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同桌的你

　　老同學：
　　 春節期間收到你寄來的賀年卡，“回首同窗猶昨昔，虎去兔來又一春”，短短幾句話，勾起我不少溫馨的記憶。
　　 你問我，是否看了今年央視的春節晚會，對于被捧為“小品王”演出的“同桌的你”，有什么看法？
　　 坦率講，我越來越不喜歡央視的“春晚”，更不喜歡這個小品。“春晚”猶可推諉眾口難調，不好辦；而《同桌的你》如此俗爛，卻大受組織者吹捧，這是很滑稽的。因為，不需要多深學問多高欣賞水平，就應該看得出這是一個拿青年學子之間的純潔感情逗笑取樂，向低俗情趣大獻殷勤的作品。否則，它就不必用夸張的語調和極富暗示性挑逗性的語言。如“天黑了，就我們倆人……”“走進小樹林”、“苞米地”及“此處省略”多少字，這樣一種晦澀朦朧的手法，去誘發觀眾對初戀的曖昧聯想。這個作品與趙氏其他一些小品一樣，缺少的不是笑料，而是美感，缺少以真誠為核心的美感。你知道，任何藝術作品，尤其是以人物形象和敘事主體為特征的作品，絕不應缺少藝術的真誠，以真誠為核心的美感，決定著也影響著整個作品的氛圍、格調和美感生成的層次。疏離它排斥它，藝術就一定會被油滑綁架，鄙俗粗陋猥瑣偽善和虛假，勢必合伙逞兇，恣意毀損藝術的美。
　　 如今，應時小品在一些人手上成了“逗你玩兒”的娛樂段子，并在電視的催生下，發展成了三俗（低俗庸俗媚俗）兼具的節目。此類花拳繡腿節目四面討好，八方串紅的現象，本非文化之幸，但在享樂主義盛行、娛樂文化鋪天蓋地而來的今天，早已讓人見怪不怪了。
　　 好，就此打住。我想繼續說下去的，是你的第二個問題。
　　 你問，為什么同窗之誼讓人久久掛懷？一個人如果有幸進入學校學習，中學與大學生活尤其是大學生活的諸多記憶，為什么終身難忘？
　　 這個問題與春節晚會無關，與時下世事相距甚遠，細一想，不那么好回答。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們是上世紀50年代末進的大學，那時候社會主義建設正熱火朝天進行，中蘇關系仍處于蜜月期，社會思想相對說來，相當單純，人們當時對建設獨立富強民主自由的新中國充滿信心。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大學生活中建立起來的友誼，先天的具有春意盎然的芬芳氣息。
　　 可再一想，同窗友誼固然與時代背景有關，但這種友誼確有超時代的屬性，無論何種時代，友誼之花都會適時開放，從古至今沁人心脾的同窗佳話傳布不衰，對同窗情誼超時空之謎，又該怎樣解釋呢？
　　 法國著名科學家思想家帕斯卡爾（1623～1662），在他著名的隨筆《思想錄》中說，“由于空間，宇宙便囊括了我并吞沒了我；由于思想，我卻囊括了宇宙。”在大自然中人雖如葦草般渺小，但人畢竟是偉大的，因為人有思想，“人的全部尊嚴就在于思想”。但問題接著來了，思想的本性誠然是偉大的，而思想的負面及其缺點，卻常常會表現出驚人的愚蠢和卑賤。所以，帕氏又說：“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獸；但不幸就在于想表現為天使的人卻表現為禽獸。”怎么辦呢，他想出的辦法是，人應尊重自己的價值，熱愛自己、熱愛自己美好的天性，要“渴望尋找真理，并準備擺脫感情而追隨真理”。
　　 帕氏的話是否都對，且先不論，我想說的是，人的全部尊嚴不但在于思想，還在于懂得珍惜情感。人終其一生，是無法擺脫感情的關愛和糾纏的。人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思考問題，用不同的方式心懷天下蒼生，但卻不能以任何方式免除情感的撫愛與滋潤。沒有情感幾乎就沒有人的一切，不懂得珍惜情感，人將不成其為人。而友情，就是最值得珍惜的情感之一。
　　 有人說，孩童乃至青少年時期的友情只是愉快的嬉戲，成年人靠著回憶追加給它的東西很不真實。這話不對。青少年時期的友誼所以值得追憶，并不因為這一友誼具有多么重大的意義，恰恰相反，它的意義就在于，內蘊于嬉戲之中的那種無邪的幼稚，那份無瑕的天真。成年人賦予友情過多的意義，卻忘了友情最不應失去的純真。虛偽是友情的殺手，真正的友情不但鄙棄虛偽，也本能地拒絕功利的入侵。
