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光的房間
我清楚記得那個房間。
那房間里有一家人。爸爸。媽媽。念高中的女兒。
還有一個念小學(xué)的小兒子。
他們都沒穿衣服。
像在水族箱里,在日光燈管的孱弱光照和打空氣幫浦細(xì)微的打水聲的封閉空間里,永遠(yuǎn)不會相撞的、寂靜回游的那些魚。
像盲人一樣睜著空洞的眼,不自然地在那房間里移動。
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個女兒的身體像發(fā)著白光一樣地美麗,她的長發(fā)披垂。相較之下,母親的裸體總有一些暗影分布的印象。我很難想象那個父親(他雖然裸體,卻戴著一只黑框老花眼鏡)如何面對青春如幽谷百合的女兒胴體,在他面前毫不遮掩地晃來晃去(即使隔這么遠(yuǎn),我們?nèi)詴凰既灰苿訒r前胸的那兩粒白皙乳房的搖晃感弄得神魂顛倒)。萬一哪一次,他的那話兒(遠(yuǎn)遠(yuǎn)望去黑黑一小塊)失控了舉了起來那怎辦?
補充一點:我們一致認(rèn)為,女兒白皙如牛奶的皮膚是遺傳自她的父親。那真是個蒼白的男人身軀。相較之下,那母親顯得黃。
那母親總在忙著家務(wù)。我們總在黑暗里,隔著一條街,看見另外那三個人(爸爸、女兒、兒子)的裸體,在暖色調(diào)的燈光中,如櫥窗靜物般展示。可是那個母親很少出現(xiàn),也許她總在我們自那個窗口可以看見的房間之外的房間里忙活兒。事實上以這樣人口結(jié)構(gòu)的家庭而言,這個母親一定如所有其他成千上萬的家庭主婦一般,一邊嘴里碎碎念著“就我這個老媽子做牛做馬伺候你們這些老爺少爺小姐”之類的牢騷,一邊收拾打理著被另外三個人隨意弄亂的房子。
只不過她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全身上下一絲不掛罷了。
我們之中的一個家伙發(fā)誓說,他曾看見那母親在自頸項臂膀背脊臀部一直到兩條大腿這樣全裸的光身子上,系著一條小圍裙。
我們?nèi)恕2?那不騷翻了?風(fēng)情萬種。
是啊,那家伙說,那母親把小圍裙松松系在腰胯,恰好就遮在肚臍下到陰毛叢之間那個位置,他還以為是肚兜呢。后來仔細(xì)看,沒錯,是圍裙沒錯。
(我們?nèi)婺接稚榈叵胂竽莻€畫面:那個豐腴成熟的女人身體,一身膘白地站在瓦斯?fàn)t油鍋前炸雞排。她全身上下毫無遮攔。她把冷凍雞塊沿鍋壁扔進(jìn)滾油里。滋。哎喲。熱油花濺起沾上她的乳蕾。哎喲。沾上她如絲緞的大腿。哎喲。沾上她濃黑的陰毛。我們幾乎可以聞見毛發(fā)被燎焦的臭味……)
也許是這樣才賭氣去系條小圍裙的吧?
另外一回,另一個家伙不曉得從哪弄來了那家人的電話。我們遂一群人擠在體育館的公用電話邊,按著號碼撥了過去。
喂。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我們都聽見了。是那個父親。
拿著話筒的家伙把話筒丟給旁邊的人,大家嘻笑著。再丟給另一個人。像傳橄欖球。
再丟。最后傳到我手中。
喂?喂?
全部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一群穿卡其制服剛變聲的家伙。站在體育館走廊另一端的陰影里。電風(fēng)扇葉在我們頭頂交換著暗和更暗的黑影。
喂?
腦海里浮現(xiàn)一個像受難基督一般慘白的男人軀干,黑密的陰光下垂著一個也像被漂白過的陰囊。那樣站立拿著用彈簧線連接的電話聽筒。
變態(tài)。我從齒縫輕聲地說。
沒有回音。男人一定面露困惑地把電話拿離耳朵,隔著一段距離看著吧?
那樣溫和軟弱的一張臉。
后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那個樓梯間了。
我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何所有的人盡皆散去?是大家終于對這樣凄風(fēng)苦雨地等候開始迷惑?一堆人捱擠在黑暗中喂蚊子,且時不時得提防著刻意換上球鞋腳步如貓的教官猛然出現(xiàn),只為了隔著一條街遠(yuǎn)遠(yuǎn)盯著那樣一棟大樓其中一扇窗子里,一家人光著身子卻什么猥褻的事情都沒發(fā)生?
我不得不窩在那丟滿煙屁股、啤酒空罐和原先裝鹵味只剩下醬油辣椒醬的空塑膠袋的校園死角,在那個黑暗的觀眾席里。我身邊的那些無聊人渣,是在某一次一哄而散后從此不再出現(xiàn);或是逐次地,一個兩個三個……在放學(xué)后找到別的樂子,那樣地趴在窗邊的人愈來愈空松……
總之,最后便只剩下我一個人含情脈脈地盯著那一家人。而且這樣的“觀眾席只有一位老戲迷安靜地待著觀賞”的辰光又持續(xù)了好長好長一段日子……
那家人恍若無覺地裸身在那流瀉著光的房間里走來走去。
時日耗蝕,光影挪移。我變得愈來愈怪。
雨季來臨時候,樓梯間所在的那幢老式日式建筑,會在木頭梁柱的天花板上面,繁殖出大批的白蟻。黃昏天色漸暗而街燈亮起,它們會一整批地跑出來,在任何有光源之處跳著死亡之舞。它們把翅翼褪去,像是奇癢無比地在那塵土遍布的樓梯間四處掙爬。它們圍著樓梯燈環(huán)飛時,弄得鬼影幢幢,讓我以為自己長了眼翳什么的。
我亦記得我在寒流來襲的夜晚,全身骨節(jié)喀喇喀喇顫響,猶盯著對街的光之中的房間,為那一家人在那樣叫人發(fā)狂的低溫里,竟仍舊光著身子泰然自若地生活如昔,感到不可思議。
炎夏降臨時學(xué)校同時放暑假。我已忘了以我當(dāng)時一介高中生,是用什么借口在每天黃昏匆匆離家,趕赴那空無一人的空曠校園,如何通過校門口門房的盤問,然后氣喘吁吁地爬上五樓樓梯間,在蚊蟲包圍叮咬下安心地看著光里的演員們一絲不掛地演出。
或有人問我,在那樣漫長耐性如同天文學(xué)家盯著熟悉無比的星空,想要發(fā)現(xiàn)千百年來被其他天文學(xué)家疏忽漏看之新恒星的觀看歲月,可不可曾看過這一屋裸裎生活的家人,上演過任何香艷甚至變態(tài)的……亂倫戲碼?在那樣因黑與光的觀看關(guān)系,在那樣因重復(fù)搬演而使一切動作變得緩慢遲鈍的畫面里,那個裸體的母親做了什么?那個女兒做了什么?那個父親做了什么?那個小兒子做了什么?
請恕我嘴笨辭窮不足以借由某一強烈沖突之戲劇畫面——究竟那是隔著一條街的無聲演出——描述那如同翻頁循字碼序列逐句逐行辨識,由點滴細(xì)節(jié)沉淀累積成的一個朦朧整體之印象。在那樣的光源之中,所有身體之間的關(guān)系僅僅是一次構(gòu)圖。因為我聽不見那構(gòu)圖當(dāng)下的他們的對話,所以亦無從將其中任何一次獨立的構(gòu)圖,妄自判斷為之前或之后其他無數(shù)次他們在其中關(guān)系之因果。
舉例來說,我亦曾經(jīng)在那漫長觀看的歲月里,有那么幾次頗費猜疑地看見他們四個人之中,其中兩人不在而只剩兩人獨處——請記住,他們?nèi)允锹闵硐嘞颉獣r的演出:譬如說,女兒和小兒子不在時,我曾看過那對父母,平和慵懶地,連脫衣皆不必地,就在那光亮的客廳里交尾。那樣遠(yuǎn)距地觀看,所有身體銜接在一起的劇烈搖擺或色情意涵皆被柔化了。你只會感情豐富地為他們高興,喔,終于有一個獨處的時刻。他們甚至不到臥房,也不拉上窗簾,你可以想象他們有多珍惜那空挪出來的一分一秒……
請容我抄錄一則新聞(2001.3.13.中國時報·社會版·朱虔/竹市報道):
轟動竹東地區(qū)的買兇殺夫案,婦人廖日紅對先生未將名下價值千萬元的不動產(chǎn)過戶到她名下,心生不滿,竟起買兇殺夫之念以取得遺產(chǎn)。
經(jīng)與友人許雙銘商量后由許出面,邀集許的兄弟許雙郎、友人鐘振豪、古炯雄及彭開慶等人謀議殺害廖婦的先生,代價在新臺幣五十萬到一百萬之間。這五名被告即自一九九九年五月間開始,先后以假車禍、縱火、砍殺、下毒等方式加害被害人直到是年十一月。
但他們假車禍時下手太輕,被害人雖受重傷經(jīng)送醫(yī)急救幸免于難;于被害人家中廚房趁被害人熟睡時縱火,被害人被嗆醒逃出火場也沒事;趁被害人酒醉時動手砍殺他時,兇嫌有人看到血就昏倒,仍未得逞;買毒蛇取毒液欲注射被害人體內(nèi),兇嫌不敢取毒;將農(nóng)藥注入藥丸中給被害人服用,但被害人不喜歡吃藥,一樣沒用;改變行兇方式至少六次。
在無法得逞后,是年十二月間,廖婦又與兇嫌廖世忠談及此事,廖嫌與廖婦謀議以一百萬元代價殺害被害人,廖嫌乃邀約被害人喝酒,將他灌醉后帶至新竹縣竹東鎮(zhèn)竹林大橋下的僻靜處,將被害人燒死并造成自焚假象。
案經(jīng)檢、警偵辦發(fā)現(xiàn)并非自殺而有他殺之嫌下,深入偵辦,并抽絲剝繭,理出線索而偵破,逮捕上述七名被告移送法辦,并依殺人罪嫌提起公訴。
說實話我看了這則新聞?wù)媸求@愕莫名。“這是什么玩意兒?”真的是把下巴突出盯著報紙。姑且不說那負(fù)責(zé)第一波狙殺的五個笨殺手,光那個屢殺不死的被害人——當(dāng)然他最后終于是變成一具焦尸——可是那樣連續(xù)性的殺戮,那樣變化手法讓人眼花繚亂對那具身體的摧殘:用車撞、火燒、刀砍、注射毒液、藥丸下毒……你幾乎可以聽見第一次撞擊他肋骨脆裂、火燒時他的肺泡燎焦爆破、刀砍時鋒刃入臀骨的咔嚓,或是毒液在他血液中腐蝕器官……的各種聲音,可是他居然像個道具一次一次被他們失敗的各種方式給實驗著。亂像好萊塢電影里那些怎樣砍劈爆破都不會死的機器人生化人未來人……
我困惑的是,怎樣的一種意志,可以讓那個妻子,在一次一次的狙殺中,看著那個身體僥幸余生且留下傷害痕跡而慢慢退縮成一種靜態(tài)的求生之舞。為何不曾在心底閃過一絲疑惑(或悲憫或疲憊):“是否他命不該絕?”是怎樣的意志讓她仍直盯著那在刀斧藥火攻擊下傷痕累累的呆滯生命,持續(xù)再下狙殺令?
那個妻子的內(nèi)心,是什么樣的一種景觀?
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事?
懸惦。懸宕。等待。
刻意地秘而不宣形成焦灼。
有一個人,在深夜回家(他家在郊區(qū)一座山丘上荒頹老舊的平房社區(qū)內(nèi)),發(fā)現(xiàn)他的鎖壞了。他的鑰匙插進(jìn)鎖孔內(nèi),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動彈不得。這副鎖半年前他換裝時,那個鎖匠還夸耀說這鎖即使是專家來開,只怕也要開半天哦。他開車去距山丘社區(qū)有一段路的市鎮(zhèn)找到鎖匠的店。鎖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他按電鈴。鎖匠咕咕噥噥地開門。他告訴鎖匠那鎖發(fā)生的狀況。這么晚了。鎖匠抱怨著。是啊,但是是鎖匠推薦的鎖。鎖匠不去幫他把那鐵門撬開,這么晚他還沒地方去呢。
好吧,我搭你的車去。鎖匠說。
他載著那個從睡夢中被挖起,乃至于厚框眼鏡下的雙眼青白凸出的倒霉鎖匠,開車穿越那黢黑膠著的夜間公路,如同我妻子臨盆那晚我們駕車穿越的那般夢幻景境。
那個鎖匠在他的鐵門前弄了半天。他把鑰匙插入鎖孔,用老虎鉗咬住鑰柄,來回咔咔轉(zhuǎn)動。當(dāng)然他的手法十分輕巧,讓人聯(lián)想到靠某些奇技淫巧讓女人神魂顛倒的登徒子——實在與他那張乏味無表情的臉無從連接。
他們是借著門燈照明。鎖匠轉(zhuǎn)鎖的手奇異地拉長映大在旁邊的鐵格窗上。他們靜默不語。鎖匠單調(diào)固執(zhí)地轉(zhuǎn)著鎖。他站在鎖匠身后抽煙。
鎖壞了。鎖匠終于放棄,說:可能是里面的鋼珠松了,脫落了,使得這個鑰匙明明插進(jìn)去了,可是帶不動那個插銷……鎖匠向他解釋著那鎖的構(gòu)造。
怎么辦呢?
是啊,怎么辦呢?這么晚了。也不可能找鐵工來把整個鎖破壞了……
像是賴皮要他負(fù)全責(zé)一樣。我不信你的開鎖技術(shù)就只有這兩招而已……怎么辦呢?
是可以試試看從這個門縫塞個軟尺或電話卡進(jìn)去……鎖匠終是經(jīng)不住激……前面的防盜鎖幾轉(zhuǎn)已經(jīng)轉(zhuǎn)開了,反而只剩最后的卡榫……只是這個縫實在太小了。
他從身上掏出了電話卡、KTV貴賓卡或名片,但鎖匠將之往門縫里塞,不是太短就是太軟折彎了……
如果有一把塑膠尺就好了……那種十五厘米、小學(xué)生用的,可以拗折伸進(jìn)去又不會斷……
于是他們決定讓鎖匠留在門口繼續(xù)開鎖。他開車到市集上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超商去找看看可有那種小尺……
那樣在漆黑如夢的夜間公路上孤獨地駕車,逆向而來跑縱貫線的十輪卡車遠(yuǎn)光燈束,像砸破擋風(fēng)玻璃那樣迎面襲照。光束會錯的短暫時刻,他完全置身在全盲的狀況中……
他走進(jìn)那家便利超商。那里面像深夜的水族箱內(nèi)的光照。柜臺內(nèi)的工讀女孩,用失明者沒有焦距的茫然眼神瞄了他一眼。電鍋里茶葉蛋鹵汁的滾沸聲、影印機自動暖機的輕微顫音,或是工讀女孩開得恁大的夜間音樂廣播……
他走近柜臺……他這時發(fā)現(xiàn):女孩的鼻梁很挺,臉頰輪廓過窄,兩眼很大很美但分布在臉盤上方的比例卻有些開……整體讓人有種隨時咀嚼保持警戒狀況的草原水鹿的印象……他知道隔著這個潔亮空間對角的上方,有一臺監(jiān)視攝影機正記錄著所發(fā)生的一切……
有沒有賣尺?
