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源新著《今文淵源》收入了討論現當代散文的十六篇文章。鯤西先生的序言指出,“這本身不是文學史,但它的視點將來必有助于文學史的編寫”,意思是說作者沒寫出完整的文學史(散文史),但完整的散文史必定采用其部分論述。這評價不低,但我覺得該書和完整的現當代散文史恐怕是兩回事。作者壓根兒不打算追求任何大而全的散文史,后者對散文和散文史的關鍵問題也很難像他這樣抓得精準,提得顯豁,剖析得深刻。而且至少據我所知,已出的幾本現當代散文史也沒有這樣從頭到尾用“談話風”勝任愉快地談論自己熟悉和熱愛的散文。
打頭一篇《“談話風”的誕生》,從一九二一年周作人《美文》和一九二二年胡適《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對“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的肯定入手,斷言這是“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因為周、胡提倡的是絕對新型的中國散文,古人偶爾也有類似實踐,但語言、觀念和時代背景畢竟不同。新散文核心是“談話風”,亦即作文如談話。活人的口語和活人的思想只有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才真切地進入散文,中國傳統文章至此迎來了偉大復興。
稍具新文學史常識的人馬上就會意識到,劉緒源談的是散文,心里想的卻是整部新文學史,因為新文學史的發端就是成功地將口語,將“談話風”,將現代的活人的說話的精神引入文學。強調這件大事發祥地在散文,也有深意存焉。“談話風散文”最先成熟的是胡適代表的“長篇議論文”,跟著是周作人融記事、抒情、議論于一爐的文藝性散文(“美文”),兩股文脈匯聚,于是“‘談話風’理直氣壯地滲入小說、理論批評、學術隨筆——以致成為一種流貫時代的文風”。“談話風”誕生于散文領域,卻迅速“滲入”一切文體,成為新文學普遍的“文風”,一個順理成章的結論便是:新文學各體文學的“底子”是由散文引入的“談話風”,或者干脆說,新文學各體文學的“底子”就是最能自由運用“談話風”的新散文,這就無怪于當時許多作家都異口同聲認為新文學的成就要數散文最高。當劉緒源把這個現象概括為現代散文的優秀傳統或中國現代文章的“新傳統”時,已不局限于散文,而包括了整個新文學傳統。
這是我對他的“潛臺詞”的引申,但愿沒有曲解,因為第二篇《文人傳統與創作生命》跟著指出,談話風散文的基礎是“現代中國一個優美而難得的新傳統”,亦即現代中國的文人傳統。優秀的現代文人都能打破人為的學科界限,“將各種學問乃至一切人類文化成果,盡力打通,復現為有機整體,為完整的個人所用——它的形成,當然與‘五四’以前中國舊學的分工不甚明確有關,但也與這一代知識分子多為中西兼通的才華出眾者有關——而‘談話風’,自然是他們最為得心應手的表達方式”。談話風散文既從這個新傳統流出,便有噴涌不息的源頭活水,此中高手也就很自然地擁有較長久的創作生命。相反,“如從來寫不好散文隨筆,而只能在其他某一文學樣式上一逞身手,‘談話風’偶一上手即捉襟見肘,讓人難以卒讀——其創作生命要長也難”。我在《魯迅六講》中也認為魯迅小說的底子是文章,小說好,首先因為文章好,而文章好,不僅小說好,還可自由出入小說,轉到別的體裁上去。如沒有文章的底子,小說寫得再不錯,也終無大造化,“五四”以后第二、三、四代作家往往如此。現在看劉緒源也這么說,自然覺得吾道不孤,十分高興。
