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右手的無名指,是傷殘的:指尖向內彎曲,指甲只有半片。那是一個標志,銘刻我14歲時對中國共產黨的情思和認知。
1948年北平之冬天寒地凍,但廣大市民卻心懷暖意。解放軍已將城區團團圍住。晚間斷電,國民黨守軍讓店鋪和居民在大門口掛燈籠。各家各戶不約而同,都掛的是紅燈籠。于是,入夜,大街小巷,一串串一片片紅燈籠,表達著公眾的心聲。一首新民謠,便流傳開來:“北平城里掛紅燈,百姓歡迎毛澤東。”
我家對共產黨的期盼,尤為迫切。父親因“通共”被國民黨抓進了“剿總”軍法處,除非和平解放能得生還,否則特務會在覆滅之前先殺害全部“政治犯”。母親夜夜愁對昏黃的煤油燈,默默祈禱和平。我則做過這樣的夢:解放軍從西直門突襲進城,沖進西四北石碑胡同里的“剿總”軍法處,救出我的父親……
那時,我是第一中學初三學生。一中坐落安定門內寶鈔胡同,校舍別具特色:中部三進院落、四面回廊中式建筑,是辦公室和教務處;右部圖書館,歐式風格;左部教學區,一排排兩層樓。教室和操場之間隔著一條胡同,靠一座封閉的木架天橋連接。這成為學生的一種游戲,每天往返數次,咚咚咚地跑上跑下。
操場緊鄰城根,出北便門就是高高聳立的城墻。城墻外面直上直下,里面則是遞進增高的。人體緊貼墻面,腳踩一層層錯開的城磚縫隙,可以攀登。平日,我攀登到兩人高,便沒力氣再往上了。這天,我不顧一切向上攀登,我要攀登到頂,我要翻越城墻,我要去找解放軍,我要求他們趕快來解救我的父親。
那時,城門封閉,難得出去。緊靠城墻的一中,教學已無法正常進行。學生聽課,耳朵卻搜尋著城墻外的炮聲;老師講課,時不時停下來望著城墻方向出神。有一次,墻邊傳來轟響,老師興奮地喊:“來啦,來啦!”同學們激動地叫:“解放嘍,解放嘍!”實際是守軍在城邊爆破,構筑城防工事。局勢緊急,我得盡快翻越城墻。但我沒能攀登到頂,即便到頂,又怎么能從墻外面下去呢。
抓耳撓腮在城墻根附近徘徊,驚奇地發現了一個地洞。在一座新挖出的土堆后面,隱蔽著小小的黑黑的洞口,僅容得一個人鉆進去,鉆進去只能夠向前爬行,上下左右全是潮濕的土層,僅在遠遠前方有一點如螢火的光亮。想來,這是守軍挖的暗道,可以通到城外,我無所畏懼向前爬去。這是在用身體丈量古都城墻,真真切身體會到了城墻的幽深寬厚。終于爬出了城,啊,這就是城外了!
城外有護城河,河面的冰閃著清冷的光。對岸橫亙一條鐵路,鐵路北是一片松林環護的墳地。遠山如黛,近樹孤零,唯見灰色的土、黃色的草,連綿不斷,闃無人煙。解放軍在哪里?除非過河找到村莊,或許能有我的救星。沒人知道我的行蹤,母親在家等我歸去。不能給她再添煩惱,只有順著原路返回。往外爬時滿懷希望,往回爬時一肚子懊喪,覺得這黑暗狹小的地洞無盡漫長。
我爬著,爬著,淚水盈眶。突然,一塊石頭塌落,砸在我的手上!瞬間失去知覺,醒來時覺出右手指尖鉆心地疼痛。求生本能使我強忍疼痛,左手奮力扒開石塊,以雙肘為支撐,拼力向前一寸一寸蠕動爬行。爬啊爬啊,不再流淚,不再幻想,只有一個念頭,我得活著出去。當我重新回到城里,這才發現,我的棉襖袖子肘部已經磨破,我的右手血肉模糊,無名指的指甲裂成為兩半!
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我不能說出我鉆地洞穿越城墻的意愿和歷程。對母親,對同學、對老師,我都只說是攀登城墻不小心受了傷。我擔心:說真情會加重母親憂愁,講真事或許引起同學效仿。這可不像從教室到操場,咚咚咚過木橋那樣好玩。在地洞中爬行,萬一遭遇塌方,就會被長埋在城墻下。
我越想越后怕!假使那塊石頭不是砸在我的手上,而是砸在我的頭上,假使我被埋在城墻下,而這一條隱蔽的工事暗道,此后再也無人過問,我這個人將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我若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會有人想到,解放前夕有一個少年穿越城墻,為求解放軍救父親,自己卻懵懂中在城墻下斷送了生命。
假使真是那樣,后果不堪設想。母親找不到我,能支撐著活到解放嗎?父親在解放后走出國民黨牢籠,能回到圓滿的家嗎?幸虧那塊石頭是砸在了我手上,幸虧我的手受傷后不久,北平就和平解放。父親平安歸來,全家欣喜若狂。我手指的傷殘并無大礙,無非有點畸形。那以后,我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新天新地新情緒,當時心里回旋的是:“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睂τ谥挥?4歲的我來說,共產黨的恩情是非常具體十分明確的,它救了我的父親,救了我們一家人,它就是我們一家人的大救星。同時,在群眾慶解放的熱潮中,我也深深感受到了:共產黨是人民的大救星。
其實,父親并非共產黨員。他在抗日期間,出于民族情感,跟一位地下黨員義結“金蘭”,志愿為“八路軍”冒風險。那位黨員后來證明他實際上起著共產黨員的作用,因而被國民黨特務逮捕。他的重生過程,成為我認知共產黨的啟蒙。隨著年齡遞進,我的覺悟日增,后來也投身這全心全意為人民的陣營。
其實,少年時的歷險“穿城”,結局圓滿屬于“偶然”。盡管被埋城下概率很小,但畢竟存在著可能性。而那時老百姓對共產黨的期盼,實實在在是歷史的“必然”。眾望所歸,正義無敵,是確切無疑的,不可阻擋的。歷經風雨,中國共產黨始終葆有全心全意為人民的宗旨,它必然永遠是人民的希望和力量。
值此建黨90周年之際,不期然回想起我右手的無名指。小小傷殘微不足道,然而在我心目之中,這件事紀念著新中國新紀元的黎明。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