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閱讀過卡夫卡的人或許都見過一兩張卡夫卡的照片。任何一個凝神靜觀過卡夫卡照片的人都不可能忘記卡夫卡那雙眼睛,正如任何一個用心閱讀過卡夫卡作品的人都不會忘記它的作者一樣。卡夫卡的眼神讓人過目不忘?!懊總€人都注意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深色眼睛,閃閃發亮,令人聯想到它的主人那未曾說出的深刻的思想?!笨ǚ蚩ǖ难劬镉惺裁??有驚恐、有焦慮、有憂郁、有迷惘、有羞澀、有自信、有執著、有深邃……卡夫卡的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有,但你卻無法準確說出是什么,這就像卡夫卡筆下的那座永遠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城堡”一樣,不過,只要你長時間凝視卡夫卡的眼睛,你便一定會有所感覺、有所感觸、有所感動……
閱讀、理解、闡釋、研究卡夫卡的方式多種多樣,我們可以閱讀卡夫卡的小說,可以研究卡夫卡的書信日記,可以瀏覽卡夫卡同時代人撰寫的文章和回憶錄,可以參考那些研究卡夫卡的浩如煙海的著述,但是,還有一種辦法或許更為簡便直接、更為樸素自然,那便是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的眼睛對我們說話。在卡夫卡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一直陪伴著卡夫卡并且深深地愛著卡夫卡的朵拉曾經說過:
無論他在講話還是在傾聽時,他的臉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就是那雙大大的、有時甚至瞪得圓圓的眼睛。這雙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恐懼(有人曾這樣說過),而更像是驚訝。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眼神羞澀。當他說話時,它們就被點亮了……
朵拉曾一度相信,這個世界并不一定要了解卡夫卡,也沒有人能夠理解卡夫卡?!八性噲D理解他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除非他允許你看著他的眼睛,或是握著他的手?!倍淅f的這個“除非”,現在顯然不可能有任何人可以做到了。但是,難道我們就真的像朵拉所說的那樣永遠也不可能了解卡夫卡嗎?甚至我們連走近卡夫卡、接近卡夫卡的可能都沒有嗎?其實,辦法還是有的,我們可以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看著卡夫卡的照片,看著卡夫卡照片上的眼睛,凝神傾聽,看看他會對我們說些什么。
卡夫卡的摯友布羅德在《卡夫卡傳》中提到了卡夫卡兒時的一張照片,特別提到了卡夫卡的眼睛?!耙粡垉簳r照片展示的是個五歲左右的男孩子,身材瘦高,充滿疑問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緊閉的嘴唇顯得憂郁而執拗。烏黑的頭發幾乎垂到眉毛,加深了簡直處于危險邊緣的悶悶不樂的印象,適合于這一印象的無疑是那無力下垂的雙手,而不是那精心選擇的水手服、寬大的水兵帽和手杖?!痹谶@張照片中卡夫卡的眼睛大而亮,充滿疑問、憂郁和倔強??ǚ蚩ㄟ@張照片也引起了許多專家學者的注意:“照片上有一個骨骼強悍的孩子,極度敏感,有點過分修飾,他正在用一種怯生生而又輕蔑的眼神盯著一只鳥,從他那深褐色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他已經被這件事嚴重地驚擾了?!?
英國學者羅納德·海曼在他的《卡夫卡傳》中也談到了卡夫卡童年的照片?!八甑恼掌歉挥袉l的:大約五歲時他的目光充滿動人的畏懼和嚇人的易受傷害——失望、緊張和羞怯。幾年以后人們從他臉上看出,一種保衛系統產生了。面容表情與其說是力量,不如說是抗拒。但是他不再是那么易受傷害了,雖然只是因為他顯得更內向了?!边@里所說卡夫卡五歲時的照片,或許是指那張卡夫卡站立著、身后是一只又像馬又像羊的玩具的照片。卡夫卡右手握住一只羊角,左手置于胸前,握著拳頭。卡夫卡的眼神憂郁而羞怯。這以后卡夫卡眼神中的那種羞怯漸漸不見了,而憂郁則揮之不去。這是否意味著,成年后的卡夫卡的目光已經從外向漸漸走向了內心?
