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從來都離不開物質,物質也僅是物質而已,無法取代愛情。既然愛情與物質的糾結關系一直存在,那么這種關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物質生活(“飲食”)和愛情生活(“男女”)從來都是人類之兩“大欲”,它們之間也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按照孔夫子的排序,“飲食男女”中“飲食”在先,“男女”在后,先滿足物質需要,才進一步談得上愛情追求。從這個意義上說,愛情離不開物質,愛情又不僅僅局限于物質。盡管如此,許多人并不太愿意承認、面對愛情中的物質因素。大家樂于贊揚那些超越物質生活、不顧一切的理想式愛情,而對于掙扎于物質和愛情的天平兩端、并最終舍棄愛情的人,則常常給予否定、批判。《生長在心中的向日葵》就是個典型的例子。文中的二丫是個典型的癡情女子,即使在被戀人拋棄之后仍然難忘舊情,苦苦等待18年之久。和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負心漢”劉行軍。他作為上海知青在北大荒勞動期間,與當?shù)厣倥鞠鄳佟+@得了回上海上大學、工作定居的機會后,他背棄了和二丫的婚約。直至多年后,他意外得知了二丫近況,懷著對她的愛和對自己的愧疚,他從北大荒接回了奄奄一息的二丫,兩人終成眷屬。和二丫忠貞不渝的愛情相比,劉行軍的行為顯得有些“不地道”。與二丫不同,他在大學畢業(yè)后面臨一次重大的人生選擇。天平兩端,一邊是初戀情人和她背后那塊落后的異鄉(xiāng)黑土地,一邊是繁華發(fā)達的故鄉(xiāng)上海。二丫這一端,代表了純粹、理想化的愛情追求;上海這一端,代表了穩(wěn)定、體面的現(xiàn)實物質生活。很多人可能會譴責劉行軍的最終選擇,但是,如果換作你,置身劉行軍的處境,你到底會選擇哪一個?會不會毫無顧慮、瀟灑地選擇愛情?對此我不能不打個問號。
二丫忠于愛情固然值得尊重,但是這不應該成為否定、批判劉行軍的理由。二人生活環(huán)境不同,面臨的人生選擇也不同,很難放到同一個平臺上進行比較。生活之復雜,往往就體現(xiàn)在其中各種糾結關系,難以用是非對錯來衡量、評價。愛情和物質,作為人類兩種基本需要,原本糾纏不清,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選擇了愛情,另一個人選擇了物質,就一定認為前者比后者崇高。相反,從某種意義上講,后者的選擇更充分體現(xiàn)了人性的復雜與生活的真實。如果說前者值得贊頌,那么后者更值得悲憫。《生長在心中的向日葵》這個故事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人們都注意到了分手后二丫的痛苦,但是少有人注意到劉行軍也承受著同樣的痛苦。他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代價。正如他自己所說的,當年為了回上海,他拋棄了二丫,后來妻子為了去美國,又拋棄了他,“同樣是欲望驅動下的冷酷的舉動,我先是冷酷事件的制造者,后是冷酷事件的承受者。”對于他最后不顧一切與二丫結婚的行為,我們從中看到了真愛,也看到了劉行軍多年來的內心掙扎與痛苦,看到了一個人嘗試救贖別人、同時也救贖自己的渴望。愛情與物質的選擇之中原本沒有是非對錯,對于劉行軍的選擇和結果,與其進行單向度的否定、批判,不如多給予一點同情與悲憫。
和此前相比,現(xiàn)代人在婚戀問題上越來越看重物質因素。無論是擇偶問題上對房、車等所代表的固定資產的追求,還是婚后對家庭綜合經濟實力的重視,乃至為了謀取經濟利益、“小三”的大量出現(xiàn)……這一切都無聲地言說著愛情與物質的密切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似乎比以往的時代更加密切,這種聯(lián)系也比以往的時代更加赤裸、直接。當有人公開宣稱“寧可坐在寶馬車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車上笑”、“寧嫁黃世仁、不嫁大春”的時候,物質因素的力量就顯而易見了。
