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對于中國知識分子來說并不陌生,早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法國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就成為中國知識界的一面旗子。從五四運動到今天,近一個世紀的崢嶸歲月過去了,這個曾經令無數中國人心神為之顫動的法蘭西,其真實面目究竟如何呢?擺在我們面前的這部《法蘭西政治模式——一七八九年至今公民社會與雅各賓主義的對立》,雖不能說是徹底為我們勾勒出了一幅百科全書式的法國圖像,但至少從一個重要的維度,即政治社會學的視角,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法蘭西政治二百余年的歷史演義及其發生與演變的機制和模式。
關于這部書的主題思想,作者皮埃爾·羅桑瓦龍在“引言”中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要“從革命民主的一元主義和對某種多元主義的社會憧憬之間激烈對立的歷史分析出發,對法蘭西模式的整體提供一種新的詮釋”。在本書,作者從思想與社會的雙重歷史面相,對法蘭西政治模式給予了一種富有歷史縱深的考察。在羅桑瓦龍眼里,傳統學術界對法蘭西政治模式的理解以托克維爾的描述為經典代表,屬于一種舊的闡釋,其突出特征之一在于,他們采取的是一種靜止的社會學方法,符號化地將法國政治模式鎖定在雅各賓專制主義的固化指認上:法蘭西政治就是激進主義的或革命民主主義的雅各賓一元模式。這種托克維爾式的法國政治的定性變成了一種意識形態,一種認識法國政治的定式,“托克維爾經典著述中的法國原則原地踏步、沒有歷史,被套上了激進原則的緊箍咒”。
在羅桑瓦龍看來:“法蘭西的歷史是凝聚的歷史,也是抵抗的歷史,這兩者共同組成了完整的系統,這才是活生生的法國歷史。”構成這個歷史的主體內容就是“公民社會”。我們看到,本書采取一種近似社會動力學的方法,通過考察二百余年法國政治史的演變,尤其是對處在政治統合性與抽象個體性兩極對立之“中間體”——公民社會的歷史演變及其發展壯大,來陳述他的富有彈性的法蘭西政治模式論。總的來看,羅桑瓦龍并非完全排斥托克維爾的法國政治觀,只不過他認為,這種將法國模式蓋棺定論地視為雅各賓專制主義,或原封不動的“烏托邦式的政治統合性”,未免有些過于教條主義了。因為這派理論嚴重忽視了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所確立起來的絕對的政治極端主義,其歷經兩個多世紀的歷史變遷,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從中孕育出一個多元的公民社會,這個日漸強大的社會中間體,對于大革命的大一統集權主義原則起到了制約、抵制乃至瓦解的作用。這個基于公民社會的多元主義民主,以及它們的發生、演變、發展和互動,及其在不同歷史時期根據不同主題對雅各賓統合性政治原則的對峙、消解甚至吸收,以致構成各種修正版的雅各賓主義,這些才是法蘭西政治模式的主要內容,才是他所謂“活生生的法國歷史”。
