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美好
姚瑤生于1989年2月14日,畢業于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多家雜志長期供稿作者,現就職于騰訊網讀書頻道,任網站編輯。
一
五月的北方,看不分明的云層繾綣遮蓋陽光,天空在更高遠的地方。我的相機沒電了,和同寢室美麗的維族姑娘一起,穿著寬大的學士服,坐在紫藤蘿花架下,看著來往的稀松人群,等著你。
嘿,彤彤,你終于出現了。你說過你要抱著我大哭特哭,可是你一蹦一跳舉著你的傻瓜相機跑到我們面前笑得眼睛都看不見的時候,我一點都沒有看出來你要上演苦情戲。
我拿過你的傻瓜相機說:“你換新相機了呀。”
你沉著臉看著我:“這是我們每次出去玩你都要嘲笑的那個傻瓜相機,你真是太不關注我了,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這一瞬間,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我想起在一個雨水鋪天蓋地的10月,我站在國家圖書館的大廳,看著雨水中荒涼的城市,看到你撐著大大的彩虹傘出現在我面前,電腦沒有關就丟在自習室,冒著被偷的巨大風險來接我回去。在這座雖然居留了四年卻依然沒有歸屬感的城市里,再沒有一個人能夠這樣風雨無阻。
二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在辯論隊。大學期間,我參加的活動不多,堅持下來的東西也不多,辯論隊是始終放在心里的一樁大事。或許是緣分,人與人,人與事,都要等因緣恰好,水到渠成。
那時候,我已經是大二了,你是大一新生,和我當年一樣,是最晚進入辯論隊的一個。那時候為了辯題的討論,我們已經熬過了好幾個深夜與凌晨,然后你出現了,簡直是悄無聲息。
你拎著筆記本進了教室,坐在第一排最角落的位置,額頭光光,扎著稀疏的馬尾,穿了一身米奇,不言不語。身邊的隊友告訴我,她是彤彤,前幾天有事沒有來,也是選進來的新隊員。可是你從不參與討論,在大家相持不下的時候,你總是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看每一個人,卻始終一言不發。
你給我的印象,就是個典型的高中生,好像中學女生就應該長成你那種眉清目淡的樣子。
我們在時光的前行里總會顯得有些懵懂,有些后知后覺,并不像我們讀過的小說看過的漫畫一樣,只要一個照面,就能夠看到彼此心中的那片汪洋大海。
最初的很多片段我都忘記了,我能說的開始,是你給我發的第一條短信,我很訝異,又很驚喜。
是突然下起雪的一個傍晚,我坐在寢室陽臺上,看著落地窗前的天井被風吹起細碎的雪花,手機在桌子上震動起來。
你說:“10月份的時候,哈爾濱就下雪了。原來北京在這個時候才會下雪。天很陰,有點悲傷。”
在此之前,我與你,好像并沒有太多的接觸與交談,所以后來我總說,是你把我認了出來。我說:“有點悲傷,可是很美,是不是?”
一場雪,三言兩語,歇止之后,那個有些寒冷的冬天便過去了。沒有更近,也沒有更遠。好像誰也沒有想要刻意努力去靠近誰,只是想起來時,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就像初春乍暖還寒的時候,學院的許多班級都組織去野三坡。我向來不太喜歡集體活動,寧愿獨自旅行,所以留在寢室,蓬頭垢面對著電腦寫小說。
深夜收到你的短信:“你在這里嗎?我看到了你們班的篝火。你說,什么是幸福呢?有時我覺得很無聊啊,可是有時又很開心。”
這一問,讓我覺得你像極了繪畫本里帶著憂傷表情的迷路小孩,進而能夠想象到你寡淡而有些茫然的臉。若是從前,文藝在心里泛濫成災的時候我可能會說,為什么要幸福呢,這個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的東西實在虛無。那天,我對你說:“其實每個人的幸福都不一樣。有人覺得吃飽喝足就是幸福,而我知道你不是。其實你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就算你最后哭了,那也是屬于你的幸福。”
后來你告訴我,發短信的時候你已經胃痛難耐,第二天提前回了市區,去醫院檢查膽囊。而你,就是這樣,發現了西直門附近的天主教堂。也是這樣,我們第一次鄭重約定要去一個地方。
三
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生前種種都會悉數在眼前一幀幀閃過,仿佛拉開曝光的膠片,傾倒完自己的一生,而有些畫面總會特別清晰,一一定格。我想我們并肩坐在天主教堂里聽唱詩班排練的那一幕,會占據其中一個小小的格子。
由于你是摁著作痛的胃部無意中瞥見了教堂的鐘樓,并不知道確切位置,所以我們圍著新街口轉了好幾個圈才找到那里。
灰色的哥特建筑,正在為復活節排練圣歌,都是老年人。每個位子上都擺著一本圣經小冊子。我們隨便撿了個位置坐下,翻看傳教的材料,聽唱詩班一遍遍重復著達哈利路亞。彌撒曲和風琴的聲音在一瞬間充溢了身體的每個角落,拖長的音符,盛大而安寧,為什么,心里會有溫熱的潮水緩緩上升而后滿滿溢出。
