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觀察互聯網的人士來說,二○一○年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個不平靜的年份。
一月十二日,谷歌(Google)的官方博客上出現了一篇由公司首席法律官戴維·德拉蒙德(David Drummond)撰寫的《對中國的新策略》,表示受到了來自中國的“復雜的針對公司基礎設施的攻擊”,決定不再繼續配合中國政府的“內容審查”制度,哪怕這意味著它不得不關閉谷歌中國。
聲明發出之后,中國在官方英文報紙《中國日報》上,發表題為《一件商業糾紛》的社論,強調官方對此事的定性是商業化的。社論說:“無論是什么原因導致了谷歌可能的行動,這一事件的本質是商業性的,與政治理念無關。如果這家互聯網巨頭有政治價值觀,那它就不應該從事商業。”同一天的《中國日報》上,一幅漫畫把谷歌描繪成正在大哭大鬧的孩子。這與“人民網”在事件發生后的一篇即時評論的口吻如出一轍,這篇由網友姜伯靜署名的文章的題目就叫做《退出?谷歌在撒嬌吧!》。
谷歌與中國的沖突成為此后全球媒體關注的焦點。各路人士紛紛登場評說谷歌的選擇:政治家和外交家在討論這一事件是否會重燃意識形態和“中國威脅論”的憂慮;經濟學家和貿易專家則關心它是否會波及中美貿易和經濟關系,并猜測跨國企業今后在華何以自處;人權活動者借此重提人權問題,抨擊審查制度對全球互聯網的限制;技術人士擔憂黑客攻擊所造成的風險,會不會使“云計算”的迅速增長遭受重創。
把這場沖突看得更嚴厲的人,指稱它為影響未來的“第一場信息戰”,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谷歌從中國市場的敗退是美國信息戰的徹底失敗。不知道言者所稱的信息戰的具體內涵是什么,但谷歌與中國政府間的這場沖突,的確關涉到未來的一個關鍵資源—— 信息。
縱觀信息技術的發展歷程,基本上每十五年會有一個大的范式轉移。一九八○年是個人電腦,一九九五年是互聯網,二○一○年則是云計算。我們正在進入下一個創新周期,會出現前所未有的整套新工具和新應用,如微軟的技術大佬克瑞格·蒙迪所說,隨著數以十億計的“智能”設備聯上互聯網,互聯網演進成為一個威力無窮的計算平臺。就如同此前的大型機和個人計算機一樣,這個新的平臺所支持的應用將徹底改變我們的生活。
隨著海量的信息在這個平臺上被收集、存儲和分析,復雜的模型將被創造出來,這些模型既可能與大型的社會系統相關,也可能專注于個體的行為。人們通過這類模型,可以預測并且形塑人類社會的下一步發展。谷歌的所思所做,正是集中在這一方向上。它宣稱自己的使命是“把全世界的信息組織起來,并使之能夠被普遍獲取和使用”。從全球來看,越來越多的信息以越來越快的速度被傳送到越來越多的人手中,無論是寬帶網、無線通信還是智能終端的普及都在推動這一趨勢。在這個趨勢中,人們不僅強烈要求接入互聯網,而且也渴求隨著上網而獲得未經阻礙和不加過濾的信息。
既然互聯網給予用戶對自己想要和不欲獲得什么以前所未有的控制力,事情就變得很清楚,在有關網絡內容審查和政策監管的后面,存在的是統治精英的利益而不是普通民眾的利益。而開放的信息則是民眾的所求,正如在互聯網上流傳多年的那個著名的口號所言:“信息渴望自由”(Information wants to be free)。
我們這個星球上最不肯退出主導地位的實體—— 國家,當然不會坐視這種趨勢。他們為爭奪信息而斗爭—— 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谷歌宣布了它的非常之舉后,很多人不會把此事解讀為一個亞洲國家和一個西方企業之間的爭吵,而寧愿相信這是兩個大國圍繞著信息時代話語權的博弈。那些寧愿國家消失、有時顯得比國家還有力的群體也把信息視為珍貴的占有物而努力攫?。簾o論是恐怖主義者還是環保主義者,都想越過以國家政府為基礎的傳播通道而讓自己的聲音為全世界所聽到。
的確,如果你仔細觀察國際生活的真正運轉,你會發現這個舞臺的主角已然發生變換。有哪些新的演員在登臺亮相,試圖把自身的邏輯施加給全世界呢?今天我們來評選這個星球上最有影響的五十人,想想看,其中會有多少國家首腦、政府總理和國會議員,奧巴馬可能是最有影響力的國家領袖了,可是就連他的光芒與谷歌兩個年輕的創始人佩奇和布林或者Facebook的更年輕的創始人扎克伯格相比也難免黯然失色。我大可不關心奧巴馬的執政綱領,但當我進入自己已經不可須臾或離的網絡之時,卻不得不向佩奇、布林和扎克伯格頂禮。