女孩指給他看擺放文具的架柜。
牙線。透氣膠布。保險套(五六種不同價位和牌子)。驗孕筆。化妝棉。快干膠。信紙。他在那些毗鄰擠塞了各種暗喻可能的瑣碎物件間找到了鎖匠交代他的那種尺。
如果女孩突然開口問他:“干么在深夜跑來買這種尺?”
“因為……”他要如何回答?
因為我的鎖壞了我不得其門而入有一個鎖匠正在那邊開鎖他需要一把尺也許可以從鐵門縫隙插進(jìn)去。
“因為……我太太。”他說。
故事從那里被撬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們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止是一道壞掉脫珠的鎖。一個匿蹤在一棟醫(yī)院的臨盆時刻的妻子,一個更改命運喊停時間的神秘咒語。一個像深海潛艇般,哀慟逾恒的隱藏愛欲……
十五塊。女孩說。什么都沒問。收銀機列印發(fā)票價目的嚙咬聲。
他走出便利超商。上了車。發(fā)動引擎。發(fā)現(xiàn)尺還呆在右手拳心。
現(xiàn)在是幾點了呢?
在下一個彎口,迎著逆向而越線的巨大十輪卡車。那個司機瞌睡了,和漫淹而下燦爛奪目的白光同時——這次不是錯覺——他聽見金屬無比柔軟的變形折疊的聲音,和他自己骨骼內(nèi)臟不同部位以各種不同音階爆裂的細(xì)膩聲響,一種焦臭的味道一種粉紅色汽油像葡萄柚汽水那樣清涼芬芳的揮發(fā)氣味。
……
事實上,那是我惟一想描述的畫面。
那個鎖匠,在茫然無知的狀況下,持續(xù)在那副壞掉的鎖前,咔啦咔啦地轉(zhuǎn)動著鑰匙。有一瞬間他心里想著:萬一我在他買尺回來之前突然把門鎖打開了呢?
或是萬一此刻有好事之鄰,受不了他已持續(xù)許久(他確實開始困惑那家伙買把尺為何如此之久)攪弄鎖孔內(nèi)齒械珠鈕的金屬聲響,報警將他當(dāng)做偷兒現(xiàn)行犯逮住……當(dāng)然只要那家伙回來了,一切就不辯自明了……我是因為……我只是……
那個畫面。門的里面,被某種壞毀故障的什么禁錮,你永遠(yuǎn)無法知道那靜止時刻的里面擺放著什么……而這一切肇始的、把你帶到如此處境的、以一些挑釁或求援的處境將你拖下水的……卻在想象邊界之外的、夢境般的變形公路上,開著車遠(yuǎn)去……愈變愈稀薄……乃至人間蒸發(fā)……
只剩下你孤寂地蹲跪在這壞鎖前重復(fù)著轉(zhuǎn)鑰匙的動作……
我的妻子消失之后的那半年間,我慢慢養(yǎng)成了一個星期有幾天到岳父岳母家和他們共進(jìn)晚餐的習(xí)慣。一開始這是件痛苦的事:妻的父親是個沉默而威嚴(yán)的人,一般說來他不喜歡有人在餐桌上大放厥辭。婚前婚后我有幾次因不理解那樣一家沉默地圍坐在飯菜前,只聽見彼此咀嚼的聲音的情形,忍不住找些笑話來暖場,卻遭岳父以短句或不以為然的表情制止。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之與妻家的人難以熱絡(luò)交談,實肇因于我那一口外省聲腔的說話方式(我不會以河洛話快速交談)。妻曾說不會啊我印象里從小一家人在飯桌上常聽父親對政局或生意上的事大發(fā)意見或牢騷。或許是我的存在造成他們的輕微緊張。我遂在妻族中成為一沉默之人。
妻剛消失的那一陣子,我與她的家人們處于一種奇妙的緊張關(guān)系里。妻的母親大約是怕我寂寞,有幾個晚上會要我去家里共進(jìn)晚餐。說實話,我那樣坐在他們之間,和他們一道拿著碗筷咀嚼,整個人更有一種失重漂浮的奇幻之感。從前我在妻家感到這種喘不過氣來的氣氛帶來的沮喪時,就會在這一家人里找尋妻的臉。她也總是同時望著我,擠出一個抱歉害你受罪的鬼臉。如今我茫然地在他們的臉上逡巡(他們各自的五官里多少都有一些妻的特征),妻卻不在場。我確實是因為那個女人才與你們有關(guān)系的啊。我在心底孤寂地大喊。
妻的母親總是淚眼汪汪。我不曉得她有沒有在暗中怪我(是我把她女兒弄丟的不是?)。我因為失去了妻而整個人缺了一塊,他們亦因失去了女兒而缺了一塊。于是我們害羞、陌生而別扭地互相靠近,想拼湊出一個關(guān)于妻這個人的模糊輪廓……但其實我們是接合不起來的。
有些時候妻的父親不在,其他的家人恰也外出,妻的母親會拉開餐桌的長橢圓靠背椅,和我一人坐一邊(有時我陪著她剝豆莢;有時她會自個兒煎一條魚,拿筷子在那兒挑腮剔骨地吃著),漫無邊際地聊著。
最初她會回憶一些妻小時候的事情給我聽,有些我曾聽妻說過,有些則沒有。不過都是些很難令你印象深刻的瑣事。像是有一回他們出門,那時還未上小學(xué)的妻,竟然爬上浴室的洗手臺,又跳又唱的。結(jié)果洗手臺掉下來摔成碎片,妻的腳踝被拉開好大一個傷口,整個浴室全是血。大姐一進(jìn)去馬上昏倒。妻后來被送去診所縫了八針。諸如此類。像是在那樣的狀況那樣的關(guān)系里只能找那樣的話題。
不過后來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在向我發(fā)牢騷:發(fā)我岳父的牢騷,發(fā)妻的大嫂的牢騷,發(fā)妻的小妹的牢騷……我之前常聽見妻拿著電話聽筒唔唔嗯嗯地聽她母親發(fā)牢騷。我總不能理解是什么樣的內(nèi)容可以讓她們一聊兩三個鐘頭。妻的眼神總流露出一種重復(fù)固定勸慰之辭的茫然呆滯。現(xiàn)在那些內(nèi)容和我如此貼近。我總有一種窺人隱私的羞赧或不適……
那樣的心情,好像小學(xué)生物課,老師要我們拿洗凈的空玻璃瓶,盛水裝進(jìn)農(nóng)田里休耕后的枯稻桿,瓶蓋封緊(不知為何,我記得大部分人的玻璃瓶都是廣達(dá)香肉松、阿華田或是大瓶金蘭醬瓜的空瓶),放了一個星期后,原先的一瓶清水會變得悠忽渾濁。老師要我們用乳頭滴管吸那瓶里的臟稻桿汁滴在玻璃片上,用顯微鏡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原先你以為靜止透明的世界里,原來浮游著像馬戲團(tuán)或兒童樂園一樣人山人海的變形蟲、草履蟲或是各形各狀的單細(xì)胞生物……
那樣地在暗褐色渾濁的懸浮液里,有一些你驚愕陌生、兀自伸縮彈跳的小物事擠在那同一空間。它們?nèi)绱斯援悾行┗踔帘轶w還發(fā)著一種螢光……
妻的母親告訴我,交際舞是一種最臟的活動了。她說你別看那些男的女的穿得那么高尚,其實一支舞下來,身體上能碰能摸的部分都碰遍了摸光了。她說那些沒事跑去舞廳跳舞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像你爸爸(她指的是我岳父)那一陣子迷交際舞,說是運動,欸,我不是傻瓜耶。男女的事我多少也懂一些。男人這種事是瞞不了自己老婆的。眼神就不對,沒事躲到小房間小聲講大哥大,晚上搞到半夜回家,一回來上了床就縮著身子往墻壁擠……
我記得妻告訴過我,她少女時期曾在她母親的皮包里翻到一個鑰匙鏈,那是一個小銅脾,上面雕刻著九組男女以九種不同體位(立姿、坐姿、男上女下、男下女上、六九式……)的交合圖案,精巧可愛,看得她面紅耳赤。而眼前這個女人已是個老婦了。
在那樣失重漂浮妻不在身旁的時光,我的身邊隨著內(nèi)在精神愈往黯黑無光的深處下墜,反而愈常出現(xiàn)貌合神離不聽使喚的情況。
像夏日的整片草地,如此刺目的鮮艷光度,你卻可以聽見那下面無數(shù)個分布點窸窸窣窣的“生之欲念”的聲音。
(我?guī)缀蹩梢钥匆娔Щ蟮哪槪哼@個故事是怎么搞的?您的妻子怎么“不在”了呢?這一切仍是在待產(chǎn)房里那個嬰孩的夢里嗎?還是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的“現(xiàn)在”是在何時?是在那次生產(chǎn)之前還是之后?這個故事的終點是在哪里?是造成一切皆空缺的死亡嗎[那個房間]?還是那間醫(yī)院?還是那幢迷宮般的大飯店?……)
那時我遇見了一個女孩。(妻不在場的時候)
(妻到哪去了?她仍留在那間產(chǎn)房嗎?還是她無法如你自由穿梭時間的折縫,她帶著她笨重的無法按停或喊快喊慢的“日常時間”,在那里面冷漠疲憊地老去?或是——您痛苦地舉起手掩住臉——這是一個冥妻或亡妻的故事?)
我不記得是在什么情況下遇見那個女孩。似乎從我認(rèn)識她之初,她便坐在我對面了。
(或許這就像那些老套的雙面故事:你遇見妻還沒老去前的少女時刻?)
我差點做出對妻不貞的淫蕩情事。
你總是無法適切地知道:怎樣的開啟,怎樣的告白,怎樣地況描自身,怎樣愛液盈滿深陷其中之后又可全身而退不至被悔恨猜疑反復(fù)嚙咬。
像那只狒狒臉麋鹿身的豬神。足蹄踏過香花裊裊升起繁茂綻放。但離開后,印痕凹陷處只剩生命周期過度耗盡的枯灰敗絮。
你向女孩描述那個隔街的裸體劇場。
而你的妻子正在你身后的生活劇場。
(她是否帶著你們的孩子在那扁平的畫面里目光灼灼地看著你的演出?)
你想告訴女孩一個珠寶商的故事。那個珠寶商這樣對著那個有一對母鹿眼神的女孩說:你是那么地美好。如果在我更青春豐華時遇見你,或是待我更老去更睿智更迷人時遇見你……如此操弄時間,只是為了夸耀那句品鑒話語的分量。
你向女孩描述那個隔街的裸體劇場。你描述那一家人:裸身的中年父親,裸身的母親,優(yōu)美白皙軀干的姐姐,和一個半小孩半少年形體的弟弟。你描述著隔街的這一邊,是被那人體如此簡潔地在一觀看位置里活動而給驚呆的一群高中男生。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對女孩喟嘆著。我多久不曾想起這件事了。那像櫥窗里用投影燈打光的不同形態(tài)的裸體,對那些喉結(jié)初凸對自己身體發(fā)出的酸臭如許鄙棄的青春期男孩來說,是怎樣一種無法去反復(fù)翻看,無法以想象力穿透拆解的耀眼景觀。那是怎樣的一種自暗處窺望的、既璀璨又恬不知恥的一幅色情圖畫!
直到許多年后,你想起那幅圖:在光中裸裎行走自如的一家人,和另一邊匿藏在黑暗中的那群男孩們正窸窣改變的身體。
你恍然大悟:那像是在向暗影中的窺看者搬演著“活生生的生活本身”。那些抒情停頓的時刻。你在做這樣描述的時候,嘴里有一種酸苦的臭味。你有一種意圖描述一座水銀鏡城,但在描述的當(dāng)下所有的語句全像遭了瘟疫的麥梗,整片灰白萎頓的無力。你想起很多年前你亦如是向那時猶年輕美如春花的妻描述著那個裸體家族。
女孩睜著美目專心聽著。你抽顫地發(fā)現(xiàn)女孩比年輕時的妻還要美。這怎么可能?你突然臉紅起來。你突然心痛地想起自己有好多年不曾想起,妻猶是少女時笨拙痛苦地半拒半迎,或是不知如何自處地,初次被你褪去衣衫的生澀時光。
你打探了女孩的年紀(jì)。女孩比妻要小六歲。但你已可清楚分明地看著眼前這個精巧輪廓仿如手工打造的美麗姑娘,端著的可是她腰腹下那一對成熟的蘊吐出濾泡的完美卵巢,和黃金小屋般的年輕子宮。她的乳房,像你已消逝記憶在手指的、妻初初被你握入掌心的孱幼乳房。
你多久不曾再嗅及那年輕腥濕的處女氣味了?你知道女孩在和你調(diào)情,以她所知所習(xí)的全部想象。女孩其實聽不懂你話語轉(zhuǎn)折處那些自以為聰明詼諧的意象或雙關(guān)語。但她認(rèn)真地聽著。
你想起無數(shù)個睡前,你就當(dāng)天發(fā)生的人事,在一個處境中的畫面,倒帶、慢轉(zhuǎn)、反復(fù)播放……分析某某和某某的緊張對峙;另一個某某在一旁不動聲色卻暗中下毒……這樣時日重復(fù)地對著常已睡去而發(fā)出輕微鼾聲的妻訴說。就像那些女孩們口耳相傳的“同學(xué)會之狼”。高中的同學(xué)會,甚至更早,初中的同學(xué)會。某一個家伙,其貌不揚,他從前就是個不引人注意的家伙。可能胸廓比一般男人寬(他私下有練身體的習(xí)慣),可能眉骨顴骨較突出,可能喉結(jié)像杏桃一樣大。
某一次的同學(xué)會,按例是女多男少(男人不到一定的年紀(jì),通常是處于事業(yè)無成的沮喪狀態(tài)),女孩們鮮衣怒冠各別苗頭地來了。尖叫、詫笑、不真誠的贊美……這一類的場景。有些從前的死黨幾乎是十幾年來第一次碰面或說話,她們根本忘了十幾年前是為哪樁小事竟忍心互相決裂。她們訕訕地在避開眾人的落單時刻找話來搭。
你好不好?
什么時候?
這些年。
一開始很不好……后來稍好些了……結(jié)果又很糟……后來又比較好一點……最近又很不好……
我那時對不起你。
我恨了你好多年。
這一類的對白。然后在同學(xué)會結(jié)束之后,她們會留下各自的聯(lián)絡(luò)電話和較方便的時間(其中某一個通常有了體面的丈夫和小孩),她們會在之后相約去福華、遠(yuǎn)企喝個下午茶或逛街什么的。但通常幾次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這里說的“同學(xué)會之狼”,那個其貌不揚的家伙,他總會在某一次的同學(xué)會之后,開始成為傳言中的魅影幽靈。“某某和那個某某某現(xiàn)在在一起了。”你們總是不能置信。某某不是當(dāng)年班上的第一美女嗎?她不是那種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在時間之外恒止不動的美麗人兒嗎?許多年后做一個調(diào)查,班上的男孩們絕對會臉紅地承認(rèn)當(dāng)年確實都把美麗的某某作為自己年少笨拙手淫的靜美圖像……美麗的某某,應(yīng)當(dāng)是像“貧苦山東兄弟湊錢推舉誰去參加世界比屌大賽”那樣的笑話,是屬于遠(yuǎn)離了我們這個班級后,像貢品貢獻(xiàn)給這個社會更權(quán)豪稱頭足以搭建童話延續(xù)的男主角……
怎么會在很多年后,被這個平庸猥瑣的家伙給回鍋享用了呢?
