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數至上、教育壟斷禁錮了中國教育
馬國川:(以下簡稱“馬”)近年來中國教育出現了非常矛盾的現象:一方面教育發展很快,全面普及了城鄉免費義務教育,實現了高等教育從精英教育向大眾化教育的轉變。另一方面全社會對教育的滿意程度并沒有得到相應提高,相反,社會各界對教育的批評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家庭將孩子送到國外讀書。作為一位教育家,你認為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何在?
朱永新:(以下簡稱“朱”)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二十年來的教育墮入了畸形發展的歧途,唯分是求,片面追求升學率愈演愈烈,教育日益背離求真、向善、尚美的核心價值。
為什么會墮入唯分是求的畸形發展歧途呢?因為教育的精神價值失落了。任何一個社會,都需要教育哲學的思考,需要教育思想的引領。首先解決教育的根本問題,想清楚教育是什么,什么是好的教育這樣的根本性問題,教育才有正確的方向,投入才有真正的效率。但是,在中國的中小學教育中,分數成為教育至高無上的追求,成為衡量教育品質的標準。在中國的大學教育中,就業成為最急迫的任務,成為判斷大學最關鍵的指標。分數與就業,成為教育的重要追求,這是中國教育問題的癥結所在。
馬:確實,沒有什么人能夠回答“教育是什么,什么是好的教育”。
朱:如果這些根本的問題不解決,其他的枝節問題就無從談起。例如,素質教育的問題,減輕中小學生課業負擔的問題,講了多少年,一直沒有找到解決的路徑。相反,應試教育卻愈演愈烈。
馬:因為我們缺乏教育思想的引領,出現了學生人格扭曲的非正?,F象,更談不上培養創新型的拔尖人才。
朱:怎樣培養創新型的拔尖人才?表面上,這是一個人才培養模式的問題,即如何教、如何學的問題。但是,這背后其實是一個體制問題,中國現行教育體制的主要問題,就是對教育管得太多、管得太死。
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地方發展巨大,區域教育發展不平衡,可是在教育上卻試圖用同一個政策號令全國的教育,用同一個標準管理所有的區域。例如,農村中小學撤校并點、清退農村代課教師等教育政策,在實施的時候很少考慮這些各地情況的差異,往往變為強迫命令、一刀切的行政“運動”和政績工程,結果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許多偏差。
馬:中國在經濟上引入了市場經濟體制,而在教育上依舊是高度集權的計劃管理體制,一刀切是其主要弊端。
朱:在高度集權的計劃管理體制下,學校也沒有真正的辦學自主權。教育行政部門權力太大太集中。教育部集中了管理、舉辦、評價三個職能,既是教練員,又是領隊,又是裁判員,往往又做運動員,權力過大,壟斷性太強。
有一個形象的說法,現在的大學不是“教育家辦學”,而是“教育部辦學”。為什么許多高校在北京建立“辦事處”?因為大事小事都需要“跑步(部)前進”。專業要教育部審批,文憑由教育部頒發,重要經費都控制在教育部手里,重要評價由教育部主持。
中小學則是“教育局辦學”。一些中小學校長對我說,他們根本不是校長,最多是一個排課表的教務人員,因為一切都被教育行政部門規定了,上什么課,幾點上課,幾點放學,考什么內容,怎么考,所有的一切,校長說了都不算。
馬:在一個封閉、壟斷,缺乏競爭與活力、高度行政化、官本位的教育管理體制下,學校沒有辦學自主權,真正的教育家很難脫穎而出。
朱:當權力成為社會的中心之后,也很少有人能夠安心做一個教育家。在這種僵化的管理體制下,教育資源配置不合理,發展不平衡,質量與公平問題日益突出。由于權力高度集中在教育行政部門,缺乏自我糾錯機制和有效的監督,這些問題難以及時糾正,本來應該得到充分發揮的民辦教育也受到了壓制。
現在民辦教育的空間越來越小,如民辦高中教育,這幾年來,全國大概共有兩千九百所民辦高中,差不多每一年要死掉一百所,特別是政府加大了對公辦學校的投入以后,對民辦教育的扶植政策又不夠,導致很多民辦學校倒閉。
期待教育的更大解放
