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走過

　　2009年秋天，我去了一趟北京。
　　飛機降落時，正是午后。陽光雖然灼亮，但仍然覆蓋不住風(fēng)的冷硬。風(fēng)吹來，刀子般割過臉龐，寒涼漫過肌膚。梧桐葉已逐漸枯黃，露出斑斑點點的殘相。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層厚厚的布，緊緊壓著一個城市的頭顱。并不高大的落葉喬木，規(guī)則地排列在廣袤的華北平原上。偶爾一個空落的鳥巢，寂寂地掛在落盡葉子的枝丫上，仿佛大地的某種隱喻。
　　在穿過密如蛛網(wǎng)的高速公路后，我住進(jìn)了五環(huán)的一家賓館。五環(huán)已屬京郊。雖在京城之外，但這里的繁華已可窺見京城的影子。對一個初次進(jìn)京的人來說，京城之外的氣象已足以構(gòu)成對我的誘惑了。40年前，我父親曾到過北京，并在天安門前照了張黑白照片。這張照片一直貼在我們家那塊木制的相框里。這一直是他一生的驕傲。此后多年，在我遠(yuǎn)在西南的那個小山村，父親因此成為人們眼中見過世面的人。而北京這個名詞，也從此神秘莊嚴(yán)地居住在我的夢里。所以在那個午后，我是激動的。——站在北京五環(huán)的一條街道上，在北方的秋影里，想著父親，想著我自己，我看到了一個平民內(nèi)心的卑微與富足。
　　初到北京的那個夜晚，我沒有很快扎入市區(qū)。北京是陌生而又龐大的。一個城市的疏離與深邃，讓我有一種無來由的迷茫。我一個人走在京郊的街道上，跨上天橋，而后在那里站立，在那里看北京夜晚的風(fēng)景。燈影搖曳，車流如潮，幢幢建筑在五彩的燈影中泛著迷離的色彩。人群來來去去，沒有誰注意到我，一個來自遙遠(yuǎn)異域的人，一個瘦弱的身影，在這里靜靜地放逐自己———在對一個城市的彷徨甚至恐懼里，我在這里想著自己內(nèi)心的來去。
　　后來我弄到了一張廢棄的地鐵票。忍不住驚喜。相比那張龐雜混亂的北京地圖，這張地鐵票讓我清晰地窺見了北京的隱秘通道。我開始想象著，在北京的地底下，一條條地鐵就像一個城市的血管和經(jīng)脈，穿透著北京這具龐大的肉身。地鐵是具有溫度的———我想，至少對我這個初次到北京的人來說，一張窄窄的地鐵票，一定程度上溫暖了我內(nèi)心的陌生與疏離。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憑著這樣的一張地鐵票，從一號地鐵線八角游樂園站進(jìn)入，然后從某個地鐵站的出口，像一尾浮出城市暗流的魚，進(jìn)入北京的街道。黑夜降臨的時候，我又沿著密如蛛網(wǎng)的地鐵，在一片暗黑中浮出這個小站。小站是冷清的。尤其是我歸來的時候。這個時候，一如蟻群的人們已不知縮進(jìn)了哪個角落。最多是，跟我一起出站的稀落的幾個行人，在橘紅的燈影下閃了幾下后，便快速地消失了。只有那個烤紅薯的中年男人，始終固執(zhí)地守在地鐵門口。冒著火星的黑炭，在冷寂的秋風(fēng)和細(xì)雨中透出微明。曾經(jīng)好幾次，快要消失在地鐵門口的時候，我都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看那個小攤。總覺得那里一定藏著一份說不清的惆悵。甚至想，很多年我一定都會記得這里的景象，記得我回眸時那份莫名的憂郁。
