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早期受教于張大春,他們的師徒關系,有作品如《紅字團》等為證,但自第二本《我們自夜暗的酒館離開》后,駱即與師父漸行漸遠。張的滑溜憊賴,以及對現實的無窮游戲虛構姿態,顯然不能為徒弟照單全收。駱取而代之的習藝對象,應是“老靈魂”朱天心。而朱對駱的欣賞加持,在她為《我們自夜暗的酒館離開》所寫的序已可看出。的確,彼時的駱以軍已漸鍛煉出蒼涼老練的敘事聲音,閱歷人事,勘察生死,活脫又是一個老靈魂的分身。
而我以為即在現階段的作品中,駱以軍已經顯現與朱天心相異的特征。朱對時移事往的必然,有不能自已的悲涼與怨懟。不論她如何穿梭前世今生,她對時間的不可逆性,以及隨之而來的價值崩毀,常懷憂思。
駱以軍不然。看他的作品,你其實不太容易理出一個時間前進(或后退)的頭緒。他驚覺時間的玩忽殘酷,為之焦慮不已,但他缺乏朱天心那樣振振有辭的名目,以至不能理直氣壯。此無他,時間,意義的毀壞打從開始就是他書寫的條件。
如果朱天心早已經放棄他的青春姿態,駱以軍的后青春期騷動就像煙癮酒癮一樣,不時回來引誘他,引誘他再自投羅網。他小說中大量敷衍高中生式的生理笑話、色情把戲,不是偶然。他的男性角色動不動打手槍,講雞巴笑話,耽于種種匪夷所思的色情白日夢,簡直要讓同是過來人的(男性)讀者啞然失笑。這里有一種齷齟詭異的鄉愁,恰恰與朱天心“三三”式的青春禮贊背道而馳。即使人到中年,娶妻生子,駱的角色及敘事者仍堅持捍衛那一塊春情禁地,大肆夸張性的可能與不可能。
我們的作者不斷回到后青春期性幻想,因為明白在這個階段,身體怒放勃發,正做出進入成人世界的沖刺;但也在這個階段,身體被狂放的欲望——愛欲,死亡之欲——如此折騰,以至無所適從?!白詯邸迸c不“自愛”、欲仙與欲死,是怎樣艱難的試驗?
駱以軍的敘事所夾雜的猥褻與荒淫,惡意與自嘲,直截了當,朱天心是不能也不愿企及的。朱的小說姿態及內容再怎么變化,不脫潔癖,恰與駱以軍那樣立志自暴其丑的策略相反——我們很難想象她把自己及家人想象成一群恐怖分子:流浪漢似的哥哥、屢屢嫁人未遂的姐姐、神經質的臨老懷孕的媽媽、猥瑣的偷情爸爸……而值得注意的是,當駱以軍發揮他的青春期殘余想象時,他其實不自覺地又向張大春“少年大頭春”的世界靠攏。所不同者,張的大頭春也好,野孩子也好,畢竟是一伙人小鬼大的少年。而張自己為自己所塑造的形象,不正是資深的彼得·潘?駱以軍的角色卻是一群同時懷著幾個不同生理時鐘的怪胎。他們正是偷偷利用生命經驗的時差,企圖同時預支未來及回溯過去,終致左支右絀,廢然訕笑不已。
歸根究底,駱以軍是以笑——訕笑、苦笑、嘲笑、不明所以的笑——來回應生命的悲傷。用他自己的話說:面對“巨大的無從想象的荒謬和錯置,你不奮力掙爬著朝向鬧劇的極致,就必然會墜入無可忍受的悲劇彼瑞?!边@笑與其說是巴赫金(Bakhtin)式的“嘉年華的笑”,更不如說是德里達(Derida)所謂“悼亡的笑”。我想到的是德里達早年對笑、“悼亡”(mourning),及死亡敘事間的聯想。德氏從“不由分說的笑”看到“意義沉陷于無有”,語言自我掏空的臨界點。也就在這臨界點上“毀滅、壓抑、死亡、犧牲形成一種不可逆的大報銷,血本無歸的大否定……以至不能以(原有語言)系統中的否定力量視之”。這樣的“笑”,解構意義的本然存在,其實就是“悼亡”最根本的聲音。
駱以軍的新作《遣悲懷》是他截至目前為止最好的作品,也是我心目中新世紀臺灣小說第一部佳構。在這本小說里,駱有意把這些年的創作執念重新整合。他對時間與死亡的遐想,對生殖與愛的辯證,以及對笑謔與暴虐的迷戀,都已是我們所熟悉的特征。但這一次駱以軍采取了更大膽的方法揭露自己的心事。他要召喚亡靈,與死亡對話。而協助他這不可能的任務的是已故“女同志”小說家邱妙津(1969~1995)。
一九九五年夏,邱妙津在巴黎以亂刀刺死自己,作為對情傷的見證。在此之前,邱已是極被看好的小說家,并以《鱷魚手記》開創“女同志”書寫的又一高潮。然而邱的感情生活早已波折重重。愛(以及不被愛)到極處,她選擇以死明志,同時并寫下了二十封信,預為自己的絕命書,是為《蒙馬特遺書》。肉身華麗的自毀、書寫的絕望演出:創作與生命間的致命結合,以此為最。
《遣悲懷》的書名其實頗有來頭。它典出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André 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