事情不止于此。像用草繩串起毛蟹……一、二、三、四、五……傳言開始變得紊亂。那個某某某和某某某后來也好像和某某某有一腿。后來又變成是某某某。雞飛狗跳卷進(jìn)艷聞里的全是當(dāng)年班上各立山頭的美人兒。電話間的流言。姐妹淘間的喊話。懺悔的啜泣。共同孤立某人。無聲的深夜電話……
怎么一回事呢?(怎么不是我?)這些美麗的女孩,怎么會為這樣一個畏首畏尾一臉窩囊相的家伙顛倒癡纏呢?你一方面想著確有些窩囊廢,只能吃窩邊草看似無害伺伏在那些特別容易陷入低潮的女孩身邊,廝纏濫混,總有些陰暗混沌的東西可能被喚起……但總是不能明白,那些女孩們?yōu)楹稳绱巳菀咨香^?
后來你知道那一切皆因時間的幻術(shù)。
我記得你的事噢。
誰禁得起時間頻頻催喚,過往畫面滿懷眷愛地來回復(fù)返?能不對曾記住自己燦爛時光的眼睛滿懷感激?
像被召喚去作證。(那早已衰老下垂的奶子?)
真的嗎?我真的曾經(jīng)那么美嗎?
我向女孩要了她的生辰命盤。
女孩本命坐巨門于巳宮(巨門水克巳宮火且為金的長生之地所生,則為平地),且巨門化祿。逢天空、地劫、天馬入命。遷移宮為太陽在亥(陷地)化權(quán)。財帛宮為天機在丑(陷地),但逢左輔右弼同坐。宮祿宮則為天同祿存坐酉。福德宮為天梁在未宮(旺地)。夫妻宮為太陰在卯(為羽地),火星同度。
這樣的一張命盤。你不禁皺起眉來。女孩的那張像母鹿削窄的漂亮臉孔浮現(xiàn)出來,然旋即模糊隱滅。所有的桃花星皆不在位。這是怎么回事?紫微斗數(shù)對女子的品評,有幾顆星曜充滿色情臆想:火鈴女子外型艷麗(火星屬火,離卦,為明麗),聲音清脆,潑辣魅人;太陰女子(五行屬水)體貼多情,輕聲細(xì)語,是典型美人;破軍女人大眼桃花,傾國傾城;文曲多情,為清純桃花;天梁孤傲悶騷;貪狼泛水桃花,眼睛細(xì)長,為第一淫星,濃脂蜜粉,衣香鬢影;廉貞冷艷善妒,難哄上床然一旦迂回誘引又遺棄,則會目睹一場天崩地裂,瑰麗絕決的毀滅景觀(我的一位精研斗數(shù)的朋友對我發(fā)誓:馬爾克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里,阿里薩是貪狼男,費娥米納絕對是廉貞女);天姚女子“招手成親”,右相書云“心性陰毒多疑恐,崇尚華麗風(fēng)雅”,生殖力強,難免風(fēng)騷……
紅鸞、天喜為正桃花。
紫貪守命,性欲索求無度,終落紅塵。
巨門、文曲同宮,水性楊花。
太陰陷地加煞,為人偏房。
女命紫微在子宮加煞,美玉瑕玷。
……
命理相書一頁一頁翻去,各種關(guān)于桃花女人的意淫想象與暴戾評句交錯撲面而來。像大拇指在另四指各指節(jié)快速點算著不同女命的生辰宮位時,不同相貌品性的美麗女人們,全在符咒般的晦澀星曜名稱和字里行間春色暗藏之揭露,褪去衣衫,玉體橫陳,面容因歡快而扭曲,各種不同的色情發(fā)條隱藏在她們自以為不為人知的端莊外貌下……
你是怎么想的?如果翻開女孩的命盤,廉貞、貪狼或天姚,下回碰面你即可二話不說,在大庭廣眾的咖啡桌下脫去鞋子,用腳趾順著女孩絲襪足踝往上一路看著她面紅耳赤地探到她裙底?
如果是天姚化忌在福德,你直接和她約在四星飯店,電梯里兩人落單時即可大膽摟入懷中上下其手,告訴她你從第一次見她時就想這么做了……
如果是天梁女,你從現(xiàn)在開始就不再和她見面了,但你必須持續(xù)地寫情書給她,或是留話在她答錄機里,或是E-mail……持續(xù)地,端莊地,將所有的色情字句隱喻化。告訴她她是她自己所不自知的那種絕對純粹的美。是的她是。你向她描述她自己,你以你的閱歷告訴她她是——你見過的所有尤物之最極品。用端莊的句子,像西裝筆挺打啾啾領(lǐng)結(jié)的珠寶鑒定家告訴那個年輕美麗的女子“美麗的女人不該戴廉價仿冒品”那個故事。她不玩PUB后巷亂摸亂親亂搞那一套。
然后,突然就中斷你的情書。讓一切沒入沉寂。你什么都不必再對她說了。你知道她靈魂里那個黑暗的房間,有一根弦會愈扯愈緊、愈扯愈緊……她會瘋狂地翻箱倒柜找出那些從前她又笑又怒的冒昧?xí)牛鹱种鹁涞丶?xì)讀,想要找出“為何你會將她遺棄”的線索。你放心,驕傲?xí)屗钥床怀霎悹畹卦谒纳狭魃鐣谢顒尤绯!V挥心阒溃耗阋呀?jīng)狠狠搞過她了。你已經(jīng)把她身體最里面的“芯”給掐掉了。
(絮是天梁?)
但是你手上的這張命盤,所有桃花盡皆不在位。貪狼、紅鸞在兄弟宮;(她提過她只有一個哥哥,在這個宮位里,是否隱藏了一段奇幻如迷霧的兄妹戀情?)廉貞在父母宮(有刑克之象,而她父親早逝,且是個日本人?你無從理解那樣的命運和關(guān)系同這顆次桃花星曜的牽涉);天姚在仆役,文曲亦在此落陷,且遇擎羊(所以她極可能是個女同志?且是個婆?);太陰在夫妻宮落陷且遇殺,相書上說:“會遇優(yōu)美高雅之配偶,但會受其控制甚至虐待……”(這樣看來亂像日本那個最近才被抓到的,專愛在高級PUB里釣外國女郎,然后將她們誘騙至自己的豪宅里奸殺后分尸的帥氣公子哥?)
這個女孩的桃花,若隱若現(xiàn)地拴扣著她可能不為人知的陰暗身世。這和你幾次同她相遇褲襠即不可理喻地漲得發(fā)疼,似乎她整個人的形廓,即是柔弱無物任男人侵犯的荷爾蒙印象完全不符。
發(fā)生了什么事?
眼前是一張你看不懂的、華麗耀眼之星與兇險晦暗之曜散據(jù)錯落的“某一個人生命的秘密”。你不斷在不同的“斗數(shù)玄關(guān)”“斗數(shù)批命”“斗數(shù)進(jìn)階”“斗數(shù)精蘊”這樣的相書中翻到一些神秘、絕對、不容模糊另解的驚悚短句。女孩命坐巨門(化祿)在巳,且遇地劫地空。對宮太陽落陷(化權(quán)),你甚至在同一本相書中翻到互相矛盾,對其命運完全相反之預(yù)測,譬如:
“生處劫空猶如半天折翅”:即地劫,天空同在命宮的命格是“半天折翅”格局的命格,會早夭。
(你聞到死亡的氣息 )
“怎么樣?我的命如何?”女孩瞇起眼,皺著鼻頭問你。美麗的一張臉。你如何能知道那張臉后面的秘密呢?你如何得知這具暗香浮動、不斷從她的裙裾衣擺、發(fā)梢耳際襲散出荷爾蒙毒素包圍你的美麗身體,令你心不在焉和她說話腦海里卻只想著怎樣剝?nèi)ニ挛锱c之銜交,你怎知何時在那里面的生命計時之弦,會突然繃斷?
天空,乃空亡之神,主空亡、災(zāi)厄、失落。
地劫,乃劫殺之神,主劫殺、疾病、破失。
你說:“其實你……”(其實你短命?)
(我恍然大悟,且由此逆推您那短暫而瞬逝之一生的命盤:“巨門火星、擎羊同宮、大小限逢之,有自殺之兆。”)
命書上寫著:巨門為暗曜,很難從形貌上觀察,但可由神情上推測,大抵目光銳利,觀察仔細(xì),記憶強而理解力差,為人多疑,杞人憂天,與人寡合,多是非,有愛發(fā)牢騷、夸耀說謊之傾向……
(此處又加一條:巨門與天空、地劫同在,恐有短命之虞)
命書說:天空坐命者,個性獨持,富于憧憬幻想,于事物的處理上比較虛浮而不切實際,缺乏恒毅耐性,有草率、浪費之傾向。
命書說:地劫,自負(fù)驕傲,性情不穩(wěn)定,喜怒無常,特立獨行,使人感覺有些異常或變態(tài)。
你困惑地看著眼前這張美麗的臉。她睜著那雙無辜的大眼在說話。你看出她用的是植村秀暗色系彩妝,鼻翼兩側(cè)的暗影使她的鼻梁更挺更精致。她畫眼影的手法亦相當(dāng)細(xì)致高明。甚至連上唇和下唇的唇膏都是層次漸進(jìn)的繁復(fù)畫法。這樣的色調(diào)使她的臉不再是一張靜止的輪廓,仿佛變成每瞬間都在微控調(diào)光的許多細(xì)節(jié)……難怪你總有一種愈被這張美麗的臉迷惑,則愈慢慢往一漸暗漸困倦的世界里栽進(jìn)去的感覺……
女孩啜飲著咖啡,一邊細(xì)聲細(xì)氣地講述著她父親過世后,她兩度到日本自助旅行,一次到東京,一次到京都的過往。多少有種“探訪父親身世之謎”的虛幻心情。女孩描述著她自己一個人冒雨走進(jìn)山里,造訪龍安寺,濕淋淋地坐在枯山水前的檜木長廊地板,無比孤寂地抽搐哭泣……
她不會是正在說謊吧?你在心底哀傷地想著。“其實你……”你想這樣告訴她:“……有說謊的傾向。”難道那一切是她胡謅出來的?不存在的一個日本父親。讓人覺得靜置暗晦的身世。這樣哄慰著,一邊溫柔地褪去她的衣服,一邊親她的耳垂撫順?biāo)念^發(fā)。好漂亮的身體像發(fā)光體一樣。這樣地,就像豬在深覆于林地泥土近一米深處,僅憑一種幻異邪淫的香味,便找到那些昂貴珍罕的松露蕈……
像一種時間的逆錯:腦海里胡亂拼湊著女孩的臉,一邊自虐般地勒催著自己胯下那漲紅了臉的獨立牲畜。
放她一條生路吧。(放我一條生路吧 )
聽見心底有一個聲音這樣說著。
我的妻子帶著我的孩子在一張壓扁的平面里生活著。因為是在二度空間的平面里,所以他們看不見我,而我一低頭便看見他們。且他們不具時間感,不知道時光滔滔洶涌在耳際流逝的狀貌。
我記得妻猶是少女時,有一回告訴我一則驚悚往事:她說她念幼稚園時,有一天早晨睡過了頭,其實那時迅速梳頭換衣還不至于遲到,(誰記得幼稚園的小孩有什么遲到這類玩意呢?)可是四歲的她像是第一次向自己展露了一下她之后一生宿命的執(zhí)拗個性:她嚎啕大哭并且死都不肯去上學(xué)。我岳父(那是我第一次從妻的描述中聽見我岳父年輕時的形象)恫嚇咆哮,我岳母在一旁半勸解半利誘,甚至后來我岳父舉手作勢要賞她耳光,她都不為之屈服。
最后我岳父震怒之下,將我四歲時的妻子,從后領(lǐng)拎提舉起,塞進(jìn)客廳展放洋酒茶具的壁櫥里,將玻璃門關(guān)上,并且上了鎖。然后氣沖沖地拉著其他該上班上學(xué)的家人們出門。
只剩下我妻子被關(guān)在半空中的酒櫥里的其中一格。即使是她那時的幼小軀體,也得縮頸抱腿蝦弓身子坐著才恰好挨擠在那格框位里(她記得那原是放一大玻璃瓶像酒精器官標(biāo)本的人參泡酒)。她面前的玻璃門很快蒙上一層霧氣。
現(xiàn)在只剩她一個人在那個空蕩蕩的屋子里了。而且她被置放在前所未有的陌生高度。她從未在這個角度俯視這個她熟悉的空間。
我年輕時曾將妻描敘的這個事件(這個畫面)改寫成一篇沒頭沒尾的小說。我加了一個情節(jié):我寫到四歲時的女童妻在酒櫥里抽抽答答哭著,哭累了就睡著了。在那個空曠漫長的窒悶時刻,突然靜止畫面被某一處小角落的細(xì)微聲響給破壞了——有人在輕輕撬轉(zhuǎn)著門鎖,我的妻子驚醒過來。
喀喇喀喇細(xì)碎的金屬顫觸聲。鐵鏈輕輕晃動的聲音。喇叭鎖反復(fù)轉(zhuǎn)動的聲音。防水夾克的布料貼在木門上摩娑的聲音。
門被打開。光線涌進(jìn)的瞬間像魔法般將這房子里的一切都凍結(jié)靜止。
我的妻子變成酒櫥里一具沒有生命的瓷器娃娃。
我記得我那篇小說里寫到:在那樣的光線里,走進(jìn)來一個面容憂傷臉色蒼白的中年男子。他以為他走進(jìn)了一個無人在家的空屋里,卻不知道在他的上方,有一個女孩隔著玻璃,睜著大眼盯著他。
那個男人坐在沙發(fā)上,什么事也沒做地發(fā)呆。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包捏扁的煙,自個兒點火抽將起來。他把煙灰彈落在我岳父他們家客廳沙發(fā)幾上的大理石煙灰缸里(這個舉動使我老婆印象深刻,因為她們家無人抽煙,我岳母總把那個煙灰缸擦得纖塵不染)。除了這件事之外,那個男人可以說對這間屋子一點好奇心也沒有。他坐在那沙發(fā)中央發(fā)呆,一共抽了四根煙吧。這中間經(jīng)過了非常長的時間,(那個年紀(jì)的女孩會不會因為憋尿而哭泣?)中年男人摁熄了最后一根煙。嘆口氣。像他進(jìn)來時那樣輕聲細(xì)步地,走出門去,將門關(guān)好。
年輕時我為妻描述的這個乖異場景驚動莫名,那整個敘述里的光線、人物動作、時間流動感,乃至那畫面中任一細(xì)節(jié)皆使我陌生困惑。待年紀(jì)稍長后我才漸漸體會,那是年輕的妻,害羞而笨拙地向我撒嬌。
在那個畫面里,妻是個小女孩,她蜷縮身體的方式像母體子宮里的胎兒。那個怪異的被禁錮(卻能看見外面動靜)的靜止時刻的光影,也被她描述得像輕輕搖晃的羊水。女孩的委屈、叛逆、獨處的寂寞和安謐……這些細(xì)微錯落的情緒同時存在于那樣液態(tài)的裹覆感之中。年輕的妻語焉不詳?shù)叵蛭覀鬟f著:她期待她在我欲望中的模樣,是那個在她身體里的小女孩,而不是每次我皆急欲剝?nèi)ヒ律赖摹按笊眢w”。
像一只壞掉的鐘,有什么跟時間有關(guān)的機制發(fā)生故障了。
我突然覺得頭痛無比……女孩細(xì)聲細(xì)氣地講述著她的父親的故事……我爸爸,其實是個日本人噢……這事我是在很大了以后才知道的。
我想起我曾在幾年前住進(jìn)這棟屋子里。