《今文淵源》十六篇文章,重心還是“上編”討論胡適、周作人、魯迅散文精髓的那三篇。劉緒源顯然將這三家視為“談話風散文”亦即“白話散文”或“新散文”的三個原型,許多二三流作家圍繞這三家展開,若眾星拱衛北辰。寫完談胡適的《一清如水》,跟著《嘗鼎一臠》就一口氣歷數從現代到當代受胡適影響或具有胡適風格而同樣寫出一清如水的好文章的傅斯年、羅家倫、朱光潛、潘光旦、朱自清、顧頡剛、賀麟、羅爾綱、鄧廣銘、費孝通、季羨林、柳亞子、馬敘倫、馮友蘭、胡繩、吳晗、林漢達、廖沫沙、鄧拓、艾思奇、毛澤東乃至張春橋,還有仿佛一直是現代文壇獨行俠的錢鍾書;寫完談周作人的《在人生的大沙漠上》,跟著《“苦雨齋”的文脈》就往下追尋受周氏影響的俞平伯、廢名、江紹原、沈啟無,以及受俞平伯影響或神似俞平伯的黃裳、施蟄存、鄧云鄉、金性堯、紀果庵、謝興堯、周黎庵、鯤西、金克木、吳小如、舒蕪、張中行、唐振常、鐘叔和、陳平原,再就是受廢名影響或神似廢名的沈從文、沙汀、汪曾祺、何其芳、卞之琳、林斤瀾、賈平凹、何立偉等,并指出所謂影響,包含了被影響者的創造,這其中就有多種影響源的交叉,也就是說胡適之體和知堂體在后來者手里往往疊合著,而這也因為胡適知堂二人本來就有相通之處。
“下編”許多篇幅給了林語堂,容易引起誤會,好像胡適、周作人、魯迅之外,劉緒源又塑造了另一位談話風散文的原型,其實不然。多談林語堂,只因林語堂和圍繞那三大家的許多追隨者畢竟有所不同,就是成功地將新散文推向市場,推向大眾,而成功的背后就是新散文的大面積異化,于是就有了新散文一路的危機,直到當代和新世紀。林語堂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過渡性人物。并非林氏本事大,暴露了新散文的問題,而是新散文被林氏推向市場和大眾之后產生了許多新問題,面臨了許多新的危機和走出危機的新的希望。關于林語堂,談的最成功的地方有兩點,一是為林語堂三十年代創辦的三本散文雜志做了精彩的翻案文章,從《論語》到《人間世》、《宇宙風》,他力排眾議,認為不是越辦越壞,而是越辦越好;其次就是基本澄清了林氏與知堂的關系,將二者差異和文學交往的親疏指示得很明白,破除了許多人云亦云的說法(通過兩人文章境界和文學觀念的詳細對比以及知堂給林氏三本雜志實際投稿量的精確統計)。這方面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周林二人,而是為了借此闡明散文發展的一個規律:雜志(編輯)要市場化而作家必須完全獨立。
“上編”八篇談胡適、知堂、魯迅的眾多追隨者,“下編”八篇圍繞林語堂更加展開,幾乎囊括現當代散文所有重大問題,視野開闊,腹笥極廣。
但這些文章所以能取得相當成就,還是因為基礎打得好,這個基礎就是他對現代散文三大原型的精深研究。
在現代文學研究領域,劉緒源是靠周作人起家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解讀周作人》一書得到舒蕪八字考語,“斯人已去,真賞尚存”,評價不可謂不高(該書近年有增訂本)。因為有劉緒源,周作人研究才不讓錢理群、孫郁、張鐵榮、止庵等北方學者及其弟子們專美。《今文淵源》并非全面談周,但因為將周跟胡適、魯迅放在一起比較,又從一個世紀過后“今文”的實際倒過來打量,還是有許多新發現,比如將周作人的“簡單味”和“澀味”直接解釋為“兒童心態”和“老年心態”的雜糅。另外,認為胡適是以教師啟蒙學生的姿態說話,特別從《圣經》(主要是《新約》耶穌的說話方式)以及世界兒童文學得到啟迪,斬釘截鐵、不憚反復、直接明快、從容自信。魯迅則為了可以“對壘”的“敵人”寫作,通篇有一種對抗性緊張,加以思想深邃、經歷豐富、學問精湛而來的敢于和善于自我反省的“自嘲”,故“氣韻生動”,文體省凈,辭章華美,難以仿效。至于周作人,則因為絕望于塵世而無意啟蒙庸愚,又愛惜羽毛,不愿和“下賤戲子”戰斗,只肯和談得來的二三老友品味苦茶,興之所至輒做一夕之閑談,“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同樣不易企及。這種概括當然不全面,有些地方也還可以進一步挖掘,但他所謂“讀者意識”,并非單純敘事學意義上的“隱含讀者”,而是作家整個心態,所以他能從讀者意識化開去,牽連地談到三位大家其他許多方面。
把作為原型的這三家談清楚了,其他也就可以高屋建瓴,勢如破竹。特別是經過談林語堂的兩篇文章有力的一轉,清晰地昭示現代散文從起初的三座高峰逐漸擴大地盤而又“一代不如一代”的實情。
