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西銘






早春二月,乍暖還寒;古城淮安,柳芽萌綠、草長鶯飛,又啟一年春景。
比春景更好看的,是新編淮海戲《秋月》。國家一級演員、“小楊秀英”許亞玲在劇中扮演秋月,贏得眾多專家、同行和觀眾的好評。
這是一臺全新的淮海戲。演的是淮海戲藝人秋月的生死悲歡;唱的是纏綿悱惻人聽人愛的拉魂腔,許亞玲在劇中將秋月的人性美和藝術美精彩結合,為淮海戲百花園又添一朵藝苑奇葩。
導演李利宏恢弘大氣、點石成金的功力在戲中得以體現,他為銳意進取的淮海戲豎起又一座豐碑。
主演許亞玲感人至深、淡定脫俗的表演感人至深,她把淮海戲表演藝術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還有旋轉調度、變幻迅疾的舞臺;惜墨如金、恰到好處的燈光;展現情感、優雅飄逸的舞蹈語匯;曲曲拉魂凄婉變化的音樂唱腔,這些藝術手法的運用,讓昔日充滿鄉土、詼諧風趣的淮海戲,在整體上得到質的升華,這是一出凄美的悲劇,這是一出全新的淮海戲。她跳出地方劇種的束縛,采用一種創新的理念、高蹈的視野、全新的手法,打造了一個區別于以往、但又牢牢根植于蘇北大地、原汁原味的拉魂腔。
《秋月》一劇,突顯了導演和主演藝術創作的理念。
我國著名美學家朱光潛教授說:“悲劇在一定程度上是悲觀的,因為它表現惡的最可怕的方面,而且并不總是讓善和正義獲得全勝;但是,任何偉大的悲劇歸根結蒂又必然是樂觀的,因為它的本質是表現壯麗的英雄品格,它激發我們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識。”
遵循這一原則,導演和許亞玲都認準這是一出唯美的命運悲劇,劇中的秋月歷經磨難:父母雙亡、丈夫早逝、與兒子相依為命;而淮海小戲、年年難唱,同行貶斥、地痞欺壓,秋月錢掙得萬分艱辛;她為自己即將致盲的眼疾拼命掙錢,但得知兒子病變,她毅然放棄自己,拼命為兒子攢錢。巨款被盜、雙眼失明、誤殺李三、深陷牢籠,這重重災難,如泰山壓頂、地崩天塌,擠壓著秋月,將她逼上絕路。




身世的凄涼、遭遇的凄慘、命運的凄楚,讓觀眾深深同情秋月。但導演和演員沒有循著對悲劇淺層的理解按部就班地闡述和演繹,他們深挖秋月人性中柔中有剛、堅韌淡定的人性魅力,抽絲剝繭、層層推進,充分運用悲劇的喜感,塑造人物的美感,使秋月更受同情,讓演員更具魅力。
一身縞素、腰系罪裙的秋月被押赴刑場,她飄然蓮步、神智恍惚地吟唱上場,此時的許亞玲,悲而不哀,傷而不慟,表演得淡定超然——兒子手術已做,了無掛礙,決然從容赴死。
斷頭臺上,嗩吶凄涼、聲聲催命,行將就刑,秋月不想讓兒子看其蓬頭垢面,竟要“描眉打鬢”:她要來胭脂淡敷面頰,專注描眉、從容打鬢;即使引頸就戮,她仍唱著拉魂腔,再謝眾鄉親……
伯格森說,喜劇主要觸動我們的理智,而悲劇卻深深打動我們內心,激發我們的情緒。
許亞玲沒有直白地圖解秋月的多舛命運、重重哀傷,她用自己深層次的理解、多側面的表演,仔細雕琢秋月感天動地、至深博大的母愛,表現了對同行的寬厚、對世俗的隱忍、對命運的超脫。充分體現了秋月的人性美。
面對師姐美香的挑唆打壓,她寬以待人、沒有忌恨;被師傅逐出師門,她自認愧對師傅、懊悔自省;對賭鬼李三她將心比心、善意勸導;對遽然失明她凄然認命;對被判死罪她淡然赴刑——唯獨對兒子天寶,她至真至愛,無怨無悔:她視己命如浮云——兒子天寶的眼睛無比金貴,自己判斬事小、兒子失明事大;她粗暴對二龍發火,并頭撞牢墻以死相逼,要二龍立即替天寶手術,而絕不準用500大洋為自己贖命。許亞玲在這些“戲眼”之處的入骨刻畫,令人看后欲哭無淚。
許亞玲十分理解導演意圖,理解悲劇的喜感:刑場斷頭臺上,她的核心唱腔設計中,采用了她母親——著名淮海戲表演藝術家、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楊秀英的創意,用上了淮海戲的喜調——嗨嗨腔,她悲劇喜唱,強作歡顏,慘然告別人生。刑場和兒子最后訣別,母子緊緊拉手、緩緩抽去,秋月心里凄楚、眼含慰藉,這種表演非大家莫屬。這正是悲劇的藝術美。