那次是妻第一次懷孕,不過大約在第八周的時候,醫(yī)生證實了那嬰孩像漂浮在太空軌道上的故障衛(wèi)星,慢慢停止了心跳。妻不信邪,又堅持等了那孩子三個星期,(期盼奇跡出現(xiàn)它突然開竅重新將引擎啟動?)最后在醫(yī)生的嚴(yán)重警告下(現(xiàn)在在你子宮里的已經(jīng)不是一個生命,而是一塊死肉,而你仍持續(xù)把養(yǎng)分供給它,這樣下去會造成你的腹腔感染病變),才同意做流產(chǎn)手術(shù)將它拿掉。
這件事對妻是很大的打擊。我們曾在確定妻有孕時倒推回去受孕那次的交歡,那是一次恬靜、美好的交歡。
后來妻告訴我那次之前,她剛從一個夢境中醒來:她夢見一只白色的小牛犢跑來我們家。那只小牛通體發(fā)著漂亮的白光,兩只眼睛像少女漫畫的女主角又大又無辜。它好像一點也不怕生,和我們養(yǎng)的狗小花蹭咬耍玩,打滾追逐。后來我們甚且推算出那孩子是魔羯座的。似乎對它的形貌性情,都已有了一個具體的圖像。
當(dāng)醫(yī)生初次告訴我們胎兒的心跳比一般要慢時(后來證明是愈來愈慢乃至完全停止),妻仍堅持說那孩子是魔羯座的當(dāng)然什么事都慢半拍。
甚至連名字都已取好。所以后來妻終于點頭讓那些醫(yī)生用金屬器械伸進(jìn)她的子宮內(nèi),將那孩子“搔刮”掉。她整個人即陷入憂郁癥的沉默沮喪之中。
妻的母親要妻回娘家“做小月”,她說女人家流產(chǎn),身體所受到之傷害與生產(chǎn)無異,必須用做月子的方式將身體補回來。我就是在那一陣陪妻住回娘家的。老實說對于那段日子的印象,我仿佛是在一座無重力的太空艙里,進(jìn)行著一種“人類在這樣環(huán)境這樣空間里生活一個月,身體或心理會有什么樣的變化反應(yīng)”這樣超現(xiàn)實的實驗。
老實說,妻變成了一具電路板燒壞或哪一處驅(qū)動程式遭侵蝕而錯亂的故障機器人。她整日不言不語,眼神空洞,從臥房走到廁所的那段距離,也像是嗑過藥那樣節(jié)奏遲鈍緩慢地移動著。大部分時間她都躲在臥房里以淚洗面。而我必須想出各種牽強的理由說服她:上天保佑讓那孩子的心跳完全停止,如果它要停不停就這樣比一般胎兒心跳慢幾拍,在你肚子里待上九個月,我們是要生還是不把它生下來?一想到我的孩子要用慢動作的心跳來到這世上,我就覺得那樣的結(jié)果更讓人傷心……
我記得妻那時怨毒地瞪我一眼,她說:“可是她(她連性別都想象好了)在夢里是那么好脾氣的小牛……”說完她就痛哭失聲。
怎么辦呢?有時我也得走出房門和妻的家人交際應(yīng)酬。那時我們在這屋子里的處境有些細(xì)微的尷尬。我和妻占睡的臥房是妻的小妹的臥房;妻的小妹那時大學(xué)剛畢業(yè),猶是個年輕俏麗的姑娘。她交了一個男友不受一家人喜愛,所以我印象里每次回到妻家,總見她躲在房里腮邊夾著聽筒講一整晚的電話。自從妻和我住進(jìn)她的閨房,每晚我即見她頓失依所地抱著被褥在客廳地板打地鋪。有一兩次我在她房里接起那響兩聲暗號掛斷再響起的電話時,妻的小妹會用一種被侵犯的神情推門進(jìn)來,把話筒搶去。短短講兩句便把那男孩的電話掛了。
妻要我不理她。妻說本來從小到大這個房間就是她們兩個共有的。即使后來她上了大學(xué)搬出去住,房里占地盤象征性地放著她的書桌書架和衣櫥,每個周末回來住還是和她妹妹擠這張床。直到結(jié)婚后,有一次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妹妹把妻的書都下了架(換上兩排漫畫書),和書桌抽屜里的信件雜物一起裝進(jìn)兩個紙箱。衣櫥里妻的少女時衣裳也打包收進(jìn)妻母親的床底。等于是不動聲色地宣告占領(lǐng)……
但是我總在夜里擁著如受傷的母獸般的妻,睡在那有少女甜香布熊環(huán)繞的被褥枕頭中,或是不慎瞄見床尾柜疊放著一些我陌生不曾見過的少女樣式的粉淺色胸罩或女孩內(nèi)褲時,迷惑不解地浮起一種像被甲殼類昆蟲竟從背縫伸出薄紗般翅翼輕輕搔過的詫異和羞恥……
有時夜里我走出房門會發(fā)現(xiàn)暗黑的客廳的另一端坐著另一個人。那時這屋里其他的人皆各自回房睡去。連小妹也整個人沒入沙發(fā)下的陰影里發(fā)出熟睡的輕勻鼻息。那是妻的大嫂,她也抬起頭來看我。她坐在客廳最里端的一張電腦桌前趕圖(她是一家非常有名的女性時尚雜志的美編主管)。我輕聲地打屁說阿嫂這么晚還不睡?她說對啊然后苦笑了一下。電腦熒幕切換的光暈流動映照她卸妝后黑眼眶的臉,和她手邊一杯冒著煙的咖啡。
我記得那時妻初知懷孕,回家興高采烈地告訴妻的父母時,一屋子人又驚又喜綻開的表情里,只有一張臉混在眾人中蠟黃地黯了黯。妻的哥哥是這家里的獨子,早我們一年結(jié)婚。兩對夫妻卻像比賽似的三四年都沒動靜。妻的母親是極傳統(tǒng)八點檔連續(xù)劇傳子嗣續(xù)香火那一套的人。她對于兒媳婦嫁入這單傳之家竟敢學(xué)外頭那些時髦女孩不生孩子,又是困惑又是憤慨。問題是老派的人只敢用一些旁敲側(cè)擊的方式去暗示,或是背后對她兒子和女兒們發(fā)牢騷。
有一個儀式變成這家庭對妻的大嫂周而復(fù)始的刑罰。即不知從誰的生日開始,每次家庭中哪一個人生日的聚會,到了切蛋糕之前,吹蠟燭許愿的那一刻,每一個人(妻的父親、母親、大姐、小妹)許愿的臺詞,都是:
“希望今年家里有好消息。”
甚至終于輪到妻生日的那一次,我站在妻的家人中,和他們一同唱生日歌,然后等著妻許愿后吹滅蠟燭。我那樣靜靜地看著她閉眼許愿,心想她應(yīng)該說個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愿望吧。沒想到,她睜開眼,那張美麗的臉殘酷又陌生,她說:
“希望今年家里有好消息。”
我不曉得妻的大嫂內(nèi)心深處,是如何看待妻流產(chǎn)這件事;我不曉得她怎么看待我。我們都是這個家庭像影子一樣的外來者。我記得有一個白天,妻的母親拉著我在客廳大發(fā)她媳婦的牢騷,我以為全家人都出去上班了,遂心不在焉地嗯嗯唔唔應(yīng)和。“真的啊……噢……那也太……是啊……”誰知妻的大嫂從他們房間出來,臉色蒼白地穿過我們,不發(fā)一言地穿鞋,摔門出去。
那樣的靜默時刻令我焦躁不已。我與妻的父親分據(jù)飯廳的長橢圓形餐桌兩端而坐,因為桌面鋪著一塊大小輪廓完全貼合的強化玻璃,所以只要一低頭便可見我的頭、妻父親的頭,以及我們等距對面那臺電視機藍(lán)紫色畫面里跳閃著的以暴力化造型扭曲對方肢體的特寫。有一種學(xué)生時代搭末班公車,將額頭抵在窗玻璃上,渙然失焦盯著外頭快速流逝的夜間街景,那種如許清晰,位置感卻分崩離析無法統(tǒng)合成一確定畫面的夢中之感。
即使妻的父親將電視音量調(diào)到極小,仍可聽見轉(zhuǎn)播旁白的日本男人用一種夸張?zhí)摷俚膽騽⌒郧徽{(diào),急促地描述兩具肌肉賁張的女體,正在向?qū)Ψ绞┡暗膶I(yè)技法。
我驚恐地轉(zhuǎn)頭看了妻的父親一眼。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時我心里充滿疑惑:這個男人的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女兒剛做完人工流產(chǎn)手術(shù)。他們從她胯下血水淋漓地扯掉了一個心跳停止的人形胚胎。現(xiàn)在她陷入了憂郁癥,像溺水小貓回到他的這個房子來療傷。而他竟在深夜,自己一個人摸黑躲在廚房里看女子摔交?
那像是一環(huán)剝開一環(huán)的俄羅斯娃娃。作為外殼的那具女體,一旦將頭和軀體拔開,就成為一具虛無的空殼。妻的胯下拉出來一具沒有心跳沒有性別的死嬰;然后成為軀殼的妻妄想待在這間子宮意象的房子里療養(yǎng),可是在這房子里,羊水晃蕩的黑夜里,某一個房間的電8hA5cxlo+M0Jk+teE3l6upnrMlkldUFPRqdf0GZJ1SU=視機,正播放著兩具長了男人肌肉的女體,寂寞無比地纏扭拗折在一起……
那樣的時刻,我總該找個話題和我岳父搭訕幾句不是?我囁嚅地,諂媚地笑著說(我是用閩南語說的):“爸爸,這兩個查某(女人)耶(的)漢操(體格)袂丑(不錯)哦。”
我才說出口便后悔了。妻的父親濃眉深鎖,不發(fā)一言,仍面無表情地盯著熒幕上的女體(你幾乎可以聽見那勇健肌肉撕裂、脛骨或肋骨之類的長形骨被拗折斷的聲音)。
話已出匣便難收回。我又說了一句令自己一輩子后悔的蠢話。我說:“爸爸,這個查某叫做HONDA,是不是翻譯做‘豐田’?”
妻的父親仍是翻著白眼,威嚴(yán)的眉頭皺起,像是聽不下去的不耐煩神情,簡短地說:“本田。 ”
“啊?”
“翻做‘本田’。”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我記得那個早晨,我如常穿著卡其軍訓(xùn)服戴著大盤帽,搭著公車和我身邊那些同樣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在我念的那所高中的那一站下車(我在周圍人們的眼中,只是一個和他們并無分別的平凡高中生罷了)。我記得我搭的那路公車是欣欣客運249;右轉(zhuǎn),我下車的那一站站名叫做“電信總局”。每次到了這一站,公車上就有五分之四的學(xué)生會下車。你會看到一堆滿臉青春痘膿包的高矮胖瘦的我那個學(xué)校的男生,全穿著同樣的制服,從公車站的大馬路,穿過兩條濃蔭密布的小馬路,最后才匯入從其他路線前來的那個高中大門口烏壓壓全是大盤帽的人潮。之所以濃蔭密布,是因為那段路經(jīng)過的小馬路,人行磚道上全種著那種將根須吊在半空中的老榕樹。而且路旁其實就是一所日據(jù)時期存續(xù)至今的法商大學(xué),那個大學(xué)校園里八成種了些有年紀(jì)的大樹,所以清晨從這一條小馬路的人行磚道走去,空氣里盡是那種日式建筑老天花板老木窗混著瀝青,和那些濃蔭大樹噴吐出來的清爽氣味。我如今回想起自己青春期的每個早晨,都是打扮成那副德行,和那些裝腔作勢的家伙(有些人還邊走邊拿著英文單詞記憶卡嘖嘖有聲地背著),一起同方向地走在那條人行道上,趕路到那個集中營般的校園里。想著內(nèi)心就百感交集。
除了穿著制服趕路,另一個關(guān)于那一段路的鮮明記憶,是每天的那段時光,在我們這群沒有表情的高中生快速走過的那條小馬路上,總有一群聾啞的清道夫在掃人行道上的落葉。他們隔著一段距離便站著一個,沉默無聲地低頭忙活。我之所以發(fā)現(xiàn)他們是一群聾子或啞巴,是偶然一次發(fā)現(xiàn)他們像傳電報密碼一樣,從馬路這頭,一路一個遞接著一個,打手語傳著一句話給約五十米外的下一個同伴。我一路疾走一邊盯著他們,看著那個訊號被傳到最后的那個人。我記得那時我心里猜想:這個城市的清道夫,不會全是雇用這些安靜如魚群的家伙們吧?這個疑問至今仍沒得到證實。
那個清晨,我和每一天的每一個早晨一樣,混在那群和我穿著打扮一模一樣的家伙之中,走在那條空中有榕樹須根輕輕飄動,沿途有眼神空茫的失聰者打掃的小馬路上。然后我看見了那個女孩。
那個家庭劇場的姐姐。
我要怎么去描述那個畫面呢?那幾乎像是電影鏡頭的跟機走位(扛機器的攝影師在我前面倒退著走;另一邊則是在那女孩面前定鏡在她臉上倒退著走)。我們錯身而過的那一段極短距離的瞬間,我瞄了一眼那張臉,極普通的高校女生,和我們這群男校生的上學(xué)路線恰好反向。我突然心有所感,停下腳步。
原先那只是隔了一段距離外,在一個發(fā)光的封閉框格里夢游般移動的白色身體哪。
有一瞬間我想那樣對整條馬路上的人(那些沉靜地在打掃的失聰男女;和穿著和我一樣制服,陸續(xù)穿越過我的家伙們)大喊:你們別看她穿了一身制服,那身衣服下面,是一具赤裸精光、什么都沒穿的少女身體啊!
但旋即發(fā)現(xiàn)那不是廢話么,我遂加速腳步,保持一段距離地跟在女孩的后面。
在那個早晨之前,我每個傍晚都會準(zhǔn)時前往學(xué)校的那個樓梯間報到,等著華燈初上在諸多窗洞間找到那家人的窗。因為角度的局限,所以我永遠(yuǎn)只能看見這家人裸裎生活的某一切面。我對他們每一成員的裸體狀態(tài)可說是熟悉又眷戀。因為他們一絲不掛的身體總是處于一種連續(xù)性的松弛里(在生活之中),所以對于長時間待在對街窺看的我而言,早失去了一種裸體曝光閃現(xiàn)的視覺銳亢。吸引我盯住那一家人光著身子在光里走來走去而舍不得離開的因素,被另一種我那年紀(jì)無法領(lǐng)會的黏稠性的東西替代了。
突然之間,那其中的一具身體,披上了衣服(和這街上走動的所有人一樣),和我處于一個觸手可及的距離。她的白襯衫制服漿燙簇新光潔,穿過樹蔭下的圓光點時,我的眼睛會被那繚亂的反光刺得覷瞇起來。一直以來和她及她家人間,一種類似電影畫片的什么被戳破了。如果我趕上幾步,從后面拍拍她的肩膀,說:“為什么你和你爸你媽你弟在家都不穿衣服?”那會怎樣?