回來的路上,我把剛剛寫完的小說講給你聽。我說,那是一個自己遇見自己的故事,經過了一些迷茫,一些與世界的對抗,終于能夠平復下來,用心生活,人淡如菊。
你問它叫作什么。
我說它的名字應該是《遇見時光》。
生活不是小說里隨意的演繹,我們不可能在一往無前的時光里再和自己打個照面,可是我們總能遇見一些相似的面孔,走在相同的路上。
你說,你真喜歡這個故事,你相信了故事里不能長久的愛情,因為,我們坐在路邊的高臺上休息時,你說:“我本來是辯論隊里唯一有男朋友的人,可是我們分手了。所以我相信悲劇了。”
就在新街口附近灰頭土臉的胡同里,在一顆開著碩大紫色花朵的玉蘭樹旁邊,在一個中學體育場對面,我靜靜聽你說完一個故事。
為愛狂奔的人有很多,而你就是犯過傻的那一個。
你在途徑畫室的時候,一眼看見安靜畫畫的白皙男孩,就覺得此生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男孩子了。你用一個月的飯錢給他買手表。你們穿同一件寬大的校服躲避班主任的視線。夏日炎炎,他每天陪你一同去練琴。于是,在當時看起來是那么至關重要的高考志愿表上,你冒著極大的風險又義無反顧地為了他填了北京,完全不顧班主任苦口婆心的勸說,也不敢告訴始終把你當作驕傲的媽媽。
你的分數,可以上浙大,可以上廈大,可以上復旦,可以上人大,可是為了一定要來北京,你選擇了最穩妥的這里。果然,你來了。
可是你們終究在這個生活漸漸被撐開很遠的城市里也漸行漸遠。他比你更適合這個城市,他會過得很好,沒有你他還可以有新的感情,可是你不能接受,你先提出了分手,也遲遲走不出來。
我說不如我們出去一趟散散心。
你說好呀,去哪里呢。
于是旅途就定下了金山嶺到司馬臺的暴走跋涉。你說你要站在望京臺上看著整個他這么喜歡的北京城,給他發短信說,愛情,再見。
四
金山嶺是個開始,那個農家小院里,我輕聲給你誦讀席慕容的《煙火》,你替我擋開并不可怕的小狗。后來我們一起走過了很多或者艱難,或者美好的路途。
如果說,金山嶺跋涉是你對愛情的告別,那么冬日空無一人的北戴河,則是我給自己的一場酷刑。
那時候,我的愛情很遠,很長,很深,兜兜轉轉,磕磕碰碰最后一拍兩散。我很俗氣地剪短頭發,說想去看看冬天北方的海。你說我們一起。
那是我經歷過的最冷的冬天。跨年夜,我們從海岸邊回來,買了一堆零食和啤酒坐在公寓的床上大快朵頤,電視里在放湖南臺的跨年演唱會。元旦三天,大多數時間我們都是裹得嚴嚴實實頂著凜冽的海風走在空曠的沿海公路上。
我們在一起見過別人沒有見過的風景,走過別人沒有走過的路,回來的火車上,你沉沉睡去,半路下起大雪來。
回到北京的當天,我們直接去了比格吃自助比薩,都沒有參加各自班級的聯歡活動。
那個時候,和我一樣像個苦行僧的你,一定沒有想到這么快你會遇到新的寵愛你的男孩。
可是最終是我勸你和他分了手。你說他總想問問我,為什么我約你,你就有時間,他約你,你就總不愿意。我說,歸根結底是你根本不那么喜歡他,是他對你太好,這種一廂情愿沒有必要姑息。
你們分手那天,我在雜志社實習,接到男孩的電話,聲淚俱下,可是我知道,我應當站在你這邊,你的幸福對我來說更重要。
那個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那個傻傻的男孩子在宿舍樓下站了整整五個小時。你害怕了,你哭了,我抱著你說,不要心軟。即使傷害另外的人,我也只希望你能得到真正屬于你的幸福。
于是,我成功“拆散”了你們,回到自在的單身生活。
逛街,唱歌,畫畫,寫東西,上自習,吃喝玩樂,在彼此最需要的時候總是最先出現的那一個。
你說,你夢到我有男朋友了,帶著你一起吃飯,你很難過,從夢里哭醒。
我輕輕拍了拍你,就像范瑋琪的歌里唱的,如果不是你,我不會相信,朋友比情人更死心塌地。我知道,我也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但是站在你的身邊,就自動站成了媽媽一樣的姿態,當然,我不數落你也不嘮叨你,只是讓你安心對我說所有的心事。
五
這一瞬間,我想起了三年里的很多事情,只是一晃而過,我說:“晚上聽完講座一起喝酒。”
那是只屬于我們幾個好朋友的散伙飯,有人會喝醉,有人會哭泣,有人會清醒,可是我們終究是要分開了啊。
你那么開心雀躍地離開,維族姑娘說:“你不打算告訴她你有男朋友了嗎,她一定會很難過。”
我想,也許酒過三巡,我就能夠對你說了吧。為什么不能開口對你說,我依然還有愛的能力,沒有勉強也沒有猶豫。就好像是媽媽要丟下女兒去與陌生男子約會的心情,我想,你是明白的。
那天,我喝了很多,許多細節記不清楚,可是我唯一記得的,是你抱著我慟哭。你說:“你說過我們要成為彼此那個沒有意外也沒有驚訝的人。我不會不高興,也不會覺得你不要我了,我是多么希望你幸福啊,只要你是真的幸福。”
親愛的彤彤,我們的情分似乎就是從幸福與不幸開始,我們就像交換玩具的孩子一樣,我希望你幸福,你希望我幸福,這抽象的概念似乎有了具體的形態,就是此刻,我們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揮揮手對學校說再見的時候,對彼此說一句,且行且遠,且行且珍重。
如今又到離亭處,惆悵玉人來路。煙波望盡斜陽渡。西風乍又起,此心與誰訴?還好,在一去不回的時光掠過里,我們遇見了彼此,遇見了沿途的風景與塵埃。