鯤西先生說這部書不是文學史,大概嫌它敘述不夠全面,材料不夠豐富,但我覺得研究現當代散文,以胡適、周作人、魯迅三家為綱,實是最好的結構方法,也是最好的觀察方法。就像造一座大廈,結構不好,或結構牢固卻沒有考慮到空間視野的分配,縱然弄成資料長編或蜘蛛網似的無所不包的龐大體系,也無濟于事,而這正是許多散文史著作的通病。《今文淵源》從晚清梁啟超“新民體”、民初《禮拜六》雜志談到九十年代以后文化大散文乃至讀書類雜志的文風,上下一百多年,正文卻十三萬字不到,而絕不讓人感到單薄,就因為抓準了支柱性問題,其他枝節問題各就其位,在適當的地方穿插進來,寥寥數筆,畫龍點睛,境界全出,所以看似以議論為主,實在具有相當厚重的歷史感。
我覺得這可能是破除目前積重難返的裝腔作勢華而不實的學院腔而簡化文學史寫作的一種有益的嘗試。
所謂“今文淵源”,乃是往上追溯“舊林故淵”,更往下探察“今文”得失,一方面是歷史研究,另一方面也是對當代散文的批評。批評的筆墨不多,往往是在梳理散文史主干問題時連類及之,但因為從源頭看出問題的所在,點到為止,卻十分有力。
比如劉緒源雖然并不懷疑九十年代以來那些中年知識分子的文章的重要性,但對文風之丕變還是明確表示了不滿。他說:
我想起了“五四”以后的那幾代學人和他們的文章論著,他們又何嘗不是面對關系到中國和世界的種種迫切的難題?他們的研究,也深入到了大量艱深的學術領域,其中也包括社會科學各領域,但他們的文章,仍能寫得一清如水——這樣看來,新一代的不少學Q2PFE0W2AZxulmT/XwcOzQ==人,之所以不能寫出像前輩那樣的美文,主要還是未能充分認識“五四”以后中國文章優美可貴的新傳統。他們多為留洋的博士(其實老一代學人中也不乏西方名校博士),他們所學的是國外學院派論文的論證方式,但他們“入乎其內”,卻未能像第一代學人那樣“出乎其外”。在面對中國大眾時,如果還只習慣于以課堂討論、論文作業的方式說話,那就不能不留下遺憾。
話說得誠懇直白,值得仔細玩味。
再比如,作為九十年代以來文藝性散文、小女人散文和文化大散文隨副刊和市場發育迅速繁榮的親歷者,劉緒源冷靜剖析了其盛極而衰的原因,結論是散文不宜一味走“虛”的路子,應適當偏向“實”。這使我想起周作人提倡“美文”但自己并不大寫特寫,倒是很快轉向思想批判和文化整理性質的學術隨筆。劉緒源也并非說散文只能寫實不能虛構,只不過希望“去甚去奢去泰”,別像魯迅當年批評的那樣,“轟的一聲”,千人一面。這又使我想起二十年代末有人攻擊散文不真實,讀者易生幻滅,“散文作品中最便當的體裁,是日記,其次是書簡體”時,魯迅針鋒相對地認為散文既是創作,就不應拘泥于實事。“靠事實來取得真實性——一與事實相左,那真實性也就滅亡。如果他先意識到這一切是創作,即是他個人的造作,便自然沒有一切掛礙了。”相反,“幻滅之來,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日記體,書簡體,寫起來也許便當得多罷,但也極容易起幻滅之感;而一起則大抵很厲害,因為它起先模樣裝得真。”
新世紀散文的危機,借用魯迅的話說,“體裁似乎不關重要”,關鍵在于精神萎靡鄙吝,缺乏“強烈的獨創的創作”(魯迅)。“新散文”最初的高峰過后,一直就有危機,并非自今日始。三十年代魯迅寫《小品文的危機》就并非只針對小品文。是他,最先看到了被我們今天描繪得天花亂墜的三十年代文學繁榮背后創造力的減弱。劉緒源沒這么明說,但他談周作人及其追隨者,多著眼于彼此差異,亦即追隨者不如前驅者的地方(當然也點出了追隨者的某些創造);談“魯迅風”,根本不想網羅追隨者了,因為追隨者與被追隨者更不可同日而語。胡適的追隨者似乎好一些,但當下學術散文和論文,真能寫得像“白話皇帝”胡適那樣“一清如水”,恐怕也再難找出幾個。盡管劉緒源一再表示他對散文前途抱樂觀態度,但順著他的文章脈絡并結合當下散文實際來看,至少我不知道其樂觀的根據何在。他描述的當今散文衰歇而獨留“長篇小說”跋扈的局面,不正是無文時代一幅最悲哀的圖景嗎?
然而這又何妨?道溺不可強濟,文喪誰能喝起?“文之為德也大矣”,原不必計較一日之短長。再說“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無文時代細論文,不能硬奏凱歌,卻也可代“仰觀吐曜,俯察含章”,或“偉大的捕風”,不亦樂乎?
(《今文淵源》,劉緒源著,上海文藝出版社二○○一年一月版,2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