但我就那樣靜默地跟在她身后走著。她走到我之前下車的公車站牌,我亦保持一段距離站定。后來來了一輛公車,又是稀哩嘩啦下來了一車和我同校的家伙。女孩踩著踏板上了車,我在她身后像中邪般地跟了上去,并且就坐在她后面一格位子。
許多年后我終于和那些女孩們“真正”地交往(包括妻):我第一次手汗淋漓地牽住一個女孩同樣濕答答的手;我第一次和女孩接吻(那女孩馬上就知道了,她一邊用舌尖剔玩著我的犬齒,一邊囫圇地說:“這是你初吻?”);我第一次任一個女孩把我的手抓著貼按在她小小的胸部上……所有這些新奇的、斷肢殘骸尚無法統(tǒng)合為一完整印象的女體遭遇,竟都不曾像那個清晨,我坐在那輛公車上女孩的后一格位置時,那樣地臉紅耳赤,呼吸急促。我靜靜坐在她的后面,看著她的削薄短發(fā)用發(fā)夾抿起裸露的兩枚耳輪,邊沿的一小撮發(fā)絲因為靜電而輕輕翻轉(zhuǎn)跳動,我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我不記得那么年輕時的自己,心里是否曾經(jīng)浮現(xiàn)那個想法:現(xiàn)在我們?nèi)绱丝拷W鳛橐粋€離開了街道人群、教室里的同學(xué)、速食店里挨身擦擠的陌生身體,旋即進(jìn)入一個特定光源的封閉房間里,褪盡衣衫,和自己的父親(想想那整天在面前晃來晃去的中年男人的陰囊)、自己的母親(想想那和自己小乳蕾顏色不同的黑褐色乳暈)、自己的弟弟(想想那猶未長毛,卻有時會不禮貌地朝著自己姐姐的胴體翹起的小男孩雞雞)一起裸裎的少女;或是隔了一條馬路,每天傍晚便任自己僵硬地一點一滴沒入窺看者的黑暗中,那樣一個將青春期的成長圖像,只固定在一間柔和燈光的房間,一幅無聲的家庭劇印象派粉彩畫上……這樣被壓扁的兩個人,究竟是誰會先離開(那個發(fā)光的房間或那個黑暗霉味的樓梯間)?誰會先沒有介阻沒有痛苦地走進(jìn),看上去和我們沒多大差別的那些人群里?
或有人這樣問我:后來你是怎樣離開那個樓梯間的?那個隔街眺望“家庭劇場”的觀眾席?
是啊,那最后一天。
我記得那天是初春時節(jié),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城市特有的行道樹落葉濕霉腐爛的氣息。我那天不是到傍晚天黑時才上到那個樓梯間的,我大約在下午的課堂時間就一個人溜上去了。校園遠(yuǎn)遠(yuǎn)近近壅塞著那種像罐頭配音的青春期男生之嘩鬧。在那樣被填滿的音軌空間里,可以微弱地聽見另一棟樓在另一端盡頭,一陣歇止一陣浮出的鋼琴聲,還有此起彼落的純男生高低音的合音。
“寒風(fēng),沙啦啦;細(xì)雨,淅瀝瀝。”
他們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中間或有一個中氣十足的成年男子用男中音半訓(xùn)誡半炫耀地示范著。他的嗓音渾厚強勁,穿越所有嗡嗡轟轟的雜音背景。我知道那是綽號“睪丸”的音樂老師華啟昌,他是個小個子,頭完完全全地禿了。他一憋氣吊嗓子時,整顆腦袋便充血通紅。我至今仍覺得這個綽號真是適切。
我那時心里寂寞極了。那時我大約才十八歲吧,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未來的生命會變成什么德行。我在班上一個朋友也沒有。每天搭公車上學(xué)的時候,凈看著身邊那些高個兒大喉結(jié)的家伙,在完全貼擠在一起的身體關(guān)系里,肆無忌憚地把手伸進(jìn)那些女校學(xué)生的裙擺里去。我趴在那個窗洞前,隔街眺望。因為天光猶亮,所以對街那個房間屋里的景象,并不如夜晚燈光下那么清楚。像眼鏡沾滿油漬,霧霧臟臟的。
突然一個瞬間,我無比清楚地看見那房間里的動靜。那么清晰貼近,像用狙擊槍的瞄準(zhǔn)鏡照看一般。我記得那天那個房間只剩下那個小男孩。其他人都不在。當(dāng)然他是光著身子。在我和他之間隔著一條宛如峽谷河流一般的馬路,下面恰好有亮著紅色閃光燈的拖吊車正在拖吊路邊違放的車輛,某一輛被勾起的車子防盜器受震響起,整條街都回蕩著咻咻咻的刺耳蜂鳴。
那個男孩,光著身子,在他們的那個房間里踢毽子。
我心里想:這不是真的吧?男孩專注地盯著那枚染得嫣紅艷藍(lán)的羽毛毽。所以他的兩手像企鵝行走時退化羽翼擺放的位置。他的頸子甚至隨右腳抬起踢接毽子的韻律一伸一縮。因為他是那樣光著身子,所以隔著一段距離看他孤自一人在那兒一抬腳、一縮頸的,好像市場雞籠里被拔光羽毛待宰的雞那樣,無緣由地躁怒地繞圈子行走。且因為他為了和那枚他追逐著踢上踢下的毽子之間保持著一種重心的恒定,他整個人在那個房間里,其實像是慢速舞蹈般地旋轉(zhuǎn)著。所以從我那個位置看過去,在那白日天光未退而集中景象難以聚焦的框格里,一會兒你會看到一只青白青白的光屁股蛋;一會兒你又看到在他抬腿接毽子的空隙里,他那團(tuán)尚完全沒長毛的男孩小卵囊,像塊贅肉那樣一左一右搖晃飛揚。
折紙人
有三年的時間,我像是折紙人般過著一種輕飄飄、沒有顏色的生活。眼神像是最中心那粒瞳仁被人用鑷子夾去一般地渙然無神。整個人陰郁、疲憊又無聊。那時我在一間出版社里當(dāng)一個小編輯,那是一間相當(dāng)大的出版社,我待的那個部門就像是這家出版社繁錯復(fù)雜的體系里,類似盲腸一般“有害無益但沒辦法所有人也不知道它為何存在”的器官。至于我那個部門負(fù)責(zé)的是怎樣的出版業(yè)務(wù),請容我稍后再詳述。
我們那個出版社包租了一幢大樓,那幢大樓座落在城市邊緣舊違建戶與一所大學(xué)附近發(fā)展起來的雜亂商圈的交接地帶。我的部門在這幢舊大樓的四樓(從本省人對樓層的忌諱,您就可知道我那部門在公司的地位吧)。同一層的,還有公司當(dāng)時在籌備中的漫畫出版單位(不過他們總是一些出沒無常的像工讀生一般穿夜校制服的年輕人,要不就是找不到人的快遞把一大落一大落的包裹托交給我們)。另外有一個房間好像是翻拍室或是暗房之類的,堆了各式各樣大型的照相器材。
奇怪的是那一整層的人竟沒有一個家伙抽煙。所以我總是隔一段時間,便自己一個人跑進(jìn)一間會議室去抽煙。那間會議室里,放著一張全新的橢圓形會議桌,不過若因此就被稱為會議室,我認(rèn)為不如叫做“存放了一張會議桌的倉庫”要來得恰當(dāng)。
因為新,所以那張大會議桌,散發(fā)出一種厚實木材及松節(jié)油的香味。那個香味,隔了那么多年,依然如此實感地存在于我的記憶里。當(dāng)然會議桌的周圍,也放了幾張有輪子可旋轉(zhuǎn)的辦公椅,桌上扔了些雜志或報紙,不過皆和桌面一樣積了薄薄一層灰。平日除了我不定時會一個人進(jìn)來抽根煙,還有中午時那些女孩子們(也有不是我們這層樓的,別部門的編輯)跑來里面吃便當(dāng)外,就從來沒有人在這里面開過什么會。
我記得從那個會議室落地窗(原先他們用像舞臺布幔一般厚重的窗簾蓋著,不過我抽煙時總會將窗簾拉起,把落地窗打開)外的陽臺往下望,是一整片占地極廣的污水處理廠。我不確定是我的記憶受到那段時光陰郁印象的影響,還是那個污水處理廠里的巨大輸水管原本全就漆上灰色的油漆。總之那三年里,每一天我像夢游般蹲在那會議室陽臺,獨自抽著煙,眼瞳無止盡潰散地看著下方那一整片灰茫茫的管線、巨大水泥槽,或偶爾圍在一片鋼筋工事前戴膠盔但亦穿著灰色雨衣的工人們……我就會自靈魂底層,像哀嘆又像打顫那樣問自己:
“這就是我之后全部的人生嗎?”
報上有一則新聞轉(zhuǎn)譯自《紐約時報》:
在英格蘭西北部海德市,有一個叫哈若德·席普曼的家庭醫(yī)生。英國警方發(fā)現(xiàn)這位五十五歲的、“德高望重”的醫(yī)生,在數(shù)十年間,可能以一種“靜默”的方式,謀殺了三百個人以上——而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年老的女性病患。
席普曼醫(yī)生的行兇方式大致是選擇下午時間在無預(yù)約的情況下抵達(dá)還相當(dāng)健康的患者家中,以注射一種止痛藥“Diamorphine”的方式將患者毒死。之后他返回辦公室簽署死亡證明書,聲稱患者是因自然因素過世。這樣在光天化日下的殺人行徑持續(xù)多年未被發(fā)現(xiàn)。
許多心理醫(yī)生認(rèn)為,一九六三年還是個十來歲小伙子的席普曼,曾目睹罹患癌癥的母親在治療時,因痛楚而接受醫(yī)生注射嗎啡的慘狀。這或許與他后來采取將年老女性病患注射Diamorphine致死的犯案方式有關(guān)。
這則新聞的最末一段頗令我低回輾轉(zhuǎn):
“根據(jù)英國法律,病人只要在死亡前七天曾被醫(yī)生看過,即可免除驗尸。令人感覺諷刺的是,每個被席普曼醫(yī)生注射而死的病患當(dāng)然都符合這項規(guī)定。”
我不知道那是源于怎樣的一種恨意?像是停放在街角的機車無來由地被人用美工刀割開坐墊的黑色塑膠皮,里頭便宜的黃海棉無辜地翻露出來。
或是如我小學(xué)時每日清晨上學(xué)途中,總會經(jīng)過一段像防火巷般窄仄的短弄。那弄子的兩側(cè),挨擠著一間一間貧窮人家的破舊房子。他們的墻頭很矮,即使以我那時的身高,仍可輕易地在經(jīng)過時瞥見里頭又窄又淺堆滿雜什物件的客廳。他們會在玄關(guān)停放一輛老式的載貨用腳踏車,或是一架可能是繡學(xué)號這一類家庭手工業(yè)用的腳踏板裁縫機之類的……
我記得每個清晨我從那條雙臂張開幾可同時摸著兩側(cè)人家矮墻的窄弄穿過,總有一家人會從墻頭伸出竹竿,上面用衣夾懸著濕淋淋的幾件男女內(nèi)衣——其中包括了一件式樣老舊的肉色胸罩。
我如今當(dāng)然不記得那伸出墻沿晾曬于行人幾乎得擦身而過的那副胸罩究竟有多老舊:因為一些綻線的邊角,或是變形的罩杯杯沿穿出的鋼絲,或是布面上的污漬,或是環(huán)扣竟不是金屬小鉤而是好大粒的塑膠鈕扣?……總之那給我一種濕答答、輕率或骯臟的印象。那樣招搖不在乎地掛在清晨空無一人宛如夢境的窄弄里。我總是得面紅耳赤獨自一人地經(jīng)過它。然而到了黃昏時刻的放學(xué)歸途,再穿過那條弄子時,那件胸罩和其他松塌老舊的內(nèi)衣總已被收進(jìn)屋里,像從來未發(fā)生過任何事一樣。一些胖大邋遢的婦人會靠著墻閑閑搭嘴,我總無法確定那些蠢笨(或似笑非笑?)的臉,那副胸罩正穿戴在其中的哪一具衣衫下的身體上?
于是某一個清晨,我預(yù)先把母親裁縫用的長嘴大耳剪刀藏在便當(dāng)袋內(nèi),經(jīng)過那空蕩蕩(只有我一個人!)的弄子時,緩慢地貼近那墻頭竹竿上搖晃滴水的老胸罩,掏出剪刀,銜咬住兩個罩杯連接處(原來上頭還縫了一粒假珠珠),用勁剪斷。剪刀將超出想象的厚而韌的彈性布料剪開時(哦,原來這就是胸罩被剪開的觸感),我竟出現(xiàn)一種仿佛整條弄子俱可聽見的巨大聲響之幻聽。
咔嚓。
那樣地,完全不相識的兩造。我從此寧愿繞大馬路上下學(xué),再也不肯穿過那條弄子了。怎樣的一種傷害呢?但我腦海中似乎總有這樣的畫面:邋遢的婦人稍晚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那惟一一件胸罩已被剪斷成兩半,像兩只護(hù)膝滑稽地吊著。我?guī)缀蹩梢钥匆娝H幻曰蟮谋砬椤?br/> (那么臟,那么丑陋的奶罩!)