愛情從來不是空中樓閣,它離不開物質基礎。很多人不滿當前愛情物化的現(xiàn)象,因此虛擬出一個脫離現(xiàn)實物質環(huán)境的“真愛”,賦予它至高無上的價值。更有甚者,認為此前的中國社會有“真愛”,現(xiàn)在的中國社會沒有“真愛”。事實是,愛情從來都離不開物質,物質也僅是物質而已,無法取代愛情。既然愛情與物質的糾結關系一直存在,那么這種關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這種變化的原因是什么?我想歸根到底還是社會大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與其去指責舍棄愛情而選擇物質的人越來越多,不如試著去認識導致這些變化的那只“看不見的手”。隨著中國社會經濟的飛速發(fā)展,人們的價值觀念、文化心理也隨之產生了變化。其一,物質誘惑、刺激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強度越來越大,導致人們對物質的追逐欲越來越強。老子所描述的“五色使人目盲”、“五味使人口爽”、“五音使人耳聾”和我們現(xiàn)在身處的環(huán)境何其相似。無論是走在街上,還是回到家里,打開電視、報紙,登錄網(wǎng)絡,處處都無法逃避物質的刺激與吸引。豪宅、香車、華服、美食……衣食住行,各個方面,無不花樣翻新,令人嘆為觀止。商家在宣傳這些商品的時候,不但述說著產品本身的品質,更將之與身份、尊嚴、品位等聯(lián)系起來。這一切都在不斷召喚著人去追逐、追逐、索求、索求。其二,和獲得物質的愉悅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失去物質所得來的焦慮感、不安全感也增強了。近十幾年來,中國社會艱難轉型,失去了體制生活的保障,很多人必須依靠對物質的不斷索取來求得生命的安全感、穩(wěn)定感。房、車、存款,這些東西日益突顯出前所未有的價值,那是因為此前沒有這些東西,依然不影響人們的衣食住行、日常生活,而現(xiàn)在沒有這些,人們就無法在城市里生存。面對一個競爭加劇、貧富差距加大的時代,面對一個工作、生活、教育、養(yǎng)老……一切都離不開金錢的環(huán)境,面對席卷一切的城市化潮流,人們失去了田園牧歌,也失去了平靜、從容、樂天知命的心態(tài)。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你能不焦慮嗎?你能不恐懼嗎?你能不想抓住些什么嗎?
讓我們再回頭看劉行軍的選擇。當年他經過一番苦苦掙扎,最終選擇了穩(wěn)定、舒適的物質生活。現(xiàn)在,幾十年過去了,社會發(fā)生了劇烈的變化,物質的刺激與震懾力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加強大。在這種情況下,越來越多的人更加重視婚戀中的物質因素,甚至棄愛情而選物質。對此,我們與其虛擬一個從來不曾真實存在的“真愛”概念,來譴責這些艱難求生的普通人,不如多一點悲憫與同情。沒有人是天然否定愛情的。有血有肉的老百姓總是渴望異性所帶來的溫暖與關愛,渴望生命被愛情照亮、燃燒一回。當我們不得不將愛情放到一邊,甚至發(fā)出類似“寶馬”、“黃世仁”的言論的時候,有誰看到驚世駭俗的言論背后,那貧寒哀痛、步履維艱的生活?有誰看到一顆被艱難生活磨礪得千瘡百孔,卻仍然努力求生的、跳動的心?又有誰看到不得不放棄愛情時,那獨自咀嚼的、漫長的悲傷與無奈?
理解別人比批評別人難得多,認識自己也比批評別人難得多。當我們高舉“真愛”的大旗,把“物質”兩個字踩在腳下,來隨意否定別人的人生選擇的時候,不妨靜下來、偷偷地問自己一句:我能毫不猶豫地舍棄已有和將有的物質生活,來追逐一份貧寒而純粹的愛情嗎?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