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長年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老婆趙英和女兒曉梅兩個人。趙英有時候神志不清,在家里只是燒燒洗洗,侍候著上學的女兒曉梅,讓她種田是不可能的了,生活來源就指望著遠在外地的張春。
張春呢,是個建筑工人,建筑工人的活兒累,可工資如果按時到賬,收入倒也可觀。但張春跟的這個工頭徐大個子沒良心,他為了能多撈些活兒,常常幫著項目經理克扣工人的工資。更可氣的,徐大個子還喜歡蹭油水,上個月張春應該領四千塊錢,被徐大個子七算八算,張春只拿了三千六百塊。
三千多塊是個不小的數目,可對于張春來說,生活還是有些緊巴。手機不能不繳費,每天還有伙食費,還有,一天一包三塊五的香煙。
張春只留下六百塊錢,然后利用午休去了郵局,把錢匯到女兒的郵政賬戶上。辦好了匯款,張春買了包煙,靠在郵局門前抽了幾口,又拿出手機,給女兒發了條短信息:“曉梅,我這些天晚上經常睡不著,你每次陪你媽去郵局取錢的時候,要計算著些,盡量節余點兒,等春節的時候我回來,把家里的房子翻蓋一下,弄大點。”曉梅上初一了,這些話曉梅是聽得懂的。為了能和家里常保持聯系,出來之前,張春特意給曉梅買了部二手手機。
張春還想多說點什么,但是,曉梅不能理解的話,張春沒有說。他知道說了也沒用。
如果趙英是個健康正常的女人,張春會告訴她,這些天他雖然在外省,可還是在老姚那間工棚里看本省的衛視新聞,新聞里天天說當地市政建設全面展開,近郊也開始了拆遷工作,張春甚至看到了電視上出現了距離自己家不遠的公路兩邊也在拆遷了,假如拆遷到了自己家的頭上,光憑那四十多平方的瓦房,只怕還需要加很多錢,才能弄到安置房的鑰匙。還有,如果把自己家房子再蓋大一點,不但可以換到大的安置房,還可以弄到一筆可觀的安置費。
可是,趙英聽不懂這些。就算她懂了,她也不會安排。想到這里,張春又猛吸了幾口煙,劣質的煙嗆得他一陣咳嗽。曉梅這孩子,千萬要把手機帶在身上,要不錢匯到了,她還不知道。
“張春,匯錢呢?”看材料的老姚也來了,見到張春,打了個招呼,然后又讓張春別急著走,待會兒一道回去。
老姚和張春是同一個地方出來的,自然走得很近。正是因為老姚有個工棚,張春才不需要租房子住,他每天晚上都住在老姚的工棚里,省下了一筆房租。
“張春呀,我聽說現在有很多遷拆戶都發了,比在外地打工強多了,只要眼光準,一年就賺一幢樓呢。”老姚在回去的路上告訴張春,他今天匯錢給兒子,也是讓兒子在老家蓋房子用的。
老姚還告訴張春一件事,今天上午他兒子打電話告訴他,說最近出現了專門建違章建筑的,這幫人有內幕消息,知道哪里要拆,就和那個地方的老百姓簽個協議,由他們出錢蓋房,保證不被城管執法隊拆除,將來拆遷了,他們拿走補償費用。最后,他們給戶主每平方二十塊錢的提成。
張春覺得不可思議,城管執法隊拆起違章建筑來,那可是一個字:狠。這幫人開著面包車,車頂上放著梯子,車里面放著錘子,來到哪處違章建筑,把梯子往墻上一靠,掄起錘子就是一頓好砸。老百姓辛辛苦苦蓋起來的房子,不到半個小時,就變成瓦礫場了。
見到張春悶聲不響,老姚又告訴他,自己的兒子說青山洼最近就要拆了。“你這個時候不動手,還想等到什么時候呢?”
