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升初:撥不開的迷霧

　　我真苦！
　　現(xiàn)在的小升初啊！
　　真是比戰(zhàn)場
　　還戰(zhàn)場！
　　最苦的
　　可不是
　　老師
　　家長
　　而是我們
　　一群快要
　　枯掉的花朵
　　救救我們吧！
　　我們需要
　　快樂的水分
　　來滋潤我們
　　可千萬不能
　　讓我們
　　一群祖國的花朵
　　枯掉！
　　唉———
　　
　　這是一位六年級小學生的原創(chuàng)詩《我真苦！》，這首詩在備戰(zhàn)小升初的學生中間悄然流行，讀后讓人心情沉重，感慨萬千。一句句雖略顯稚嫩卻發(fā)自肺腑的吶喊，道出教育之悲、社會之痛。
　　對于大力提倡素質教育的中國教育來說，這首抒寫著孩子憂愁與痛苦、呼喚童年的自由與快樂的詩歌儼然是個絕妙的諷刺。如今，在小升初推行免試制度的教育現(xiàn)狀下，在我國絕大部分城市，“小升初”的競爭激烈程度卻堪比中考、高考。在北京，甚至有人總結：小升初最難，中考最容易，高考介于二者之間。
　　幾乎每個重視孩子教育的家庭在迎接小升初的時候，都會不可救藥地被卷入它的軌道。它讓孩子們奔波在占坑、培訓、無休止的考試、苦練特長、參加各種競賽的“戰(zhàn)場”上，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讓他們逐漸成長為訓練有素的戰(zhàn)士，失去了盡情撒歡、恣意歡笑的童真；更考驗著廣大家長的權力、財力、腦力、精力。托門子找關系、買“學區(qū)房”、打探消息、為孩子報讀各種培訓班、找家教輔導……有門路的家長長袖善舞，孩子可能省點力氣；沒有門路的家長則拉著孩子在考證、培訓的路上，一路狂奔。
　　作為跑了幾年教育口的記者，眼見著北京教育主管部門年年出臺政策遏制小升初亂象，如各種證書不再成為中學錄取學生的依據、小學生不能考公共英語、中學不能舉辦與升學掛鉤的考試、電腦派位、推優(yōu)、理清體制改革校、整頓占坑班等等。小升初的混戰(zhàn)局面并沒有變得海晏河清，被卷入其中的人們在怨聲載道的同時依然瘋狂。
　　
　　一、等待密電召喚上岸的日子
　　
　　一個草長鶯飛的周末，在位于海淀區(qū)的一家知名培訓機構門口的咖啡館，我再次見到李欣，兩個月前，在同樣的地點采訪過她。記得當時她慢條斯理地講著如何全家總動員的情景，講到周末睡過了頭，自己為了趕時間陪女兒參加某機構的“活動”，居然穿了兩只顏色不一樣的襪子時，笑得前俯后仰。盡管每到周末就陪女兒去培訓班上課，不過一看還是一位性格開朗的樂天派媽媽。
　　不過，這回見到她，我卻吃了一驚，只見她黑眼圈濃重，說話聲音嘶啞，大口喝著自帶的金銀花茶，“這幾天睡不著覺，著急上火，嗓子啞了。”當問及佩佩的情況時，李欣的神色明顯暗淡了下來，“我天天開著手機，隨時等密電召喚我們上岸，可眼見著都到了四月份，培訓班好多同學都被點走了，孩子情緒受到影響，最近上課積極性都差了。不瞞你說，我最近做了好幾回噩夢，都夢見最后被電腦派位到我家附近那所學校了。”
　　“現(xiàn)在我特別后悔對女兒的教育方式，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我一定讓她少學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如果能早兩年學奧數(shù)，哪用現(xiàn)在遭這樣的罪！”李欣不停地抱怨，自嘲自己變成了祥林嫂。
　　其實，在不了解小升初的人眼中，佩佩備戰(zhàn)小升初的時間并不算晚———五年級下學期。
　　就在佩佩進入五年級下學期的第一次家長會上，李欣開始感覺到恐慌。當李欣走進教室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孩子的新班主任竟然是自己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高中同學王敏然。