高蹈的視野令淮海戲《秋月》層樓更上,極大地提升淮海戲的總體藝術水準,也急速地升華著演員的表演潛質。
導演和主演都清楚知道,地方戲目前狀況與市場和觀眾期望值還有距離。既要繼承前輩,又要改革創新,既要姥姥疼,又要舅舅愛,并想在更大范圍贏得觀眾,許亞玲深知自己肩上的擔子沉重。
如何把更多的藝術門類融入極富鄉土的淮海戲,讓淮海戲枝繁葉茂、生機勃發,《秋月》做了極富創意的實踐,許亞玲也找到了開啟藝術寶庫的金鑰匙。她跳出淮海戲,極目楚天舒,將其他好的藝術手法為我所用,為淮海戲所用。許亞玲不僅有高蹈的視野,也極有膽魄,她在冒風險、并曾遭非議,但她不爭辯、不氣餒,更不放棄,她在用最精美的作品來爭取大家的理解支持。
《秋月》中,許亞玲很少受戲曲程式的束縛,而是將戲曲程式嫻熟運用,不賣弄,不炫耀。她那純話劇體驗式的表演,達到了感人至深的效果。
面對二龍的追問,殺了人又失明的秋月,膽怯、孤凄、無助,又想傾訴、又不敢透露,左右為難的那種壓抑,許亞玲用一種令人心碎的慟泣,每演到此,臺下一片寂靜,唯有抽泣之聲。演員用錐心的徹痛,塑造了秋月,贏得了觀眾。
而在戲中戲《回娘家》中,桂花的手帕、扇子、小扭、大扭等淮海戲傳統身段的運用,與《秋月》形成明顯對照,包括唱腔,她也謹守傳統、老腔老調、十分難得。
舞蹈語匯的運用,在戲中錦上添花。戲中秋月突然眼瞎跌撲的身段、誤殺李三、躍起摔摜的舞姿,跌跌撞撞跑回家中的“跑魂舞”,與二龍幸福溫婉的雙人舞,許亞玲都恰當運用了精準的舞蹈語匯,烘托刻畫了秋月深刻的內心世界。




在《秋月》中采取的全新的導、表演手法,讓一個悲劇人物的命運跌宕起伏、勾魂攝魄。
《秋月》一劇的舞臺隨劇情轉換而旋轉,簡練潔凈的一景多用,不但節約換場時間,更使演員表演流利順暢,導演準確把握風土民俗,那市井的喧囂、叫賣聲的地道,也給觀眾帶來極大的想象空間和情感認同。觀眾很自然地認為,那高臺就是清江浦的御碼頭、古戲臺、窄巷、刑場;秋月殺人后驚慌奔逃、摔跌滾爬路過的,可能就是大家熟悉的石碼頭、牛行街、文廟、花街。
淮海戲的唱腔,尤其是女腔極為豐富,委婉纏綿,真是拉魂。《秋月》中的唱腔,在音樂上做了極為豐富的嘗試,增加了女生無伴奏吟唱、混聲合唱、幕后幫腔,既增強了劇情的感染力,也烘托出秋月的內心獨白,讓觀眾心頭泣血。秋月與兒子刑場訣別的大段唱腔,許亞玲把原有板式放慢一倍,用顫抖的、氣若游絲的氣聲,無伴奏的唱出了內心慘痛,唱出了對兒子的惜別。博大母愛,淋漓盡致,令人扼腕。
美玉微瑕,如果將劇本中去掉一些太過“潮”的臺詞,將一些書面語盡量靠近淮海戲道白,效果可能更好。另外有些配戲的演員要更加努力,人物再豐滿、表演再到位些,戲就更“一棵菜”了。
另外提請考慮的是,這么好的戲,一定要再排練一個普及版,讓鄉鎮普通民眾能一飽眼福。
《秋月》演后,淮安街談巷議、經日不散,眾口一詞:“一出好戲”,這令戲迷魂牽夢縈,也令同行羨慕贊嘆。在一片喝彩贊揚聲中,許亞玲卻出奇的冷靜和淡定:她在精益求精翻找不足;她在不斷征求各方意見,她在反復觀看錄像資料,她在思索更高的藝術追求。衷心祝愿許亞玲,能凝練30年之藝術素養,承接楊秀英老師的豐厚積淀,為淮海戲、為淮海戲戲迷,不斷獻演更好的藝術精品,以回報生息滋養這一劇種的淮海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