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了解,日本在戰后六十年間,共出版了有關魯迅的傳記和研究著作五十余部,幾乎平均每年一本。對于一位“外國作家”而且是日本國家曾不惜以武力征服的“落后中國”之文學家魯迅,日本知識界及其廣大民眾傾注了如此的熱誠和關注,的確是少見的。我們還知道,魯迅思想文學在日本的被接受和傳播發生在相互關聯的兩個層面,即屬于思想文化的學術層面和屬于社會實踐的運動層面。特別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發生大規模抵抗運動的時期里,魯迅在日本的影響遠遠跨出“學界”的范圍,其思想得以升騰飛躍,成為一些青年投身安保斗爭、反戰和平運動、沖繩反美軍基地斗爭乃至學生造反運動的精神動力。這在魯迅海外傳播的歷史上更屬罕見(日本之外,僅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韓國社會運動的高漲中可見此情景)。而無論在思想學術界,還是社會運動的現場,日本人都致力于挖掘被壓迫民族的魯迅的文學中的抵抗精神、革命要素和反現代的現代性品格,而且在本民族歷史語境之下,構筑起特有的魯迅想象,使魯迅在跨文化傳播過程中獲得另一種特殊價值。
如果說二十世紀是由戰爭和革命構成的歷史時空,那么日本的狀況和中國正好相反。從上世紀初開始積極向亞洲殖民與擴張,并一步步跌入侵略戰爭的深淵,直到一九四五年帝國土崩瓦解為止,二十世紀前五十年日本基本上處于帝國主義戰爭狀態之下。后五十年則經過盟軍占領和冷戰爆發,被納入西方資本主義陣營并得到美國的軍事“保護”,國家主權實際上長期被限制。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般日本國民甚至感到民族壓迫和“被殖民”的危機,因而“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這一源自第三世界的口號也成了大部分日本人民的心聲,革命的欲望和想象大有高漲之勢,這恐怕也正是日本人得以在魯迅的文字中照見自己的社會契機,魯迅也因此真正地進入了日本知識者和民眾的視野。中國則相反,經歷了二十世紀驚濤駭浪般的反帝反封建革命,終于建立起新的人民中國;而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基本上形成了一種面向自身的“內部革命”,上演了一幕幕始料未及的悲喜劇。那個誕生于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的“民族魂”乃至“三家”的魯迅,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后的“革命中國”的社會語境中發生了變易。
將戰后日本人對魯迅的真摯熱愛放到二十世紀日本和中國這種“戰爭與革命”時空錯位的結構中來觀察,我常常感到,五十年代之后在中國漸漸失落的魯迅精神的某個側面,卻在異域的日本得以顯揚:那個充滿“贖罪的心情”而執著抵抗的戰士魯迅,那個片刻不曾離開中國政治的革命人魯迅,那個穿越對死亡的深度思考而獲得新生的哲學者魯迅,那個象征著新亞洲個人主體性原型的魯迅,還有以“向下超越”的方式在土俗民間世界獲得反現代立場的現代主義者魯迅,以及通過對三十年代上海文化所象征的殖民地現代性之批判而達到后現代境界的魯迅形象……經過幾代日本知識者的不懈思考和反復闡釋,魯迅精神傳統的某個方面的確得到了充分的開掘。這可以稱為由日本人想象和構建起來的活在異域的魯迅形象,它與五十年代之后中國本土的魯迅形象多有不同,構成互補。這樣,我們通過回顧日本戰后所構建的魯迅想象之歷史,包括其觀察視角和闡釋方法,或者可以照射出在中國已然旁落的魯迅精神之某個側面乃至我們觀察和理解上的某些缺失面也說不定。例如,孫郁在《沖繩的魯迅語境》中,曾記述沖繩民間社會活動家仲里效一九七二年初訪問中國,在上海與幾位文化工作者討論魯迅,結果卻很失望的故事。仲里效覺得魯迅的精神絕不會像他接觸的那幾位中國學者想象的那么簡單。這或者可以做上述觀點的一個旁證。
魯迅在戰后日本社會運動層面如何發揮了特殊的影響,需要另文專門討論。這里,我只想就日本學者在思想文化之學術層面怎樣以自己的方式構筑起“魯迅想象”并在長期的實踐中形成厚重的研究傳統,略加陳述,以觸動我們去重新思考魯迅在當代的意義。
戰后日本的魯迅論始于竹內好刊行于一九四四年而在戰爭結束后的第二年再版的《魯迅》一書。這本負載了應征奔赴戰場前竹內好的全部思緒——絕望、困惑、矛盾和掙扎的作家思想傳記,穿越了日本帝國覆滅的一九四五年而浴火重生,成為戰后日本魯迅論的第一座紀念碑,具有豐饒的象征意義。這部著作與其說是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以來中國社會變遷和革命斗爭激蕩的歷史條件下展開的實證主義魯迅論,不如說更是面對四十年代嚴酷的戰爭狀態竹內好以啟示錄的方式對自己靈魂的拷問。文學是什么?在戰爭與革命的極端政治面前我們如何定義文學家的位置?文學家與啟蒙者乃至革命人構成怎樣一種關系?魯迅是怎樣在獲得文學的自覺之后最終達成永久革命之政治品格的?這是貫穿《魯迅》一書始終的追問。日本學者子安宣邦認為:上世紀四十年代的竹內好以浪漫派式的反諷語言構筑起了一個本真的文學者魯迅。這是一個在面對絕望的現實政治世界保持作為無用者之否定的自我的同時,又直面現實政治世界得以成為徹底的永久革命者的文學家魯迅。毋庸置疑,此乃面對戰爭這一酷烈的日本現實而求其生存的竹內好所解讀出來的魯迅(《何謂“近代的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