張春家就在青山洼,這一點,老姚很清楚。
張春還是不出聲。他年前就想蓋了,給村委會、給鎮政府寫了一個又一個建房報告,可就是沒有回音,他哪里有這個膽子蓋違章房呢。
“你呀,就是一個芝麻膽。我給你指條路吧,徐大個子家也想蓋違章房,可他在工地帶工,回不去,我回去以后把你的情況告訴他,然后說你也會替他把房子建起來,保證他放你走。”老姚勸道。
張春終于動心了,連連點頭說好。
徐大個子聽到老姚的話,想也沒想,就讓張春立即回去,甚至還拿了五百塊錢給張春:“這是你的辛苦費,我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徐大個子和張春都住在青山洼。徐大個子家在村口,張春家在村里。張春接到這個活計,心里美滋滋的,為什么呢?因為他準備讓兩家同時建違章房,到時候城管執法隊來了,徐大個子家首當其沖。
三天后,張春回到了老家青山洼。徐大個子的老婆早接到丈夫的電話,熱情地招呼張春道:“我家馬上買四萬塊灰磚,你買多少,我把數報一下,讓他們馬上運來。”
張春打了個激靈,四萬塊磚,那蓋起來就是兩百多平方呢。他咬了咬牙,說買五千塊吧。
磚買好了,水泥運來了,張春找了十個勞力打下手,他親自操持,白天給徐大個子家蓋房,晚上呢,他也顧不上休息,給自己蓋房。
徐大個子家蓋兩百多平方,加張春,有十一個人干;張春家蓋三十多平方,晚上只有他一個人干。懂事的曉梅要給他打下手,被他一頓罵,乖乖地回到屋里看書去了。
十天之后,徐大個子家一長溜八間平房蓋起來了,張春家兩小間平房也蓋起來了。這天是周六,張春看著興奮的女兒曉梅說道:“乖女兒,只要不被城管執法隊查到,拆了我們家房子,以后遷拆了,我們就有比現在大的房子住了。”
曉梅用力點點頭,一臉崇拜地看著爸爸。
然而,城管執法隊簡直就是在張春話音剛落的時候趕到的,張春看著幾輛白色的面包車徑直駛到了自己家門前時,立即傻了眼。他很快回過神來,拿出了口袋里三塊五的香煙,畢恭畢敬地遞了過去,為首的那個看也沒看,手一揮,訓道:“誰讓你做違建的?你懂不懂政策,我們從去年開始,就先后出動了二十臺車挨村宣傳土地政策,你是耳朵聾還是耳朵背了?拆,馬上拆。”說著,那人一揮手,兩部梯子立即靠在了張春家的墻上,兩名執法隊員扛著大鐵錘就上了屋頂。
“別,千萬別,我求求你們了,你們看看我家吧,我們家三個人,住在這四十來平方的房子里,這樣小的地方,在全村也是找不到的。還有,我老婆她腦子有毛病,你們不要嚇著了她,要拆,讓我自己拆吧。”張春不斷地哀求著,說著說著,他撲通一下跪倒了。
城管執法隊的領隊看了張春幾眼,好久才說道:“好,這可是你說的,我們這就撤走,讓你自己拆。如果你確實有困難,可以找我們嘛。”
張春連連點頭。
城管執法隊的車駛走了,張春顧不上旁邊發呆的女兒,急匆匆地跑到了徐大個子家。一看,他傻了,徐大個子家那兩百多平方的房子安然無恙地矗立在那里,執法隊的車經過時,甚至停都沒停一下。
“沒,沒找你家?”張春找到了徐大個子老婆,結結巴巴地問道。
“找了呀,我家徐大個子早對我說了,如果城管執法隊有人來,就讓我告訴他們,等到拆遷了,我這兩百多平方分一半給他們,可以現場立字據。他們就走了。”徐大個子老婆答道。
“立了字據嗎?”張春緊張地問道。
“沒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有房子在這里,將來拆遷了,還是要找他們,他們不用怕。”徐大個子老婆自信地答道。
張春找到了城管執法隊辦公室,他也如法炮制,說將來拆遷了,他把違章房分一半給執法隊。幾個執法隊員對視了一眼,哈哈大笑起來,“你當我們是要飯的?就憑你那一點點面積,全送給我們,也沒人稀罕。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去拆了吧。”
張春回家之后,一邊流淚,一邊拆了自己一塊一塊砌起來的房子,拆完后,他拿出徐大個子交給他的五百塊遞給女兒曉梅,想想又抽回了一張:“爸爸還要坐車,好好念書,爸爸這就去掙錢,有了錢,我們家可以買大房子住,啊。”
張春回到工地繼續上班,他的話一天比一天少,五天后,他突然從十七層的腳手架上掉了下來,當場斃命。
項目經理很是惱火,但是人命關天,再怎么著也得善后。項目經理讓徐大個子給張春計算工錢,說給二十萬,這事就算到這里吧。
徐大個子這天晚上給張春算好了工資,然后往辦公桌上一丟,就洗桑拿去了。第二天一早,徐大個子拿起工資表準備送給項目經理,突然看到表上面劃了一個大大的紅叉,還寫了三個字:“算錯了。”
徐大個子一愣,突然反應過來了。他長得雖然人高馬大,可他膽子小,他經常克扣工人工資,張春也被克扣過,這一回張春死了,估計不樂意了。徐大個子心里毛毛的,重新回到了辦公桌邊,又重新算了張春的工資表,這才給項目經理送去。
項目經理看了看工資表,點了點頭說:“這人也不容易,干到現在,今年的工資余額也只有四千塊,唉。人活了也沒什么意思。咦,你的臉色很差,是怎么了?”
徐大個子把表上出現的怪事告訴了項目經理,項目經理也嚇了一跳,許久,他才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徐大個子剛走,項目經理就覺得屋里陰森森的,他看了看空蕩蕩的辦公室,忽然害怕起來,轉身走了出去。他前腳剛走,就有個人影閃進了他的辦公室……
等項目經理再回到辦公室,他遠遠就看到了張春那張工資表上畫了一個大紅叉,旁邊寫道:“這點錢不夠,我還有一個傻子老婆,還有一個上學的女兒呢。”
項目經理看了又看,腿肚子不停地打著顫,他哆嗦著把二十萬改成了四十萬,然后靜靜地看著動靜。
沒有任何異常,項目經理這才如釋重負,讓徐大個子立即把錢給張春家送去。
這天晚上,工棚里的老姚打開電視,看起了自己老家那個省的新聞,第三條新聞就是國道擴建,青山洼拆遷。老姚忽然喃喃地說道,“張春,你看到了嗎?有錢人始終是占上風啊,我雖然給你改了兩次工資表,可是這還不夠,真的不夠啊。主意是我出的,我,我這是不是叫清賬啊?”一行老淚在老姚臉上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