛你的另一種方式》等,多家刊物轉載。現正專心寫作。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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