人們意識到權力舞臺上的這出戲交接了嗎?需要指出的是,看起來世界的新主人可沒有經過任何普選。他們在做出重大的行動之前會跟政府磋商嗎?這似乎也不是必要的前提。他們按自己的邏輯行事,可能造成巨大的政治、經濟與外交漣漪,乃至于國家政府都不得不出來應對。
到了這一年的年底,一個人和一個網站攪得世界上眾多的國家政府都心神不寧,無論是中國的外交部,還是美國的國務卿,都不能不對其人其行展開自身的遮掩、痛斥或者關懷。掀起外交界地震的這個人和這家網站不是別的,就是朱利安·保羅·阿桑奇以及他一手創辦的“維基解密”(Wikileaks)。
維基解密網站在二○一○年成了敢于和世界上唯一超級大國的國家政權和軍隊對抗的孤膽英雄。早在二○○七年四月,它就曾因為披露美軍在伊拉克操作阿帕奇直升機對地面上的人群開火、造成包括兩名路透社記者在內的十八人死亡的視頻錄像而名聲大噪。二○一○年七月,它再爆驚人之舉,將其所獲得的阿富汗戰爭情報提供給英國《衛報》、德國《明鏡周刊》和美國《紐約時報》進行大幅報道,并在網站上將九點二萬份美國軍方機密文件公開。這是自一九七一年五角大樓泄密案后,美國軍事史上最大宗的情報泄密事件。
事發后,白宮發言人、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以及國防部長相繼出面強烈譴責維基解密,稱其公開這些信息是“違法行為”,可能危害美國國家安全,好像“國家安全”這個詞在被多次濫用以后還仍然擁有某種魔力似的。同時,奧巴馬政府又宣稱泄密文件屬于“過時”或“低級別”軍事報告,果真如此的話,它們又怎會危害國家安全呢?最可笑的是,他們指責維基解密不負責任,說這家網站沒有跟美國政府聯系過;又說鑒于維基解密本身反對阿富汗戰爭,所以它不是客觀的新聞來源。那也就是說,維基解密刊發的文件都是不值得采信的東西。可如果真是這樣,美國政府又何必如臨大敵呢?
如果你去檢查維基解密的Twitter簡介,會看到上面寫的一句話介紹是:“我們打開政府”(We open governments),而地點則寫著:所有地方。維基解密網站的簡述則自稱是一項“跨越多個司法管轄區域的,保護泄密者、記者、活動分子等擁有想向公眾公開的敏感材料的人士的公共服務”。自從二○○六年十二月成立以來,維基解密就在全球致力于獲取、公布和保護這樣的敏感材料,并把自己的工作建立在一個高尚的原則之上:人類共同的歷史記錄必須是完整無缺的;所有人都擁有撰寫新的歷史的權利。
維基解密把自己的信念說得十分清楚,值得在此全文照錄:
我們相信,政府活動的透明導致腐敗的減少、治理的改善,令民主政體更加強大。所有的政府都會因自己的人民以及世界共同體的監督而獲益,而這種監督有賴于信息。歷史上,信息是昂貴的,無論從人類生活還是人類權利方面來說都是如此。然而隨著技術的進步—— 如互聯網與加密術—— 傳播重要信息的風險降低了。……我們相信,不僅需要一個國家的人民來保持其政府的誠實,而且需要其他國家的人民也來監督同一政府。所以,一個匿名的、全球性的用以傳遞公眾應該看到的文件的所在恰逢其時。
可以清楚地看到,維基解密的宗旨一定會令其與世界各地的政府發生沖突。在另外一方面,維基解密所信奉的“所有人都擁有撰寫新的歷史的權利”也使它注定要和現存的新聞機構產生齟齬。紐約大學的新聞學教授杰·羅森把維基解密稱為“世界上第一個無國界新聞組織”。維基解密的整個架構設計就是跨國界的:維基解密的服務器設在瑞典和比利時境內,兩國都有全世界最嚴密的對新聞消息來源提供保護的法律。同時,它也在美國等多個國家設有服務器。維基解密的工作團隊也頗具獨特性:它僅有五位全職人員,目前,公開身份的只有德國的網絡工程師丹尼爾·施密特和創始人朱利安·阿桑奇。來自全球的數百位記者、工程師、法律人士、視頻加密專家,作為志愿者,幫助它維持運轉,許多人僅參加一小部分工作。這樣的架構保證了如果維基解密在一個國家遭到打擊,服務器可以馬上轉到另外一個國家去,令它得以置身于任何政府或法律系統所能染指的范圍之外。因此白宮奇怪地喊叫“它事先也沒跟我聯系”就顯得十分可笑,和一國政府事先聯系了,機密文件還能夠發得出來嗎?
