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戀大海,大海擎起了我刻骨銘心的情懷。我更深深地愛著大山。我的老家住在山腳下的一個小鎮上,我墜入人間第一口呼吸的就是大山的新鮮空氣;第一次學步,就是踏在用山石鋪就的坡坡路面上;第一次闖入大自然的懷抱,是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自由地跑進山林里盡情地玩耍而忘了回家,后被驚慌失措的大人們把我這個樂得夠嗆不肯回家的娃娃哭叫著硬扯回來;在我咿呀學語時,唐詩宋詞中關于山的詩句就朦朦朧朧地進入了我的記憶。我被大山的神秘和莊嚴所吸引,從娃娃到童年,大山就像神仙繪的一幅畫,在我的心靈深處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在京城里讀了幾年書又參加工作后,我曾一度遠離了大山,當然也離開了家鄉。但是,對山的情感和依戀,不管是最初的青春躁動,再到今天的成熟,都沒有因為遠離了它而淡化,反而因歲月的疊加而與日俱增起來,變得越發熾烈濃郁越發強烈起來。它好像一杯濃烈的陳年老酒,在我的血液里,心海中久久沸騰激蕩,化作使我無法揮去的長夢。
有人不免要說,文人寫山同出一轍,大多把山當作他們展示文采競逐風流的工具,一番長吟短嘆之后,便可棄之而去,大山對他們來說是那樣的可有可無。可作為山野匹夫的我來說,它卻是我生命賴以存在的精神依托。我寫山,是因為我的生命系于大山,大山是擎起我生命之廈的精神支柱。
人們也許會問,不就是那些莽莽蒼蒼的大山嗎?真的那么令人癡迷嗎?發問的人也許見過山,或許在山中生活過,或許現在還生活在山中。他們對山常見不怪,或者見而不怪。也許是從沒有見過山的人,從沒有領略過山的風采,山的品格,因而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山。我可以這樣告訴你:大山承載著我生命的寄托,它擎起了我人生的夢幻。這不僅僅因為山是一個自由的、壯觀的、自然的王國,它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峰一壑都是神的造化。而當歲月的風雨沖淡了我人生奮進的足跡,艱難和磨礪使我稍有消沉時,是大山又重新喚起了我走向彼岸的自信,復蘇了我心中久被壓抑的熊熊燃燒的圣火。
文人騷客們登山,大多是在風和日麗陽光明媚的春夏時節,在冰封雪飄的嚴寒冬日里,是很少見到文人墨客們徒步登山的。隆冬的一天,因工作關系,我來到長白山主峰下的三道嶺,受命探望我單位60年代退職還鄉的老干部張志平同志。乍到他家,當然是一番深情的客套。酒過三巡,當我說起要嘗試一下冬日登山的感覺時,張老先是一驚,繼而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大聲說:“好小子,有出息,人類就是要向大自然挑戰,這征服雪山和夏日登山感覺可不一樣啊!”說完,他孩子般哈哈大笑起來。
翌日零晨二時許,當我穿好登山的服裝,做好準備工作就要去登山時,卻見張老漢肩挎鐵鉤和繩子,穿著登山的腳扎子,早已經整裝待發。望著老人硬朗的體魄和執拗的神態,我的心中油然而升起一股敬意。這需要付出生命代價才能攀上去的大山,在老人鎮定自若的神情里,仿佛它已經在我們的腳下。當我們冒著風雪向主峰奔去的時候,月光正是朦朧。
在這大雪拋天的季節里,是從無人敢來登山的,這在過去只有獵戶和藥農們才敢想敢做的事,在今天要由我們這一老一少來完成,我的心里咚咚地跳個不停。長白山的雪大得出奇,厚得出奇。平地里的雪就有三尺多深,更何況山上呢?不十分熟悉山況的人是決不敢冒此風險的。可這大山的一溝一壑,一峰一巒仿佛都在張老漢的心里,他可以如數家珍般地說給你聽。張老漢心中明白,這次的雪山之行,將是我們生命中一次非常有意義的活動。因此,在我都不忍心讓他出門的情況下,他卻主動當了我登山的向導。
山腳下尚有幾行稀稀落落的腳印,可登山的路上卻只有我們這一老一少兩行足跡了。平日里的羊腸小道在積雪的覆蓋下早已無從尋覓,只有原來小路旁露在積雪外面的枯蒿草作為行走的標記。我們踩著沒膝深的積雪,先攀上附近一個低矮的山頭。稍事休息后,繼續沿著山脊向上攀行。山越爬越陡,積雪越來越厚,我早已是大汗淋漓氣力不支了。可張老漢雖已年過花甲,卻大氣不喘一直走在前面為我踏雪開路,他不知比我這個年輕人還要麻利多少倍。山上哪里可走,哪里有雪崩,就如張老漢掌上的紋路,盡在他的掌握之中。部分地段的雪齊腰深,我們手腳并用艱難地向山頂攀行,每爬上一個陡坡都不知道要流出多少熱汗,甚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我們全身都掛滿厚厚的冰凌霜凌,我們已經和白雪皚皚的大山融在了一起。
下午一時許,歷經12個小時的艱苦跋涉,我們互相提攜著終于攀上了峰頂。張老漢臉上冒著熱氣,哈哈大笑說:“攀上來嘍,又攀上來嘍。小伙子,我們終于征服了這無人敢攀的長白雪峰。”
張志平老漢是三年困難時期退職還鄉的,回到山里,從一個國家干部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回家后,他當過藥農,放山采過人參,種過田,到城里做過短工。當時由于處于改革開放初期,地處深山老林的他們生活還十分貧困。我們的話題自然轉到當年和他一起工作的老同志。當我說到郭朝青因家住貧困地區至今仍沒有解決溫飽時,他當即表示,自己可拿出一個月的生活費去接濟他們。他動情地說:“大伙兒幫一個容易,我們水利系統的千余名退職職工只要每人拿出5元錢來,就可以幫他渡過難關了。”他大聲地說:“請你轉告老郭,他要愿意就到我這兒落戶,大山可以養活我們。”
“三年自然災害”這個字眼,對現在的青年來說或許很陌生,或許認為不屑一顧。但是,對已過不惑之年的我來說,卻是不寒而栗的。那是一個災難的年代,在那個年代里,不知道有多少父兄姐妹和那個時代一起被埋在了黃土下。貧窮使已經獲得解放的人民也無法擺脫死神的魔掌。眼前的張老漢,一個收入微薄的農民,一個歷經坎坷磨難的老人,在自己生活還結結巴巴的時候,卻還惦記著沒有脫貧的窮哥們兒。他沒有洋樓汽車、萬貫家私,更沒有偉大高尚與否的自我表白,他全部的財富就是這不老的鄉情和一顆淳樸的心。在這物欲橫流的世界上,他用自己被生活的重壓壓得佝僂的雙肩擎起了這風云多變的天穹,他用自己勤勞的雙手編織出了社會平安幸福的生活。望著站在面前的張老漢,他仿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