(但是胸罩那么貴 )
就是那個英國醫(yī)生席普曼,他為什么要殺那些老婦人呢?她們的眼神溫馴良善得像待宰的母牛。(她們的身體也像那些擠奶過度然后送去宰殺做成廉價狗食罐頭的乳牛)只有她們一個人在家的午后,威靈頓太太(或是親切地直呼其名:夏綠蒂?溫莘?凱特?),上回你說的那種哮喘的老毛病,我這里拿到一種新開發(fā)的特效藥,我替你打一針,來,療效驚人地好噢。
席普曼醫(yī)生,噢,我很怕打針呢……老婦人吃吃地笑著,她們還臉紅呢,真惡心,像真以為自己是被那些男人們玩醫(yī)生聽診游戲趁機吃豆腐的少女呢。他嫌惡地想:如果能用剃刀割開她們那像火雞袋囊一般的喉頭就好了。他多想看看那些遲鈍溫馴,變形得讓人難過的丑陋女體,被割開一道口子之后,驚惶失措雞飛狗跳的樣子。
不過那樣就不符合游戲規(guī)則了。醫(yī)生游戲。他梳得锃亮的銀發(fā)和那滿腮貴族氣質(zhì)的胡子。他還是得把毒液針頭插進(jìn)她們那粉紅色皮膚長滿老人斑的胖手臂。會有點頭暈……不過沒關(guān)系……一下就過去了……他簡潔權(quán)威地安撫她們。她們困惑地看著醫(yī)生,有點緊張……
……醫(yī)生……怎么回事……我這不是正在……慢慢死去……?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事情不知從何開始變得不順利。在那之前的漫長歲月,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討人喜歡的家伙。我小學(xué)時因為父親工作遷移,一共換了三所小學(xué)。我總是從孤零零站在講臺前(老師向大家介紹這個新來的“我”)面對一整片全然陌生的同學(xué)(而他們之間是那么熟識)開始,慢慢地找到一種進(jìn)入他們,讓他們接受我的方式。那在我的成長過程是一堂艱難的功課。但是最后我總能變成那個班上人緣最好的人。我印象里總會有個男生或女生把我視為他(她)“最好的朋友”,他們會把我叫去一個隱秘的地方,告訴我一件不為人知的秘密。(作為交心?)“我告訴你喲……其實我喜歡蔡素月老師……”“你要是講出去我會把你殺死噢……那個秘密就是……我是個同性戀。”“我吃過狗肉。”“我給你看我有穿這個(胸罩)。”
甚至后來高中時我隨著一群 迌少年鬼混,那群人里作為老大的那個家伙(我忘記他的名字了。只記得他是個矮個子,剃光頭,戴墨鏡,平時沉默不開口,一開口即是一嘴北港腔的拗口閩南語。后來他被我們學(xué)校開除之后,還帶了一票長瓢子背著吉他袋里頭裝掃刀回來堵我們的教官“山豬”),有一次把我找去學(xué)校大樓頂樓陽臺,告訴我他爸生意失敗了現(xiàn)在每天在火車站月臺賣木片飯包追著火車跑。然后像個小男孩抱著膝蓋哭泣起來……
這樣的,在不同的空間,不同的一群人:在公園籃球場湊隊打球的老球友、一起分租公寓的幾個職校女生、PUB里等當(dāng)兵的調(diào)酒師、原先投資水族館生意失敗的計程車司機、大學(xué)里的指導(dǎo)教授……他(她)總會在一個我還沒做好準(zhǔn)備的獨處時刻,把那個“藏在最里面的房間”的秘密告訴我。之后我就變成(被他們選中)背負(fù)著那個秘密替他們看守秘密的人。
為何會選中我?我偶爾會迷惑地自問。因為我靈魂的蕊心里,有一種類似除濕機壓縮機或是吸水濾紙的東西?總讓人們?nèi)滩蛔“延洃浝锝哪遣糠郑挥勺灾鞯財Q扭出來?
但是一切似乎都在我進(jìn)入了那個出版社(更確切地說是那層樓的那間會議室)之后發(fā)生了改變。那不是驟然降臨的,而是一點一滴,像調(diào)色愈調(diào)愈淡那樣地改變。有一天,我一個人在那間會議室里看稿,突然就無比悲傷地理解這件事:我再也聽不到任何人內(nèi)心的秘密了。
那個能力永遠(yuǎn)消失,永遠(yuǎn)離我遠(yuǎn)去了。
首先是辦公室里的一個老編輯。他是個做美編出身的行內(nèi)高手。我學(xué)生時代就常在報紙副刊看見有他簽名的插畫了。我初進(jìn)那個辦公室時,也為這位在行內(nèi)應(yīng)算頗有名氣的前輩,竟棲身于我們這一部門,感到訝異。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這位前輩不怎么搭理我,他看我的眼神總帶著一種狐疑的灰淡顏色(后來我的眼睛也慢慢變成那種顏色了)。我試著和他搭訕了幾次,但他總用那種“少來了,我還不知道你們在想什么嗎”的笑臉簡短地回答。
另外是一個和我同一世代的漂亮女孩。她的工作是把作家的初稿送打,送校稿,送外包編輯,或是接一些作者或讀者的抱怨電話這一類瑣事。我剛進(jìn)辦公室的最初那幾天,這女孩還頗善意地告訴我附近有哪些餐館的菜不錯,哪個小吃攤很有名噢,哪家咖啡屋千萬別進(jìn)去喔因為我們出版社的大老板每天上午都在里面喝咖啡看早報……
但是大概自第二個星期起,那女孩的眼色也和那位老編輯一樣,他們一起用一種沒有焦距的灰色眼睛看著我說話,把要交代的稿件機械化地交給我……
一開始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辦公室人際關(guān)系”吧?像放置在迷宮里的幾只老鼠,不,應(yīng)該是像水族箱里的魚,冷漠地保持距離地回游。會不會他們以為我是“老板的人”?
所謂的“老板”,就是我們這個部門的女主管。
有幾次我輕敲我們女主管辦公小間的門,推門進(jìn)去時,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是一種極陌生的嚴(yán)厲表情,而那位前輩則臉色慘白地站在對面。女主管發(fā)現(xiàn)是我后,像節(jié)慶日排大字幕的女學(xué)生拿著色紙簿翻頁那樣,從臉部的某些細(xì)微部分開始,不可思議地嘩嘩翻頁修改修改……變成了一張(我熟悉的)沒自信而害羞的臉。
我的工作,就是待在那間會議室里,翻看著一大落一大落的稿子。
這樣說起來,不是很特別的工作嘛,像是一般的編輯在做的:審稿、篩稿、憑空抓一個書系的想象走廊,充其量再寫寫封底或企劃文案……
不,不是那樣的。
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女主管是從哪里弄來那么多的稿子,壓倒性的數(shù)量使我“坐在一間封閉空間看稿”已變成不是單純的“審稿”這回事。我懷疑那情形有些像村上春樹那個“世界末日”的小說,他們叫男主角做快速的“洗資料”運算,只是為了測試他腦中的回路系統(tǒng)?事實上,每天我走進(jìn)那間空會議室,從打開第一包稿件開始,就進(jìn)入一種爬蟲類夢魘般的斷裂時間里。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延續(xù)性的組合成“事件”的時間。我?guī)缀蹩梢月犚姰?dāng)我眼瞳擴大盯著那一頁一頁“我不知它們?yōu)楹我嬖凇钡钠〉淖志鋾r,腦袋的核心有一根保險絲般的鎳鉻合金,在嘎嘎繃著承受著隨時被高溫斷掉的焊燒。
那是一些無秩序的、你可以把它們當(dāng)作“日后有人想理解這個時代這世界邊緣某一座城市的人們集體內(nèi)心景觀”的材料。它們像是這個城市里的人們,把他們各自的恐懼、憤怒、欲望、敗德、屈辱種種種種,在夜里制作成夢境之后,殘存的渣滓或廢棄零件。事實上一開始我惡謔地把它們當(dāng)作一本一本各自獨立的、失敗歪斜的壞小說(它們之中有些本來就被作者聲稱是“小說”);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持續(xù)性地翻讀那些稿子時(像爬蟲類無能將散碎的眼前畫面組成一流動的時間?),我似乎跌進(jìn)了一個灰暗不透光的閱讀甬道,那一落一落奇怪的稿子被黏結(jié)成一部無止無盡的大連載小說。如果似前所說,我靈魂的蕊心有一種“像除濕機一般”,將人們黑暗內(nèi)心的破碎的什么給叫喚出來的本能,那么我待在那間會議室的那三年,確實很像一個“用各種數(shù)據(jù)值、各種人心面貌的殘肢斷骸、各種垃圾文件,測試該受測組感性記憶體儲量”的實驗。
那是一些什么樣的稿子呢?
我發(fā)誓我在那三年內(nèi),絕對看了三百本以上的“如何成功術(shù)”(包括“辦公室管理”、“情緒管理”、“時間管理”或是“商戰(zhàn)謀略”其實掛羊頭賣狗肉只是三國演義或世說新語或日本幕府時代織田家豐臣家德川家的歷史故事節(jié)本……);五百本以上的“愛情密技”、“怎樣使你更美麗”或“不要拒絕愛”、“真情時刻”……這樣把“真、愛、美”任意嵌入書名的“愛情小語”;三百本以上的“美眉去shopping”、“臺北咖啡屋”,“Pub的故事”、“臺北五百小吃必知”……這類把口欲、消費與都會空間結(jié)合的綜藝書。
在那段時日,我每晚皆開著我那輛破爛的二手車,疲憊至極地塞在城市下班尖峰的車陣?yán)铮橎乔斑M(jìn)。然后雙眼失神地回到和妻賃租的小屋。妻總會炒幾個簡單的小菜,獨自一人坐在餐桌等我。我進(jìn)門的時候,她會簡短地說:“快來吃飯。”我有時會納悶:她有沒有好奇過我去上班的那些時光,都在做一些什么樣的工作呵(或者我從來也不知道,我不在這屋子里的時光,她在做些什么)?
我們沉默地、小聲地吃飯。我記得開始時我會和她爭搶著洗碗盤,后來我便放棄了,吃完飯后便任她將碗盤收進(jìn)廚房,由她洗去。
我們有時會早早進(jìn)臥房做房事。但印象里那段時間我貼覆在妻的胴體上時,總是不由自主地打著冷戰(zhàn)。像第四臺廣告那些得了腰子虛冷癥的丈夫,射精時刻總伴隨著一陣牙關(guān)緊咬的哆嗦。像是那辦公室的冷氣空調(diào),時日遷移地侵蝕進(jìn)我的膚體關(guān)節(jié)……
我總被這樣的夢境糾纏困擾著:
我不斷地夢見一些我不同時期收養(yǎng)過的狗,環(huán)繞趴伏在我與妻熟睡的那間小屋的四周。然后我會真實無比地聽見“砰”的一聲,那是某個活體死亡后,失去自由意志而從高處摔落的聲響。我總在夢里想:啊,不知道是哪一只狗死去了?
其實那些狗在真實世界里,早已先后因不同的原因死去。有一只叫小花的,是因為一種叫心絲蟲的寄生蟲,蟲卵借蚊子傳染進(jìn)入血管,幼蟲隨血液循環(huán)最后定居心室內(nèi)。等到那些蟲長大到一條條各自五十厘米的成蟲時,那只狗的心臟里像塞滿一大碗的手工拉面,撐得比胃還大,最后被擠爆而死。另外一只叫多多的,死時據(jù)醫(yī)生說“整個身體里的每一器官全被癌細(xì)胞吃光了”。還有一只也是長癌,我聽從獸醫(yī)建議打化療針不想沒兩天就衰竭而死……
但是在夢里,我似乎在一種四肢酸痛的極度疲倦里,來不及想起那些狗早已死去這件事。而是畏怯地計較著:“唉,這次死的是哪一只?”……
似乎屋外有一具狗尸,四肢僵硬側(cè)躺著,慢慢發(fā)出臭味。其他的那些則伏趴在黑暗角落,很害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其實它們都已死去了呀)。我則是從一種殘缺不全的模糊情緒里,隱約想起那些狗皆有某些肢體的故障或機件的壞損:譬如多多肚子里塞滿了膿包似的瘤;或是小花像汽車排氣管破了一個洞,心臟在運轉(zhuǎn)時會發(fā)出噗嚕噗的遲鈍響聲……
我不知道這樣的夢境(死亡的關(guān)鍵時間被取消,只剩下一些支離破碎的死亡零件印象),和我當(dāng)時夢游般在白日的辦公室里,沒有終止地翻看那些破碎不完整、像心靈殘骸或是手術(shù)切除后的某些壞死的纖維瘤那樣的稿子,有沒有什么隱晦的關(guān)聯(lián)。
當(dāng)我試著描述我在那層辦公室里和那位女主管共事的三年時,我忍不住地想引用秘魯小說大師巴加斯·略薩的小說《胡利雅姨媽》里的天才劇作家卡瑪喬。我物傷其類地把自己投射成那個世俗處世像白癡但腦中卻像龐大密布的蟻巢里豢養(yǎng)的無數(shù)蚜蟲,隨要隨搬充塞了說不完的故事。于是他自己變成一個大企業(yè)機構(gòu)縛綁在那里的一只大蚜蟲。他們像擠洗發(fā)精一樣擠他腦袋里的故事。這是一個單一天才人腦和眾多部門分工經(jīng)營的龐大機構(gòu)的捉對廝殺。最后當(dāng)然是人腦輸了!他支撐搭架的故事大廈從各處崩毀,各個不同故事樓層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混淆在一塊。他的腦袋發(fā)生線路板蝕滲。也就是說他被那些快速印制人物身世和它們之間復(fù)雜關(guān)系的流程弄秀逗了。他的腦袋仍持續(xù)反射地生產(chǎn)人名和它們的輪廓或悲劇性缺憾,可是發(fā)配它們?nèi)グ嵫莨适碌妮斔婉R達(dá),和隨著生產(chǎn)出來的人物快速繪制的故事建筑草圖的機能,全掛掉了。于是他腦袋里的景觀,就是像卡通里那些關(guān)不上門的烤箱,里頭漫淹出來不斷復(fù)制但眼歪嘴斜的捏面人……
但是當(dāng)我想把回憶的景框移至那位女主管時,我卻不由不想到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如歌的中板》,里頭那個蠟白著臉黑著眼眶在偷情的母親。她心不在焉地在她丈夫的家宴中思念她的情人。她和他們一起吃魚。她敷衍地笑。她在燈光輝煌的豪宅里因饑渴的情欲而形銷骨損,連胸襟插的梔子花也在那種匱乏和恍惚的時間錯覺里,在一頓飯的工夫里枯謝……
是的,再沒有比“靈魂里的水分被徹底吸干”這樣的形容來描述我那位女主管更貼切的了……
我曾經(jīng)聽她淡淡地回憶她的少女時代。沒什么好說的。她說。我是個很乖的女孩。有一次去參加一個舞會,有個男生一直盯著我看。我很害怕,就溜走了。
像是根本性的構(gòu)圖錯誤而無法挽回的一幅鉛筆素描。她講述自己私密的方式,總像是用一些歪斜的線條。歪斜的房子。歪斜的樹。枯掉的花。穿錯左右腳的鞋。整個調(diào)音都調(diào)錯的一架鋼琴……
她說到她的先生(又是一個亂捏兩下就扔掉的濕面團(tuán)人?)。她說她只是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紀(jì),她父母覺得她該去嫁人了,于是她就嫁給她現(xiàn)在的先生。
她說婚姻根本就是一個殘酷劇場。一個殺戮戰(zhàn)場。我問她殘酷在哪,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事實上她每夜晚歸。有幾次我或因第二日要請假或為一些企劃案的細(xì)節(jié),打電話到她家,總是一個斯文的男人的聲音,如同生自己的悶氣自言自語地:噢,她還沒回來。聲音那邊的人像隱沒在一個全黑的、不開燈的房間里。
許多年后我曾到大陸寧夏區(qū)的南部造訪“須彌山石窟”,在那些雖編號卻宛如迷宮宛如十二指腸的暗黑洞窟內(nèi)巡繞。那些據(jù)說是五代甚至唐朝保留至今的鑿壁石雕佛像,全影影憧憧地藏身在鐵鏈圍隔住的黑暗處。我和其他的一些觀光客在那什么細(xì)節(jié)也看不清的洞穴里挨擠著,有人忍不住咒罵起來。這是哪門子的一級古跡啊?什么鳥都看不見。后來一個家伙用報紙卷成炬柱狀,點火成了個火把。
跳動的光源湊近那些菩薩的臉。洞穴里的人全唉唉地發(fā)出悲鳴般的驚訝嘆息。
所有的臉都不見了。
鼻子被敲掉,眼珠被鑿成一片凹坑,嘴巴的部分連下頰被用鋤頭類的大型鐵器整個擊碎,露出巖壁內(nèi)里凹凸棱突的石材原貌。頭顱兩側(cè)原該是胖大耳垂的部位,像刨空的保麗龍塊剩下兩個難看的窟窿。
火炬移動著,全是一些被破壞的臉。一些茫然的身體,衣裾流線雕刻手法講究地擺動,打著各式手印。可就是一張張壞毀的臉。
后來是在石窟外抽煙等候的當(dāng)?shù)氐嘏悴荒蜔┑馗嬖V我:那全是文革時期紅衛(wèi)兵們干的,破四舊嘛不是?