要求維基解密按照國家慣例實行費厄潑賴恰好誤解了何為維基解密:它要干的事情就是無視國家利益發放信息。羅森說得好:“迄今為止,在媒體的歷史上,媒體得以自由報道當權者希望保密的一切,是因為某一特定國家的法律保護這種報道。然而維基解密能夠報道當權者希望保密的一切是因為互聯網邏輯允許它這樣做。這是一種嶄新的東西。”
對這種嶄新的事物政府不知道該怎么辦,傳統的媒體也同樣不習慣。當三家知名媒體——《衛報》、《明鏡》和《紐約時報》拿到維基解密提供的文件拷貝時,它們遇到一個獨特的困境:既無法核實消息來源,也無法阻止這家網站公布材料,不管它們自己是否打算做任何報道。三家媒體唯一能做的是,通過官方來源證實材料的真實性,同時從材料中挑選看上去最可信的部分。最終我們都看到了以兩種形式發出來的信息:具有公信力的傳統媒體所做的經過審核的敘事,以及網絡風格的在線全文,如果三家媒體的編輯有任何膽怯之處或是盲點,全部會被后者暴露于天下。
《紐約時報》在報道前加了“編者按”,其中說,維基解密在向其提供機密文件時,要求它只有在七月二十五日時才能刊發報道(盡管它提前一個月就拿到了文件),因為在那個時間維基解密要在互聯網上公布所有的材料。最有意思的是,“編者按”里有段話說:“應白宮的要求,本報也呼吁維基解密勿在網上公開任何可能引起傷害的材料?!边@里我們看到一種新的力量對比:國家有秘密要守,但卻無力阻止秘密的泄露;無國界的新聞組織決定如何披露秘密;而全國性報紙夾在其中,充當為兩方牽線談判的角色。
你不得不佩服維基解密的出色的基礎設施和做事策略,例如,有意把阿富汗戰爭秘密文件提供給少數幾家媒體,制造市場稀缺性。現在,假如你是一個擁有爆炸性材料的泄密者,你會選擇一家為某國政府的法律所限的報紙呢,還是維基解密?前者可能會被政府所迫,要求記者交出消息來源,而且你給到報社手里的材料可能上網,也可能不上網;而后者沒有固定地址,不懼傳票,還會把所有的東西都上網—— 并且,它還是信息加密方面的專家。
難怪阿桑奇可以如此指責傳統媒體:“我們揭露了不少秘密,但這不是說我們有多么成功—— 相反,這表明其他的媒體是多么不可靠。五個人的小組向公眾公布的秘密比世界其他媒體加起來公布的還要多,這說明什么?可恥!”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維基解密做了一件更加令世界震動的事情:它一舉披露了二十五萬份美國外交密電,這次是交給世界上五家主要的報紙。伊朗從朝鮮手中獲得了中程導彈,可以打到西歐;意大利總理貝盧斯科尼被稱為普京的喉舌;阿拉伯國家要求對伊朗發動襲擊……過去三年來的這些電報令世人對世界外交深藏幕后的折沖樽俎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窺探,其中不乏對領導人的極其坦率的評價,以及對核武器和恐怖主義威脅的非?,F實的評估。多國政要(當然也包括中國)對這些本來見不得光的外交事務的泄露感到尷尬,奧巴馬當局更是使盡渾身解數試圖縮小此一事件的危害。
數量如此龐大的密電令所有外交官都打起了寒顫?,F在,外交圈流傳的笑話是:當美國人進入房間,閉嘴,跟他們什么都別說。可以預見的是,一些國家的關系會受到考驗,而泄密事件對國際事務會產生怎樣的長久后果,現在還很難預料。至少,大衛·布魯克斯在《國際先驅論壇報》上寫道,國際對話會受到損害,“就好像,如果私下的評價忽然曝光的話,我們與鄰居的關系會趨向惡化”。他說,領導人和外交官喋喋不休的交談自有其益處,他們和士兵一起維持了當下的世界秩序。