馬:既然現行教育體制的主要問題是對教育管得太多、管得太死,那么就應該放權。但是在有關部門和有關人士看來,在教育問題復雜繁多的情況下更應該加強管理,否則就會出現“一放就亂”的“混亂”局面。
朱:這種思路是不對的。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經濟為什么能夠取得舉世矚目的成績?奧秘就是解放了生產力,解放了人民群眾的創造力。因為解放了農民,人們的餐桌開始豐富起來;因為解放了工人,人們的日用消費品開始豐富起來;因為解放了資本,方方面面的發展速度快了起來。
教育當然也不例外,現在的問題并非管得不夠,而是教育的解放仍然不夠。六十多年前,陶行知先生曾經在呼吁教育的解放時說:“教育不能創造什么,但它能啟發解放兒童創造力以從事于創造之工作?!彼裕岢鲆夥藕⒆拥男∈郑夥藕⒆拥拇竽X,解放孩子的時間與空間?,F在看來,陶行知先生的呼吁仍然沒有實現,學生被囚禁在分數的牢籠中,沒有幸福,沒有歡樂。
馬:所以,教育的解放是當務之急。
朱:對,教育的解放仍然是教育改革與發展的當務之急。首先,要解放學生。從分數的牢籠中解放孩子,讓他們不再為分數而活著,讓他們的個性得到張揚,讓他們真正地成為自己;其次,要解放教師,從考試的鐐銬中解放教師,讓他們不再成為考試的囚徒,讓他們真正地享受幸福完整的教學生活,體驗教師職業帶給他們的成長、尊嚴與快樂;還要解放校長,從評價排名的恐懼中解放校長,讓他們聚精會神地思考教育,讓他們成為真正的教育的行家里手;最后,還要解放教育廳的廳長、教育局的局長,從一個個升學的指標中解放廳長局長,讓他們不要“跑部錢進”,不要“仰人鼻息”,從對上負責變為對下負責,從對分數負責變為對未來負責。
一句話,解放教育的關鍵是“還權”,把那些本來屬于學生、屬于老師、屬于校長、屬于廳長局長的東西還給他們自己。
馬:教育的解放需要體制的保證。否則,在現行教育管理體制下,個別地區個別學校的解放很容易半途而廢。
朱:因此,需要進行教育體制改革。首先,改革目標應定位于建立起一個充滿活力、運作規范的教育秩序,讓不同的學校有不同的定位;應該處理好政府、學校、市場三者的關系,形成服務型的教育行政部門和機構。其次,改革要進一步下放行政權力,將“因地制宜”作為教育公共政策的基本價值和指導思想。應該允許地方根據自己的實際需要和資源情況自主地決定包括代課教師、教師編制、教師待遇在內的教師政策,自主決定教育結構和比例、學校布局等教育規劃,自主決定學校教育模式、培養規格等等,從而形成各地多樣化的、生動活潑的教育生態。
再次,改革要進一步落實校長的辦學自主權。放權才有活力,自主才有創新。應該按照建設“服務型政府”、“有限政府”的思路,認真清理現行的管理制度,把大量不需要教育行政部門管理、審查、規范的東西,徹底還給校長,還給學校。
馬:最重要的還是按“有限政府”的思路建立服務型的教育行政部門,建立管、辦、評相對獨立的教育管理體制。這也是中國行政管理體制改革的方向。
朱:“管、辦、評分離”是現代行政管理的基本原則,政府的主要功能不是直接當“劃槳手”,而是當“舵手”。強化政府公共服務的職能,并不意味著集中資源、強化行政控制;而意味著建立服務導向,由直接提供服務,轉變為用多種方式和途徑滿足社會需要,擴大公共服務的能力和改善公共服務的品質,同時,對公共服務的結果進行評價和控制。同時,要建立一個與教育決策、執行部門相獨立的監督體系??梢园熏F有各級教育督導部門改革為教育監督局,直接對各地方政府或人大負責。建立對各地方政府履行教育職責的監督評價體系、對學校的督導評估監督體系和教育質量監控體系,教育監督部門發表中立性質的督導報告,從體制上確保教育督導的客觀公正、科學和權威。
教育行政部門也要更多地引入民間的教育資本,更多地釋放民間的教育能量,更多地汲取民間的教育智慧。教育行政部門的當務之急,不是考慮哪些該管,而是首先要考慮哪些不該管,能夠讓市場去做的盡可能地讓市場去做,能夠讓社會組織去做的讓社會組織去做,能夠讓民間社會去做的事情讓民間社會去做。解放了民間,也就解放了自己。
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馬:現在,許多人對教育改革的信心不足,因為在現行的權力高度集中、官本位的教育體制中,改革動力明顯不足。教育變革的力量何在?如何啟動一場實質性的教育改革?