應該指出,作者這番有關法國政治模式的新闡釋,有著非常明確的法國問題意識,是基于法國自身社會政治的歷史分析。同樣是公民社會,對比一下英國、美國,乃至德國的社會歷史,我們就會發現,它們與法國有著迥然不同的發生機制、社會土壤、歷史傳統和思想基礎。本書的一個理論貢獻,就是富有穿透力地揭示了法蘭西的公民社會是如何從大一統的雅各賓絕對主義原則所籠罩的政治中演變出來的,又是如何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諸如舊瓶裝新酒、激烈對立中的妥協、理想主義的退卻等等,在保守主義、自由主義和激進主義的相互對沖中,把一個多元的“中間體”——法國公民社會,從“極化”格局中擺脫出來的,從而使我們對于法國政治社會的面相有了一個客觀而真實的認識。二百年來法國社會的政治命運可以說是一部公民社會在兩種極端政治訴求的沖蕩中尋求自主性的歷史,盡管雅各賓的政治原則已經不可逆轉地熔鑄于現代法國文化的血脈之中,并成為這個國家的新傳統。因此,討論近現代的法國政治,顯然不是簡單、機械地祛除或斬斷雅各賓主義之魔的問題,而是如何正視它的影響力,并在客觀的法國歷史中發現其變異、催生和融入公民社會的機制,說到底是一個雅各賓原則(激進的革命民主原則)在晚近二百余年的法國社會政治中逐漸“漂白”或轉型為公民社會的問題。
其實,托克維爾等經典思想家在確認法國模式的雅各賓主義原則之際,對于這種激進主義革命民主也并不是一味采取否定的批判態度,而是肯定了法國大革命對于舊制度的必然性與合理性,只不過托克維爾并沒有或也不愿從這場革命的廢墟中挖掘其改良主義的動力。托克維爾呼喚一個自由民主的公民社會,一個來自傳統社會的現代原則,但他卻是不期而然地在美國發現了這種作為人民生活之方式的民主制度,而如何把美國的民主移植到革命后的法國土壤之中,是托克維爾思想的軟肋。或許也正是這個原因,使得他對于法蘭西政治模式的理解呈現出一種理論上的吊詭:在揭露雅各賓主義的暴虐恣意時總是伴隨著對這個革命民主原則之必然性的承認,但他來自英美傳統社會的自由民主觀又促使他對于這場大革命在原則上是質疑的——那是一種社會斷裂和偶然的災難性巨變。因此在托克維爾的理論框架下,一種自主性的法國公民社會是難以建立起來的。
羅桑瓦龍的理論“雄心”,在我看來,就是試圖突破托克維爾的上述吊詭,從法國歷史本身,在雅各賓主義的道路上,拓展出一個法國模式的公民社會。羅桑瓦龍使用了十四章的篇幅,洋洋灑灑的資料剪切法,二百余年大跨度的歷史路線圖,多學科的問題聚焦,無非是要告訴讀者,與英美的自由民主之公民社會不同,法蘭西從它們革命民主的本土出發點上,是可以卓有成效地發展出一個日漸擴張的公民社會的。這個公民社會的“中間體”,與現代社會中的公民社會,具體一點說,與英美世界的公民社會相比,可以說是大同小異,各有短長,盡管羅桑瓦龍并沒有采用比較政治學的方法來對比英美政治模式,但我認為其考察法國模式的理論背后,是有著這樣一種普遍主義的理論預設的。當然,這個普遍主義在羅桑瓦龍那里究竟能走多遠,也就是說,他對于法蘭西政治模式的新闡釋最終能否走出法國例外論的窠臼,目前尚不清晰。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認為這個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的關系問題,是羅桑瓦龍在試圖克服托克維爾思想之局限后所面臨的一個重大的理論挑戰,也是本書的一個尚未解決的問題。
羅桑瓦龍這部書既不是精深的思想史,也不是嚴謹的歷史學,而是屬于具有一定思想解釋力的政治社會史著述,用大量的篇幅和豐富的資料,充分論證了法國政治模式中的核心內容——作為“中間體”的公民社會,確實是在雅各賓原則的藩籬中一步步生長起來,并且逐漸獲得了自主性的品質的。書中挖掘出一些往往被各派理論家們所忽視或錯誤理解的議題,諸如“行會”這個中間體在二百年來法國社會中的升降起伏,法治從烏托邦到實證主義的意義演變,個人自由從絕對主義的極化形態到多元主義民主社會的消極轉變,修正的雅各賓主義如何成為構建法國公民社會的積極性力量等等,這些方面的論述都使人耳目一新。
