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家門是早上7點20分。一大早起床問兒子:“從咱家到單位要多少時間?”“我走20分鐘,老媽走得40分鐘。媽媽你可以坐公共汽車呀。”兒子說不清楚車站在哪兒,但他知道家門口有一輛往北開的車,據他的判斷,應該有一站離我的新單位不遠。
對于周四我的車限行日上班的交通工具問題,從老公10天前告訴我他要出差,就開始在我心里糾結。幾天來,我想了幾套方案:一是7點以前開車到單位,但兒子7點起床,早飯誰做?再說,每天目送孩子上學已成為一種儀式,只要我在家,我不會輕易放棄這個儀式;二是找朋友接,但一大早麻煩他人又于心不忍;三是打出租車,早上能打上嗎?四是坐公交。坐哪路車?車站在哪兒?上班高峰是不是很擁擠?五是走路。需要多少時間?天氣怎樣?
其實,走出家門時,我還在為坐車或走路矛盾著。但當我走下樓來,看到潮濕的路面的瞬間,我即刻決定:走路。
天有些灰暗,地面上有一層水霧,有點像夏天清晨的露水,均勻而輕薄,濕潤又沒積水,是昨夜下了小雨?春天的第一場雨?想起一句話:潤物細無聲。
正低頭看一塊塊地磚接縫間,有無小草尖尖?耳邊聽到對話。“去北海?”“是,去北海遛彎。”“我去買菜。”“我們不買菜,太遠。”說去買菜的是一位老太太,獨自一人,腳步很快,手里拎著布袋。說“我們去北海”的是一對老人,挽著手臂,步履蹣跚。拎手袋的老人很快就在我前面消失,我放慢腳步和挽著手臂的兩位老人并行走著,直到路的拐彎處,看著他們的背影遠去,我心生感動,從心里唱著《牽手》: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苦著你的苦……因為牽了手的手,來生還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沒有的歲月可回頭。在這樣一個清晨,我祝福這一對走進黃昏的老人,祝福天底下所有的愛人,都能手牽著手,一直到老。
我是和兒子一塊吃了早餐出門的,但當我聞到煎餅的香味時,還是忍不住側身尋去。路邊一手推車上,煎餅馃子在一個大鐵盤子上吱吱作響,車前有七八個人等候,大多是背書包準備上學的孩子。看手推車后面忙碌的一男一女,男的右手拿一攤餅的耙,由圓心向外一轉,小圓就變成大圓,左手拿著雞蛋,輕輕一磕,餅中間又出現黃黃的圓……女的一邊忙著收錢一邊給他的男人打著下手,兩人沒有語言的交流,但配合很默契,兩分鐘的時間,他們賣出五個煎餅。看著他們腳下留下的一堆蛋殼,我在猜想,他們一早上能賣出多少?他們一大早出來為別人家的孩子上學做早餐,他們家的孩子吃什么?抬頭看見手推車的玻璃罩上用紅筆寫的字:雞蛋攤餅1.5元一個,價格是麥當勞雞蛋漢堡的六分之一。
一路北去,路邊的建筑平房、矮房居多,墻體、瓦面都是深灰色,幾乎看不到別的顏色。2008年,為北京奧運會,拓寬路面的同時,給馬路兩邊及周邊的房子都穿上灰色的衣服,有了這樣的顏色,就與它不遠處的景山、后海等的紅墻黃瓦的帝王拉開了距離,就有了市井生活,就有了人的氣息。
不經意間,我朝馬路的左側看去,一小段灰色圍墻里面有一棵很蒼老的槐樹,灰色圍墻外有一家書店,在這樣一條很不起眼的街道上,這家小書店很是養眼,更養眼的是它的名字:“槐安居書店”。我想,在槐樹開花的季節,我一定要走進去,去聞墨香拌著槐花香的味道。走在這條胡同交錯的路上不覺得累,兩三分鐘就是一個小小的路口,你可以在路口駐足喘口氣,你可以在路口左顧右盼。路過定阜街時,我在指示牌上看到,在那條街的深處,有恭王府、梅蘭芳的故居、郭沫若的老宅……再偶然一轉頭,竟然發現原來早就耳聞并且喜歡的一個名人的故居,混居在居民區附近。站在胡同里口,看騎自行車的人穿行在青灰色基調的巷陌里,暗自想著這里曾經的風雨春秋。倒下的胡同越來越多了,這樣的景象正在消失。
北京的古老藏在這些灰色的小街中,我喜歡這種內斂,它們隱香于世,卻世人皆知。