　　 還有人懷疑友情，認為它會隨著歲月流逝和社會變遷而備受習俗污染，不可能永遠保持優良品性。這話有一定道理，且不難找出實例。但我總以為，只要我們擯棄市場交易原則，把對友情的期待放在非功利的平臺上，相互以理解和信任為前提，對友對己不忮不求無怨無憎，彼此心靈處在無障無礙的境地上，回到青少年時代如同羚羊掛角般看似無跡可尋的真誠上來，那么，對于友情的可信與可貴，就沒有什么可憂慮的。
　　 話再說回來，為什么同窗之情最耐人尋味？
　　 你知道，笛卡爾（1596～1650）因《方法論》而有了一句流傳世界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早于他一千多年的孔老夫子，也有一句大家都熟知的話，“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他們所說的“思”，在我看來并非干巴巴的思想，不是思想說教的“思”，而是富于理性和感情的思考。沒有感情，笛卡兒不可能使他自己成為酷愛音樂的哲學家，甚至也無法建立起他的“科學在于造福人群”的科學觀。沒有感情，孔老夫子也不會醉心于《詩經》，不會熱情編撰和審訂這部詩集，不會把《關雎》放在開頭，使之成為“詩三百”中最為顯著的詩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華夏兒女心靈對話之初，在文學上開出的絢麗花朵。兩千多年來，中國文人誰沒讀過它呀！它和“國風”里其他許多歌詠愛情的詩篇一起，在我國文學史文化史上掀起了正視人的第一自然，并力求以審美的眼光凈化它升華它的情感風暴，沒有這個風暴也就沒有我國后世詩歌的繁榮。
　　 無邪，并非只想正經事，一點想入非非的念頭都不許有，沒那回事。就說男女情愛之事吧，到了年紀恐怕沒誰一點兒都不想，過去認為這是邪念，其實，這是最美好的東西，是伴隨著年輕心靈的成長，標志著青春的美麗而自由怒放的花朵。歌德（1749～1832）不就為他那本曾經風靡世界的書《少年維特之煩惱》，題寫過這樣的詞句嗎———“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女子誰個不善懷春？這是人性中的至潔至純！”
　　 同窗情誼之所以深厚，從生命歷程上說，那是因為青年時代是集體思無邪的時代，是相互體驗“思無邪”最真實最深切最快樂最天真的時代！同時也是彼此印證“理想在我心中”“我思故我在”的時代，是感受“我的生命我作主”最活躍最強烈最無拘無束的時代！
　　 如果說生命是美麗的，那么處在人生這一階段上的莘莘學子們，便具有三種境界的美。一是真摯純潔的美。這種美以單純幼稚為特征，而以真摯純潔為內涵。美追求的最高層次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真摯純潔，這是生命原型的美。二是熱情洋溢的美。一個人冷若冰霜，很難使人產生美感，而熱情洋溢、激情滿懷、笑口常開，就常常予人美好的印象。青年人從不缺乏熱情與激情。校園里清才秀質，笑語沓沓，自由不羈，神采飛揚者隨處可見；纏綿執著，特立獨行，淬礪奮發的事，莫不與意氣風發的激情鏈接在一起。熱情似火，這是青春的美好象征，是陽光般的美，是隨時都能顯示出生命內在能量與質量的美。三是憧憬與夢想的美。一個人內心最寂寞最沒有生活樂趣的時候，通常是什么憧憬與夢想都離他而去的時候。魯迅說，人最痛苦的時候，是夢醒了無路可走。我想，一個人最大的痛苦是連做夢的愿望、做夢的能力、做夢的興趣都沒有了。而青年尤其是朝氣蓬勃的中學生和大學生們，幾乎沒有一天停止過對未來的憧憬與夢想。這時候的年輕人之所以美，不單美在外表上，同時也美在內心里。因為憧憬與夢想，正是內心渴望超越的一種表現，正是生命渴望升華的一種美。
　　 這樣講，也許還沒把同窗之情為什么讓人永難忘懷完全說透，因為不在學校的年輕人也會有這樣的人生階段，為什么同桌同窗情誼就與之不一樣呢？
　　
　　 我想還應補充的是，同窗情誼所處的生命場所不一樣。常說磁場不一樣，傳感信息的速度密度強度便不一樣，相互感染的即時性不間斷性也不一樣。年輕人在一起心靈被放大的倍數和頻率之高、持續時間之長等等，是其他年齡段的人無法比擬的。在校園這一特定場合中，沉思翰藻，智性高蹈，知性充盈，生命活躍。或羨同桌靈心慧舌，思維敏捷；或笑鄰座恃才斗巧，尚氣任性；或看她愁眉鎖眼，我會憂心忡忡；或聽他咳嗽不止，她的喉嚨也會感到不舒服。正所謂師生一堂，好友成行，花光人面，載品載笑，好一個不識愁滋味的錦繡年華。彼此朝夕相處帶來的情感效應，使得男女同學的內心情愫日益具有超常的親和性，日漸滋生著不是兄弟姊妹卻勝似同胞手足的感情，以至多年重逢時還如乍見久別的親人一般，一句“老同學”，來不及握手問好，早已笑逐顏開，眼角流光，三言兩語便能打消多年不見的隔膜感。
