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二十世紀中國畫壇,嶺南畫派和海派都是繞不過去的話題。從二十世紀初“二高一陳”赴日留學算起,到二○○一年黎雄才去世,嶺南畫學一個世紀發展的歷史,與晚清、民國和新中國各時期中國畫的歷史行程交叉、糾結和重合。嶺南畫派以革命性、創新性的新質,以融合東洋、西洋畫法的實踐經驗,為二十世紀進入現代轉型的中國畫壇帶來了新的面貌。
從傳統意境到表達來自于現實的鮮活體驗,從程式化模式轉向真山真水。黎雄才的山水畫實踐和貢獻,明確地標示了這一轉變。
一
黎雄才自小受精于裝裱兼擅繪畫的父親黎廷俊熏陶,又從陳鑒學藝。一九二六年拜高劍父為師,高劍父讓黎雄才臨摹過數百幅古畫,且帶他外出寫生。其間,還到司徒奇、梅端清、趙世銘及何三峰主持的烈風美術學校學素描。熟諳傳統技法,有扎實的寫生能力,從高劍父這里,已構筑了他重傳統、重寫生且眼光開放的藝術理路。一九三二年再獲高劍父資助留學日本,在東京日本美術學校日本畫科就讀三年。這一經歷,不僅讓黎雄才眼界進一步打開,更成了他在繪畫藝術創造上的轉化契機。
“折衷中西,融匯古今”,振興民族文化,是老師高劍父很明確的畫學主張。不過,對這位少年弟子,老師似乎更在意他對傳統筆墨技藝的基礎。高劍父帶他面對大自然寫生,命其臨摹多達幾百種的歷代名畫。還有人們熟知的故事:“每天叫他爬到閣樓里臨畫,他一上去,高劍父就把梯子抽掉了,免得他散心。”
少年黎雄才老老實實學藝,沒有過早參與“新與舊”的論戰。這一點,還只是表象。更深層的含義在于,黎雄才早年就已表明,在嶺南畫派譜系中,他是實踐家而非發言人。他的藝術個性和創新訴求,主要是通過創作、寫生與教學的具體實踐而體現出來的。據知情人回憶,在春睡畫院,高劍父教學生山水畫常以黎雄才的作品示范。這種推崇,無疑更強化了黎雄才的這一定位。
高劍父縱橫捭闔,其革命家、革新家和教育家氣質是整合一體的。高氏力倡“折衷中西,融匯古今”的藝術革新方向,同時身體力行做大刀闊斧的創作嘗試,為二十世紀的中國美術史留下了若干經典之作。但,這畢竟是邁開了第一步,推動藝術革新任重道遠。更重要的問題是,要把革新口號、藝術理念和價值取向落至實處,融入創作,最終仍需更多藝術家靠作品來說話。在這一點,黎雄才的貢獻尤顯重要。
誠如論者所關注的,一九三二年的《瀟湘夜雨圖》,是黎氏早年的成功之作。風雨歸途,竹岸泊舟,是畫有宋代繪畫式的嚴謹筆法,又融入西洋水彩的技法,以大面積渲染來營造濕潤朦朧的特定效果,這已明確顯示黎氏有傳統筆墨功力,且汲取了橫山大觀“朦朧體”色彩暈染法這樣的早期特征。顯然,留日學習對于黎雄才的筆墨語言轉向,有著非同小可的長久影響。此一時期的《風雨歸舟》、《猿橋春雨》、《松月圖》、《富士山之夏》等作品,均表現出對單純化裝飾風格的興趣,筆墨消融于朦朧化的鋪排渲染。這種與“朦朧體”有關聯的氣息,在他日后的《幽潭》、《松壑鳴泉》、《一覽眾山小》、《深山聞夜啼》諸作中,仍然若隱若現透露出來。
自進入春睡畫院到留學日本回國,前后八年,黎雄才以求學、深造為主。抗戰時期,黎雄才多在祖國西南、西北地區度過,輾轉寫生并舉辦個人畫展,一九四六年還去敦煌臨摹壁畫。深入生活,體味人生,速寫和寫生畫稿數以萬計,這使他得以積攢轉變和升華的深厚藝術能量。其后作于成都的《獵得山禽信馬歸》和一九四八年所畫《牧馬》,既包含著源于生活的蒙養,也顯示出黎氏技藝進一步精到嫻熟。
作為一心傾于實踐的畫家,黎雄才很早便呈現出一種超越性的寧靜心境。縱觀一生,他似乎沒有乃師那樣“以天下為己任”的充溢政治熱情,于各種論爭詰辯也無太多介懷。透過四十年代的川蜀、西北寫生,他逐漸強化了大筆揉擦、渾融蒼莽的筆墨效果,已然越出“朦朧體”飄渺空靈的氛圍和精致趣味。緣于對中外藝術的直接體悟,其視野能寬闊而開放。他尊崇乃師,也廣汲博納,且不排斥馬、夏式的蒼勁水墨。通過長期寫生的比照參悟,他終于在大自然山水結構的真實呈現與筆墨表達之間,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契合和交接點。
這是黎雄才的創新基點。從寫生素材中提煉取舍,依山川景物描繪需要,讓傳統筆法與外來元素水乳交融。由是,在南宋筆墨與橫山大觀的光影色彩效應中起步,黎雄才尋覓到了一種吻合個性的語言創意。造型工寫結合,筆法雄秀相宜,設色清雅明快,這正是嶺南畫派尤其嶺南山水的特色。基于這一點,我頗認可李偉銘君的說法:“無可否認,黎雄才是高劍父所倡揚的‘現代國畫’主張最忠實、最富于實績的實踐者之一;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藝術道路,也是高劍父藝術理想的一種折射。”
二
寫生在黎雄才的藝術行程中具有特別的意義。
從春睡畫院到留學日本,到四十年代的西南西北,黎雄才都在寫生。如果說,此前的寫生多著意于觀察和技藝訓練,在于收集素材和紀實,新中國成立后的一系列寫生,則促成了他在藝術創造上質的升華和意境的轉向。
特別值得提及的,當是中國美術館所藏、長達二十八米的《武漢防汛圖》。一九五四年夏季,百年不遇的長江洪災威脅到數百萬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當時武漢中南美專師生無一例外投入到驚心動魄的防汛搶險工程之中。正值壯年的黎雄才奔忙于泥濘坎坷的沿江堤岸,一邊參加搶險,一邊奔走寫生,晚間回駐地還對畫稿加工整理,常常忙至深夜。防洪搶險之后,黎雄才經一年多苦心經營,在大量寫生稿的基礎上創制出《武漢防汛圖》長卷。這一作品出色地運用了山水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