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清明那天,來到塔寺的。在中國的版圖上,塔寺是一個幾乎沒有顯示的地方,小得不能再小,沒有人知道。
我對塔寺,也很陌生,雖離縣城十多公里,但我并不知道這塊烙著紅色記憶的地方。知道塔寺,與8座墳墓有關,這里,埋葬著8名烈士。他們犧牲于1948年,距今整整63年。
清明總是與雨聯系在一起,那是上天被人間的親情感動,流下的傷感的淚水。我去塔寺那天,下著蒙蒙小雨,雨小得像霧,打在身上,沒有感覺。鳳凰山在雨霧里若隱若現,山野里的松樹,蔥郁的綠色,因為霧,顯得凝重。山下的獅子河,繞著烈士陵園,緩緩地流淌,似無聲地嗚咽。
路上行人稀少,三三兩兩的人,行走在山野里。他們面色沉重,手里大都提著一個小籃子,里面放著一些上墳的紙錢、鞭炮,還有祭祀的食品。雨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停了,山野里,零零散散地飄起了裊裊煙霧,還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清明,在豫西南鄉村,是“鬼節”,還不到11點,上墳燒紙的鄉民,就開始了對親人的祭奠。
我的面前,是一座用青磚圈起的院墻,墻里墻外,是一排蒼綠的翠柏。院墻的門樓上,寫著“塔寺烈士陵園”。這是一個不大的陵園,沒有恢宏的氣勢,沒有壯觀的圍墻,里面靜靜地躺著8位烈士。只有那些蒼翠的柏樹,還有“塔寺烈士陵園”幾個大字,讓這里顯得莊嚴肅穆。
我走進陵園時,紙錢燃燒過后的余煙,滿地的鞭炮紙屑,還有一束束擺放在烈士墓前的鮮花,似乎在告訴我,這里剛剛有人來過。一位前來祭奠烈士的老人說:“今天清明節,鄉村的黨員干部、學生剛剛在這里舉行過隆重的祭奠活動。那些鮮花是鄉村黨委、支部和學校送來的。這些剛剛燃燒過的紙錢,是村子里的人燒的。每年清明,鄉村領導、學生都要來這里祭奠烈士,63年了,沒有間斷過。”
與我同來的文友喬闊告訴我,犧牲在這里的8位烈士,沒有親人,8位烈士中,只有兩位烈士留下了姓名,其他的6位,連名字也沒留下,更不知道他們的家鄉在哪里。現在的這座烈士陵園,是塔寺村的村民捐資,為烈士們修建的。
我曾經也是軍人,可我是和平年代的軍人,對戰爭沒有什么概念。我并不渴望戰爭,因為戰爭永遠都是流血,充滿著殘酷的殺戮。我希望人民生活在和平的陽光下,伴著綠色和鮮花,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如果沒有那場戰爭,長眠在塔寺的8位烈士,如今已是白發老人,兒孫繞膝,享受著天倫之樂。可事實是,他們出生在那個年代,他們是熱血男兒,在國家危難之時,在人民需要用鮮血鋪平和平的道路時,他們挺身而出,成為捍衛和平的戰士。
他們靜靜地長眠在這里,在遠離故鄉的一隅。八座凸起的墳包里,定格著他們年輕的生命。袁來牛,河北人,生前擔任陳謝兵團四縱十三旅連長;王新元,河北人,生前擔任陳謝兵團四縱十三旅排長。另外的六人,沒有墓碑,生卒年不詳。也就是說,他們沒有留下姓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哪里人。但是,塔寺的鄉親們記住了他們,很多活著的人記住了他們,他們是軍人,是我們的親人,是為南陽解放戰爭犧牲的英雄!
在塔寺,有一個叫冀發蘭的老人,不能不提。冀發蘭當時30多歲,是村農會婦女主任,解放軍后方醫院第六所就設在她的家中。她天天為傷員煎藥、洗衣、做飯,相互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8名殉難的烈士被運回后,就停放在她家正屋。看著前幾天還活生生的傷員,轉眼之間,陰陽兩隔,抱著烈士們的遺體,冀發蘭號啕大哭,痛不欲生。
這位普通農村婦女,在15位烈士犧牲后,面對猖獗的土匪,與婆婆一起,不顧個人及家庭的生命安危,掩護了唯一幸存的傷員程江。可以說,冀發蘭,是一個不拿槍的戰士,是中國又一個鮮為人知的紅嫂0024c80f275ba5bfdf7840801e529f53d61369640ffeebc6157a3eedae3a3f8b。遺憾的是,我們無法見到可敬的老人,這位默默無聞的紅嫂,已于多年前辭別人世。
程江逃出土匪的魔掌后,摸索一天一夜才回到冀發蘭家中。冀發蘭與婆婆把他藏匿起來,在后墻掏個洞,以防不測。白天,婆媳倆輪流望風,晚上婆媳倆睡在床上,程江就睡在他們的床下。由于婆媳倆的掩護,土匪多次明查暗訪,程江都安然無恙,直到傷愈歸隊。
程江回部隊后,跟隨部隊轉戰到云南。全國解放后,他轉業到新疆鐵路局。他一直惦念著南召那塊熱土和親人,想起救命恩人,想起犧牲的戰友,時常潸然淚下。在工作期間,他曾不斷寫信,由于年代久遠和行政區劃的變更,程江的信都如石沉大海。當這些信輾轉數地,最后送到冀發蘭手中時,已累計有200多封。
1980年,退休后的程江,為了看望恩人和戰友,千里迢迢從新疆趕赴塔寺冀發蘭家中。當他來到離別二十多年,獲得第二次生命的家時,已物是人非。當年救過他的老媽媽,冀發蘭的婆婆,已仙逝多年。嫂嫂冀發蘭,也由當年風采照人的少婦,成為一個兩鬢白發的老太太。戰友的墳頭,已長滿了荒草,訴說著歲月的流逝,人世的滄桑。那些日子,程江天天來到戰友的墓前,低語垂淚,長跪不起。
還有一個人,烈士犧牲的時候,他只是個幼童,他和他的父輩一樣,敬仰烈士,默默地為犧牲的烈士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情。在烈士陵園,我見到了這位60多歲的老人,他叫李松山,曾是塔寺村的干部。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應該走進我的文字。1973年春,時任該村團支部書記的李松山,為了犧牲的烈士能夠團聚,多次到縣里反映群眾意愿,為烈士遷墳。縣里特撥了150元,塔寺群眾又捐款100余元,先后籌集300多元,買來木材,為烈士做了8副棺木,把烈士的墳塋合葬在風景秀美的鳳凰山下。李松山又購買了150棵柏樹苗,植于烈士墓地,讓幾十年來,分葬兩處的烈士團聚一起,長眠于青山翠柏之中。
李松山老人告訴我:“在村里,逢年過節,啥事都可以忘記,但給烈士上墳這事不能忘。有的老人臨終時交代后事,都要把祭奠烈士的事,交代給子孫,千叮嚀萬囑咐。老人們知道,好日子來之不易,沒有那些犧牲的烈士,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是的,我們不能忘記,那些為南陽解放犧牲的烈士,他們是最可愛的人!我們同樣不能忘記,塔寺村這些普通的村民,他們也是最可愛的人!
青山在,水長流,人已逝,情依舊。歲月更迭,流走的是時光,流不走的是真情。
63年的緬懷,63年的祭奠,告訴我們:歲月可以掩埋鮮活的生命,但掩埋不了對英雄的一腔真情。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