朱:真正意義上的教育創新,從不是來自政府規劃或批準,而是來自薪火相傳的教育家的理想,來自實際的社會需求,來自生生不息的草根力量。盡管有些人對教育改革心存疑慮,但是實際上,基層和民間已經在實驗、在創新、在追求好的教育和理想的教育。例如,我和一些同仁提倡、推動的“新教育實驗”,經過近十年的努力,目前全國已經有三十二個實驗區、一千一百四十八所實驗學校、近一百四十萬師生參加了新教育實驗。
馬:教育學家楊東平稱贊新教育實驗“是近年來民間教育改革中最為生動活躍、最為持久深入、最有影響和成效顯著的力量”。那么,新教育到底是什么?
朱:一言以蔽之,新教育就是“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第一,教育就是生活。這句話是針對過去比較傳統的教育目的,認為教育是為將來的工作和生活做準備,即教育是為了未來的。我們認為,這樣的理解是不夠的。教育當然應該面向未來,但是教育同時更應該面對當下。教育本身就是生活,教育就是生活的方式,是行動的方式。教育在作為促進美好生活,在作為一種手段的同時,它本身就應該是目的,應該讓所有的與教育發生關系的人過一種幸福完整的生活。
第二,教育同時是一種特殊的生活。我們說教育就是生活,但更認為它是一種特殊的生活。教育必須確保受教育的個體生命獲得充分的成長,必須實現社會對于一個未來公民的希望。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教育又不是簡單的生活,而是一種特殊的教育生活。這種教育生活,又不能等同于學校教育生活,如在家庭里父母和子女的溝通,在職業生涯中每個人的學習,都可以視為教育的生活。所以,我們理解的教育生活,應該是面向男女老幼、從墳墓到搖籃的全人與全程的。
第三,教育生活應該是幸福的。教育既然是努力去促進每一個人過一種幸福完整的生活,它本身就應該是幸福的。其實,孔老夫子早就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教育不僅應該給人幸福,它本身就是充滿了樂趣的。只有在愉悅快樂的情景中,教育才能取得良好的效果。
第四,教育生活應該是幸福而完整的。我們在幸福后面加上完整兩個字,因為我們知道,如果僅僅強調幸福,很容易讓大家過分重視情感的體驗,甚至會誤認為感官的享受。尤其是在當下的教育中,我們的教育是單向度的,是畸形的,是片面的,是唯分數的教育,其中最大的問題是缺乏做人的教育,缺乏德行的教育。人應該是完整的,包括他(她)自己個性的完整性。讓人成為他(她)自己,一個完整的自己,這才是教育的最高境界。當然,這也是我們新教育人追求的最高境界。
馬:看來,新教育強調“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不僅僅針對當下某些教育的問題,也有對教育終極意義的思考與追求。
朱:是的。教育是一個培養人的事業,是一個通過培養人,讓人類不斷走向崇高,生活得更加美好的事業。新教育認為,教育為了一切的人,不僅僅是孩子在受教育,父母、老師都在受教育。同時,教育也為了人的一切。最好的教育應該是最有個性的教育,應該是為每一個人度身定造的,最好的教育應該讓每個人的潛能、個性得到最大程度的張揚和發揮。
中國需要教育啟蒙
馬:新教育實驗的理論淵源在哪里?