　　從北京走過，我先去了故宮。很多年來，我一直就想去故宮看看。想看看一個個王朝的背影在時間里飄過的蒼茫。我跟著擁擠的人群———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度，或許也帶著各自內(nèi)心的秘密，涌進(jìn)昔日的紫禁城。千年前的太陽照下來，金碧輝煌的宮殿在秋風(fēng)中盡顯滄桑。雕龍畫鳳的廊柱與石刻，靜靜地堅守在原來的位置。石板早已被肉質(zhì)的腳板打磨得圓潤光滑，透著體溫的同時，又泛著一抹空落的幽怨。帝王、才子和佳人，富貴、功名與利祿，早已被風(fēng)吹去，被雨洗掉。只剩下時間的幽光，提醒一些曾經(jīng)的肉身的存在。包括我，包括此刻熙攘的人群，在時間的面前，我們都不過是瞬間的一粒塵，一陣秋風(fēng)過后，我們曾經(jīng)的體溫，就化成了這故宮石板上的又一層光暈。我們就成了古人。
　　在故宮，我一個人選擇了一隅僻靜的去處，在一塊青灰色的磚上坐下。抬頭，云天茫茫，一只黑色的大鳥在紫禁城上空翱翔。偌大的宮殿、亭臺樓閣，似乎僅剩我一個人在這里獨自沉默或者憂傷。靜靜地看著遠(yuǎn)處那些洶涌的人群，靜靜地凝視眼前的喧囂，我突然就有了浩然長嘆的沖動。我甚至想起了一個比喻——左手帝王，右手平民，一個王朝與時間的關(guān)系，或許僅是左右手的距離？所以后來離開故宮的時候，我索性靠著某座宮殿的廊柱照了一張相，以一個平民的身份，在昔日帝王的住所里留下了瞬間的印痕。
　　從帝王的背影里出來，我又登上了慕田峪長城。長城同樣跟帝王有關(guān)。我去長城的那天，落著細(xì)雨，秋風(fēng)已有了蕭瑟的氣味。廣袤的華北平原上，經(jīng)秋的白楊透著微微的寒意。楓葉卻開得正紅，星星點點地散落在高速公路的兩旁，給北京的秋天添了幾許暖色。簇生的野核桃，仿佛歷經(jīng)千年的落魄精魂，在細(xì)雨秋風(fēng)中鋪開一地蒼黃。燕山山脈始終沉默無語，突兀地聳立在華北平原的邊上，酷似洗盡鉛華的老者，忘卻了一切的是非成敗。在長城之上，我第一次近距離凝視了逶迤而來又逶迤而去的城墻、烽火臺，還有歲歲榮枯的草木花朵，還遇上了今秋早早落下的雪米，雪米裹著秋風(fēng)，在灰暗的天際里不斷肆虐。燕山內(nèi)外，一片蒼茫。我第一次拍下了很多照片。我想起了白馬秋風(fēng)、羌笛胡琴，想起了帝王霸業(yè)、英雄柔情，在千古一夢的長城內(nèi)外，在我拍下的某個鏡頭里，定格成我內(nèi)心的遼闊與幽深。
　　從北京走過，我還在某個夜里跟朋友驅(qū)車駛過天安門。車是我跟朋友租來的，朋友是司機，我是唯一的乘客。秋風(fēng)勁吹，筆直的長安街燈火輝煌。我們是快意的。朋友甚至唱起了《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歌曲。這讓我再次想起了我的父親，想起了我自小種下的關(guān)于北京的夢。在父親和我的夢里，北京是以天安門為標(biāo)志的。所以那個夜晚，我特意拍攝下了夜晚的天安門。我想，當(dāng)我回到遠(yuǎn)在西南的那個小山村后，我一定會跟父親坐在一起，在他的黑白照片以及我的彩照里，再次談?wù)勊谋本业谋本務(wù)劚本Ыo我們內(nèi)心的卑微與富足。