德國卡夫卡研究專家瓦根巴赫在他的《卡夫卡傳》中提到了卡夫卡上中學時留下的一張照片:“他倚在布滿蔓藤的陽臺柵欄上,身體挺得直直的,神情有些窘迫;他身上穿著背心,里面是一件高領衫,脖子上系著領帶,在外面罩了一件外衣,扣子扣得高高的。他的雙臂向兩邊伸開著,細長的手掩映在常春藤中;他的鼻子很結實,嘴巴緊閉著,烏黑的秀發垂在額前,那雙灰褐色的眼睛憂郁、疑慮地注視著觀眾。”上中學的卡夫卡,眼神里依然充滿了憂郁和疑慮。這時的卡夫卡似乎對一切都不滿意,他在日記中寫道:“在我還感到滿意的時候,我就想不滿意,并利用所有的時間和傳統的方法把自己拖向不滿意,現在我想轉圈轉回去。換句話說,我總是不滿足,即使是在滿意的時候?!钡牵簿驮谶@個時候,有一次卡夫卡在同學貝格曼家里宣布:他要當一個作家。貝格曼有一個剪貼本,里面貼滿了他的朋友和同學寫下的字條和一些笨拙的詩,這其中就有卡夫卡最早的文學嘗試,寫作日期是十一月二十日,據貝格曼推算應該是一八九七年,卡夫卡那年十四歲??ǚ蚩ǖ淖謼l上寫道:
人來人去,
去了—— 不再相遇。
卡夫卡一出手寫出的文字就有點“卡夫卡式”的,不過,此時的卡夫卡對自己的文學創作并沒有什么信心,當然卡夫卡對自己的作品幾乎從來就沒有滿意過。
一九一七年,卡夫卡與菲利斯第二次訂婚時照了一張照片,菲利斯端坐在前,卡夫卡貼身站在后面。卡夫卡西裝革履,站得筆直。我們看不見他的右手,他的左手以手背貼在菲利斯的裙邊,似乎并沒有碰到菲利斯。卡夫卡的眼神凝重深邃,似笑非笑,我們猜測不出此時的卡夫卡究竟在想些什么。這張照片中的菲利斯,曾一度被許多人誤認為是卡夫卡的母親,而實際上菲利斯比卡夫卡小三歲。
卡夫卡四十歲時拍了最后一張照片,這張照片被廣泛引用,用于各種有關卡夫卡著述的封面或插圖。這是一張半身照,卡夫卡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卡夫卡一生的總結。這雙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有,唯獨缺少歡樂;這雙眼睛里似乎什么都缺,唯獨不缺少執著??ǚ蚩ǚ路鹂吹搅怂郎竦谋平?,這一回卡夫卡眼睛里沒有了疑慮和驚恐,我們看到的分明是鎮靜和堅定。
密倫娜是卡夫卡的女友,應該說是最能理解卡夫卡及其創作的女友,因為她也是位作家,曾經翻譯過卡夫卡的作品。卡夫卡去世后,密倫娜在悼詞中寫道:
他是個害羞、膽小、溫柔、善良的人,然而他所寫的書則是殘忍而令人痛苦的。他看見的世界充滿著隱形的惡魔,撕裂并摧毀無助的人。他看得太透徹,他太有智慧,以至于無法生活,太柔弱以至于無法反抗。高貴美好的人都是柔弱的,對不諒解、不友善和知識分子的謊言懷著恐懼,他們不懂該如何起身反抗,因為他們已預先知道自己的無助,并在失敗中讓勝利者汗顏。他懂得人們,只有神經無比纖細敏感的人才能這樣懂得人們:一個寂寞的人,幾乎像先知一樣,在眼睛閃動的那一瞬間就懂得了對方。他懂得這個世界,以一種不尋常而又深刻的方式,他自己也是一個不尋常而又深刻的世界。他寫出了當代德語文學中最重要的作品:這一代人的掙扎在這些書中,沒有預設立場的詞語。
密倫娜在最后提到了卡夫卡的眼睛,他“在眼睛閃動的那一瞬間就懂得了對方”。如今我們再通過卡夫卡那雙閃動的眼睛,去探尋卡夫卡那“不尋常而又深刻的世界”。我們終于摸索到了走進卡夫卡內心世界的不尋常的獨特路徑。英國當代著名哲學家和思想家以賽亞·伯林說:
如果你遇到一個人,想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唯一能夠了解人的方法是與他們談話、交流。交流意味著兩個人面對面,看著對方的臉,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聽他說話……
如果你真正希望與人們交流,希望知道他們所思、所感,了解他們,那么你必須理解各種手勢、各種細微的差別,你必須看著他們的眼睛,必須觀察他們嘴唇的一張一翕,聽他們說的話,了解他們的筆跡,你才能逐漸接觸到實質性的東西。
伯林的這番話仿佛是專門針對卡夫卡這類作家言說的。對于卡夫卡及其作品,純粹理論的、技巧的、符號的分析,或許是有用的,但未必是有益的;當你以這種方式走近卡夫卡時,其實你離卡夫卡已經越來越遠。缺少文學感覺和體驗(這似乎是當今研究文學的普遍的正?,F象),你也許還可以閱讀和研究蘭波、魏爾倫、馬拉美、羅布-格里耶、羅蘭-巴特,甚至喬伊斯,但你永遠也無法接近卡夫卡。熟悉卡夫卡作品的人一定熟悉卡夫卡,熟悉卡夫卡的人一定熟悉卡夫卡那雙眼睛??ǚ蚩ǖ难劬σ圆徽f話的方式說話,卡夫卡的讀者以不閱讀的方式閱讀,也許通過這種方式我們反倒更容易走近卡夫卡,聆聽卡夫卡,理解卡夫卡。任何一個有心傾聽卡夫卡,有話要對卡夫卡說的讀者都不妨拿起卡夫卡的照片,凝視一下他的眼睛,在你和他眼睛對視的那一刻,或許比你誦讀有關卡夫卡的千言萬語還要讓你靈魂震顫、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