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現象很有意思。近幾年間,我每到一地都喜歡在鄉間轉一轉,發現民間賭風之盛,特別是逢年過節的時候,賭博幾乎成為中國廣大農村最主要的娛樂和社交方式,而且和他們并不算特別富裕的經濟條件相比,很多人賭博上的投入算得上一擲千金。我認識幾個老家的朋友,做做小生意,一年也就是個二三十萬元的收入,但過年打牌出入在好幾萬。我曾經很看不慣這樣的作風,辛辛苦苦掙來的錢為什么要沉迷于賭博呢?這和韋伯的《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所提倡的節儉克制理性似乎背道而馳。
還有人會好奇,賭博不是違法的么?有關部門難道不管么?據我了解,各地公安打擊賭博一直也很積極,即使這樣持續嚴打,賭博還是依舊。我聽一些朋友給我介紹當地民間組織賭場的情形,這些賭場通常是流動性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單線聯系,靠類似雞毛信的方式來傳遞消息,而且還要在聚賭的時候,組織人在各隘口站崗放哨,設置類似“消息樹”的預警設施。
另一個現象也很有意思。就是這些年各個名牌大學EMBA、EMPA辦得非常紅火,一些老板和官員這些年上這些動輒十幾萬、幾十萬元學費的培訓班。而且學費還不是最主要的花銷,特別是讀EMBA還得有很多交際費用,所以讀一個名校EMBA得花上百萬元。我有幾個朋友也在上EMBA,其中有一個朋友甚至連續上了清華、北大和人大三個學校的EMBA。現在據說另一種形式的培訓班也非常火,民校都辦起了“國學班”,這些企業家又來上各式各樣的“國學班”,很多官員也愛上。有的朋友好像上癮一樣,已經上了好幾個國學班,還向我打聽有什么新鮮的國學班?
這兩個現象,看上去有霄壤之別。前者是違法的,墮落的,正常的反應自然會批評這些沉溺于賭博的人,素質差,沒文化,低級趣味。后者是熱愛知識的,有文化、有品位的,是值得鼓勵的。而在我看來兩種現象之間卻有相通的內在機理。它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培育一種“水平型社會關系網絡”。
所謂水平是相對于長幼上下秩序的等級關系而言的,羅伯特·帕特南在它的經典著作《使民主運轉起來》中特別強調“水平型社會關系”的意義,他在比較意大利南部和北部的政治運作,發現由于歷史的統治,“南方著名的諾曼封建專制制度,北方富饒的城市共和制度”(《使民主運轉起來》,江西人民出版社二○○一年版,150頁),造成意大利南部“庇護—附庸紐帶的垂直網絡成了分配公共事務和軟化行政集權的手段”(同上,20頁),人民互不信任,缺乏橫向的合作,其結果是政治的腐敗,公共治理的低效和黑社會橫行。而北部意大利則有普遍的水平型社會關系,人們為公共事務所吸引而不是為個人化的或庇護—附庸型的政治所吸引。這樣的社會關系,更利于參與者分享信息,培養合作精神,進而通向民主和公民社會。
EMBA或者國學班構建的就是一種典型的水平型社會關系。我原來也曾以為我那些愛上國學班的朋友,真是百忙之余有奢侈的學習愛好,風雅得都學起國學來了,還推薦一些書給他們讀讀,后來發現他們還真沒什么興趣看書。我這些上國學班的朋友們坦言,上這些班也不學什么,主要是交朋友。這些國學班和EMBA給他們帶來的最大的改變,就是有一幫各式各樣的同學,一開口就是我的同學如何如何。他們平時是老板、是領導,是權力體系中的一級,就像樹上的猴子,向上看都是屁股,向下看都是笑臉,而同學之間是平等、親密和樂于合作的,這是無論商人還是官員在他們的日常工作中最缺乏的人際關系。
而對于那些鄉間小民,花上幾萬塊豪賭一場,貌似奢靡,相對于打著“飛的”去上國學班,卻是最經濟實惠的社交方式,是韋伯所沒有體會到的特定環境下的算計和理性。我見過一些經常參與賭博的朋友,他們坦白說,自己也并不是特別喜歡賭博,都是要在當地“吃得開”,卻不得不參與賭博。
從某種意義上講,賭博的形式,天然就有利于構建水平型社會關系。
首先,賭博可以最有效地在一個熟人社會中劃出實力相當的兄弟圈子。每一把下注是二百,還是一千,就決定了實力相當的人才能在一起博弈。
其次,賭博的核心道德律令就是愿賭服輸,規則公平,講信用,重然諾。不管一個人平時地位財富的高下,甚至有兄長和小弟的秩序,只要是到了賭桌上,參與者都一視同仁,而且常常表現出和平時不一樣的話語粗野。賭桌上除了輸錢,還會脫衣裳,轉桌肚,在臉上貼侮辱性紙條等等,即使平時地位很高,此時也一律平等。通過這種方式,有特別強調平等和不見外的含義,并表現彼此之間的豪爽、親密。
特別是,正因為賭博是違法的,有一定的危險性,才更刺激了彼此鐵哥們兒關系的“表達性”。高丙中分析過“國家在場”與民間儀式的互動關系:“民間儀式借用特定的符號而讓國家在場……國家有時也通過民眾的代表或其符號讓人民在場。”在中國大陸,政府一直通過告示,宣傳“嚴打”,使得賭博中政府始終以國家在場的姿態出現。這恰使得賭博行為更具有危險和刺激性。賭博比起一般意義上的招待應酬及娛樂活動,有更強的儀式和象征意義,可以更強烈和有效率地宣誓“我們是自己人”,“我們是鐵哥們兒”,“我們彼此照顧”。賭博被公共道德和法律認為是“做壞事”,一般需要在小群體內保密,公開會導致形式不確定的社會懲罰。這恰有利于參與者改變囚徒困境的局面,達成合作解,這樣通過一起做壞事來強化小團體團結。這并非中國特色,也是一種普遍的文化現象。即使在美國名牌大學中,也有大學“兄弟會”通過一起干違紀的事來加強哥們兒義氣的事情。這樣的賭博就可以非常有效地在構建一個親密的圈子,這個圈子里的伙伴都是說話算數,而且不會相互出賣,有充分的彼此信任。我聽到過很多通過賭博結交的朋友是如何仗義的故事。
當然這其中也有一些遺憾,按帕特南的說法在意大利北部一些地區有大量水平型社會網絡是豐富多彩的,他特別觀察到在一些民主發育得比較好的地方,“有許多合唱團、足球隊、鳥類觀察俱樂部和扶輪社……”(同上,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