　　 再則，校園生活印象的清晰性透明度也不一樣。這種清晰和透明不單是由單純坦誠等等帶來的，大學生活里有許多在特定場合特定氛圍下形成的禮儀性場面。比如在課堂在圖書館在操場在聯歡晚會上，或聽老師擘肌分理、指錯剔斑，坐而論道；或手握一卷，獨坐一隅，心葩暗放；或在綠茵場上囂囂嚷嚷，爭強好勝，亢奮孟浪；或引吭高歌，起舞飛揚，舞影惝恍。它們給參與者帶來的不止是知識的傳播，智慧的對話，心靈的交流，志向的激勵，個性的張揚，同時還帶來由衷的欣慰、脈脈的愉悅和毫不掩飾的歡樂。一句話，大學生活在生命底版上烙出的印痕，自有某種抹不去的莊嚴感親和感，伴隨著青春的火焰煥發出奪目的光彩。說得更確切一點，這種印記幾乎帶有一種近似宗教意識的光斑，隱隱附著于心靈深處的，還有一種不由自主的虔誠感和崇拜感。同窗好友之間吐露的心曲，深深淺淺，比什么時候都多；彼此的信賴和勸勉，真真切切，比什么時候都毫無保留。那時的崇拜和虔誠，既可以是對師長對他人的敬畏和仰視，也可以是對自己莫名其妙的欣賞。即使是遇事猶豫不決的人，在眾人拾柴火焰高的境況下，也很容易180度大轉彎，從信心不足轉為肯定自己的力量。這跟中老年時期諸多生活印記也是不一樣的。
　　 還有，生命感受的深刻性不一樣。笛卡爾說，能看到自身的并非眼睛，而是思想，唯有思想既能了解眼睛，又能了解它本身。早于笛氏的法國人文主義思想家蒙田（1533～1592）則認為，驅使人們追求未來的是情感。生命感受的深刻性，在我看來，其實就是思想與情感相互包容相互碰撞相互交匯時所產生的一種高峰體驗，真正深刻的感受既離不開思想也離不開情感。青少年時代，年齒相若的同學們，在同一場所對某一事物和某種情感產生的共同感受，分享的某種共同的悲傷與喜樂，共同的憂思和焦慮，哪怕是所謂隱秘的思想與情感，都與后來到了社會上大不一樣。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三年全國性的大饑饉，誰誰將一天三頓飯改成一頓用；誰誰從家鄉帶來一點農產品，悄悄讓給食不果腹的大肚漢渡過了難關；畢業前夕，誰對誰有意，誰對誰無情，誰誰精誠所至果然修成正果，誰誰幫了倒忙，以致弄巧成拙。校園生活中的種種思想與情感波折，都與人生體驗中的“第一次”有關。多年后談起來還一再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大哭”，“第一回餓得發暈”，“第一次在異性面前出乖露丑”。同樣是單純與天真、熱情與幻想，學校同學與社會上的青年也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同窗生活的情感遭遇和情感訴求，在人的一生中大多具有不可重復不可替代的特性，它留存與鐫刻在生命底版上的印記，即因其具有永難復制的唯一性獨特性，而與成家立業后的種種印記大相徑庭。
　　 當然，大學生活，回憶起來并非一切都美好。即使在那時，讓人煩惱和難堪的事也沒少遇到過。我20歲上大學，之前工作過幾年，算是調干生。可那時不懂事，雖比中學升上來的學弟學妹們年長，但錯話錯事卻沒少說少做。比如跟著“反右派”“拔白旗”之類，現在想起來依然覺得心疚。歲月流轉，老同學見面時熠熠生輝的記憶早已不是該死的“運動”了，至今牽動我們情思的，并非青春歲月中有過的苦惱、失誤、嘆惋和憂傷，而是那個時候如同春花春草般在校園里迎風搖曳，人人都可感知的無邪和純真。在遠非事事都美好的大學生活里，這郁郁蔥蔥、芬芳繁麗的無邪和純真，今天看來正是照亮我們心靈的一束火炬。我們珍惜它，因為它像一面澄澈透明的鏡子，能照出我們心底是否珍藏著難忘的友誼，也能照出我們心靈是否已長出了太厚的老繭，以致無法保存那份閃耀著青春光焰的真誠。
　　 歲月的風塵為什么掩不住追憶的情思，為什么懷想所引發的并非只有遺憾、苦澀和傷感，更多的卻是喜悅、諒解和慰藉。在我看來，那是因為在我們的追憶里閃耀著無邪的光芒，活躍著讓我們感到溫暖與振奮的純真，以及由此而顯示出來的充滿青春魅力的生命的美麗。
　　 讓我們珍惜吧，親愛的老同學！
　　 信筆寫來，不覺冗長。你問的其他問題，只好容我以后饒舌，另紙相告。
　　 握手！
　　 2011年3月8日，于北京美麗西園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