那時我不知怎地一個機靈打了冷顫就想起了我那位女主管。必須要有怎樣本質(zhì)性的一種恨意,才會形成這樣大片景觀地,“把臉破壞并刨除”?
似乎在她身邊所有和她有關(guān)的人,最后都不知不覺卷進(jìn)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氣氛里,然后一個個失去了臉部的細(xì)節(jié)。
一開始我想她是個女“同志”吧。而且我賭她是個負(fù)心婆。她一定曾經(jīng)狠狠地傷害過一個無比寵溺她的老T。一定是在一場小小的口角后,她就不動聲色地告訴那老T我要嫁人去了。說不定那老T還為了她把自己生命給掛了呢。然后就是用針筒把空氣打進(jìn)血管里那樣臉色慘白的異性戀婚姻。齒輪不咬合的運轉(zhuǎn)。視同仇家的夫家親族。但她說她一個兒子念小學(xué)一個女兒念初中了……
她去土耳其、印度這些和靈修有關(guān)的國度旅行。但她無法把那些地方的輪廓或旅途中發(fā)生了什么遭遇描述清楚。惟一證明她曾經(jīng)去過的證據(jù)是她帶給我的一塊手工羊脂皂(她沒有帶禮物給那個老編輯和那個女孩)。她且去了布拉格(她帶給我一只小玻璃杯)。但說真的我從她的描述中得來的印象,布拉格是個和花蓮沒啥差別的小城。
她不斷地跑去找各式相術(shù)高人算命。紫微斗數(shù)、觀天眼、塔羅牌、奇門遁甲、飛星神算……(這是我們這個部門之所以占卜書系占出書量極大比重的原因)。我惟一曾聽她說過一件較具戲劇性的事,是她跟著人去學(xué)密宗。結(jié)果一進(jìn)屋見了仁波切,不自由主便跪地匍匐爬行,眼淚鼻涕直流。兩手且像羊癲瘋那樣竄抖著打出各種她從未學(xué)過的手勢……
但即使如此,我曾幾次陪著她在這個城市各角落高雅的咖啡屋里,看她紅著臉向那些女同志作家們(她們通常又是小劇場工作者),或是那些名片用凸版壓花燙金且撕不破材質(zhì)的算命師父們,磋談如何將他(她)們的作品做成一本“夢幻之書”時,我即刻知道:她又在說謊了。
像是那些蛛網(wǎng)上的獵物們被蜘蛛環(huán)抱著用毒針插入腔內(nèi)時仍醉眼迷離地看著對方。那些女同志們通常酷酷的不愛說話,但她們對版稅完全不計較。我坐在一旁,看著她們習(xí)慣性的防衛(wèi)的側(cè)臉線條,因為專心聽著她對酷兒美學(xué)支離破碎的支持言語(她說:“我不太會說話”),遂有一些含蓄靦腆的笑意不自覺地柔和起來……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便是我替我的女主管——模擬她的口吻、她的立場、她的性別——寫信給一位男性老詩人。這位老詩人素以脾氣孤絕古怪著稱。他長年旅居國外,不與任何文藝社交圈牽扯應(yīng)酬,像是一只毛色華麗卻多疑易怒的老狼。
他的詩寫得真好。請容我引一段普魯斯特的話,我覺得這段話像是貼著肌膚說的正是這位老詩人:
“……他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傷心。后來他對幸福的一切追求都是以那些崇高的時刻為目標(biāo),他認(rèn)為只有這些崇高的時刻才是真正的生活,因此當(dāng)他每一次賦予形式以生命,用自己對秘密規(guī)律的感受去充實這些形式的時候,他都可能死亡,就像剛剛產(chǎn)卵之后即將死去的昆蟲一樣……”
事實上我把這段話抄引在給老詩人的第一封信上。我畏敬而惶恐地措詞,告訴他我從學(xué)生時代起就是他的死忠讀者了(這是真實的)。我?guī)缀蹩梢员橐八囊恍┰娋洹D切┊悋鞘械穆齑笱D窃诨内[軌L間憑著一枚硬幣兩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在交換著秘密信息一樣的寂寞愛情。那些上溯到葉芝、龐德任意換個革命場景就變成酒館里借火點煙的普希金或萊蒙托夫。那些陌生城鎮(zhèn)的四季變遷,“果園間小巷泥濘,樹葉全枯黃……”那些自戀、耽美、為榮譽決斗、二十郎當(dāng)美少年郎為全人類起草革命宣言的“最美好的時刻”……
我偽冒著女主管的女人腔調(diào)——請注意,相對于我,我的女主管已是個年過四十、名牌衣裝遮不住中年女人因疲憊而自身體各處發(fā)出的枯槁氣味;但相對于那個老詩人,她可還是個不解世事的少女呵——我以一種拘謹(jǐn)靦腆,長期困居于這座濕冷城市所以對于顏色氣味較缺乏想象力的女性筆調(diào)(這對于那位腦中像酒窖里收藏了數(shù)百瓶各年份的頂級紅酒般記憶了不同城市的各國女子形象的老詩人來說,何其重要):親愛的先生,要這樣提筆寫信給您,我的心上多么慚愆黯淡……
……您可能從我顫抖的字跡略微看出一二,我這樣冒昧魯莽地向您邀書,背后的無所依憑。事實上,這些天,為了鼓起勇氣提筆寫這封信,從少女時代就不再復(fù)發(fā)的憂郁癥又找上了我。我可是吃了藥才寫這信的呢(一笑),在我的背后,就只有這座沒有詩、沒有詩人的城市……空乏的、即興學(xué)舌的、濃妝艷抹后面卻一無所有的得了瘟疫的文字……這樣的城市,有什么資格哄誘先生的詩一如美人款款綽約臨降呢……
合宜的撒嬌。端莊又不會出現(xiàn)公牘氣。對現(xiàn)實不很快樂。對那些消逝年代的古老品德的眷戀。我把那樣經(jīng)過精細(xì)計算的一封信,交給我的女主管,任她重謄一次寄出。像所有代寫情書反倒比署名者更患得患失這段情愛的“影武者”,我對于我的女主管竟只因“看不懂這一大段咬文嚼字在說些什么”,就將我擬好的原稿中最富麗典雅迂回婉轉(zhuǎn)的一段文字整段略去不謄抄,感到震怒驚異。
那位詩人的回信姍姍來遲。某某女士尊前……頓得來信,閱后感慨良深,蓋歷來作者與編者之關(guān)系,猶騏驥之于孫陽也,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而世無伯樂又何為耶。際此滔滔之媚俗潮流,能見女士如此誠乎心而美好之信……仆雖老駑,未甘伏櫪,姜性愈烈……
這樣的開頭。
……當(dāng)晚,將此心情,電告諸友知己,不禁擇女士信中的警辟生動之句,讀給他們聽,聞?wù)呓試K嘖贊嘆:“此女中之伯樂,智勇雙全者也”……
那么是相信我的“偽造角色”了。我為著竟如此貼近地翻看著這樣如神祇般的詩人親筆信函而面紅耳赤。他以為我是個女人呢。老一輩人拘謹(jǐn)講究的抬頭、敬稱以及頌祝辭。“女士”。
這樣在讀信和擬信的過程,難免有一絲陰暗的心情,從靈魂的最底層,悠悠忽忽地漂浮起來。
如果我不是個女人呢?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是以我的女主管的身份,不是以“一家出版社的女總編輯”的身份,而是以那個“我”,“真正的我”—— 一個男人、他真正的讀者——寫信給他,他會這樣小心謹(jǐn)慎、修辭豐美;提起自己壓箱的手稿時,一忽兒害羞別扭如初戀少年,一忽兒又舌粲蓮花如狡猾的掮客?我感受到一個孤寂的老人無比困惑地在對待一個想象中的對手,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一個他的仰慕者,一個在城市的商業(yè)出版體系里打滾的高手,一個來信處處打動他內(nèi)心微細(xì)處的伯樂,但也可能是個剝削窮藝術(shù)家的騙子……整整領(lǐng)結(jié)順順袖口那樣地調(diào)整自己的每一個唱腔身段的分格動作。
這樣的想法令我激動不已。
我坐在那間陰暗的會議室里替我的女主管回信給那個遠(yuǎn)在異國的老人。那是我第一次坐在那個房間里工作而未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如一塊掉落在果汁機里的方糖,在高速旋轉(zhuǎn)下潰散、分崩離析。有一種莊嚴(yán)的氣氛讓我全身上下充滿了女性的自覺:
“如果這位可尊敬的詩人,把我當(dāng)做一位懂得愛惜他的書的優(yōu)雅的女人。為什么我不努力扮好(這個女人)讓他心花怒放呢?”
于是我開始擬回信給他:尊敬的先生:此刻我正坐在只剩我一人的辦公室里寫信給您。從我這邊的位置望出窗外,恰好可以看見巷口一株老樹。那是一棵雞蛋花。您的信攤放在我桌前,像發(fā)光體那樣飄浮飛起。讀信的時刻,我?guī)缀蹩梢月犚婘鲆估铮`魂翻頁的巨大聲響……
接著我是不是該自我戲劇化地描述一個在城市中討生活的中年女人,因為和他通信的過程,而陷入了一種極內(nèi)在隱秘的憂郁?
……我最近是那么短兵相接地?fù)u撼著“自己為何要做這一行”……或是:
……我不停地被這樣的噩夢困擾:我又回到中學(xué)時期的課堂考試。我發(fā)現(xiàn)包括老師和身邊的同學(xué),所有人的臉都淹浸在一種煮沸液體般的搖晃強光里……
(讓他讀信時有救贖的暈眩?)
事情超乎想象地順利。我的女主管將這封信謄好寄出(她在讀我替她擬的信時,我在一旁觀察著她的臉,看她是否會不悅或惡謔地笑出來,說:“原來這就是我啊。”但她只是面無表情眨著睫毛順行讀完。然后對我說:“好。就這樣寫”)。不多久我們就又收到老詩人的第二封回信。隔了幾天我們出版社的收發(fā)室送來了一個自英國空運來的紙箱,里面有八落牛皮紙袋包著的稿件:全是詩人尚未面世的手稿。字跡工整,鋼筆中鋒刻入稿紙時暈開的藍(lán)墨水細(xì)絲依稀可辨。
老詩人的第二封信顯得沉靜且務(wù)實。他完全沒有對我(假擬的那個女人)上封信里感性、囈語或私人情感的部分作任何回應(yīng)。也沒再寫任何稱許我“女中伯樂”的應(yīng)酬字句。但他密密實實地寫了四張信紙,上頭感情豐富地解釋了“他將要交給我們出版的這八本書”,每一本的寫作年份、緣由、體例,以及背后他所對話的某一個文化傳統(tǒng)、國外的哪所大學(xué)哪個教授對其中哪幾篇艷羨驚嘆,喟為“世界的良心”……
我心里想:“這是交心了。”沒有虛實互探。沒有爾虞我詐。沒有驕傲或屈辱的猜疑。老詩人憂心忡忡地詢問臺灣(或“貴出版社”)對一本詩集制作的想象。封面?款式?字體?紙質(zhì)?設(shè)計?印刷?校對?他并且要求合約一次性訂妥。他寄來了八份稿子,誠意已足,書的出版可以分期推出,但他希望能牽下一份總的契約,將來別家出版社邀書時,也省去“你們有言在先”或“萬一作罷”的懸惦猜疑……
說實話我有點失落。發(fā)展到這個階段,可以說沒我的事了。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而且似乎“完成”得有點好過頭了。以我們這個出版書系,女主管原想能要到老詩人一本舊作或應(yīng)酬文章的結(jié)果,充充門面便罷。不想老詩人將他嘔心瀝血的壓箱巨作悉數(shù)托付(一次來了八本),接下來的應(yīng)是進(jìn)入編輯校稿封面這些實務(wù)的流程(也就是那位前輩編輯和那個女孩的工作了)。在那間會議室里,還有一大落一大落的占卜愛情減肥理財這些垃圾稿子等著我。
我萬沒有想到:這只是我與那位老詩人漫長的通信往返的開始。
那些日子我總在熟睡中為噩夢驚醒。
我小學(xué)時曾暗戀班上一個叫楊素敏的女生。她是個可人兒,班上除了兩個頂尖出色的男孩像漫畫主角那樣公開為她爭風(fēng)吃醋外,我猜其他所有的男生都暗戀她。我亦是那沉默而平凡的暗戀者之一。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都是那個班級甚至那整所小學(xué)最早到教室的。我不記得為何那段日子我會那么早去學(xué)校(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嗎?)。一個小朋友穿制服背書包走在天還沒亮的街道上。所有熟悉的商家都拉上鐵門,馬路上像靜止一樣沒有半輛車(連第一班公車都還沒發(fā)車)。偶爾看見穿著螢光條紋風(fēng)衣的清道夫像夢游者在路燈和天光皆昏蒙蒙的晦暗畫面里掃街。我都是一個人走進(jìn)學(xué)校大門(門房還打著哈欠),穿過空蕩蕩濕漉漉的操場,走過整條走廊別班教室,(自外望進(jìn)去一列列空無一人的整齊課桌椅),然后打開我們那一班教室的門(我還記得那黃銅銹斑的卵形門把)。
到第二個第三個早起的同學(xué)陸續(xù)進(jìn)來,通常已經(jīng)是半小時之后的事了。他們看到的教室,都是在光照充足之下的清楚空間。也就是說,每個早晨我會獨自在那個像有一半輪廓仍浸在黯黑夢境、各處線條仍歪斜扭曲的空教室獨處一段時間。
有一天我突然福至心靈,跑去那個楊素敏的座位上翻她的抽屜。其實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不外乎一些手帕交用那種甜香水信紙用星星小孩貼紙封箴的一些小女人們的瑣碎嚼舌、一些代號、一些畫在信紙角落的娃娃或卡通動物的臉。
我逐封翻讀,然后小心地把那些信按原狀擺好。我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巨大幫浦聲。我確定沒有任何人經(jīng)過我們教室門外。然后我坐回自己的座位,像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
如今想來那確實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我在無人時翻了班上所有男孩夢中情人的抽屜。但我什么秘密也沒得到啊。我并沒有比其他人更多知道那女孩的一些什么。反而是那在夢境般的昏蒙暗影里,我獨自一人在空教室的課桌椅間移動,坐在她的座位上翻她抽屜的這個畫面,還更帶著一種中邪般搖擺晃動的神秘意味。
但是有一天的音樂課結(jié)束,那楊素敏在音樂教室外的走廊攔住我。她說:“我不知道你是這樣的人。”然后她便掩臉蹲下哭泣起來。
于是這件事變成一件丑聞在班上模模糊糊地傳開。我成了全班的公敵。大家都知道了:某某某去翻了楊素敏的抽屜。所有的女孩都翻白眼不和我講話。有一兩次我和楊素敏在走廊對面相遇,她會紅著臉低頭快速走過。
這件事對那時的我來說是一極大的震撼。首先我至今不得其解的是:“她怎么知道的?”完全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看見我那天早晨在教室做的事啊。第二是以我那樣的年紀(jì),卻因為一個陰暗(好奇?貪歡?)的念頭,被和一個我只敢偷偷躲在角落喜歡的女孩,置放在那樣一種不愉快的關(guān)系里。我很想跟大家(那些又妒又恨的男生)解釋:我什么也沒翻到啊,我對她知道的并沒有比你們多啊……
但是那種不潔的、抵制的氣氛籠罩著我(像是我曾偷錢,或去掀楊素敏的裙子,或玩弄了她的感情),一直到半年后所有的人都畢業(yè)了才結(jié)束。
我一直來不及,或者也不知該如何,向那個女孩解釋些什么……
我總是在那樣的噩夢中驚醒。
夢中的我身著女裝:Chanel的銀灰小洋裝,還披著一大塊淺灰紫的pashmina,還穿著奶罩和絲襪哦……獨自一人在夜黑中坐在我女主管的辦公桌前,拉開她的抽屜翻里面的東西。她抽屜里的秘密可就不是小學(xué)時的楊素敏所能相比:行事歷、重要客戶的電話、哮喘癥的急救藥、一些簽過或未簽的合約、私人的信件、她兒子的照片……還有,最老套的,她的日記。
我一臉濃妝地坐在那桌前,急切地翻讀她的日記(奇怪是這樣的夢境場景,不是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那個“兒子搭乘夜間捷運,孤寂地運送母親的遺體”或是“隔著一條街偷窺一個公寓房間里裸裎的一家人的高中生,終于潛進(jìn)那個公寓房子”的故事里嗎?)原來她是……原來她……夢里像蒙德里安畫里霧中風(fēng)景般的殘缺人臉……原來……這樣知悉了一樁秘密核心的情緒無比強烈。
就在這一時刻,門口站著一個男人,是那個我素未謀面的老詩人。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說:
“原來你是這樣一個人啊。”
驚醒之后,完全想不起,我在夢里究竟窺刺到什么樣的秘密。但清楚地知道,老詩人說的那個“ni”,是“妳”而不是“你”。
我記得在老詩人的手稿里,其中有一篇文章寫到:在他離家飄零異國十?dāng)?shù)年后,首次回到他整個少年青年時期生長其中,悠游于啟蒙、就學(xué)的那座城市。他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整座城市“走了味”。優(yōu)美醇粹的長街深巷毀棄無存,路樹不再,櫥窗粗俗;酒樓飯店里全是一些“失了舌頭”、大嚼大咽粗劣咸甜食物的餓殍游魂;城市男女從前最為自傲的衣裝講究和品味也徹底消失……“我走到哪里,它變到哪里,身在噩夢中似的”。所有古老的美好事物和雋永的品德,全像被一個巨大的陰謀摧毀清除……
他寫到他回到童年故居的小鎮(zhèn),發(fā)現(xiàn)老家的巷街變成一條“死街”:肅穆陰森,“是非常成熟的一種絕望的儀式”,使之變成一條“非人間的街”。他回到故居老宅,發(fā)現(xiàn)一片瓦礫、楹聯(lián)跌落、主柱俱在……所有細(xì)欞花格長窗的東廂房西廂房、少年時的書房、華麗雕花的木扶欄梯、花廳、回廊、藏書樓……全杳然無遺跡,或只剩碎瓦亂磚、叢草蔓生……
我記得我讀到老詩人這段手稿,一個人在積滿灰塵的會議室里哽咽啼泣,“是誰偷換了流年,讓一切星移斗轉(zhuǎn)?”