如果我們沿著上述路徑進一步向思想史的縱深推進的話,羅桑瓦龍的這部偏重于社會史的考察,其實還蘊含著豐富的思想理論內容,至少有助于我們恰切地理解法國思想譜系中保守主義、激進主義和自由主義這三條源遠流長的傳統——畢竟法蘭西民族是一個擅長思想的民族,其公民社會的興起與思想理論的嬗變是相輔相成的。例如,在公民社會的語境下,保守主義就出現了兩種形態,一種是梅斯特爾那樣頑固維護舊制度的所謂“反動的保守主義”,這種保守主義在二百余年的法蘭西政治演變中,對于公民社會的培育乏善可陳,而其依托的王朝秩序早已被大革命打個粉碎,所以就不可能像英國博克的保守主義那樣與英國社會與時俱進,其退出歷史舞臺乃是必然的。但是,法國在雅各賓專制主義的政制之下,在復辟與反復辟的政治斗爭中,還產生了另外一種保守主義,即權威性的自由保守主義,可以說基佐、梯也爾等人的思想理論就屬于這種把革命強權與自由理性結合在一起的資產階級的保守主義。他們與梅斯特爾的封建主義保皇派迥然不同,這種保守主義對于法國公民社會的發展起到了促進的作用。再看自由主義,自由主義在法國是一個偉大的傳統,但是自由主義在法國同樣有兩條截然相反的理論路徑。一種是激進主義的自由主義,這種自由主義在啟蒙運動那里肇始,在法國大革命達到高潮,成為雅各賓主義的一部分,因而變異為“絕對自由”的極權主義。但是,另外一條路徑卻是以孟德斯鳩、貢斯當、托克維爾為代表的自由主義,這種自由主義在公民社會的進程中也面臨著轉型的挑戰,即如何應對法國社會日益增長的經濟利益與積極自由的問題,這種自由主義無法回避羅桑瓦龍所謂的“政治統合性”這個現實境況,他們要在維護個人自由權利的價值基點上學會與集體主義結盟。至于法國的激進主義,我們則應該看到,面對公民社會的日益發展壯大,其極權政治的剛性原則也不是堅不可摧、鐵板一塊的,而是逐漸退卻、趨于弱化,以至于產生了“自由的雅各賓主義”、“修正版的雅各賓主義”,出現了從絕對統治到理性管理的轉變,從赤裸的強權和抽象的個人兩個極化狀態到融入社會中間體的變異過程。隨著工人運動的興起,法國激進主義晚近以來呈現出一種與公民社會合流的趨勢,而自由權威的保守主義和業已與集體主義妥協的自由主義反而共同聯手,開始構建起一種資產階級的后“極化”政治。
在雅各賓原則確立起來之后的二百余年的法蘭西政治路線圖中,在羅桑瓦龍描繪的政治模式的內在理路中,所謂革命民主與多元主義民主之間的歷史對立,其背后的思想基礎是非常復雜和流變的。羅桑瓦龍并沒有深入揭示這些理論之間的聚訟紛紜,而是僅以公民社會為題,從政治社會史的維度論證了這個“中間體”確實是發展壯大起來了,然而為其定性卻遠非那么簡單,或者說,這個“中間體”的自主性直到今天還沒有徹底建立起來,至少在羅桑瓦龍的敘述中,法國公民社會的自主性原則還是朦朧的。我們看到了一個社會,甚至知道了它從哪里來,但是我們還不知道它是誰?向哪里去?我想在當今的世界思想譜系中,這是具有法國特質的問題。這個特質并非羅桑瓦龍獨有,而是二十世紀法國思想家們共同的一種氣質,有時他們非常超前,要做后現代的接纛者,引領著西方世界殺入無人之境,直到陷入虛無主義的深淵不可自拔;有時他們又非常懷舊,固守著昔日法蘭西的文明典章,光榮而獨立,傲慢得忘乎所以,憂郁得涕淚沾巾。
在今天中國的語境下閱讀法國的著作,尤其是閱讀羅桑瓦龍的《法蘭西政治模式》,我感覺我們不必也不可能像一個法國人那樣追溯二百余年法蘭西社會政治的路線圖,研討他們當今面臨的公民社會問題,從這個意義上我更愿意把法蘭西政治模式視為理解現代中國的一面鏡子,由此折射出百年中國的政治路線圖和探討我們當今面臨的民主政治問題。二百余年的法蘭西社會史與百年的中國社會史有著大致的邏輯演繹,盡管我們在進程中總是慢了一拍。在短暫的中華民國早期政治理論與實踐的英美情結破碎之后,隨著“五四”啟蒙和工人運動的遞進出場和占據主導,中國革命就與法蘭西結下了不解之緣。法國大革命的激進主義精神鼓舞著一代又一代中國的革命青年,經過法蘭西雅各賓主義的洗禮,中國斗士們的精神又被源源不斷地輸送到俄國革命更為殘酷決絕的火爐中接受冶煉和鍛造,由此武裝起來的激進革命主義與本土主義的實踐相結合,在這個大地上建立起了一個遠比法蘭西雅各賓主義更為“極化”的無產階級專政的中國政治制度。