　　會后王老師悄悄拉住李欣，談起佩佩的情況。李欣如數(shù)家珍，談起佩佩三年級時在區(qū)里的繪畫比賽中得到二等獎、書法比賽得到三等獎，自拍的DV短片受到專業(yè)攝影師的表揚，在報刊發(fā)表過詩歌。孩子興趣廣泛，尤其愛好閱讀，還每年都寄一部分壓歲錢給一位貧困山區(qū)的小朋友，熱心參加公益活動等。李欣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個小時，“孩子聰明善良，前幾天還因為宣傳環(huán)保節(jié)水知識，接受了電臺記者的采訪呢。”
　　然而，這位自以為教育孩子非常成功的母親卻看到王老師越聽越緊鎖眉頭，“還有呢？奧數(shù)相關競賽成績、英語水平怎么樣？”
　　李欣一下子被問住了，告知女兒數(shù)學成績還不錯，但對數(shù)學沒有特別的興趣，除了上學之外沒有額外學習過奧數(shù)，英語僅僅上過三一口語輔導班，但是和孩子的書法學習時間有沖突，上了一段時間也停了。
　　“哎，你怎么這樣糊涂呢？到了明年小升初，如果走不通特長生這條路的話，所謂興趣、特長都沒用。記住，奧數(shù)和英語才是最重要的，你得抓緊時間給孩子報培訓班了，你總不能等著沒有一所學校和你們簽約，孩子等到電腦派位吧。別指望著學校能幫你什么，現(xiàn)在提倡減負，孩子學那點東西根本應付不了好中學的選拔。”
　　班主任一語點醒夢中人，李欣回家后就打開電腦瀏覽各個小升初論壇，發(fā)現(xiàn)很多孩子從三四年級就開始為小升初作種種準備，甚至全家總動員。想到女兒至今沒有一項“硬”成績，李欣為自己的遲鈍大意自責不已。
　　在接下來的兩周里，李欣開始四處搜尋打探小升初信息，在多方咨詢比較后，給佩佩在一家知名教育培訓機構報了一個英語班和數(shù)學班，并且在幾番痛陳利害之后，佩佩答應放棄學了半年的油畫課，噙著眼淚把畫筆鎖在臥室抽屜里。“僅僅半個月的時間，我們全家就經歷了一次教育思想的重大轉變，被裹挾進小升初的洪流。”
　　此后的時間里，為了讓佩佩能順利進入心目中的好學校，李欣密切關注著小升初的一舉一動，在報紙、電視、網絡上看到小升初的信息都要細心地保存下來，連逛街的愛好都演變成每天逛幾大培訓機構的小升初論壇。“幾乎上癮了，要是連續(xù)兩天都不去論壇看看，心里就會發(fā)慌，就怕漏了什么重要信息。我愛人同事的孩子去年被人大附中錄取了，我們還特意請人家來家里吃了好幾頓飯，好好取了一下經。”
　　像李欣一樣為了小升初全家總動員的家庭，在北京極具普遍性。為了追逐有限的優(yōu)質教育資源，避免最差的結局，小升初不只煎熬著孩子一個人，而是父母齊上陣。
　　當五年級的課程結束后，佩佩沒有感覺到放假的輕松，這個暑假在她的記憶中是無休止的課程、測試，和媽媽李欣鬢角悄悄滲出的幾根白發(fā)。經過多方比較，佩佩確定了三所目標校（一所市重點、兩所區(qū)重點），并且為了廣種薄收，共報了四個坑班，其中有一個所謂的“金坑”，三個“銀坑”，再加上在培訓機構的各種班，佩佩要上7個專門針對小升初的課外班。
　　“許多學校的考試都是通過自己的坑班或者關聯(lián)的培訓班進行，外面的孩子甚至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上了不一定就能考上，不上肯定是徹底沒有機會。”李欣這樣總結上坑班、培訓班的重要意義。
　　高運轉、高強度、高壓力讓佩佩有了一些進步，不過等到10月份的時候，出現(xiàn)成績裹足不前的現(xiàn)象，李欣意識到上了太多課，孩子忙于應付，顧此失彼，作不到重點突擊，而且坑班的主要目的是選拔，學得非常簡單，考試卻很難，而在培訓機構的培訓班中還能扎扎實實地學到一些東西。這才放棄一個坑班，并且停聽兩個坑班的課。
　　從9月份開始，佩佩正式踏上了無休止的考試之路：坑班考試、高思杯、巨人杯、走美杯、三一英語六級……“我們得隨時開著手機，不知道培訓學校還有坑班什么時間召喚你活動，有幾次第二天考試，都是頭天晚上9點多才通知的。”李欣講到，這半年來自己都患上了手機強迫癥，連去洗手間都把鈴聲開到最大。
　　