一路上都是商鋪,門臉不大,大多經營的是小雜貨、小食店,偶有如厚德福、九如軒這樣的名家出頭冒一下。商鋪的門都還關著,我從一家小餐館的玻璃門看進去,桌上的餐具還來不及收拾,想必是昨夜生意還不錯,打烊晚了。行進間,我眼前這一排排如逗點般大小的小商鋪的節奏,被一個高大的灰色的圍墻打斷。我在這高墻外尋找著它的身份,它的主人是誰?在圍墻上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我發現幾個阿拉伯數字和一個中文字:254號。聽院墻外打掃衛生的師傅說,這里原來是親王府,現在是部隊駐地。不一樣的主人,同樣的深宅大院。它的對面是265號,方形,六層樓,是這條街上唯一的高樓,笨重地立在那兒,極不協調。記得有一次路過這里,兒子指著這幢樓說:真傻。
我們為了孩子上學方便租住的這間房,就在孩子讀書的北京四中附近,位于北京的西城,北面不遠是北海、什剎海,南面是景山,這個片區還擁有西城最多的胡同。最近我工作調動,新單位離這兒不到兩公里,因此我也常常“借住”在這兒。我們在這兒住了快三年。剛開始時,周末孩子都會回到南城我們自己的家,但一段時間后,孩子幾乎都住這里,并習慣把這也叫做家。兒子喜歡這里,不僅因為它離學校近,更因為這里有他喜歡的、北京特有的、古老的城市小巷。在假期,他常自己騎著自行車在胡同里轉悠,在他眼里,這里才是北京。北京的老城區就像一片流沙,你必須用你的肌膚接近它,才能真正感受到它的存在。事實上,雖來北京20多年,其實我們一直生活在北京之外。
正值上班高峰,路人很多,我不時被迎面走來的行人擠到墻邊,看著這急匆匆的或是趕著上班或是趕往學校的人群,我突發奇想,人行道是否也可以像機動車道一樣的,有一個行走交規,在一條道上往來的行人都往右行?一來安全,二來通暢。
更不暢通的是十字路口,紅燈亮著,騎車的走路的齊齊地停在路口,終于等到綠燈亮了,但右轉彎的車一輛接一輛地行駛,行人根本無法通過,等右轉彎的車終于過完時,留給行人通過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也就是說,按正常的行走速度,行人是沒法通過這條不寬的馬路了。等還是不等?瞬間的猶豫后我還是跑步沖過馬路,幾秒鐘的沖刺,出了一身的汗,我相信,這絕對不是累的,是嚇出來的。回頭一看,一老人被截在馬路中間,有老人還在馬路的那頭,根本就沒有過來。我不知道他們還需要等幾個紅綠燈,才能通過這條本來不寬的馬路。我想,我媽要過這樣的馬路,要不就冒著生命危險,要不就別想過去。
我的單位在德勝門邊,一條河從門前流過。因為開車,一直沒有在河邊走走的機會。站在岸邊,冰封的河面很安靜,與它岸上的車流形成鮮明的比照。眼前是一座木制的小碼頭,幾年前就聽說過,這條護城河上要有船只來往,無論它是為了緩解交通還是為了旅游,想象著北京城區有一條流動的河,河上載著船,船上載著人,再載著一船的歌,多愜意呀。但幾年過去了,河水依舊,只是河邊的這座木制的小碼頭有些破舊了,至今還沒有船只停靠過,它還能堅持多久?
河邊上,一老人左右手各拎著一個鳥籠,籠子被陰丹土布罩著,不知籠子里裝著什么樣的鳥、裝著幾只鳥,但他悠閑的樣子就足以讓我跟著他悠閑起來。我正用欣賞的眼光看著他從我身邊走過時,突然聽到一聲大吼,以為發生了恐怖事件,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原來是遛鳥的老人用大吼的方法吐故納新。他如此地旁若無人,嚇著了我,不知道他手里的小鳥被嚇著沒有?
河面上的冰還沒融化,但依稀可見冰紋。春天已到,河邊的樹上可看到吐露的小芽了。
走進大門,8點20分。離上班時間還有10分鐘。
2010年2月25日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