對于中國社會來說,走出這個絕對原則,催生自己的公民社會,要比羅桑瓦龍所描繪的法蘭西的上述道路艱難得多。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公民社會的發生才剛剛開始,我們所處的位置還是這部法蘭西政治模式的第一部分,即走出烏托邦,回到公民社會。中國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到今天也才三十余年,而法蘭西則有二百余年了,而且直到今天它還沒有徹底完成自己的自主性構建。也正是因為如此,我認為這部書的翻譯出版恰逢其時,它以二百余年的法蘭西之社會史印證了這個公民社會的興起乃是任何一個“統合性”政治形態所必然要走的歷程。也就是說,這種統合性的政治即便曾經雄霸一時,不可抗拒,但仍然不能維系持久,百年永固,必然要從極化狀態恢復常態,走向公民社會,一個社會性的“中間體”會勢不可擋地從這個絕對原則中突破出來,孕育發芽,開花結果——法蘭西政治模式二百余年的演變證實了這個邏輯,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成果也證實了這個邏輯。
不過,作為中國的讀者,我認為還有另外兩個方面的問題值得注意。第一,中國社會雖然已經融入當今世界的主流,尤其是中國的經濟社會取得了快速的發展,在全球化的形勢下,我們似乎儼然是一個崛起中的大國了,但是,就政治社會以及公民社會來說,我們還處于起步階段。對于法蘭西政治模式,我們目前還不能從一個政治成熟的民族共同體的視角予以品頭論足,那種試圖從政治上對西方模式予以超越的所謂中國獨特論或中國例外論,只能阻礙中國公民社會的發育與健康成長。中國的現代性道路是要靠自己走出來的,這個道路中的“中間體”——公民社會卻不是僅憑超越就能從天上掉下來的,二百余年法蘭西的艱難歷程,其經驗與教訓都值得我們借鑒。近幾年我一直呼吁學界關注西方的早期現代(early modern)問題,其用心也在于此,我對那種解構性的后現代理論之運用于中國政治社會的分析頗不以為然,羅桑瓦龍的這部法國模式論對于我的觀點有所助益,他所勾勒的法蘭西政治社會史,其中心問題就是如何從雅各賓極化政治中走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屬于法國大革命之后的法國早期現代史主題。
第二,同屬于極化政治,法蘭西的雅各賓主義與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法國模式的一元革命民主與中國的無產階級專政,它們之間本質上卻有著天壤之別。從羅桑瓦龍的敘述中,我們欣慰地看到法國已經較為成功地從它的極化政治中走出來,并且法蘭西公民社會還分享著極化政治孕育其生命的襁褓中的光榮,而中國究竟能否從其更為強大的極化政治中走出來,完成社會體制的轉型,且分享我們的革命新傳統之光榮,時至今日這些都沒有解決好,要體察我們的早期現代之路的艱難困苦以及隨時可能夭折的厄運。對于時下那種陶醉于所謂“中國模式”的沾沾自喜和“通三統”的輕浮空泛,我覺得這部著作所揭示的法蘭西“中間體”二百余年的生長是最好的回應:在這些中國學人的眼里,我們的中間體——公民社會何在?
革命的法蘭西曾經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面旗幟,而今它更像一面鏡子,悠悠百年,激越三十載,中國的路怎么走,羅桑瓦龍這部《法蘭西政治模式》或許能夠為我們提供某種理論上的啟迪。
(《法蘭西政治模式》,羅桑瓦龍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