阿桑奇顯然不認同這個秩序。《紐約客》雜志對阿桑奇的人物素描中寫到他的媽媽,她不讓兒子參加當地學校,因為她害怕“正式的教育會灌輸對權威的病態尊重”。她會為兒子后來的行為感到驕傲。阿桑奇不僅是一個黑客,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老式的無政府主義者,相信所有的統治機構都是腐化墮落的,所有的公共聲明都充滿了謊言。對于如此思考的人來說,暴露秘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如果隱秘的世界充滿了陰謀,那么一切都該在陽光下公開。對國家安全乃至一些個體可能遭到的打擊阿桑奇無遑旁顧,因為他認為密電暴露了美國外交官的貪腐、虛偽和唯利是圖。
觀察美國兩派對這件事情的反應是十分有趣的。右翼人士把阿桑奇叫做叛國者,大罵刊登密電內容的《紐約時報》等報刊。左翼人士認為為了讓政府負責,冒些國家安全的風險也是值得的?!都~約時報》為此又寫了一段“編者按”,其中說:“報社認為這些文件服務于重要的公共利益,其對美國外交的目標、成功、妥協與挫折的揭示,是其他材料無法提供的?!毖韵轮馐?,為了“公共利益”,他們才決定刊發。
這一回,與其說“密電門”攻擊的是各國政府,不如說它攻擊的是保密(secrecy)本身。這是維基解密現在引發最大爭議的地方。一切信息都屬于公有領域(public domain)嗎?國家要想有效地處理事務,或是保證其公民的安全,一定的秘密是否必須存在呢?維基解密的一個根本悖論在于,泄密會導致外交官在今后說話時更加小心,反而阻礙到外交信息的自由流動。
二○一○年初年尾這兩件相映成趣的事件,其實乃是范圍更廣泛的沖突的一部分,這一沖突就是,一個事實上的網絡國家(Netstate)正在崛起,威脅著現有的民族國家。今后幾十年,我們將會看到民族國家的激烈的然而可能是徒勞無功的戰斗,企圖對一個越來越強大的、單一的全球互聯網施加控制。
這就不能不說到主權問題。二○一○年六月八日,中國政府公布了第一份關于互聯網的白皮書,在其中特別強調了“互聯網主權”。這份題為《中國互聯網狀況》的白皮書指出:“中國政府認為,互聯網是國家重要的基礎設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互聯網屬于中國主權管轄范圍,中國的互聯網主權應受到尊重和維護。”這份白皮書可以說是中國政府對早些時候它與谷歌之間不快遭遇的最詳細的回應,它表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外國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在享有使用互聯網權利和自由的同時,應當遵守中國法律法規、自覺維護互聯網安全?!?br/> 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教授吳修銘說,有意思的是,“互聯網主權”的原意和中國人所下的定義恰好是背道而馳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一些美國學者提出,既然互聯網在某種意義上擁有自身的規則與居民(有人為此發表“互聯網獨立宣言”,還有人專門發明了“netizen”一詞),它應該享有某種程度的“主權”。當我們說某個空間是有主權的,就意味著它只服從自己的規則,而不會服從其他國家的規則。中國的互聯網白皮書顯然不同意這種理論—— 也就是說,它不認為互聯網構成一塊自治的領土。其實,在世界上不單單中國這樣想。眼下,大多數國家都認定,網絡公司或內容供應商必須遵守該國法律,至少是當它們在其境內產生了影響力或網站服務器實際存在于其境內的情況下。所以,吳修銘說,中國的“互聯網主權”論,雖然說法直接,但“就是國際私法中一句如實的典型論述”。不過他同時也認為,世界上的主要國家,即便都不承認網絡空間的主權,但它們對網絡作為一種言論自由的平臺還是抱著一定的尊敬態度。