是什么最里面最根底的東西被不義欺瞞而負(fù)氣出走,造成所有的一切,都無能挽回地毀壞,變得剝落漫漶、污濁難看?
我暗自忖度:所有秘密必然被鎖藏在那個抽屜里。
那只潘朵拉之盒。如夢中畫面。那間大樓。各種我永遠(yuǎn)不理解其功能性之部門的出版社。無人的甬道、陰暗的樓梯間、關(guān)掉電源的電梯、堆放著許許多多作者名姓像無主鬼魂般奇怪的書稿的荒置會議室。然后是黑暗中,女主管常用小瓷爐無煙蠟燭小火慢燒薰衣草香精的那個辦公小房間。
我的確在一個深夜?jié)摿诉M(jìn)去。像小學(xué)時孤自一人走進(jìn)教室的清晨時光。拉開抽屜,耐心地一件一件翻看。
在那些潔白的紙張上列印印表機墨漬的各式企劃案、書目報價、出書時間表……的紙堆里,有一張寫到一半的信紙,是我女主管的筆跡。刪涂的痕跡看出她為了遣詞用句痛苦不已:
“某某女史尊前:
收到您日前來信,幸蒙引諺揄揚,愧不敢當(dāng)。女士誠乎心而嫻于辭令也。
關(guān)于我的書稿,磋砣延擱、書信往返,如今似乎距出書之盼更遙遙無期。說來好笑,仆與女士書信往來,攻防進(jìn)退,計較細(xì)節(jié),不覺竟已近二載也!這一來一往之書信,其間等待翹盼之時日不計,僅字?jǐn)?shù)即可出一書信集矣。(一笑)……”
信到這里中斷。
這是怎么回事?我又看了一遍,確定是女主管的筆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那個陰暗干燥的會議室里,絞盡腦汁編織情節(jié)地替女主管擬信給一個被欺騙的老詩人(我揣摩他書稿上的文字風(fēng)格);結(jié)果她卻躲在這個小房間里寫信給我。不,應(yīng)當(dāng)說是“偽扮著老詩人”的女主管回信給我要去偽扮其身世內(nèi)容的女主管自己。
我遇見她。(我萬萬沒想到會在您的遺書之外遇見她)她一點也不像您所描述的那般,“溫暖而美好”,“給人從靈魂里安靜下來的力量”。相反地,她的整個人,給人一種漫漫雨季,房子四處全滲水,壁癌將白粉墻面丑陋地發(fā)泡掀起的陰郁印象。
我必須說,我對她的朦朧印象便是:“這是一個曾經(jīng)自毀過的人”。我知道她在閃躲著我(或是所有的人)對她的認(rèn)識。像在說話的同時,你的瞳孔便暗灰失去調(diào)光的能力。你失去判讀人的全部的準(zhǔn)星。
我和她說話。并且聽她說話。(一開始我曾暗自打算向她探問她記憶里關(guān)于您的那些部分,后來我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有個巨大的聲音在我身體里面響著:“是怎么回事了呢?”
是啊這是怎么回事?有一度我心里默想唉這是個有說謊癥的女孩。后來我想不對,她是故意讓我覺得她有說謊癥。在我和她那次會面對話之后的許多天,我始終處于一種灰暗如迷路于濃霧中的迷惑狀態(tài)。像是被某種金屬鈍器刺戳進(jìn)身體的某處。我被她重重傷害。且我亦傷害了她。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是您在遺書里撒謊?還是我得重新評價您遺書中對所有人的描述?(我是那么相信您自白的話語,那么相信您的準(zhǔn)星所縮圈住的那么有限的人的造型)
還是時光流淌改變了一切?
因為她不想讓我“理解”她?因為她不想讓自己變成注解您的懸案的入口?
因為她是婆?
婆厭憎男人。(我厭憎你們透頂 )婆在為她的亡人守喪。婆形容枯槁,進(jìn)退失據(jù)。曾經(jīng)凝視她欲望著她的那對眼神已被死亡襲卷。
她失去了描繪自己的能力?
婆口不能言,成為失重漂流的身體。
我可以說是落荒而逃地離開那個房間。
我走出那棟大樓的大門時,守門的管理人微笑地對我打招呼。但我凄慘地轉(zhuǎn)過臉去。他發(fā)現(xiàn)我的臉正像熱溶膠那樣黏答答地掉落嗎?
我發(fā)狂地在人行道和騎樓間疾走,但后來我又決定往反方向走。我腳底的人行磚道像用馬達(dá)履帶運轉(zhuǎn)的電動扶梯,逆向地載著我身邊那些沒有抬腳的人們,像靶場的假人模特兒那樣地移動。我一停下來,便會倒退著和它們一起移動。這使我必須更用力地快走,才得以前進(jìn)。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不是在羅斯福路上嗎?玻璃帷幕大樓遮斷了城市的天際線。你卻在那上百面的分格鏡子里看見它對面那幢帷幕大樓的分格鏡面里的這幢樓的刺目的鏡面反光……
我發(fā)現(xiàn)我眼前的這條街道,像破掉漏水的塑膠幼兒泳池那樣萎癟下去。那些建筑物的線條歪七扭八地糾纏在一塊。那些櫥窗里坐在Starbucks暖黃色燈光深咖啡色系高腳圓桌椅上喝咖啡的人們,目光茫然地變成幾條簡單的漫畫速描。那些提款機只是硬紙板畫了提款機的輪廓和數(shù)字按鍵貼在墻上。那些叮咚一聲打開的便利超商的自動門,其實也只是像貼紙書一樣分門別類地排好。你可以把包子貼紙、串燒貼紙、牛奶貼紙、泡面貼紙或是歡迎光臨的工讀小妹貼紙……從那統(tǒng)一壓平的黃蠟紙上摳下來,然后照他們本來畫好那些東西的框框貼下去……
我記得我小時候的羅斯福路不是這個模樣。那時候這整條馬路只有一棟大樓,它叫做“國語日報大樓”。那時我母親總帶我坐公車到那棟大樓門口下車,把我扔在那大樓一樓的書店里(那里面有許多和我年紀(jì)相仿的小朋友們,戴著眼鏡或坐在地板上或靠倚在書架上看書),她就徑自去上班了。
那時我以為整個世界就長得像這棟大樓里這個燈光明亮的書店。我在那里看了許多不可思議的故事書。那些故事至今仍蠱惑著我。我在那里面看了《淘氣的尼古拉》、《人猿泰山》和《所羅門王的寶藏》;我還讀了注音版的《基督山恩仇記》、《魯濱遜漂流記》和《格列佛游記》;當(dāng)然還有《簡愛》、《愛的教育》、《小婦人》和《金銀島》……
有一些故事我如今不記得書名了,但仍依稀記得那些故事的斷肢殘骸。甚至只是那故事里某一幕乖異的場景:一條地道;一個光度、氣味如此熟悉的房間;一個所有人都時間暫停而那惟一不受限制的男孩跑到那空蕩蕩蠟像館一般的大街上……
我記得有一個故事,講到一群男孩竟可以從他們家的一個衣柜里,進(jìn)入一條秘密通道跑去另一個世界里。另一個故事好像是一個男孩撿一顆棒球。(那是在一場比賽進(jìn)行中嗎?)那顆棒球在球場草坪滾啊滾啊滾出了左外野的邊線,他追著棒球踩過那條線,卻發(fā)現(xiàn)線的這端,已經(jīng)是跑回幾十年前的過去時光……
有一個故事說到一艘墜毀的太空船,里頭的人卻掉落在一種時間的無止境延伸狀態(tài)中。也就是他們被困在那密閉的小船艙內(nèi),永無結(jié)束地往下墜落,卻永遠(yuǎn)不會真的墜毀。這樣的一個奇怪的故事。
后來那些人的下場如何,我完全不記得了。
那時我以為這個書店里所有書架上的書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相(全貌)了。我以為時間可以這樣任意延展,像煮軟的麥芽糖不會被拉斷。每一個故事都有一條秘道可以通往另一個故事。所有的故事都只是一棟大樓里的其中一個房間。
有一天我母親如常將我丟在那家書店里就離開了。但我沒看完半本書便心浮氣躁地抬頭張望。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些散置在我身邊、時不時扶一扶眼鏡框?qū)W⒖磿男∨笥褌儯瑥膩頉]有人有“上廁所”這個問題。那怎么可能呢?除非他們是一堆假人。而我張望四周,完全沒有哪一個通道口標(biāo)示著廁所……
因為那時我突然肚子好痛。(那是你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書店并不是世界的全部)
最后我不顧那個收銀臺后面的大哥哥困惑地抬頭看著我(我亦疑惑他在這里一整天都不需要大小便嗎),自顧自地推開這屋子除了我母親帶我自由進(jìn)出的自動玻璃門外,惟一的一扇厚重的金屬逃生門……
于是你便跑進(jìn)這幢大樓不為人知的內(nèi)里了。
樓梯間。大型空調(diào)管貼著屋頂延伸的鋁殼通風(fēng)管。像是一個封閉的深井里藏著一顆這大樓的心臟轟隆轟隆地響。像迷宮轉(zhuǎn)角接上另一層樓的走廊。各部門的房間。門口伸出一些陌生名稱(出納組。資料室。公共關(guān)系室。資料中心。專題組。)的壓克力招牌。每一間門口掛著白黑板上頭用麥克筆記著一些時間人名地名。紅色軟橡膠地板。走廊轉(zhuǎn)角接著另一個樓梯間。這個樓梯間有電梯。角落還放著一臺飲水器背后像機器人掛滿彈簧管或是防毒筒那樣的圓柱盒子……
兩個男人站在一個金屬筒狀的煙灰缸旁抽煙。
小朋友,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請問廁所在哪里……
問話的那家伙笑了笑,比比上面:你坐電梯到四樓。
謝謝。
所以這幢大樓里是有廁所了?
所以這些那些人都是真的人,這里并不是外星人的秘密基地了?
(后來呢?)
(啊,您還在聽?)
(是啊。)
(那我把故事說完嘍。)
那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我終于找到了那間廁所。我走了進(jìn)去——不,在我進(jìn)去前,我向廁所門外墻壁上的一臺面紙自動販賣機,投幣買了兩包面紙(那時是五元兩包)。然后才推門走進(jìn)那沒有掛著滾筒衛(wèi)生紙的馬桶小隔間。
一切都順利極了。(不會再像我那些拉大便在褲子上的故事結(jié)尾了)
但是當(dāng)我蹲在那馬桶上拆開其中一包“面紙”時,我卻在那幢大樓諸多甬道樓層的其中一間小廁所里哭泣起來。塑膠袋包著的不是一疊衛(wèi)生紙巾,而是一枚折捆起來的、白軟緊實像大號蠶繭一樣的、我母親我姐姐她們用的衛(wèi)生棉。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如此實體感地抓著這個陌生玩意兒。是哪個白癡在男廁所外頭放臺販賣機賣的不是面紙卻是衛(wèi)生棉?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一條看不見的邊界(那時我尚不懂那即是“性別”)如此柔軟潔白卻根本性地形式不吻合地拒斥在外。
后來我轉(zhuǎn)頭看見一旁的垃圾桶,那里頭堆滿了至少一百艘的“便便小船”。在我之前,所有進(jìn)來如廁的這幢大樓里的男職員們?nèi)e投幣買了門口的販賣機里的衛(wèi)生棉。他們甚且全將就地、粗暴而玷污地用它們揩了臟兮兮的男人屁股……
我若有所悟。像進(jìn)入一個更龐大更漠然的族類。像宿命性的巨大傷害在那時便已埋下伏筆。
·插畫:朱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