　　在北京，我注定還不能忘記一家普通的川菜館。從西南之地遠(yuǎn)到北方，這里的飲食習(xí)慣基本上成了我行走的障礙。唯有這家川菜館，勉強適合我的口味。在北京的十余天里，我?guī)缀醵荚谶@里就餐。這是一家很小的館子，館子的主人是一個年齡跟我相當(dāng)?shù)乃拇ㄅ恕Ｅ碎L得還算好看，端莊的臉上掛著青春的殘痕。走路始終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副忙亂的樣子。那些天里，我總是坐在館子的一角，一邊吃飯，一邊不自覺地就把目光移向了她。她總是說著兩種話，客人進(jìn)門的時候，她用的是普通話，客人點好菜單后，她就開始拉長了聲音，用四川話對著廚房里的師傅吆喝，“一盤———青椒———炒———肉絲——勒———”字正腔圓，鄭重中夾著滑稽與幽默。客人爆滿的時候，她的臉上就會再掛上甜甜的笑，使得青春的殘痕多了幾許明艷。有幾次她發(fā)現(xiàn)了我對她的注視。所以在有一次目光對視的時候，我就看見了她臉上泛起的紅暈，略略地透出羞澀。她并不知道我為什么總要瞅她，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瞅她。只是在看著她忙著招呼客人的時候，在聽著她對廚房吆喝的時候，就會無端地覺得親切。總覺得在北京，這份樸實的生活，更能切近我的內(nèi)心。
　　當(dāng)然，切近我內(nèi)心的，還有我珍藏的一些小小的愿望。它們與生活有關(guān)。比如，當(dāng)我聽說慕田峪長城附近有個紅螺寺的時候，我就一定要去拜拜佛。這么多年，因為疾病的折磨，我在內(nèi)心總懷有一個美好的祈禱，總是希望能發(fā)生奇跡，讓自己擺脫病魔的纏繞。因此，每經(jīng)過寺廟的時候，我都會很虔誠地拜拜佛，并在佛前許下佑我健康的心愿。這次也不例外。在紅螺寺，在佛前，我同樣許下了這樣的心愿。這是我唯一的心愿，也是我自己的秘密。又如，在北京，我一直想去拜望某編輯。兩年前我給她所編的刊物投稿。于是就接到她的電話。于是就有了聯(lián)系。后來，我果然鼓起勇氣給她發(fā)了短信，不巧的是，她約我跟幾個作家一起去看舍利塔的時候，我卻因為特殊原因不能成行。這一直成為我小小的遺憾。但我卻牢牢記住了離開北京的前一天，北京迎來了據(jù)說是十年來最早的一場秋雪，天寒地凍中她給我發(fā)來的囑咐我多穿衣服的短信。正是這條短信，讓我在北京感到了無限的溫暖。也就想，一個人感到溫暖的理由其實不要很多，有時一句話就足以讓你銘記一生。
　　從北京走過，我最后是去逛了趟王府井書店。王府井書店成為我在北京走過的最后標(biāo)志。那天我逛遍了王府井書店的每一層樓，最終卻僅僅買了史鐵生的一本散文集。只是覺得興奮的是，我在那里還看見了一些朋友的書，其中也有一本收入我某篇文章的集子，讓我在陌生而又龐大的北京城感到了無限的親切。仿佛覺得我的朋友們，還有我自己，似乎也跟北京城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從王府井書店出來，因為要等一個人，所以我就坐在了書店門口的石階上，靠著那根柱子，旁若無人地讀完了史鐵生《我與地壇》這篇散文。我完全沉浸在荒廢的古園、孤獨的輪椅以及作家悲苦的內(nèi)心之中，我甚至還仿佛看見了這么多年來我在病痛和生活兩端的影子。后來文章讀完了，要等的人也來了。我抬起頭來，也就是在那瞬間，在北京，我第一次看見舒展開來的天空，幾朵藍(lán)色的云緩慢而又安靜地飄在城市的上空。我也覺得它仿佛某種隱喻，在我即將離開北京的時候，它讓我從史鐵生的地壇里看到了不死的希望……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