中國學界一種絕不缺乏支持者的觀點認為:主權是一個逐步擴大的概念,從最初的領土到領海、領空,在信息時代應該強調信息主權。就言論自由而言,也有人主張言論自由具有明顯的地域性特征,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在不同的文化傳統背景下,言論自由具有不同的內容。不得不指明的是,這些觀點建立在過時的絕對主權論之上。一個簡單的事實是,絕對的國家主權早已絕對不存在了。
一五七六年,頭腦敏銳的法國律師讓·博丹在他的《共和六書》中首次提出“主權”概念,這個概念后來被民族國家接手,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達于頂點?!岸稹币院螅@種主權理論開始走向衰微。例如,博丹當年將對金錢、信用和財政政策的控制列為主權國家的三大支柱之一。但全球化經濟早已發現了主權國家的“阿喀琉斯之踵”,可以在瞬間之內給任何國家造成經濟地震??梢哉f,在全球共同體內,中國很多人所理解的主權的對內和對外方面的絕對性既不符合實然,也不符合應然,國家實則為一種“主體間性”的產物。
這種“主體間性”因互聯網的發展而更顯復雜。今天,全球性的互聯網正在造就最高等級的地緣政治問題。從谷歌和中國的分裂以及其后的美國和中國政府的反應來看,網絡犯罪、內容審查、貿易和技術政策等交織匯集,共同指向以互聯網為基礎的人類交流的跨地域治理。不僅如此,從“九一一”恐怖襲擊,到混亂的哥本哈根氣候峰會,無一不在證實,互聯網時代不但存在著國與國的博弈,而且“非政府行動者”—— 公司、組織甚至個人—— 都開始通過各種方式介入公共決策過程,傳統的權力界限模糊了。
谷歌,這家象征著二十一世紀全球價值的互聯網巨頭,無疑在力圖成為這一巨大轉移中的主導者。阿桑奇幾乎以單槍匹馬之力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這些靠信息撐腰的世界的新主人手執歷史奔馬的轡頭,他們顯示了國家政府的無能并在某種程度上挑戰著后者的合法性。他們之所以如此氣勢如虹,原因在于他們擁有不同的傳播架構,這個架構是開放的、對等的,為億萬獲得了信息自由流通好處的網民所支持。所以,谷歌的行動,用美國著名的戰略咨詢公司Global Business Network的創始人之一杰伊·奧格威的話來說,不能只做舊游戲中的輸贏看,而應視為一種真正的游戲改變:它意味著政治時代的結束,經濟時代的開始—— 權力正在從總統和總理們的手中轉移到大公司的董事長和CEO手中,很像宗教改革時期權力從主教和教皇手中向總統和總理手中轉移的那個過程。
總統和總理們該怎么辦呢?他們當然可以和董事長和CEO們搏斗,可能尚感覺鹿死誰手猶未可知;然而,他們難以戰勝的是人們對自由的和未經過濾的信息的追求。他們可能一時能夠阻擋住信息的洪流,但從長遠來看,失敗的命運是注定的。原因很簡單:你可以控制你給予人們的,但你無法控制人們主動尋求的。
在此情況下,全球性的互聯網治理理應依賴于嶄新的、以全球網絡社區為中心的體系而不是傳統的民族國家。這是人類面臨的一個關鍵性挑戰:它并不僅僅關乎信息自由,而是關乎我們是否能夠生活在同一個互聯網、同一個國際社區和同一種團結所有人并令所有人得益的共同知識之中。為了實現這樣的目標,最好的方式是讓國家政府退后一步,以便協調和整合各自的不同,積極促進公民社會和企業在全球治理、合作與溝通中發揮作用。
當然,公民社會也不是萬能的。維基解密教導我們的是,各方都要提高自身的責任感。國家不可一廂情愿地想象回到沒有維基解密這樣的網站的日子,而維基解密企圖逃避所有司法轄區的做法—— 雖說,對于挑戰強權的一個小小機構來說,這樣做是可以理解的—— 也使其具有變成不負責任的權力的風險。須知,挑戰不負責任的權力,恰好是維基解密本來的宗旨。最終,我們還是要回到一個根本的前提上:任何不受制約的力量,本質上都是危險的,無論國家、跨國公司還是好斗的無政府主義者,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