　　小升初的力量過于強大，已經在悄無聲息地改變著孩子、改變著家長。佩佩原來養(yǎng)的兩只小狗被送到奶奶家寄養(yǎng)，失去玩伴的她有時沉默著蹲在小區(qū)的花園邊看蚯蚓。漸漸地，李欣也發(fā)現(xiàn)不用為孩子丟三落四的毛病操心了，每次考試前從準考證到筆、證件等佩佩都會準備好，并且在電腦里專門建了一個文檔記錄考試結果公布的時間和查分電話，每次考試的分數(shù)、大概名次。
　　“看到以前活潑可愛的孩子，被考試累得漸漸話少了很多，面對孩子的迷茫、困惑、疲倦，我卻冷血般無動于衷。一天到晚永不停息地逼著她學這學那，我特別心酸，但是也沒有辦法啊！畢竟多一分努力就能多一分早點上岸的希望。”逼著女兒學習的李欣感覺自己變成了女魔頭媽媽。
　　在大大小小的陪考經歷中，李欣最難忘的是去年元旦假期，孩子除了正常上課外班，更是在兩天連續(xù)經歷了兩場大考。一場是所謂的八校聯(lián)考，另外一場是坑班的選拔考試。佩佩頭天晚上10點多才到家，隨便吃了點兒東西，將近11點才上了床，第二天清晨6點又從睡夢中被搖醒，揉著惺忪的睡眼急忙穿衣起床，去奔赴某區(qū)重點的坑班考試，這兩場考試花了佩佩7個小時的時間。第二天考試結束，李欣和其他幾百名家長冒著零下五六度的嚴寒，在考場外夾道迎接剛剛經歷苦戰(zhàn)的孩子們。李欣多么希望佩佩會笑逐顏開、蹦蹦跳跳地出來向她報喜啊；然而一見到佩佩神色凝重的樣子，李欣再也不忍心問她考得如何。
　　從去年9月份開始，重點中學陸續(xù)點招。一開始李欣還鎮(zhèn)定自若，自己的孩子不是牛孩，不會有那么好的運氣受到那些頂著耀眼光環(huán)的學校的青睞，但對于孩子考上目標校還是有把握的。然而，隨著小升初論壇上家長不斷匯報孩子的好消息，聽著孩子班里同學陸續(xù)被點招，李欣開始坐不住了。當佩佩因為差了五六分，與最心儀的學校擦肩而過時，李欣掩飾不住內心巨大的失望，患上十二指腸潰瘍，在醫(yī)院足足躺了一周。眼看著到了4月份，只有一所不太中意的民辦中學表示愿意簽約，等待中的密電遲遲不來，李欣的嗓子又開始鬧毛病了。
　　正說著話，佩佩噙著眼淚走了進來，我們連忙問她發(fā)生什么事了。哄了好久，佩佩才講到，剛才上課老師統(tǒng)計被點孩子的數(shù)據，一個班20個人，近半數(shù)孩子興奮地將手高高舉起。“媽媽，我什么時間能被點啊，我不會被派位吧？”佩佩嚅囁著，仿佛能從媽媽那里得到答案。
　　李欣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孩子沒事，先頭部隊過江了，大部隊還都在沖呢，這個月一定會有好消息的。”
　　看著孩子低頭沉默的樣子，我不忍心再繼續(xù)采訪，匆匆告別了這對母女。在寫下這些文字的同時，默默祝福她們。
　　一位家長在回顧孩子小升初經歷時，深有感觸地在日志中寫道：“每個人都希望保持個人尊嚴，但自從孩子出生后，雖然輩分提高了，可家長的尊嚴卻時常受到挑戰(zhàn)……當孩子面臨小升初，您才真正面臨喪失尊嚴的考驗，當您弱弱地詢問牛校保安是否收簡歷時，您得到的大多不是尊嚴！”他清楚地記得參加某校的講座時，校長告訴家長說：“什么是尊嚴？就是當某名校校長給您家打電話，歡迎您家孩子到他的學校里去學習時，這就是尊嚴。”
　　當我對郭濤講這位家長關于“尊嚴”的這一段議論時，郭濤深以為然。他已經在新公司上班兩個月了，“這兩個月我不能聽‘小升初’這個話題，一聽就感覺緊張。經歷小升初，孩子和我都好像扒了層皮……孩子被點招了，再也不用四處求人，看人臉色了，又能恢復正常生活。我開始新工作，孩子恢復喜歡的跆拳道訓練，我們靠自己的努力迎來了‘尊嚴’。希望還在掙扎的孩子們早點上岸，也早點過孩子該過的生活。”
　　去年夏天，因為原單位搬遷，交通變得極為不便，再加上妻子要照顧病重的岳父，無暇分身，考慮再三，他決定暫時放棄工作，全力幫助兒子研研度過小升初階段。
　　研研目前在海淀區(qū)的一所區(qū)重點小學就讀，雖然成績不錯，但是因為太調皮，屢屢被老師責備，在班里沒有一官半職，更談不上三好，推優(yōu)無望。不過華數(shù)杯賽獲得二等獎，巨人杯、高思杯等綜合排名也在前20%，就是以這樣的基礎，研研與其他孩子一起，邁入了小升初這條滾滾洪流之中。