朱:新教育實驗發軔于一百多年前的歐洲。當時,一些教育界的有識之士,不滿當時的教育,一邊宣稱要培養具有獨立精神和健康人格的人,一邊相繼創辦了與這一價值取向相匹配的新式學校。于是,新教育運動在歐洲迅速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傳統的歐洲教育理念。歐洲的新教育很快就傳播到美洲,特別是和美國的進步主義教育運動匯合在一起,對杜威的思想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后來,杜威的思想對中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教育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陶行知先生就是杜威的學生,陶行知提出的“生活教育”實際上就是“新教育”。遺憾的是,那時戰亂頻仍,漸漸湮沒了新教育實驗在中國的踐行和創新。新中國成立以后,引進蘇聯教育模式,新教育實驗走進教育史。在新中國的前三十年里,中國教育發展曲折,“文革”中更陷入混亂局面,直到一九七七年,以恢復高等學校的招生考試制度為標志,教育迎來了一段穩定的黃金發展期。但是從九十年代以來,中國教育又可悲地墮入唯分是求的畸形發展階段,片面追求升學率愈演愈烈,教育日益背離求真、向善、尚美的核心價值,改革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民間呼喚教育變革?!靶陆逃本褪窃谶@樣的歷史背景下出現的。
馬:“新教育”似乎并沒有什么新東西,因為它的理念前人都提過并且實踐過。
朱:我們這個時代,要完全提出前人沒有提出過的東西已經很難。幾千年的教育文明,老祖宗都說得差不多了,該做的老祖宗也都或多或少的做過。事實上,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教育就是返璞歸真的教育,最好的教育就是以不變應萬變的教育。而中國教育的最大問題,就是失去了教育的本真,教育日益背離求真、向善、尚美的核心價值。早在上世紀初,時任民國教育總長的蔡元培就說過:“基礎教育在于養成國民健全之人格,專門教育在于養成學問神圣之風習?!笨墒乾F在呢,我們愈向前走,愈不清楚教育是什么,不知道教育要干什么,更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教育了。
教育最重要的任務是什么?是塑造美好的人性,培養美好的人格,使學生擁有美好的人生?!靶陆逃逼鋵嵕褪墙逃谋菊?,是應該被還原的教育夢想。判斷教育的好壞,應該從這樣的原點出發;推進教育的改革,也應該從這樣的原點開始。
馬:可是,中國教育還能夠回到原點嗎?例如,現在幾乎每個家長都抱怨學校的應試教育,可是他們卻又逼迫孩子去適應應試教育。這就形成了一個循環的“怪圈”,教育陷入無解的尷尬境地。
朱:現實不如人意,但是我對未來還是樂觀的。在我看來,中國教育正處在一場大變革的前夜。首先,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奠定了面向未來教育改革的基本價值;其次,隨著學齡兒童急劇減少,教育經費大幅增加,教育的供求關系日益寬松,中國教育已經在整體上超越了此前極其短缺、極其貧困的狀態,有可能去追求好的教育、理想的教育。第三,人民群眾對教育強烈不滿,要求變革的壓力巨大,它有可能轉化為促進教育改革的強大動力。第四,各地已經出現了許多教育改革和創新的探索,為整體性的教育變革提供了經驗和條件。
教育改革不僅僅是政府的責任,也是對每個公民的要求。每一個公民都應該重新認識教育,思考教育,理解教育的使命,抵制教育異化。今天中國的經濟實力已經很可觀了,但是就建設一個現代國家而言,教育已經和中國現代化建設進程嚴重脫節了,或者說,教育不適應建設現代化國家的要求。教育要回到原點,重新校正方向。這就需要教育啟蒙,盡最大的努力提高全社會的教育素養,重建教育哲學,樹立教育的精神價值。唯此,才能明了“教育是什么,什么是好的教育”,中國教育才能找到正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