　　“這樣的成績還不錯啊，你們應該不會太著急，按部就班準備就可以。”聽了郭濤的介紹，可見研研是個成績不錯的孩子。
　　郭濤卻搖頭苦笑：“你覺得你的孩子拿了不少證書，而牛孩多的是，比你的孩子拿的證書還要多得多。華數(shù)杯、迎春杯等一等獎，各大機構的杯賽名列前茅，經得起金坑的層層篩選，語數(shù)外綜合成績拔尖，這樣的孩子才叫牛。我們的孩子就是一般孩子，所以面對小升初，作為家長，心里很茫然；作為孩子，更茫然，更累！我們在六年級的目標是數(shù)學的迎春杯、希望杯，最好能拿個二等獎以上，三一口語需要考過6級，作文最好也獲個杯賽的獎，這樣，也許能上個好中學。”
　　因為對自身定位比較清晰，因此研研絲毫沒有放松，在外面同時上著機構和學校的坑班。此前在巨人的尖子班上課，還有其他機構的一個奧數(shù)班和一個英語班。為了能夠一舉中的，還在六年級時報了一個海淀區(qū)重點的坑班。
　　陸續(xù)參加各機構杯賽，研研的成績喜憂參半，數(shù)學方面高思杯排進了參賽人數(shù)的前5%，學而思杯和巨人杯有些松懈，排名只擠進了前10%。語文方面，春蕾杯獲得三等獎。
　　當一些學校點招的消息接踵而至時，鬧得很多家長心驚肉跳。雖然研研的目標校與上述無關，但不間斷的刺激使郭濤羨慕之余還有深深的遺憾：孩子如果能在學習上更投入一些，也許現(xiàn)在已經解脫了。
　　在11月的時候，郭濤又去給孩子報了個中小機構的杯賽，在與機構負責人的攀談中，那位負責人壓低聲音向他透露，其合作學校竟有他們最想追逐卻又始終報考無門的一家重點中學。郭濤聽了竊喜，仿佛看到孩子在那所學校上學的情景，趕緊填表、交了一千多元錢。等報完名后坐在車里，仔細回想那人的話，感覺有很多水分。事實證明，那次杯賽對孩子升學毫無意義。
　　“面對海量的信息，以及千變萬化的培訓市場，小升初也在逼著家長打一場信息資源戰(zhàn)。花冤枉錢倒不心疼，心疼的是又折騰了孩子一趟。”郭濤講到，類似的事情發(fā)生了兩三起，都怪自己的信息不準確。不過，隨著自己對孩子小升初參與程度的加深，對各類紛繁蕪雜的信息已經能理性判斷，再沒有盲目交錢的事情發(fā)生。
　　12月，郭濤一家是在糾結中度過的。研研參加了兩次市重點中學的考試，這兩所學校只接收傳說中的牛孩，顯然超過了研研的水平。因為難度太大，成績不理想，研研明顯情緒異常，一談到課外班和考試就煩躁不安，表示不想再去上課，也不想再去考試，直接等待派位。
　　為了舒緩研研緊張的神經，郭濤狠狠心，讓研研放棄一些可有可無的考試，停了半個月的課，帶他去踢球、游泳。研研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心情明顯好轉，也恢復了信心。“說實在的，浪費一天我都覺得心疼，但是我怕孩子弦繃得太緊，會斷掉，萬一患上厭學癥怎么辦？讓他緩一下，攢足勁再沖。”
　　郭濤慶幸自己的明智之舉，而經過多方打探、聽取過來人的建議，郭濤更加重視坑班的作用，甚至放棄了臨考前周末的機構課程，讓研研全力沖刺，準備坑班的考試。
　　當研研參加完海淀區(qū)某重點坑班考試，一臉興奮地對他說“極有希望”時，郭濤當天晚上激動得幾乎沒合眼，因為這是研研的目標之一。等到成績公布日前兩三天，研研媽媽開始焦慮，不停地嘮叨：“咱倆一起去取成績吧。”“還是你去吧，我不敢看。”“取到成績馬上給我打電話。不不，還是別打了，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一家人商量了半天，還是郭濤身負重任，只身去了培訓學校。有不少家長前來取分，平時陪讀、彼此成了熟臉的大家顧不上打招呼寒暄，都忙著掃描手里的小紙條。研研的總成績比估計的還要高十幾分，排在十幾名。按照往年的經驗，肯定在這所學校的招生名單之中了。
　　郭濤強壓下內心的喜悅，苦著一張臉推開家門，研研娘兒倆看到他的表情，臉上不約而同地蒙上一層灰影。郭濤見狀，不敢再裝下去，趕快拿出孩子的成績單。
　　晚上5點多，郭濤的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